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憲權
恩師蘇惠漁先生仙逝令我悲痛不已,屈指一算,我于先生身邊學習和工作已四十載,回想起先生的恩德,追憶起與先生的生活點滴,思緒萬千,終身難忘!思緒稍復,方想起今年也恰是1979年《刑法》頒行四十周年。冥冥之中,似有關聯(lián)。故撰此文,聊寄哀思。
華東政法學院于1979年復校,恰逢1979年《刑法》頒布,而我也正是華政復校后的首屆本科生。1979年《刑法》于1980年8月1日施行,而我也正好于1980年開始學習刑法學,我的刑法學課程正是由蘇惠漁先生所教授。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我就與先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當時,先生也是一名剛站上講臺的年輕教師,由于刑法典剛剛版行,根本沒有刑法學教材可以使用,更沒有什么刑法學課程資料可以參考或借鑒,但他不懼艱難,勇挑重擔,自編教材并擔當起了華政刑法學課程的主講任務。
先生不僅是我的授業(yè)恩師,更是我人生的指明燈和引路人。先生幽默風趣、深入淺出、博古通今的授課風格,讓我印象深刻、受益匪淺,不僅傳授了我豐富的刑法學知識,而且教授了我諸多深刻的為人處事之道。我畢業(yè)留校任教后去聽了當時幾乎所有老師的課,但從頭到尾聽完的課僅有先生的課,因為他的課是最吸引人的、是最令我受啟發(fā)的,故而先生成為了我后來教學工作的標桿。
先生也是我的碩士生導師,他嚴謹求實的治學態(tài)度、高瞻遠矚的學術視野、精辟獨到的學術觀點,不僅使我當時對刑法學術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且成為了我后來科研工作的榜樣。
因此,可以說,不論是教學抑或科研,我均深深受益于先生,均得到了先生的真?zhèn)鳌?/p>
先生一往情深育英才,從1964年任教至2004年榮休,整整四十年。能夠做到四十年如一日地全身心投入教學和育才,其根源就在于先生有著強烈的使命感和高度的責任感。他深諳“傳道、授業(yè)、解惑”之方法,授課邏輯嚴密,深入淺出,生動幽默,引人入勝。先生是新中國最早的刑法碩士研究生導師之一,除了給本科生開設獨具特色的課程之外,他還致力于高層次的刑法專業(yè)研究人才的培養(yǎng)。如今,先生教書育人碩果累累,桃李滿天,為國家和社會培養(yǎng)了大批高質(zhì)量的法學人才,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成為中國法制建設的棟梁之才,并且薪火相傳,生生不息。先生對待學生如同己出,在學術上嚴格要求,在生活上關懷備至,循循善誘。
先生孜孜探索,治學嚴謹,筆耕不輟,著述迭出,成果豐碩,撰寫了《未來的電腦法官》(載《中國法學》1988年第4 期)、《強化刑事法律在國家廉政建設中的作用》,(載《法學研究》1990年第1 期)、《〈關于公正對待犯罪和濫用權力的被害人的基本原則宣言〉述評》(載《法學研究》1991年第3 期)、《論我國刑事立法發(fā)展的幾個原則問題》(載《法學評論》1991年第5 期)、《完善刑事司法解釋若干原則的探討》(載《中國法學》1992年第2 期)、《論體制改革中我國刑法觀念的轉(zhuǎn)變》(載《中國法學》1993年第1 期)和《樹立科學思想,完善刑事立法》(載《政法論壇》1997年第1 期)等百余篇論文,參著或主編了《電腦與量刑——量刑公正合理應用論》(百家出版社1989年6月版)、《經(jīng)濟犯罪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9月版)和《量刑方法研究專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1年4月版)等幾十部著作。這些論著至今仍對中國刑法理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指導意義,尤其是關于電腦量刑的論述對當今人工智能與法律關系研究發(fā)揮著重要的指導意義。
先生的學術思想嚴謹而不刻板,深邃而不難解,宏大而不虛無,開放而不取寵。我們只能在先生的學術海洋中擷取部分學術浪花予以展現(xiàn)。
關于刑法與經(jīng)濟建設關系問題,先生提出,對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有利還是有害是認定經(jīng)濟犯罪社會危害性的唯一標準,應當通過刑事立法來彌補因經(jīng)濟形勢的發(fā)展而導致的法律上的不足,并以此解決那些刑事司法所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充分發(fā)揮刑法在保障我國經(jīng)濟建設中的作用。
關于刑法與廉政建設關系的問題,先生認為,除了必須繼續(xù)貫徹依法“從嚴懲治”的刑事政策,進一步健全對貪污、受賄等經(jīng)濟犯罪的舉報網(wǎng)絡,不斷完善各類財經(jīng)制度和有效、穩(wěn)妥地推進干部人事體制的改革外,還應當進一步強化我國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對各類嚴重職務犯罪的有效遏制,充分、切實地發(fā)揮刑事法律在國家廉政建設中重要作用。
關于刑法觀念變革的問題,先生指出,要使我國刑事法律與社會的文明發(fā)展同步,使其真正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服務,就必須對我國目前刑事立法中尚存的一些封閉、僵化和不科學的內(nèi)容進行改造,使它更加符合我國社會發(fā)展民主化進程的要求。
關于刑事立法的問題,先生提出了我國刑事立法發(fā)展中應遵循的三個原則。一是法治化原則——“罪刑法定”思想應當獲得實際確立,其既要保護公民民主自由權利不受非法侵害,同時也保障刑罰權的合法行使,防止其任意濫用。二是科學化原則——刑法規(guī)范的協(xié)調(diào)性應當?shù)玫讲粩嗉訌?。三是多元化原則——立法機關一方面應當加強對以“成文法條”為形式的刑事立法內(nèi)容的調(diào)整,使其更趨合理;另一方面也應充分認識制定法本身所固有的某些局限及刑事判例在實現(xiàn)刑事立法宗旨和保持執(zhí)法平衡等方面的重要作用,不斷探索通過制定判例刑法的方法去解決各種定性、處罰中的實際問題。
關于刑法司法解釋的問題,先生認為,我國刑法司法解釋制定、頒行和實際適用必須遵守以下六個原則:一是恪守解釋權限原則;二是公開解釋內(nèi)容原則;三是符合立法宗旨原則;四是具體、明辯原則;五是內(nèi)部和諧一致原則;六是程序合理規(guī)范原則。
關于量刑方法的問題,先生認為可以將數(shù)學方法運用到量刑中,其指出,由于實踐中同一性質(zhì)的犯罪行為具有不同表現(xiàn)形式及其不同的危害程度,故刑事立法者要貫徹罪刑相當原則,只能對每一種犯罪的刑罰規(guī)定相應的伸縮幅度,以和實踐中該種犯罪對社會造成的不同危害程度相對應,而司法者對犯罪量刑時依據(jù)的是“區(qū)間式”的量刑規(guī)定所作的宣告刑則必須是“點式”的,由此也就產(chǎn)生了如何運用數(shù)學方法,根據(jù)已知的條件來精確地求解絕對確定的刑種和刑期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對此,先生提出了建立全國統(tǒng)一的電腦輔助量刑專家系統(tǒng)的設想,并對電腦輔助量刑專家系統(tǒng)建立的必要性、可行性及其在促進量刑活動科學化、標準化中的地位和作用進行了論證。
蘇老師的學術貢獻巨大、影響深遠。作為學生,我們理解的角度和境界必然存在著局限,但我們堅信,我們所擷取的部分學術浪花,也一定能夠折射出他在刑法學領域孜孜探索中的光芒。
先生把自己的學術研究構(gòu)筑在深入實踐的土壤上。他認為,刑法學是一門理論性和實踐性都很強的學科,僅僅有深厚的理論功底,缺乏解決司法實踐問題的能力,這對一名刑法學者來說是不完美的。因此,雖身在書齋,但他絕不閉門造車,積極參與我國刑事立法的論證、咨詢工作,并積極為法制的發(fā)展和完善陳情獻策,為我國刑法典的制定做出了一個刑法學家應有的貢獻,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
對司法實踐的參與,我們可從先生親身參與“兩案”辯護中管窺一斑。在“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審理過程中,先生作為該案被告人之一李作鵬的辯護人,在案件辯護的自始至終都是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做到既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又保證法律的正確實施。每談及此,先生都感慨萬分:“1980年,中央關于依法對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進行公開審判的決定,是中國政治生活走向法治的關鍵性一步。能親身參與這一舉世矚目的重大歷史事件,不僅意味著榮譽與信任,也是一次難得的鍛煉機會……。”在這些過程中,與時俱進可以說是先生學術研究最基本的特征。在社會的變革和轉(zhuǎn)型時期,不論是刑法規(guī)范,還是刑法觀念,都經(jīng)歷著深刻的變革。這些變革甚至連一些年輕人都感到難以適應和不易接受,但是先生因為善于總結(jié)新中國刑事法治建設的經(jīng)驗和教訓,并始終重視社會實踐和司法實踐的發(fā)展,所以才能夠不斷適應時代的變化,并發(fā)展刑法的學術理論。
作為新中國刑法學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先生還廣泛參與各種學術團體,身兼多種學術職務。他先后擔任中國法學會理事、中國法學會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市法學會副會長、上海市警察學會副會長、上海市刑事偵查學會副會長。在先生八十歲高齡時,其仍精神矍鑠并擔任著中國刑法學研究會顧問、上海市刑法學會名譽會長等重要學術職務,兼任上海市人大立法咨詢員、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特邀研究員等。
在對外交流方面,先生開創(chuàng)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刑事法學者與外國刑事法學者間定期進行交流的機制,推動了中外刑事法學的互動發(fā)展。先生先后到德國、日本、韓國等國家以及我國澳門地區(qū)以客座教授的身份進行講學。1986年12月,應聯(lián)邦德國著名學府魯爾大學、科隆大學之邀,到德國進行為期四個月的講學,引起了當?shù)孛襟w的廣泛關注,并得到德國政界和司法界的高度重視。德國聯(lián)邦警察總局局長、威斯特伐里亞的司法部長、法院院長、檢察長等都先后和他會見并進行座談。先生還為中日兩國刑事法學的交流做出了巨大貢獻,推動了中日刑事法學的互動發(fā)展。1988年4月,在上海市對外友好協(xié)會的協(xié)助下,先生和日本著名刑法學家、早稻田大學校長西園春夫先生共同促成了第一屆中日刑事法學術討論會。該討論會迄今已舉行了二十幾次,并且仍具備旺盛的生命力。而今,中日刑法學交流和互動蔚然成風,在多個層面上全方位展開。
在刑法教學、研究、交流過程中,先生非常注重與國內(nèi)外同行之間的切磋交流,先生與國內(nèi)外的知名刑法學家如西原春夫教授、馬克昌教授、高銘暄教授、楊敦先教授等均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同時,先生對于刑法學界的年輕一輩著力提攜,不帶門戶之見。
在先生等老一輩教授的領導和努力下,華東政法大學刑法學科發(fā)展迅速,無論是刑法學專業(yè)自身還是師資隊伍均不斷壯大。
1981年,華東政法大學刑法學科成為國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刑法學專業(yè)碩士招生點,開始招收碩士生,至今已培養(yǎng)了近千名全日制刑法學研究生,他們大多都活躍在各條司法戰(zhàn)線上。2003年華東政法大學獲批刑法學博士點和博士后流動站。2001年華東政法大學刑法學科被上海市教委批準為上海市教委重點學科。2008年刑法學科升格為上海市重點學科。現(xiàn)在刑法學科正參與上海市教委一流學科的建設。
近十幾年來,華東政法大學刑法學科匯集了一大批優(yōu)秀教師,承擔了華東政法大學全日制本科生的全部刑法學的教學任務,目前,刑法教研室共有專職教師15 人,其中具有高級職稱的有14 人,從年齡結(jié)構(gòu)來看,已經(jīng)形成了較為合理的梯隊。而這些成績均與先生的努力耕耘密不可分。
我想,在先生身上,信仰、理性和良知形成了最完美的結(jié)合,也因此鑄就了先生嚴謹、溫良與敦厚的品格。作為一代宗師,先生身上所彰顯的這種品格是一筆寶貴財富,也是我們每一個法律工作者和法學研習者均應當以畢生精力去追求的一種境界。先生雖然離我們而去了,但他的風范長存、精神永駐。我們也必將在蘇老師的精神和風范的引領和鼓舞下,繼續(xù)為國家的法治建設奉獻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