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梅仙
曾經(jīng)年輕時給自己設(shè)的目標(biāo),是四十歲后開始寫一部小說,把我的人生積累和思考全部寫進(jìn)去。沒想到這部小說的寫作時間也是差不多四十歲左右。小說寫作歷時六年,寫作的過程也是斷斷續(xù)續(xù)。我一直不敢輕易寫小說,是因為感到我的敘述仍然不能達(dá)到我想要表達(dá)的深度意涵。仿佛是為了成就我的小說的內(nèi)涵深度,這些年我經(jīng)歷了太多心靈的艱難。他們是親人、愛人、朋友的血淚,甚至是從不相識的人,我都在他們的文字中嗅出了熟悉的氣味,并且把他們納入作品中成為人物品質(zhì)的組成部分。所以我給一個因為詩歌結(jié)識的朋友寫過這樣一段話:也許冥冥之中產(chǎn)生了一個你,來完成一部圣經(jīng)。有那么多人在其中,他們的面容身影模糊卻清晰,就像密林迷離交織的光影。
我起初是想寫一部《紅樓夢》那樣的包含我所有人生積累和體驗的作品,后來,小說似乎寫成了圣經(jīng)。通過夢幻和感應(yīng)的方式來熱愛、理解、衡量世間萬物,然后又拋棄它們。只是告訴人們,人生的經(jīng)歷就是一場漸次展開的夢境。事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中的體會。在這個夢境里,有我們終生熱愛的美好,也有丑惡和骯臟。無論如何,你都愛你經(jīng)歷的一切,不管是哪一種時間,真實和虛幻的時間,都是一種經(jīng)歷的真實。我曾到過白洋淀,白天的白洋淀平淡無奇,荷花早已謝了,甚至是殘破的,十月夜晚月光之下的白洋淀卻呈現(xiàn)了天堂一樣的神奇美麗,能說夜晚的白洋淀不真實嗎?月光幻化的白洋淀也是一種真實。美好就是童年的彩虹、七彩肥皂泡。你會終生朝著它們閃耀的七彩夢幻奔跑。這個奔跑的過程是美麗的,即使最后一切歸于沉寂。
我想留住那種七彩的夢幻的最初的希望,留住最初的像露珠一樣閃耀的對這世間的新奇感。在陽光透過露珠的晶瑩中,那是人類對于未來的信心和希望。所以,在這部小說中,我寫了像彩虹一樣的夢幻,我也寫出了對人類作為萬物之靈的贊美,就是人的神性的流傳和生生不息。先輩、同輩的美德和才能可以通過夢和感應(yīng)的傳遞讓生命得以滋養(yǎng)、傳遞精神的魂魄。其中我曾寫過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珠月夢見一個逝去了的偉人趴在她的身上貪婪地吮吸著她的胸部?!爆F(xiàn)在想起來覺得這個細(xì)節(jié)不應(yīng)刪。它表示著偉大精神的流傳,和文中所寫的夢中擁抱、愛以及珠月、曠詩身體噴出的湛藍(lán)和透黃的液體有著一種精神上的相似性,就是人的精神的形式外化和可以通過肉體內(nèi)化為傳承下去的物質(zhì)。人類也許就是靠著這些精魂的偉大和美好保有著常綠的森林、輪回的四季和朝霞晚霞的壯麗。
這么多年看過很多生活中的事實,他們都是我生活中的人。他們的選擇仔細(xì)回想后心里有一種非常隱痛的憂慮。林小樂因為父母沒錢給他治精神病,父母擔(dān)心他燒掉自家唯一的值錢財產(chǎn)——房子,就把他毒死了。這里包含著物質(zhì)貧困下的人民生存大于生命的悲哀和悲壯。珠月爸爸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沒錢治病,這些都是珠月內(nèi)心最深的創(chuàng)痛。創(chuàng)痛來自于自己最親的人,他們或者因為愛而不能愛生病,如因頡的病是貫穿全篇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珠月只是感到因頡病了,但她不能確認(rèn)。這種雖是不能確認(rèn)的認(rèn)為讓珠月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難的險境。珠月自始至終都相信自己的夢和感應(yīng),認(rèn)為因頡是病了,但她又常常會為自己的心理舒服或者想去愛詩找到一個借口,因頡并沒病,因為她去看過他,他好好的。但憂慮從未在珠月的心中消失。這種憂慮其實構(gòu)成了珠月最深層的生命,就是她必將自己化成一縷芳香以因頡在夢中把芳香吻給她的方式還給他。只有在經(jīng)歷了曠詩的多重迫害,珠月最終才能這樣毫不猶豫地獻(xiàn)出自己的一縷芳香,讓生命在因頡的身體和靈魂中繼續(xù)流傳。
珠月寧愿把詩對她的迫害看作一組夢幻中詩的失去理性的行為,現(xiàn)實中的詩也即清醒中或清醒后的詩決不是這樣的。詩所做的就像他在夢中的長吻、擁抱、游蕩、作惡。所以最后珠月仍然看到的是一張詩像圣徒一樣的臉,那是以往詩得知自己的生命期限最無助的時候的樣子。詩在不自覺中愛和作惡,詩的形象讓我想起猶大,耶穌知道猶大要背叛他,可他原諒了猶大。耶穌說:“我為此時來到人間。”猶大是上帝派來的,猶大和耶穌一樣同樣是苦難和擔(dān)當(dāng)?shù)幕怼缭姷男蜗笃鋵嵤欠浅蚜业?。他愛珠月,可是在一場糾纏又有著很多誤解的愛情中,他懵懂走入夢境,愛、恐懼、傷害、復(fù)仇,他是以自己的苦難、雙手爬行的鮮血驗證著人類執(zhí)著、違紀(jì)、不顧一切的一面。這也是我考慮的一個問題,小孩和大人的問題。怎樣讓人從小孩變成一個有心理預(yù)知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shù)纳鐣械拇笕??曠詩所做的一切就是憑心而為,在這種憑心而為中,他沒有意識到他的心其實是夢幻中賜予他的心。他沒有經(jīng)受住死的考驗,他傷害珠月時那種奮不顧身不計一切后果的行為是一種猶大似的受難。這同時讓他的行為與社會現(xiàn)實人生嚴(yán)重脫節(jié),甚至成為一個不適合在社會中生存的夢中人。
怎樣建設(shè)一個理想的人和理想的社會,這是我在小說中想要闡釋的一個重要問題,最后一切都化入一種深刻的留戀和永恒的美麗。那就是珠月希望留住過往的時間,那些時間里的人和事。那些奔跑路上看過的彩虹,那是最初的夢想,就像浮士德最后聽到打夯的聲音說,你真美啊,珠月此一時刻眼睛所看到的過去也是那么美。那些時間中走來的人,因頡對她的深情擁抱親吻和他的疾病,曠詩端起一盆水仙給珠月聞時,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深情的氣息。珠月的爸爸臨終時說的“珠崽,我要和你同甘共苦”,葉曦的美麗的臉龐,咪咪為珠月涅槃等等,他們在這部作品中和珠月一起栽種了荊棘,養(yǎng)育了荷花。荷花意象是小說中一個核心甚至是貫穿全篇的意象,它是因頡干凈的親吻芳香,是詩化成的夢中美麗的小姑娘,它又是因頡的疾病,是珠月在不知是太陽還是月亮的夢中茫然尋愛擔(dān)心失愛的憂傷。
就像夢即將落下帷幕,故事也落下帷幕。珍珠在被陽光照射的豌豆葉片上閃耀著令珠月神往的光彩,那是珠月上學(xué)時邊唱邊跳的清晨,媽媽、連月和珠月一起談?wù)撘蝾R時的美好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