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昕陽

柳江文武壇師公舞屬于儺的一個分支,是廣西民間傳統(tǒng)婚喪嫁娶儀式上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為了積極應對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更好地傳承這一藝術瑰寶，傳承人們在師公舞演出過程中使用大量的現(xiàn)代詞匯對演出內(nèi)容進行解釋,不斷消減儀式中的迷信成分,重塑文武壇師公舞，使其更好地為現(xiàn)代社會服務。本文將對2018年5 月27日廣西柳州市柳江區(qū)百朋鎮(zhèn)琴屯村琴屯屯事主覃嘉豪的“剪花還婆”法事中的游戲環(huán)節(jié)進行個案研究,分析該環(huán)節(jié)中作為表演者的師公覃祖大對觀眾的品評如何一步步重構(gòu)觀眾對族群文化的記憶。在此基礎上,對推動“表演理論”在“品評”層面的研究向更深層次的發(fā)展做一次大膽嘗試。

一.法事背景

“剪花還婆”法事是柳州地區(qū)壯族師公為新生兒主持的傳統(tǒng)誕生禮，祭祀對象為鰲山圣殿的三位婆王及殿內(nèi)外諸神，目的是酬謝婆王送子之恩并祈求其繼續(xù)保佑新生兒。據(jù)當?shù)鼐用窨谑?，該種法事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前非常流行，不論誰家添了新丁都會請師公前來籌辦法事。然而傳統(tǒng)法事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系列運動中受到強烈的打擊，“剪花還婆”法事被烙上了“迷信”的印記，如今很少有人家會為新生兒舉辦這種法事，“剪花還婆”法事面臨絕跡。筆者兩年內(nèi)走訪了柳州地區(qū)多個師公團體，發(fā)現(xiàn)參與過“剪花還婆”法事的師公寥寥無幾，能夠主持該法事的師公基本只有覃祖大、韋熙遼這種老班主，這個傳統(tǒng)法事的技藝也面臨失傳。訪談中這些負責人強調(diào)，此種傳統(tǒng)技藝面臨失傳的困境并不是他們故意密不外傳，而是這種法事在人民生活中風采不再，徒弟們便認為此技能無法謀生,于是都沒有興趣學習。在日新月異的社會變遷中，“傳統(tǒng)”背后的“經(jīng)驗”如果不能實現(xiàn)與“現(xiàn)代”碰撞后的磨合，那么這個“經(jīng)驗”就等于頑固和落伍。頑固和落伍并非只是口頭上的譏笑，而是生存機會上的威脅[1]。“經(jīng)驗”的生存受到威脅，“傳統(tǒng)”的“傳承”自然受到挑戰(zhàn)。變遷同時帶來了機遇，“非遺”運動的遍地開花給觀望“傳統(tǒng)”的觀眾帶來期許——對族群認同的可能性，也給堅持傳承“傳統(tǒng)”的表演者營造了“安全”的文化空間——更包容的闡釋性場域。

本場法事的主持者覃祖大為壯族人，1964年生，進德鎮(zhèn)樂山村人。2011 年覃祖大獲得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第三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的稱號。訪談中他反復強調(diào)對學歷的重視：“我是有高中文化的，所以來向我拜師學藝的人我都要求他們至少有高中文憑。好多其他幫的（別的班子的）師公文化水平低，甚至沒有讀過書，他們只會跟著師父念念唱唱，人家看法事的年輕人表達自己的不解時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去解釋?！陛^高的文化水平，為他在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上提供了知識儲備。覃祖大祖上均為師公，其本人17歲時拜父親為師繼承祖業(yè)，后又到來賓拜師父繼續(xù)學習師公技藝，學成歸來得以渡戒，法號：“道賓”，與其一同到來賓學習技藝的師兄“道傳”組成“道傳賓”，意思是來賓的技藝和官話傳到柳江來，師兄弟二人的法號是諸位師父為紀念其在行業(yè)內(nèi)傳習官話做出的貢獻而來。豐富的、對行業(yè)具有重大意義的學藝經(jīng)歷為其奠定了表達的權威性。自從入選非遺傳承人名錄后，覃祖大便萌發(fā)出用科學知識和現(xiàn)代詞匯解釋法事的想法，并多次在具體表演中實踐。他說年輕人是傳承民族文化的主力軍，每次成功向年輕人解釋清楚法事的內(nèi)容，對他都有很大的鼓勵。覃祖大向筆者介紹了一次他在法事中與年輕人交流的經(jīng)歷：“讀書多的好處就是會用科學的方法，去跟年輕人解釋我在法事里的一些行為。比如上次我做白事的時候打油鍋，一些在場的年輕人笑我在搞迷信。我就跟他們說：‘家里有人去世了，天又這么熱尸體容易腐爛，滋生病菌。以前老古班傳下來的打油鍋是有道理的，老人家不會解釋而已?，F(xiàn)在我解釋給你們聽，油鍋里面實際上醋居多，醋是殺菌的，熱油溫度高也能用熱氣殺菌。打個油鍋在房子里轉(zhuǎn)一圈可以把病菌消滅，你們這些年輕人也就不會因為在這個場地吸入太多病菌后生病啦?！麄兟犖疫@么一說，個個都豎起了大拇指，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我覺得自己做得是對的。所以我要求徒弟有高中文憑就是這樣啦，多讀點書你肚子里面才有料子去跟人家解釋一些東西。”在向年輕人介紹自己時，他也是在表達中加入了自己對“科學”的理解：“我做法事的時候有些年輕人經(jīng)常問我是不是懂法術會算命，我都是否認的，這不科學。我告訴他們我跟大家一樣是普通人，來做法事只是一種表演，白事上的表演是為了讓主家不要在客人走后這么孤寂，紅事上的表演是為了讓大家都開心，實際上就是年輕人現(xiàn)在經(jīng)常說的‘暖場’?！本o接著他談到也要在接下來的“剪花還婆”法事中對年輕人解釋法事：“年輕人是可以被引導的，我們解釋得好了他們對法事的誤解也就少了。這場法事是紅事，村里面好多人帶娃崽來沾福氣的，正是給年輕人解釋傳統(tǒng)法事的好機會。具體怎么樣子，你就看我做嘛?！?/p>

該場“剪花還婆”法事的觀眾可分為三類，一類是配合覃祖大表演的“三位婆王”的扮演者。將她們歸在觀眾中是因為她們表演的實施完全依靠覃祖大的指令，屬于不完全投入的表演者，在表演中她們作為觀眾的意識高于表演者的意識。第二類是事主的家庭成員。他們是法事的主辦方，以前都是請覃祖大為家中的新生兒做法事，他們對該場法事的眼光是帶著與之前記憶的互文的。第三類是前來觀禮的賓客，他們有著不同的生活背景，對表演有不同的期待。

“三位婆王”的扮演者是村里三位六十歲上下的女性，身體健康、伴侶健在、子孫滿堂，是村中公認的有福之人。她們能說會道又古道熱腸，有過參加“剪花還婆”法事的經(jīng)驗。她們對于筆者的到來既以外又有些恐慌，不太愿意配合法事。覃祖大與她們進行短暫的交談后笑著對筆者解釋：“以前你大伯還帶頭去砸廟呢，大家都還記得，有些老師公說起來都還有點怕他，他是公安局的。村里人還是覺得做這種法事是搞迷信活動，你是代表官方來的，你大伯以前又打過廟，不提前溝通好他們會誤會你來的目的是抓他們?nèi)リP。所以我就跟他們說你是博士，比以前看法事的老師學問都高，有大文化，可以給他們的小娃崽帶來讀得書的好運氣?！瘪娲蟠蛳齻円蓱]之后，其中一位慈眉善目的“婆王”扮演者悄悄走到筆者身邊交談起來。在明白筆者的研究意圖后她說：“覃師傅很有文化的，會講又會演，娃崽都愛看他做的法事，幾好玩的。今天那么多年輕人來耍，等下看看他怎么講?！被谪S富的法事經(jīng)驗，她對覃祖大的評價是“很有文化”，從交談中可以看出她對覃祖大“創(chuàng)新”的期待。

事主覃嘉豪為剛過百天的男嬰，他的父親為家中的小兒子，小時候家人也為他舉行過“剪花還婆”法事。他父親的兩個姐姐和姐姐的孩子們的誕生禮上也都舉行過該法事。本場法事開始前事主家屬帶著筆者到家中的二樓參觀之前法事留下的“花拱”。覃嘉豪的奶奶說：“我們家所有娃崽做對歲都是請覃師傅來剪花的，他做得好又會講。他剪花是好的，你看村里面人聽講他來剪花，個個都跑過來完了，幾鬧熱，給我們家?guī)韼锥喔狻Ｋ匀思叶贾v覃師傅做的法事都會給主家湊一個‘好’字。你看我有崽有女，有個‘好’字。我兩個女個個都有個‘好’字，現(xiàn)在我小崽給我生了個孫崽，我們也請覃師傅來給他剪花，明年他也得個‘好’字了?！彼钢约旱男鹤咏又f：“為了生這個崽，當初挨計生的罰了3000塊，以前3000塊要一次性交清好難的啊。交了錢又怕人家繼續(xù)鬧，講我們超生就算了還搞迷信，所以做對歲的時候請師傅來做個小的，不敢玩也不敢唱?，F(xiàn)在時代變了，還鼓勵生二胎，我們做法事也不用躲著了，大家都來鬧熱。今天好多年輕人都來了，特別是像你這種有文化的年輕人，我們崽崽要沾你的福氣噢?！瘪魏赖哪赣H說：“我是外面嫁過來的，這種法事我還是第一次見?？粗鴰煿诳蛷d擺神臺掛神像，他們自己又穿得像唐僧一樣，還要我頭上綁一個大布條，總覺得他們要做的事神神秘秘的。但是為了讓老人家高興，我還是照做了，老人愛孫崽的心沒有錯。總聽我婆婆和兩個姐講做這個法事好靈的，又聽講年輕人都信服這個師公。這倒是讓我很好奇，怎么年輕人也喜歡看這種老法事？真想看看他們會怎么演?！笔轮饔H屬對該場法事的期待，是對覃祖大如何用富有新鮮感的表演吸引年輕人參與的期待。

前來觀禮的賓客整體較年輕，多為年輕母親帶著小孩過來湊熱鬧，多數(shù)人表示這是第一次看“剪花還婆”法事。一位帶著八歲兒子的母親說：“今天是星期天，娃崽沒有課。聽親戚說村里有一家要請一個政府授了牌子的師公給小娃崽做法事，我們都很好奇這種在以前被劃為迷信的法事怎么現(xiàn)在政府認可了，還給師公授牌子。所以就帶著崽從鎮(zhèn)上過來看了，如果看到還是很迷信的東西就當作反面教材教育他，如果反應了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對他的成長有幫助，正好借機會讓他多了解?！辟e客對該場法事的期待，是對覃祖大如何通過表演引導青少年正確認識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期待。

二.“剪花還婆”法事中以品評構(gòu)建的新框架

表演建立或者展現(xiàn)了一個闡釋性框架 (an interpretative frame)，被交流的信息將在此框架之中得到理解。[2]如果說完全依靠傳統(tǒng)技藝的表演是舊“框架”，那么融入了現(xiàn)代文化因子的表演則是新“框架”。在該場“剪花還婆”法事的游戲環(huán)節(jié)，覃祖大將一系列貼近現(xiàn)代生活的詞匯融入他對觀眾的口頭品評中，以此構(gòu)建了一個新的表演“框架”，引導觀眾走入新“框架”中運用表演者的品評對自己腦海中的族群記憶進行祛魅，重構(gòu)新的族群記憶。在新的族群記憶初步形成后，覃祖大又通過對觀眾施以實物獎懲的形式強調(diào)對新記憶的肯定，鞏固該記憶在觀眾心中的地位。

1.口頭品對新框架的建構(gòu)

表演者是令人崇敬又畏懼的。令人崇敬是因為他們的藝術技巧和能力，他們能使觀眾獲得經(jīng)驗的升華；令人畏懼是因為他們代表了摧毀和改變現(xiàn)狀的潛在力量。[3]在表演中的覃祖大既擁有作為師公身份賦予的巫術權威，又有“非遺傳承人”身份賦予的政治權威，使得他對觀眾的品評在現(xiàn)場具有不可撼動的影響力。他在對觀眾行為進行品評的過程中使用“民主選舉”、“公平正義”、“政府打造“、“測驗”、“分數(shù)”等帶有強烈政治色彩和與學校教育相關的表達，對法事中一系列行為進行解釋，為法事構(gòu)建一個科學、現(xiàn)代的框架。

“剪花還婆”法事游戲環(huán)節(jié)主要是通過猜字謎和十二個月的代表花表達對新生兒的祝福。游戲的開始是覃祖大與三位扮演“婆王”的婦女的互動，他用“民主選舉”、“公平正義”、“選干部”的說法，為法事中用筊杯卜卦求神靈給三位“婆王”分配“工作”的行為做解釋。

覃祖大：一去二三里，天生四五家。樓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轉(zhuǎn)個彎，抹個角，望見三個奶佬笑哈哈。

（眾人皆笑）

覃祖大：你們?nèi)齻€奶佬來做什么的？

“婆王”A：我們從遠遠的地方來的，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到這里。

覃祖大：那你三天前都來了，喝酒喝酒先。

“婆王”B：我們是從鰲山來的。

覃祖大：（假裝聽不清）樂山那有幾遠？

“婆王”C：是鰲山，不是樂山，你才是樂山的。

覃祖大：噢，你們是從鰲山來的，我才是樂山的。鰲山那邊有個婆王殿，你們是里面的三位婆王吧？

“婆王”A：是啊是啊，鰲山婆王殿的。

覃祖大：那你們來做什么？

“婆王”A：我們到炳放家來送子送孫的呀。

覃祖大：這么好呀？先獎酒一杯！你們要保佑他家種的花不能枯，要保十二個月，三個婆王每個人管四個月，熱天冷天都有份。大奶保一、四、七、十月，二奶保二、五、八、十一月，三奶保三、六、九、十二月。

三位“婆王”齊聲：好好好。

覃祖大：今天到他家，沒曉得怎么稱呼你們。一個奶佬坐中間，一個坐這邊，另一個坐那邊。到底哪個年紀大？我猜不出。

“婆王”A：你猜。

覃祖大：我沒會猜，我亂猜。這個年紀大，你又講你大。

“婆王”A：沒會的。

覃祖大：給你東西你們自己翻，看哪個年紀大。

“婆王”C：你安哪個大就哪個大。

覃祖大：沒得，現(xiàn)在是民主選舉，沒有誰幫誰，給樣東西你們翻，選哪個大就哪個大。現(xiàn)在電視天天講“公平正義”，現(xiàn)在給你們選，就是很公平的，沒有哪個在后面幫哪個。

“婆王”A：得啊得啊，你更會講，民主選舉是選村干部那種嗎？

（眾人笑）

覃祖大：是啊，給你們選大小也是像選干部一樣的，好公平的。這個奶佬會講，先獎一杯酒！拿個個東西給你們選大小，我講你們聽。現(xiàn)在A奶口才最好最會講，我講民主選舉她就馬上反應過來像選村干部一樣了，那我們先投票選她做老大，你們講好不好，公平?jīng)]公平？

三位“婆王”：公平，公平！

覃祖大：是啊，好公平的。那剩下兩個奶佬，你們自己選一個人來起“寶誥”（擲茭杯卜卦）。起得“陽誥”就B奶第二大，起“陰誥”就C 奶第二大。

“婆王”B：我來起“寶誥”

（結(jié)果：“陽誥”，即“婆王”B為第二，“婆王”C為第三）

覃祖大：好的，現(xiàn)在民主選舉結(jié)果出來了：奶佬A老大，奶佬B老二，奶佬C老三。那就獎酒，老大一杯，老二兩杯，老三三杯。

（觀眾竊竊私語）

觀眾A：講得更好聽，卜卦安大小還是民主選舉。

觀眾B：是啊，覃師傅口才就是好，免得政府怎么給他授牌。

觀眾C：哇，政府給他授牌了啊，那看來現(xiàn)在做法事不會挨公安抓了。

觀眾B：當然沒抓啊，上次他給一個奶佬打醮，文化局的人來攝像，科技大的老師也來攝像。

觀眾A：那他在做這種的時候都講是“民主選舉”，沒有講神啊鬼啊的，政府領導哪個不愛。

觀眾C：所以講現(xiàn)在請他們來做道都不是搞迷信活動了。

觀眾B：都講是“民主選舉”了，就跟選村干部一樣，哪里還迷信，一點都沒迷信啦。

覃祖大在與三位“婆王”的互動中首先將“民主選舉”的概念導入為她們排次序的對話中，引導她們對“民主選舉”做出解釋。接著他通過口頭品評贊許“婆王”A做出的解釋，并以眾人的名義將她排在第一位，又在后面的互動中重申“民主選舉”和“公平”的字眼，為觀眾建立起一個與當代政治相關的新“框架”。從觀眾的竊竊私語可以看出，覃祖大對婆王A的品評滿足了觀眾對于形式的期待(foemal expectations)——也就是將觀眾“導入正軌”——以及激起共鳴，從而具有“打動”觀眾的力量。[4]覃祖大對“婆王”A的口頭品評在觀眾腦海中打下與現(xiàn)代社會緊密結(jié)合的基石。

在與現(xiàn)代社會緊密結(jié)合的基石上，覃祖大在其與其他觀眾的互動中開始建立新框架。給三位“婆王”安座、分“任務”之后，他開始確認她們?nèi)耸欠裼浨辶俗约旱摹叭蝿铡?，這一過程中他又引入了“測驗”的概念。

覃祖大：剛才給你們分好了每個人保的月份，你們記清楚了沒有？

三個奶佬：記得咯。

覃祖大：那好的，現(xiàn)在我們來測驗一下，來個小測驗。講沒對的要罰酒啵。老大A奶，你講你保哪幾個月？

“婆王”A：一、四、七、十。

覃祖大：老二B奶，你的咧？

“婆王”B：二、五、八、十一。

覃祖大：最后一個，你的咧？

“婆王”C：三、六、九、十二。

覃祖大：哇，這場小測驗你們?nèi)繉α?。（重音落在“小測驗”）

小孩A：哇，測驗全對了就是滿分。

覃祖大：這個阿弟講得對，得了滿分有獎嗎？

小孩A：是啊，我們班測驗得滿分的要獎勵。

覃祖大：獎什么？

小孩B：我們班期末考試得滿分的人老師要發(fā)獎狀給他的。

覃祖大：你們講得對，但是我們這邊沒有獎狀，那我們就獎這三個阿奶每個人一杯酒吧。

“婆王”A：我們講不對罰酒，講對了你也要罰嘛？

（眾人哄笑）

在場的觀眾中有不少是兒童，于是覃祖大引入了與他們學習生活相關的“測驗”這一概念，目的是吸引他們參與互動，配合他將這一概念更好地融入新的表演“框架”中，拉近與小觀眾的距離。他在互動中引導小孩說出“獎勵”的字眼，使得他接下來對三位“婆王”的獎勵具有合法性，為接下來的猜謎環(huán)節(jié)中出現(xiàn)的“獎品”重構(gòu)了一個不再具有迷信色彩的出身。

2.獎勵對新框架的鞏固

猜謎環(huán)節(jié)分為文義謎和事物謎兩個部分，文義迷的謎底為祝福新生兒的四字吉利話，事物謎為十二朵代表各月的花，也就是師公唱《十二月看花》和《十二月慶花》兩首儀式歌的引子。猜謎本身已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因為猜中答案的人可以贏得旁人的贊許。而覃祖大又準備了獎品，使觀眾參與的欲望更加高漲?！蔼剟睢笔强陬^品評在物上的延申，有存在的“物”也有虛擬的“物”。一旦接受，人們也就知道他們已經(jīng)立約了。他們所收到的是“負在背上”的禮物。這不僅僅是享用一樣東西或一次宴會，而更是接受了一次挑戰(zhàn)；之所以要接受，是因為確定要回報，要證明大家是平等的。[5]從現(xiàn)場觀眾強烈的參加欲望可以得知，他們已經(jīng)在心理層面接受“獎勵”了，于是在這種“回報”心理的指使下他們服從覃祖大的引導。在得到實物的獎勵后，新框架在他們心中得到鞏固。

在猜謎環(huán)節(jié)，觀眾的回答是有順序安排的。三位“婆王”有優(yōu)先回答的權利，她們回答不上來了才輪到其他觀眾回答。在所有觀眾都回答不上來的時候，他會鼓勵大家說其他的吉利話。先開始的是猜文義迷。

覃祖大：聽好了，這個有點難。月掛半邊天，一女伴郎眠。有時天下雨，一人口不閑。

“婆王”A：給點提示，猜不出來。

覃祖大：月掛半邊天，月亮不是掛正中央的，掛在天的一邊。一女伴郎眠，有女有男就是“好”了。有時天下雨，一人口不閑。

“婆王”B：不認得。

覃祖大：其他人呢？大家都來猜吧。

（一陣沉默）

覃祖大：我要倒計時了喲，沒有人猜出來這包糖就歸我了，到時候你們拍大腿我也不給機會了。

（又一陣沉默）

覃祖大：好吧，我看你們都想要獎品的，那大家來講吉利話吧。之前像“長命百歲”、“四季平安”、“平安發(fā)財”、“事事順利”這種都講過了不許再講，我看哪個講得最好的我就把這包糖給他。

觀眾A：六六大順！

覃祖大：不得，跟“事事順利”重復了。

觀眾B：四季發(fā)財

覃祖大：講得蠻好，但是跟“四季平安”和“平安發(fā)財”重復了，再想想。

“婆王”A：讀書聰明！

覃祖大：還是我們的老大認得講，我都講不過你。讀書聰明好啊，你看今天來采訪我們剪花的就是一個博士（覃祖大指著筆者說，實際上夸大了筆者的學歷），人家是從武漢過來的文化人，專門坐飛機過來看我們剪花給阿崽?。ㄖ匾袈湓凇白w機”）

“婆王”A：專門坐飛機過來的呀？這么特意嘛？

覃祖大：是啊，人家講我們做的是文化傳承，要過來研究。你看，讀書多就是好，解釋我們做法事都解釋得這么好。

“婆王”A：是啊是啊，保佑阿崽（事主覃嘉豪）讀大學，讀到博士去！

覃祖大：哎呀你講得太好了，這包糖獎給你。

（觀眾竊竊私語）

觀眾A：哎，我怎么就沒猜中剛才這個謎呢？那個奶佬都得兩袋糖了。

觀眾B：這個奶佬第二袋糖不是猜謎語得的，是講吉利話得的。你看那個奶佬講“保佑阿崽讀到博士”去的時候，覃師傅都獎她糖了，說明她講得好，講得對。

觀眾A：讀博士的都來看這種法事啊，還專門坐飛機過來，聽講飛機票好貴的。

觀眾B：這有什么，之前廣西師大的老師都來采訪覃師傅。大學老師比博士大。

觀眾C：哇，這么有學問的人都來看這種，我們農(nóng)村的這種東西這么土，又迷信，也值得坐飛機過來專門研究的？

觀眾B：這你就不曉得了，既然有學問的人都來研究我們這邊的東西，說明它不是迷信，前面他們也講了這是文化傳承。

觀眾C：好像有點道理。

覃祖大通過強調(diào)筆者“坐飛機”過來采訪的行為，引發(fā)“婆王”A對這一行為的反問：“這么特意嘛？”接著他又對筆者此行的目的進行簡要解釋，緊接著對筆者“博士”學歷的夸贊又引導“婆王”A重申“博士”這個符號，最后覃祖大又以獎品的形式對“婆王”A的話表示肯定。其他觀眾看到“婆王”A連續(xù)得到兩袋糖產(chǎn)生了嫉妒心理，尤其是第二袋糖并不是猜謎得來的，引發(fā)他們對“婆王”A所說吉利話的討論。他們討論中反復提及“博士”這個符號，使這一符號變成象征。社會性應用，造成符號的符用力矩。集體地反復使用某個符號，意義積累到一定程度，符號變成象征。[6]在此，“博士”符號被反復運用，成為“祛除迷信”的象征，在觀眾的族群記憶中接替之前被引入的新概念，繼續(xù)發(fā)揮鞏固的功效。

猜事物迷的部分，表演者對觀眾的品評進一步鞏固新框架。本場法事的舉辦場地在百朋鎮(zhèn)，百朋鎮(zhèn)的“荷花節(jié)”是柳江區(qū)政府重點打造的文化品牌。覃祖大在主持猜十二月花時，用政府行為肯定觀眾答案的正確性，贏得滿堂喝彩。

覃祖大：五月了啵，哪個保五月的？

“婆王”B：是我是我。五月荷花。

覃祖大：我的媽呀，我還沒問你你就答得出來了。怪不得呢，你們這邊的人都懂，百朋五月的“荷花節(jié)”最出名了，年年這個時候都幾多人來玩。

“婆王”B:是啊，還有玉藕節(jié)。

覃祖大：政府都來打造“荷花節(jié)”和“玉藕節(jié)”的文化品牌，柳州電視臺也經(jīng)常幫宣傳。住在百朋就是好，我為你們住在這么好的地方驕傲！大家都獎勵自己一杯！

（眾人合彩、鼓掌）

覃祖大在肯定“婆王”B的答案之后，又借用政府的行為對現(xiàn)場觀眾的家鄉(xiāng)進行贊美，對族群記憶的祛魅更進一步。最后提議“大家都獎勵自己一杯”，將場上的氣氛引到了高潮?！按蠹叶吉剟钭约阂槐钡哪潜齐m然是虛擬的獎品，但是觀眾的喝彩聲表明他們已接受這個“獎品”，加深對重構(gòu)的族群記憶的肯定。

覃祖大在法事中將新的文化元素與品評有機結(jié)合，對傳統(tǒng)法事進行解釋，并構(gòu)建新的表演“框架”吸引觀眾自覺地進入，又在新的“框架”中刺激觀眾自發(fā)重構(gòu)族群記憶。在此基礎上他又利用品評的延申物——獎品，引導觀眾強化民族認同，重新審視族群文化的價值。

三.個案總結(jié)與理論反思

一個表演成功與否，在于表演者是否滿足了觀眾的期待。通過猜謎環(huán)節(jié)觀眾的喝彩可知，覃祖大對觀眾做出了很好的回應，也滿足了觀眾的期待，這場演出毫無疑問是成功的。在他構(gòu)建的新“框架”里，迷信、愚昧和無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清除，觀眾們自主重構(gòu)族群記憶，提升了文化自信。強調(diào)“傳承”是民俗學在“文化研究”中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碰撞的正視，即對現(xiàn)實問題的回歸。這場“剪花還婆”法事中覃祖大為了傳承技藝，努力在表演中構(gòu)建新的闡釋性框架的行為，為如何解決“傳承”中的現(xiàn)實問題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本。在變遷的浪潮中，要更好地傳承“傳統(tǒng)”必須要找到與現(xiàn)代文明相契合的點。覃祖大在表演中找準了品評作為他構(gòu)建新“框架”的工具，使其科學又貼近現(xiàn)代生活的解釋深入人心。然而這場法事中的表演者覃祖大為了迎合不同背景的觀眾，導入了一些“新鮮詞匯”去構(gòu)建新“框架”的行為也存在一定的爭議：導入“新鮮詞匯”的量如何把握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護“傳統(tǒng)”？毫無疑問，為了迎合觀眾而主觀的去對“傳統(tǒng)”進行修改一定程度上會損害法事行進過程的倫理性。如何做好對新詞“導入量”的把握，將是下一個重要議題。

通過對該個案的研究，可以對鮑曼的“表演理論”在“品評”部分的論述做一點反思。在《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的開篇，鮑曼就對表演的本質(zhì)進行了界定：“表演在本質(zhì)上可被視為和界定為一種交流的方式。[7]”這表明了在表演中表演者與觀眾的交流是雙向的。而后在論述觀眾對表演者和表演的品評時他又說：“表演使表演者在交流上負有責任，也賦予觀眾對表演者的相關技巧以及表演完成的有效性進行品評的責任。[8]”后文中也有多處強調(diào)觀眾對表演的品評。至此，可以發(fā)現(xiàn)鮑曼的“表演理論”中，橫在表演者與觀眾中間的天平傾斜了——只有觀眾被賦予了品評的重任，他們的地位高于表演者。學者王杰文認為這是忽略了對“表演過程中表演者與觀眾的感受”，我認為不如說是鮑曼單向忽略了表演者的感受而不自覺地抬高了觀眾的地位。實際上品評者與被品評者身份是可變的，他忽略的是表演者對觀眾的品評。在“剪花還婆”法事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表演者的覃祖大運用品評建立起的新“框架”對觀眾有著巨大的吸引力。通過覃祖大的品評，觀眾們不僅自發(fā)地走入新“框架”，還服從他的引導對自己的族群記憶進行重構(gòu)，提升文化自信，實現(xiàn)對族群文化的認同。這說明表演者對觀眾的品評在表演中也是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我們應該重新審視它的價值。不僅要重視口頭品評，還要重視它的延申物——獎品/懲罰。這一延申物對于后期鞏固品評具有重大意義。

注 釋

[1]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84

[2]（美）鮑曼著，楊利慧，安德明譯.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9

[3]（美）鮑曼著，楊利慧，安德明譯.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51

[4]（美）鮑曼著，楊利慧，安德明譯.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78

[5]（法）馬塞爾·莫斯著；汲喆譯；陳瑞樺校.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03：67-68

[6]趙毅衡著.趣味符號學[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215

[7]（美）鮑曼著，楊利慧，安德明譯.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8

[8]（美）鮑曼著，楊利慧，安德明譯.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