裴正載

“老年強則國強”

1800-1850年，美利堅合眾國人口的平均壽命為37歲;截止至亞伯拉罕·林肯，前十六位美國總統(tǒng)的平均壽命為57.125歲。這組數(shù)據(jù)的對比本身意義不大，一國領袖通常年長也是正常的現(xiàn)象。

而對于美國，這新羅馬，這人類文明最新晉的寵子，這新神降臨之國，難以想象的是她前八十年的歷史，被稱為“戰(zhàn)前世代”（Antebellum）的時間段，竟醞釀著一個老者的無比審慎，竟演繹了一個老者的無力無奈，竟展現(xiàn)出一個老者必然的失敗。

在這個時間段里，美利堅的大地上行走著無數(shù)個白眉灰髯的摩西，他們?yōu)檫@個民族的童年抵擋了從大西洋和太平洋、從昨天和今天撲來的巨浪;他們一切彼時的努力、成功、卑鄙，在隨后而來的折磨了整個新大陸的烈火和鮮血中消失殆盡。而在瓦礫掃光之后，人們終于能看見合眾國不朽的地基，有著黑鐵質(zhì)感的理性與激情混熔的骨架，是老者們的遺產(chǎn)。

合眾為一

大不列顛在美洲殖民地的第一批自成門派的反對者堪稱魚龍混雜。

本杰明·富蘭克林是個有穿睡衣泡澡怪癖的糟老頭;喬治·華盛頓，“殖民地的流氓”里最大的流氓，是個法國印第安人戰(zhàn)爭（French-Indian War）的大頭兵，他基本就是會組織戰(zhàn)友聚會的老班長類型;約翰·亞當斯（John·Adams），誰沒事記得這個人？他的弟弟塞繆爾·亞當斯，波士頓地頭蛇，雖然沒到《刺客信條》歷代主角那個程度，但也基本上是個屋頂上亂蹦的酗酒類人猿。托馬斯·杰弗遜，中學時代沒人愿意理睬的悶怪人。約翰·漢考克（John·Hancock），土狗暴發(fā)戶。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油嘴滑舌的邪教男孩。

就是這些人當年意氣風發(fā)地打跑了英國佬，這些人是大家津津樂道的“少年”，上演了下克上、新克舊、弱克強的傳說，那是獨立戰(zhàn)爭的歷史，無聊而必要的戰(zhàn)爭，那不是我們要講的故事。我們要講的故事，從1787年開始，那時候，這幫偉大而平凡的人愁苦地發(fā)覺自己騰地一下就老了、快禿了，同時他們更加愁苦地發(fā)現(xiàn)，這國家快完蛋了。

1776年之后，獨立的美國是邦聯(lián)制，《邦聯(lián)條例》（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是唯一有效法律。這部條例給予了地方優(yōu)先權力，中央政府沒有征稅權，并且所有的決策必須在國會以9/13的多數(shù)票被州代表批準后才能執(zhí)行。州議會由此獲得了比英治時代更大的權力，卻不受大不列顛本土的制約，整個新英格蘭亂成一鍋粥。在馬塞諸塞州，不滿州議會隨意頒布加稅條例的農(nóng)民發(fā)動了謝司起義（Shays'Rebellion），憤怒的勞動人民把征稅官按在河灘爛泥地上往死里打。北方諸州大義凜然地準備廢除奴隸制，而弗吉尼亞以南的人們論證著黑人不是人。

所有人，哪怕是怪怪的托馬斯杰弗遜，都認定這樣下去新生的美國即將夭折。他們在費城互相一撞腦袋，辯出了有名的1787美國憲法。

除了苦難，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的大型戰(zhàn)爭也都為人類帶來了進步，口水仗也不例外。僅僅在對國家需要分立三權達成共識之后，各州代表就吵了起來。吵的主要是兩大主題：對于參眾議院的席位，人口大州想要按人口比例分配，人口小州想要平均分配;對于“人口”的定義，蓄奴州想要算上黑奴，自由州不想。

大州代表如詹姆斯麥迪遜的“弗吉尼亞方案”（Virginia Plan）贊成參眾議院都按人口比例分配席位，小州代表如威廉帕特森（William Paterson）提出的“新澤西方案”（New Jersey Plan）要求參眾議院均為各州平分席位。

最終，口干舌燥的代表們接納的是來自不大不小中等州的提案——羅杰·謝曼（Roger Sherman）康涅狄格方案（Connecticut Plan），又被稱作“偉大的妥協(xié)”（Great Compromise）——在眾議院按比例為各州分配席位，在參議院各州享有均等席位。成熟的現(xiàn)代政治，引用社會學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中的說法，分為三部分：“國家”的概念、憲法和法律系統(tǒng)的存在以及執(zhí)行力政府機關的存在。利用這套模式進一步試圖闡釋美國歷史，這三者對應限制著、滿足著一個地區(qū)三種不同性質(zhì)的居民主體：統(tǒng)治者、精英和人民。國家的至高概念動搖地方宗族的勢力（在這里動搖的是州級別的地方權力），國家作為一種信念是壓制精英的非人格化權威;憲法則充當著壓制統(tǒng)治者（總統(tǒng)）的非人格化權威;有效的執(zhí)行機關遏制住人民憤怒的破壞力。1787年憲法在三權分立之后的博弈于是也還隱藏著這樣一個三元結(jié)構(gòu)——國家整體的再次被強調(diào)、憲法的完工與組織執(zhí)行政府的協(xié)商爭辯。費城會議的目的正是搭建這樣一個細致入微的政治系統(tǒng)，并讓各方勢力平靜地為自己和他人著想。

所有這些，沒了一群經(jīng)驗豐富、更重要的是理性克制的政治精英，沒了一個勇敢正直而充滿憐憫心的領袖，是沒有產(chǎn)生的土壤的。建國先父們那時候比較老了，但不糊涂，相反，他們沒有年輕人的盲目血氣，而在反復磨合之后邁上了中庸之道：他們回避了“一個人的專權”（獨裁）、“一類人的冷血”（威權）和“一群人的暴政”（民粹政治），跳開了那個時代最容易出現(xiàn)的幾乎所有政治陷阱。人類自覺與條理的精神沒有比這更閃耀的時刻。

樸素地講，在民間，民主的最大動力是利益訴求。民主的觀念對精英來說是理想、理念，而對普羅大眾，民主提供的更多是表達利益訴求的系統(tǒng)化工具。世間沒有一種，憑借概念和抽象信條而健康運作的政治;世間沒有一種不吵得面紅耳赤而健康運作的政治——利益既得者們永遠應該是針鋒相對的——如果政客心平氣和悠哉悠哉，則代表他根本沒有為支持自己的一部分人群爭取利益的意愿，那么他是不合格的。政客唯一一個平靜的時刻，是在塵世的利益爭奪暫時隱去，而更偉大光榮的使命同時在不同立場的人心中悸動的時刻——一如托馬斯·杰弗遜在辯論中間起立，提議州代表們向上帝禱告的那個時刻。

除了上帝，人類也是有原罪的：州代表們沒有廢除奴隸制的打算，可以說基本一點也沒有。而針對奴隸在人口統(tǒng)計中的地位，代表中頗具威信的羅杰謝曼再次提出了他的方案，只不過這次的方案臭名昭著——“五分之三妥協(xié)”（Three-fifth clause）規(guī)定黑奴算作州人口的五分之三。這樣“五分之三的人”的表述不僅極其野蠻落后，還無形之中為蓄奴州在按人口比例分配席位的眾議院創(chuàng)造了優(yōu)勢。

建國初期，對奴隸制度的看法大部分是個人層面的，各個政治家門自身都對奴隸制度或支持或反對或保留意見，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反奴隸制，或挺奴隸制的黨派;同為聯(lián)邦黨人，你我可能對奴隸制度持相反意見。然而，以地域劃分，來自南方農(nóng)業(yè)蓄奴州的政治家們確實大多支持奴隸制度。就奴隸制度，此時還破碎不成形的意見流派們，在未來會與就中央地方權力、經(jīng)濟模式、發(fā)展藍圖等等不同層面上不同的理念交融并站隊，最終使得支持與反奴隸制度的人們之間不同點越來越多;而在奴隸制度上相同立場的人們，其他方面相同點也越來越多。經(jīng)過這個趨同和趨異的過程，關于奴隸制度存廢的沖突最終成為分化國家的最大一股力量。

對英格蘭十三殖民省的人們，他們的土地連到了一起，而他們莊稼的興廢未知;他們的國家剛剛新生，而他們的意愿撕裂、對抗著，在分與合、群山與平原之間，他們好像預見了荒涼的宿命，卻又好像期待著遷徙與繁榮。人類過去數(shù)十個世紀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他們的文明將消散如沙、他們的心臟從出生就帶著祖先的記憶，是衰朽的;而他們也是新來者，他們的文明將是新大陸的文明，在群山與平原之間，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就像北方邊境的雪林里捕獵海貍皮的老者一樣，小心翼翼地做出每一個決定，編織好每一節(jié)規(guī)則，為自己和孩子掙得自由與幸福。在費城簽署1787年憲法的夏天，現(xiàn)代美國人的民族性格已然形成。

分化之潮

1793年，查爾斯頓來了個法國人。大家對法國人的態(tài)度搖擺不定，但這個法國人實在可愛，他振臂高呼、和人們一起跳舞，熱情地宣講著大西洋彼岸的人們是怎樣進行著一次偉大的革命。南卡羅萊納州的公民們沒有不喜歡他的。艾德蒙熱奈先生（Edmond-Charles Genet），人人都愛。熱奈先生給我們帶來這么多歡樂，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求于我們，這怎么能不拔刀相助呢——要啥？——四艘私掠船，打擊在弗羅里達的英國人和他們的西班牙人盟友，好說，好朋友，講義氣，轟他丫的流氓英國人。

喬治華盛頓看完來龍去脈，把這個事件的報告往桌上一摔，總統(tǒng)辦公室里傳出一聲驚雷般的“這個逼要玩死我們！”之后，是長久的寂靜。很快，他召見了艾德蒙熱奈先生。

“您是誰？您知不知道美國在英法沖突中是中立的？”華盛頓問道，

“我呀，我是法蘭西共和國遣美利堅合眾國大使。嘿，英國人搶劫你們的貿(mào)易船，強制你們的水手在英國海軍服役，您就這樣裝孫子？”艾德蒙熱奈先生不卑但亢，準備仍舊用他的演說才華打動總統(tǒng)。

“你媽的你是大使不來華盛頓見我，先跑卡羅來納去。幫你們，英國人控制著大西洋，堵了貿(mào)易渠道玩死我們;幫英國人，你們的陸軍從西印度群島北上直接侵略美國本土弄死我們。您說呢？”

“我說您確實是裝孫子，托馬斯杰弗遜和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二位豪杰隨不居總統(tǒng)高位，但肯定見識比您高，支持正義的法蘭西共和國?！?/p>

“好——”華盛頓說著給杰弗遜、漢密爾頓各寫一封信，“熱奈讓我們幫法國，如何？——不，他已經(jīng)未得允許征用我們的船去打英國人了?！?/p>

“已閱，傻逼?！苯芨ミd和漢密爾頓的意見出奇統(tǒng)一。

很快，華盛頓給雅各賓派各代表寫了封長信，讓艾德蒙熱奈先生盡快滾蛋。

很快，雅各賓派也給華盛頓方面回信了，信非常簡潔：“@艾德蒙熱奈回國? 進來砍頭?！?/p>

艾德蒙熱奈先生一看回信，哦吼，完蛋，要掉腦袋。他趕緊到處跟美國政治家，包括華盛頓求情，終于申請到了政治避難轉(zhuǎn)公民身份。

“您不是孫子，我是孫子?！薄獰崮?/p>

如果不是像熱奈這樣傻了吧唧的法國人太多，新生美國的外交傾向?qū)⑷匀辉谟⒎ㄖg搖擺。

18世紀末，西歐的雙子星——英法兩國各自都在人類歷史舞臺上唱著主角。法蘭西香檳色的大地正沐浴在革命的血與火中。法國是全世界最激進、翻騰、爭議不停的思想沙龍，同時也是無比混亂的屠宰場。大不列顛儼然偉立于萬國之巔，成熟的工業(yè)、貿(mào)易系統(tǒng)源源不斷地為帝國輸送著養(yǎng)分。而英帝國的皇家軍隊，是1588-1940年地球上最強的戰(zhàn)斗力，在北美殖民地的失利更像是英國的越南戰(zhàn)爭——不是贏不了，而是不想死。

這兩個國家都可以成為美國的盟友或榜樣。以漢密爾頓為首的聯(lián)邦黨人想建立一個強政府工業(yè)文明，以托馬斯杰弗遜為首的民主共和黨人希望建立一個強地方自治權的農(nóng)業(yè)國家。前者以英國為師，后者以法國為友。恰逢英法交戰(zhàn)，聯(lián)邦黨與民主共和黨兩方在國會更是劍拔弩張。

對于生活在現(xiàn)代的我們，漢密爾頓的正確的顯而易見的——法國虛強于一時血氣，所謂“大革命”沒能建立任何細化而有效的政治機制，徒然變成了各派對異議者的大屠殺。而英國精細嚴謹?shù)膰覚C器、強大的工業(yè)支柱和進步的文明信念還能再支撐其一百五十年的輝煌。而對于美國先父們，形勢是模糊的。在誕生于新理念、新思潮的美國看來，高舉著啟蒙運動大旗的法國遠比不久前還剝削壓迫他們的英國人親切得多;英法的纏斗一時不分勝負，英軍的強大似乎也不過那么回事。朝野內(nèi)外，“精英分子”與“精法分子”不分上下。

但法國人總歸是法國人，關鍵時刻就跟個法國人似的。在聯(lián)邦政府派出三名特使X先生、Y先生和Z先生，并攜帶巨款會見法國外相泰蘭德（Talleyrand）的情況下，該外相竟得寸進尺，索要向他私人的賄賂。這就是臭名昭著的XYZ丑聞（XYZ Affair）。XYZ事件之后美法關系徹底破裂并爆發(fā)了局部的武裝沖突（The Quasi War），但這是1797-1798年，亞當斯已經(jīng)上任、聯(lián)邦黨人獲得勝利的后話。

新美國在英國與法國之間的取舍，如若在經(jīng)驗豐富的老人和初生牛犢的小子之間的取舍;老氣橫秋聽著是總比意氣風發(fā)討嫌，但治國之道不看悅耳、唯重效用。新法蘭西的革命之路浩浩蕩蕩，但落了個生靈涂炭的下場;目睹這個事實之后，美國政治家們，無論是聯(lián)邦黨還是民主共和黨人，都明白這個初生牛犢是個壞胚子，是七分激情、三分私念的煽動家們的豪賭，是世界上最壞的一種少年意氣，是一種花花公子式的褻玩的治國態(tài)度。英法之爭以后，先父們實際學到了一種老人的克制，這種克制使美國避免變成酒神崇拜者假借理想主義、肆意狂歡的樂園，卻也使美國的前八十年與不少變革的機會失之交臂。

華盛頓本人并不表示倒向某一黨派，他也明確表達了黨派分化將是美利堅的最大隱患。在華盛頓的八年任期內(nèi)，斗爭最激烈的交鋒雙方是聯(lián)邦黨的漢密爾頓與約翰亞當斯，和民主共和黨的托馬斯杰斐遜。

聯(lián)邦黨與民主共和黨人的分歧，在立憲時就已存在。1787年憲法被通過之前，托馬斯杰斐遜鼎力支持《權利法案》;根據(jù)當時對聯(lián)邦制懷有疑竇的代表們的說法，《權利法案》將會是對個人權利、地方權力的保障，它將防止聯(lián)邦政府因為權力的重新集中而再變?yōu)橛⒅趁裾菢拥谋┝ν嗾?，甚至走向獨裁。顯然，代表們完全提不起勁再去考慮、投票一部新法案，因此《權利法案》被暫時擱置了。直到1791年，《權利法案》才作為美國憲法的前十條修正案在國會通過。通過歸通過，聯(lián)邦黨人并不打算被一部從天而降的理想主義條例礙手礙腳。于是之后的十二年里，踐行《權利法案》的理念，成為所有反對聯(lián)邦制的民主共和黨人在美國前兩個總統(tǒng)任期內(nèi)最提煉的政治目標。

由華盛頓任命為財政部長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則根本不關心什么個人有權利沒權利、地方有權力沒權力，他腦子里想的只有讓美國強大起來，首先是經(jīng)濟上強大起來。獨立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新大陸的經(jīng)濟一片廢墟。美國政府對外債務高達五千四百萬美元，地方政府對外債務兩千五百萬美元（全部為當時的美元數(shù)據(jù)），憲法確立聯(lián)邦政府之前，美國政府幾乎無力償還一分錢。漢密爾頓明白，已啟動的國家經(jīng)濟也許不需要政府的調(diào)控，但未啟動的國家經(jīng)濟一定需要行政力量搭把手。

這一切需要政府的信用，信用不是光由許諾和雄辯產(chǎn)生的，信用產(chǎn)生于完備的計劃和可靠的工具。漢密爾頓的計劃是一個秩序井然的聯(lián)邦國家，而他的工具是國家銀行。（First Bank of United States）他打算利用國家銀行發(fā)行國債并調(diào)控貨幣：在此之前，所謂的“Dollar”并不是聯(lián)邦政府發(fā)行的，而是早就在殖民地存在的通行貨幣，漢密爾頓的國家銀行第一次為美元的版面、規(guī)格、價值做出了規(guī)定，從此，美國人民真正有“錢”了。在邦聯(lián)政府執(zhí)政的幾年間，美國也曾發(fā)行國債;但那時的政府根本無力兌現(xiàn)，執(zhí)政者信用破產(chǎn)，債券被百姓們當草紙用。漢密爾頓的國家銀行是他的私人銀行與別家合資起家，他的經(jīng)商信用極高，很快大家開始重新購買國債，扔掉債券的人們悔不當初。聯(lián)邦政府收到了國債的錢，拆東墻補西墻，把幾個暴脾氣的債主國家也暫時對付了。

國家銀行最厲害的一著，是在經(jīng)濟領域里造起了國家有血有肉的形象——“國家”不再是一個高懸在經(jīng)濟之上的幻影，它在銅臭的人間有一個實體，會還錢、會欠錢、會盈利、會挨揍;唯有見著了這個實體，明白了“國家”是腳踩實地的活物，老百姓才能安心讓國家欠錢、或是欠國家的錢。

國家銀行也絕對是橫沖直撞的改革、一場在太短時間里傷害了太多人利益的改革，一種年輕人的改革，它以其超前的、對政府參與經(jīng)濟的敏感孤獨地脫穎而出;而身為其提出者的、老年的政治中那個真正英質(zhì)天才的孤獨的少年，漢密爾頓個人的政治生涯也注定過早地凋敝——此處的悲劇性在于，漢密爾頓政治上的受限并非歸罪于遭人嫉恨，而更多由于他與環(huán)境的不和。漢密爾頓沒法接受一種循序漸進的發(fā)展、沒法接受一種老人般“慢慢來”的前進過程，他認為飛躍會是暴雨雷電般的，而他錯了。漢密爾頓對美國的無數(shù)其他方面有著天才的判斷，而唯一對美國向偉大邁進的節(jié)奏做出了錯誤判斷。這是一個悲壯的錯誤，它使一個偉大的靈魂盲目地與本該為其所用的環(huán)境相抗，并不得不成為平息風暴唯一的祭品。

這邊漢密爾頓正忙得斗志昂揚，杰弗遜看在眼里、煩在心里。穩(wěn)定的國家銀行保證了有效的債券、貸款機制，大城市里做生意的商人都樂呵呵的;可隨著聯(lián)邦政府一個個機關的完善，對鄉(xiāng)下居民（彼時美國的大部分人口）的征稅也嚴謹了起來。農(nóng)民們發(fā)現(xiàn)，漢密爾頓的稅比邦聯(lián)政府還要狠、收稅官比以前還要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許多新的稅名也紛紛出現(xiàn)，原本無稅的威士忌現(xiàn)在也被加以重稅，為此，中西部邊境以威士忌為主要收入的農(nóng)民甚至發(fā)動了叛亂（Whiskey Rebellion）。

杰弗遜是黃土地……黑土地……總之是土地的兒子，他與農(nóng)民伯伯站在一起，怒斥了代表中產(chǎn)資產(chǎn)等剝削階級利益的漢密爾頓。漢密爾頓毫不退讓，大罵杰弗遜就是個鐵農(nóng)民。

必須強調(diào)的是，杰弗遜與聯(lián)邦黨人的分歧主要源于經(jīng)濟政策，而不是抽象的“聯(lián)邦”或“邦聯(lián)”的理念沖突。根本上，杰弗遜所堅持的是田園生活，他認為田園是最能帶給國民幸福的經(jīng)濟形式。在此之上，他認為分散、自治的小行政區(qū)方能滿足田園國家的要求，由此才與漢密爾頓和亞當斯的聯(lián)邦發(fā)生了沖突。杰弗遜對《聯(lián)邦黨人文集》給出了極高的評價，認為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政論?？梢源_信的是，如果聯(lián)邦制有利于公民的田園生活，杰弗遜也一定會支持聯(lián)邦制。而對漢密爾頓，無論怎樣他都會提倡聯(lián)邦制和工業(yè)國家，雷打不動。

他倆的另一個重要區(qū)別是，杰弗遜是一個有柔軟程度的人，他愿意提出一個妥協(xié)方案，而漢密爾頓盡管愿意戰(zhàn)略性讓步，卻是個永不主動妥協(xié)的人。性格決定命運，杰弗遜的溫和讓他有機會更長遠地為合眾國做出貢獻，而漢密爾頓的自負讓他早早送掉了性命。由于一大部分的民主共和黨人聽其號令，杰弗遜如果鐵了心和聯(lián)邦黨人作對，漢密爾頓將處處掣襟肘見——杰弗遜可以領導民主共和黨人拒絕為漢密爾頓的任何提案投票，聯(lián)邦黨的金融政策將無法在其執(zhí)政期內(nèi)及時啟動。為了不讓這樣兩敗俱傷的局面發(fā)生，漢密爾頓和杰弗遜必須達成一個協(xié)議。

最先被確定為合眾國首都的城市是紐約。紐約是典型的商業(yè)都市、貿(mào)易中心，并且有北美最好的深水港，是漢密爾頓眼中理想的首都。但民主共和黨人非常討厭紐約，他們不喜歡大城市的氛圍，不喜歡新英格蘭陰冷的天氣，不喜歡從鄉(xiāng)間出遠門進城。杰弗遜毫無疑問認為紐約是個爛地方，他向漢密爾頓提出投票通過國家銀行提案的條件，就是遷都。漢密爾頓認為國家銀行比一個漂亮的首都重要，于是答應了這個要求。美國的首都先是遷往費城，接著到了現(xiàn)在的華盛頓。

在華盛頓的八年任期內(nèi)，民主共和黨盡管不斷地聲討聯(lián)邦黨，反對他們集中的經(jīng)濟政策，指責他們強化中央政府的概念，但雷聲大雨點小，政治家們的主要矛盾在漢密爾頓和杰弗遜達成協(xié)議后停止加深。

執(zhí)政者內(nèi)部的分歧在反復辯論、妥協(xié)后解決，而不是讓無限擴大的斗爭妨礙到國家的發(fā)展。杰弗遜很清楚，他與聯(lián)邦黨在理念上的交鋒不能蒙蔽了事實——漢密爾頓的治國方案——至少是經(jīng)濟方案——在當時一定是讓國家能生存下去的最優(yōu)方案，他愿意為更優(yōu)秀的方案讓位，即使他掌握著與之反對的權力;除此之外，杰弗遜也懂得運用有限的籌碼爭取有限的利益——支持國家銀行換來實現(xiàn)遷都。杰弗遜做出這些明智的決定時已經(jīng)五十歲了，比漢密爾頓差不多大十歲，而他生命中最輝煌的業(yè)績還沒有到來。

約翰亞當斯估計是怎么也想不到他能熬出頭。

當他以71-68對托馬斯杰弗遜的微弱優(yōu)勢當選美利堅合眾國第二任總統(tǒng)的時候，亞當斯也應該知道，當選的不是這個聯(lián)邦政府可有可無的領導人，而是一個幽靈，一個來自殖民地時代的幽靈。人們孜孜不倦地討論第二任總統(tǒng)的選舉，這些討論持續(xù)了兩百多年。對亞當斯當選總統(tǒng)，個人見解是，人們對他懷有著模糊的印象，那是他一面在街頭領導“自由之子”暴動（sons of liberty）、一面在陰云籠罩的波士頓公堂與貪婪的英國總督們勇敢博弈的印象，那個印象一直持續(xù)到獨立革命之后，雖然微微被喬治·華盛頓、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些高大的身影掩住，但在人們的潛意識里，“亞當斯”仍是最可信的名字之一。

然而在其四年的執(zhí)政期結(jié)束后，亞當斯再次參選時，甚至與他同為聯(lián)邦黨人的漢密爾頓都沒有支持他，而是寫了本三十頁的政治宣傳冊寄給朋友，通篇無非八個字：

“亞當斯就是個傻逼?！?/p>

這份私人快遞后來被爆料出來，人們雖對漢密爾頓唱衰同黨的二五仔行為頗為不滿，但也紛紛表示漢密爾頓話糙理不糙，亞當斯確實是個很糟糕的總統(tǒng)。

那么，亞當斯做錯了什么呢？

當選總統(tǒng)之后，亞當斯那種模糊的可靠印象立刻就破滅了。他的威望遠遠比不上喬治·華盛頓，同時他缺乏立場鮮明的政治計劃，這剝奪了他與人爭辯的底氣?？梢韵胂?，亞當斯相當?shù)孛悦?，他也許坐在辦公桌前，除了一直一直強調(diào)自己是聯(lián)邦黨人之外，對驟雨疾風的國情無能為力。他沒膽量繼續(xù)漢密爾頓的經(jīng)濟戰(zhàn)略，對爭取民主共和黨的進一步支持也無從下手。

亞當斯的麻煩是，他沒有做成一件由自己倡導的事情。

無為，是現(xiàn)代政治最大的罪惡。無為與“積極拒絕”是不同的，無為不是領導人的一個戰(zhàn)略錯誤，無為是一個領導人軟弱精神狀態(tài)的反映。自身決定按兵不動的政治家，其實在主動分析每一條外界刺激，形不動而心動;無為迷茫的政治家，最容易隨意聽人言并采取行動，其實內(nèi)心對每一個決策沒有透徹的思考，心僵死而形動，這樣的政治家就好像喪尸一樣，跌跌撞撞、糊糊涂涂地就往前撞，等撞出一地狼藉之后心生后怕、焦慮、悔恨、猜忌，高大的成年人的政治身影也就在決堤的情緒后縮水成一個敏感而惡毒的孩童，抱著膝蓋，向外的只有充滿敵意的眼睛。獨裁者就是這樣誕生的——以脆弱開始、以暴虐結(jié)束。

在革命開始前，亞當斯扮演著幾乎最重要的領導角色，利用他較高的社會地位與英國人周旋，但那時長期在受制的狹小環(huán)境下工作，也使革命后他的格局成為了建國先父們中略窄的一位，他的意志成為了當時政治家中的軟肋，他是萬神殿的豁口。

在亞當斯任內(nèi)，國會通過了差點成為合眾國污點、甚至原罪的兩部法案（共四條法令）：外僑法案與煽動言論法案（Alien and Sedition Acts）。前者對移民、移民背景檢查、公民資格申請、敵國來僑監(jiān)控做出了種種規(guī)定與限制，甚至允許監(jiān)禁“形跡可疑者”（“those who deemed to be dangerous”-----Alien Friends Act of 1798），其殘留的部分還在二戰(zhàn)期間被用來作為集中管理德日意僑民的依據(jù);后者更為惡劣。其規(guī)定總統(tǒng)有權將造謠、批評聯(lián)邦政府的公民投入監(jiān)獄，不少支持民主共和黨人報商、社評家真的因言獲罪，被投放監(jiān)禁。這兩條法案傷害了美國的兩大理念根基：多元化與言論自由，僅以此為據(jù)，亞當斯就足夠稱得上是糟糕的總統(tǒng)。

杰弗遜在一整個執(zhí)政期內(nèi)都沒有停止批評和反對亞當斯，到了1800年改選前夕，兩人已經(jīng)到了親自下場罵街的程度。杰弗遜的槍手在報紙上稱亞當斯是個隱藏的雙性別認同者;亞當斯的槍手稱杰弗遜的母親是印第安人、父親是黑白混血。當時各政黨的報紙詮釋了什么叫做斯文敗類。除了現(xiàn)在看來充滿種族歧視、性別認同歧視的侮辱，他們還熱衷于每天在自家報紙上發(fā)對方的訃告。你懂的，基本就是流氓罵街。

兩邊都把對方親戚差不多問候完了之后，大選結(jié)果公布，杰弗遜擊敗了亞當斯。值得一提的是，杰弗遜與另一位民主共和黨候選人阿倫伯爾州普選票數(shù)相當，而眾議院在漢密爾頓的影響下選杰弗遜為總統(tǒng)，民主共和黨人第一次有機會實行他們的理念了。而這個決定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的選擇，也為漢密爾頓埋下了殺身之禍。

作為《獨立宣言》的起草人、《美國權利法案》的提倡者，杰弗遜更符合人們腦海中“飽受啟蒙思想熏陶、人文關懷領先時代”的建國先父形象。他上臺后第一件事是廢除了有關限制移民和言論自由的法案，第二件就是減下被漢密爾頓的鐵血手腕搞搞提起的稅收。這兩著穩(wěn)打穩(wěn)扎，卻起了兔起鶻落的瀟灑效果——此時美國已不再像憲法方立時那般負債累累，公民們也早對亞當斯的迫害政策怨聲載道，于是法案不合理、稅收不需要。去掉不合理和不需要的東西，滿足的基本是所有人的利益。正如國人常說的“調(diào)養(yǎng)生息”，就是類似的政治減法。杰弗遜還組織了路易斯安納購地，在當時以1500萬美元（相當于現(xiàn)在4100億美元左右）的價格向法國買下了中西部214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此單無比劃算，成為他執(zhí)政期間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佳話。

這時候的杰弗遜，已經(jīng)對他參與設計的、這個國家的逐漸形成的政治模式了然于胸。他明白，磨合、辯論、妥協(xié)、反對、同意的長長的過程軌道，將會保證美國的心臟涌動著人民的血，而美國的動脈則由形形色色的政治家調(diào)控起搏。民主從不是讓人民提出方案，提出方案是政治家的事情?！懊裰鬟t早是讓烏合之眾掌舵的民粹”一類的指責本身就是對“民主”含義的扭曲;民主是什么？投票唄。投票作為一種形式在試圖達到一個什么目的？選擇。人民的民主事關選擇，而不事關設計。民族的民主則包括了選擇與設計：一個民族的政治精英設計出合理的方案，而他們的人民的選擇能體現(xiàn)人類進步的意志，民主的價值才被發(fā)揮出來，兩者皆是民主的必要條件。鏈接兩者的最穩(wěn)固紐帶就是利益訴求。

漢密爾頓、杰弗遜、亞當斯都是那個時代地球上最偉大的政治家，他們一番折騰之后摸索出的政治道路，就是像老人一樣思考問題的政治道路。這其中，最像少年的、沖勁十足的漢密爾頓，雖然為經(jīng)濟立國嘔心瀝血，但樹敵過多不得不提早隱退;最像中年人的、憂心忡忡。優(yōu)柔寡斷的亞當斯，由無為之罪把自己推向了昏君的道路;而最像老年人的、兼聽包容、仁憫遠慮的杰弗遜最終做到了抱元歸一，為美國后代所有偉大的總統(tǒng)創(chuàng)造了修身治國的榜樣。

老有溫謙，老亦有辛辣，老人的政治也有激烈和溫和之分。杰弗遜卸任后的二十年轉(zhuǎn)瞬即逝。第七任總統(tǒng)“杰克遜大帝”的時代是另一種老人的政治。你方唱罷我登場，以后的故事，我們在《老年美國說（2）——王朝的狂風》中再聊。

尾 聲

1804年7月11日，在漢密爾頓無心殺人、朝天鳴槍之后，對他懷恨已久的阿倫伯爾的子彈穿透了他的右胸，在他墜向死亡的被無限分割的秒數(shù)里，漢密爾頓是否看見合眾國的黎明。

1826年7月4日，托馬斯杰弗遜杰弗遜垂垂老矣的軀體在弗吉尼亞的蒙蒂塞洛停止了發(fā)熱，幾小時后，五百五十英里外的昆西市，約翰亞當斯停止了呼吸。那是《獨立宣言》簽署半個世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