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一
二十七年后,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撥打臺北這個電話。這個電話還是一九九二年叔叔從臺北回大陸探親留下的,是叔叔家的座機。
二
我父親埋葬在城市中心的一座山頭公園里。二十年后,母親也和父親埋在了一起。說是葬,并不是土葬,而是埋葬骨灰盒。父親去世后,骨灰盒一直寄存在殯儀館。存放室一排一排的木架上,一層一層擺放著許多骨灰盒,每次去祭拜,看著父親旁邊就是他人的骨灰盒,感覺就像大通鋪上擺著一個挨一個的睡客,極不舒服。于是,某年某天,我們就把父親的骨灰盒領出來,夜晚,上了山,在一處幾天前就勘察好了的朝南的斜坡上,把父親的骨灰盒埋在一棵粗壯的黑松樹下。
父親是一九七七年八月去世的,享年五十三歲。他是轉業(yè)軍人,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一九四五年參軍,一九五八年轉業(yè),一生郁郁不得志,臨死也就是個科級小干部。父親不走運,是因為他的父親和兄弟。一九四八年,我爺爺跟著當國民黨兵的叔叔去了臺灣,父親從此被拽進巨大的陰影里,“港臺關系”始終像黑洞洞的槍口指向父親,誰也不知道什么人什么時候就會扣動扳機。父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熬過一年又一年,慢性肝炎終于轉化成肝癌,長嘆一聲離開人世。
叔叔回大陸那一年,他和嬸嬸已經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穿紅戴綠進了我的家門。
九十年代,我的家在一棟破敗的二層樓樓下,二十五平方米的小屋里又潮又暗,大白天也得開著電燈。叔叔看到我奶奶和我父親的遺照,號啕大哭,母親便安慰他說,都過去了,好不容易回來趟,應該高興才是。嬸嬸坐在我家唯一的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前后左右地打量這間房子,臉緊繃著。母親泡了茶,招呼叔叔嬸嬸喝水,嬸嬸的臉這才舒展開。她打開皮箱,開始分禮物,我們姐弟四個每人都分到一個金戒指,還有舊衣服、襪子、黑白照相機等,另每人六千新臺幣。他們帶來了濕巾,怕大陸沒有水洗手,還帶來一個挺漂亮的手電筒,怕大陸晚上沒電……
我們帶著叔叔回了老家,那是魯西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父親和叔叔都在那里長大的,也從那里走出去當了兵。老家有叔叔的堂弟堂妹,下面的小字輩足足有一群。老家的親戚,都住得不寬敞,誰家也擺不開兩桌席,便借了鎮(zhèn)小學的一間教室當餐廳,讓我去鎮(zhèn)上飯館里點菜。
鎮(zhèn)上就兩家飯館,我走進一家外表上看起來稍微排場些的飯館,老板迎了上來,問:“臺灣來客人了吧,應該好好招待。要多少菜?”
我要菜譜看,老板說沒有菜譜,我愣了,沒有菜譜怎么點菜?
老板說:“小兒來(我們老家長輩對下輩男孩子的稱呼),咱這里自古就這么個規(guī)矩,你就說要幾個菜吧,館子里給搭配?!?/p>
我說:“兩桌,一桌十個熱菜,四個涼菜?!?/p>
“中,中,一個菜兩塊錢,你回吧,一會兒就送去?!?/p>
我爺爺原先是鎮(zhèn)上的大商戶,一九三八年以前,鎮(zhèn)上有一條米市街都是我爺爺家的買賣,大大小小有一百多間房子。日本人來時,飛機轟炸,毀了爺爺家一半的房子,家境從此一蹶不起。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時,爺爺家在鎮(zhèn)上還是大戶。叔叔離家后,又去了臺灣,對老家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對老家的認知,還停留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當我大姑的兒子領著他和嬸嬸在那條小街上轉悠時,叔叔總是問:“家里的房子呢?這個是不是?那個呢?我怎么看著像。”
大姑的兒子說:“二舅,你說的對,過去都是咱家的房子,現(xiàn)在是鎮(zhèn)電影院,鎮(zhèn)郵電局,鎮(zhèn)供銷社……”
叔叔目瞪口呆,嬸嬸更是拉長了臉。事后才了解,我嬸嬸是臺灣當?shù)厝耍辉敢鈦泶箨?,叔叔吹噓:“我們家在鎮(zhèn)上有幾十間房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們鎮(zhèn)上還有胡辣湯,喝一口滿嘴香……”
房子沒了,胡辣湯倒是喝上了,可嬸嬸是南方人,從未到過北方,她并不喜歡喝胡辣湯。
三
接電話的是堂妹。聲音甜美好聽:“喂,您好,請問是哪位?”
我報了我的姓名,對方沉默了一陣,又說:“哦……哦……知道知道?!?/p>
“我是你大堂哥?!?/p>
“是的是的。你怎么會有這個電話?”
“是二十七年前叔叔來大陸時留給我的?!?/p>
“哦,是的是的。”
“我想下月去臺北,給爺爺和叔叔嬸嬸掃墓,也看看你們,我們這一輩人可是從沒見過面啊。”
“是的是的?!?/p>
我叫著堂妹的名字,說:“這次去臺北,一切花銷我包攬,你只是給我定一家酒店,然后告訴我爺爺和叔叔嬸嬸的墓地在哪里就可以了。平時你該上班上班,該回家回家,需要見面就電話聯(lián)系?!?/p>
堂妹又沉默了,過一會兒說:“不可以的,您來,我們總是要盡地主之誼吧?”
堂妹聲音軟軟的,既不斬釘截鐵也沒有氣勢——比如:“不能那樣,您要來,我必須盡地主之誼!”而且還是疑問句,似乎在等我否決她的話,這讓我忐忑不安。我又重復了一遍:“這次去臺北,一切花銷我包攬,沒問題!”
四
我常常想,二十七年前叔叔回大陸,徹底擊破了他的兒女對海峽這邊我們家的認同感。九十年代初,大陸還很窮,雖然不至于沒有水電,但老百姓的居住、交通、電器、飲食、穿戴等,都不能和臺灣比。我們家住筒子樓,十一戶人家共用一個水龍頭,一個廁所。老家更無法提了,一個鎮(zhèn)上百戶人家,就兩三個公共廁所,毫無遮攔的蹲坑,糞便成堆,蒼蠅亂飛,臭氣熏天。當時號稱“亞洲四小龍”之一的臺灣,這種情況不要說有人親眼目睹,恐怕想都不敢想。和叔叔同回大陸探親的一個老鄉(xiāng),配偶也是臺灣當?shù)厝?,她跟著丈夫就住在?zhèn)上的親戚家里,內急時,這樣的廁所,不去也得去。無奈,每次去,都撐開一把雨傘,多少遮擋一下自己。
幸虧我事前想到了這個問題,就提議表弟,不要讓叔叔住在鎮(zhèn)上,寧愿每天受舟車勞頓,也要把叔叔安排在縣里住賓館。
叔叔見了我大姑,姐弟倆抱頭痛哭。我們這些小字輩,也在一旁默默流淚。血永遠濃于水,親情也是無法阻斷的。叔叔一九四八年隨國民黨軍撤到臺灣,時隔四十四年后,才見到童年時對他百般呵護的姐姐,那種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是我們這些小字輩無法體驗的。
大姑住的是農村的平房,有些破舊,叔叔嬸嬸落座后,轉著頭左右看、前后看,眼睛里全是驚惶。大姑家比我家還顯寒酸,叔叔嬸嬸肯定是沒想到的。我親眼目睹這個場景,羞愧不已。我想起了小時候,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訪問我家的那個城市,車隊經過的主要馬路,警察在路兩旁扯起了隔離繩,繩后密密麻麻站滿了前來圍觀的市民,我記得,西哈努克的車經過時,車窗是打開的,那位國王臉上盡管保持著微笑,偶爾還向窗外招招手,但眼睛里就是這種驚惶。
第二天,我陪著叔叔去趕集,嬸嬸一下子買了一摞白毛巾。當時我感到奇怪,買毛巾干嗎?問叔叔,叔叔搖搖頭,嘆口氣,說:“你大姑家的抹布呀,都黑成什么樣了!”我的臉唰地紅了,想到了我家的抹布。我家擦桌子的抹布,也不比大姑家的好多少。從集市回來,我瞅空去郵電局撥了個長途電話,母親去家對面小商店里接聽的公共電話。我告訴母親,務必換抹布,叔叔還要從我家那座城市的機場飛香港再轉回臺灣的。
臨別老家,叔叔給了大姑一千美金。大姑從沒見過外國錢,直嚷嚷:“這是啥錢啊,能花嗎?”
叔叔說:“姐,這是美元,能頂好幾千大陸的錢。”
“啥?美元?咋就美了?俺這邊的錢也不丑哩?!闭f著,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元面額的人民幣給叔叔看。
表弟知道美元是怎么回事,連忙收起來,對大姑說:“娘,你就別問了,等送走了二舅,我給您老人家說說?!?/p>
叔叔從老家回到我家。我看到,家中桌子上的抹布已經換成一條綠底紅花的新毛巾。灶臺上的抹布是一條半新的藍條紋毛巾。茶壺茶杯擦洗得干干凈凈,窗戶玻璃也一塵不染了,看來我打那個長途電話后,母親在家做足了功課。為了招待好叔叔,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分了工,姐姐和妹妹買各種食品回家做飯,我負責供應叔叔抽的英國品牌“黑貓”香煙,弟弟專職帶叔叔嬸嬸游覽……
那幾天,我們確實感到了經濟上的壓力。我們當時都有工作,每月工資一百多元。母親的退休金還不足百元。誰也沒說什么,但誰心里都清楚,叔叔嬸嬸是從富得流油的臺灣來了,我們不能表現(xiàn)出我們窮,我們一定要讓叔叔嬸嬸吃好喝好玩好!
叔叔看出了我們窘境。當時國家規(guī)定,港澳臺同胞回大陸,可以去專門供應外籍人員的外匯商店,憑外匯券購買市面上見不到的電視機、錄音機、電冰箱和一些吃的用的緊俏商品。叔叔讓我?guī)еチ四羌彝鈪R商店,領出一張購買券。叔叔說:“不買東西,你到門口,把這張券賣了,咱就回家。”
那時候,外匯商店的門口從早到晚,總是聚著很多人,這些人是專門收購購買券的,我那張券,一出門口就賣了,得到幾十元錢?;丶业穆飞希迨鍖ξ艺f:“小兒來,有機會去臺北,到叔叔家看看,你們住的這叫啥房子呀?唉!”
叔叔回到臺北,肯定會向他的兒女描述大陸這邊的狀況,而這種狀況可能會讓叔叔的兒女們感到恐懼。從此,二十七年中,除了叔叔剛回去那個階段我們和叔叔通了兩次信,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叔叔的兒女們更不和我們主動聯(lián)系。這期間,嬸嬸和叔叔相繼過世。
五
堂妹在電話里對我說,近一個月來,她可能會有一些日子不在臺北(似乎有拒絕的意思)。我說你具體列出日期,讓我知道你什么時候在臺北,什么時候不在臺北。你在臺北的日子,我就訂機票。又強調,這次,我和你嫂子去,是探親和掃墓。如果想旅游,我們可以跟團去,花錢又少,又可以轉遍臺島。
堂妹說:“是的是的?!?/p>
我和堂妹相互留了手機號,也沒多說什么,就道別了。
我上床躺下,心思涌動,怎么也睡不沉。這次去臺北,真的不想給那邊的堂妹堂弟添麻煩,但他們是否還對我們心存戒備呢?要知道,他們從未來過大陸,也得不到大陸的完整信息。如果他們對大陸的印象,還停留在二十七年前叔叔所描述的那樣,我這次去,豈不是嚇著人家了?不行,得想個辦法打消他們的顧慮。
這時,我正在充電的手機響鈴了。我起身要接聽,卻又不響了。復又躺下,看看表,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心想,這肯定不知誰打錯了電話,意識到后立即掛了。
第二天起床,發(fā)現(xiàn)昨天那個電話是堂妹打來的??伤秊槭裁创蛲ㄓ謷炝四兀苦?,明白了,她這是試探,試試我報給她的手機號碼能不能接通。這個細節(jié),證明了堂妹是愿意和我保持聯(lián)系的,欣慰許多。
六
一九三九年秋,日本軍隊從省城開來,占領了縣城。我爺爺慌了。盡管鎮(zhèn)上暫時平安無事,但我爺爺聽說日本人六親不認,無論窮戶富戶,一律燒殺掠搶。爺爺判斷,日本人來到鎮(zhèn)上是早晚的事兒,便想讓兩個兒子離開鎮(zhèn)子,去個安全的地方。通過層層關系,爺爺找到了省城鐵路上的熟人,讓爸爸和叔叔去省城,在鐵路上謀個職。
爺爺搞來兩套郵差衣服,爸爸和叔叔每人一套,他老人家認為:兩軍作戰(zhàn)不殺郵差是天底下誰都得遵守的規(guī)矩。又不知從哪里弄來兩輛自行車(有人說爺爺是從鎮(zhèn)教堂外國神父那里“借”的),在一個初冬的早晨,拿出二十塊銀元,把兩個兒子送出家門,告訴他們沿著大路往東走,就能走到省城。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的一天,我父親和我叔叔已經在奔往省城的路上跑了兩天了。第一天過宿,是住在早先給爺爺打工的一個伙計家里,第二宿住在我奶奶的一個遠房表姐家里。這天早晨,兄弟二人在遠房表姨家里每人喝了一碗胡辣湯,吃了一個玉米面窩窩,推著自行車又出了門。天不太冷,太陽還沒升高。幾個拾糞的老漢湊了過來,驚奇地打量著我父親和我叔叔推著的自行車。那位表姨連忙顯擺地介紹說:“這兩小是我外甥,都是少爺?!?/p>
幾個老漢就羨慕地說:“怪不得有這機器車哩?!?/p>
我叔叔笑了笑,說:“你把車推去,我牽走你家的驢,羊也行,我哥倆兩天沒吃肉了?!?/p>
那幾個老漢嘻嘻道:“驢羊不值錢,可莊戶人用得上,你這車值錢,莊戶人用不上哩?!?/p>
我父親瞪了我叔叔一眼,說:“胡嚷嚷什么,還不快走?!?/p>
一九九二年叔叔從臺灣來大陸,回想往事,對我說:“你爸自小就好讀書,正經,我就不行,貪玩,貪吃。當時我確實想把我那輛自行車換一只羊,讓老漢宰了解解饞,可你爸不讓。”
兄弟兩人騎車奔了一上午,遇上了一個集市,看樣子這還是個大集市,人挺多。叔叔說要到集上買碗豆汁解解渴,父親同意了,他也覺得口干舌燥。胡辣湯和玉米窩窩平日在家里是雇工們吃的飯,可離開了家門,人家覺得他兄弟倆是貴客,才用胡辣湯和玉米窩窩招待??梢娙碎g沒有公平而論。父親這么想著,感嘆著,卻也受不了這頓早飯給他造成的口渴。兄弟兩人推著自行車進了集,找到了一個豆汁攤,一人要了一大碗熱乎乎的豆汁,喝將起來。我父親掏出一塊銀元,對著賣豆汁的人搖了搖,那賣豆汁的漢子愣了下,他上下打量攤前這兩個穿著郵局服裝喝豆汁的年輕人,問道:“是送信的?”
父親點點頭。
叔叔說:“你甭管是干什么的,這一塊大洋值不值你兩碗豆汁?”
賣豆汁的漢子笑了,用瓢敲著木缸說:“我這一缸豆汁也不值半個大洋,兩位少爺,我不要錢了,只是請你們留下個姓名。”
還沒等我父親開口,我叔叔就搶著報了家門。
那漢子說出了我爺爺?shù)拿?,問是不是他家的少爺?叔叔說就是,那漢子說:“乖乖,那我就更不能要錢了,我爹還為你們家看過店鋪哩?!?/p>
父親又瞪了我叔叔一眼,嫌他多嘴,說:“你怎么這么多話,快走吧。”
后來叔叔曾得意洋洋地對我說:“當年你爺爺就是名片哩,咱老家方圓幾十里地,只要一提他的名字,誰也得提供方便?!闭f這話時我叔叔已是年近七十歲的老人了,我看著他高高腆出的肚子,心想如果中國現(xiàn)代史再晚發(fā)展五十年,我叔叔在老家的鎮(zhèn)上弄不好名聲比我爺爺還大呢。
當父親和叔叔推著自行車往集外走時,他們兄弟二人人生的轉機突然降臨。命運從此就把兩個人推上了完全相反的兩條路。父親和叔叔萬萬沒有想到,幾分鐘前,兩人坐在豆汁攤前喝豆汁,竟是他們兄弟兩人最后的一面。
冬日正午的太陽懶懶地舒展著腰肢,小北風徐徐地吹來,集市上便揚起一股股塵土。先是聽到了東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像是隱雷在天邊滾動,聲音越來越大,抬頭望去,便見東邊的天上出現(xiàn)了一片小黑點。趕集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只幾分鐘的時間,那些小黑點便到了頭頂上?!帮w機,飛機!”不知誰在喊。集上的人這時才感到有些恐慌了,一堆一堆的人開始向四下移動。這時,從飛在前面的第一架飛機上突然掉下一串什么東西,這些東西掉在了集市的東北邊,東北邊是牲口市。瞬間,爆炸聲天崩地裂。父親感覺到了氣浪的沖擊,他看見火光騰起處,一匹不知是馬還是驢要么就是騾子的后半個身子升到空中,又落了下來,砸在一個賣煎包的鍋上,煎包鍋被砸翻在地,煎包滾得滿地都是。賣煎包的老頭驚呼一聲,抱頭鼠竄。又是一聲巨響,一條人腿飛了起來,落下時,掛在了我父親身后不遠的一棵老槐樹上。
人群已經亂了,你撞我我撞你,鬼哭狼嚎。父親和叔叔被這突如其來的橫禍嚇傻了,愣在那里發(fā)呆。自行車倒在地下,被亂跑的人踩來踩去。這時,有一婦女跑到他們跟前,她圓睜著驚恐的眼睛,喊道:“傻小,還不快跑,想讓日本人的飛機炸死?。 甭犇菋D人一喊,父親和叔叔才反應過來,這是日本人的飛機來轟炸。自行車也不要了,父親和叔叔撒腿就往集外跑。起初兄弟兩人還往一個方向跑,可是往那個方向跑的人太多,不是你碰了我就是我撞了你。父親還摔了一跤,摔倒時有好幾個人踩著他的背跑了過去。等他好不容易爬了起來,四處張望,卻再也看不見叔叔的身影了。
當時,在我老家周圍活躍著兩支抗日隊伍,一支是共產黨的,一支是國民黨的。父親和叔叔失散后,父親投奔了共產黨,叔叔投奔了國民黨。
七
不久,我教會堂妹用微信,又讓她加了我的微信。第一條微信我寫了很長一段,主要是介紹大陸這邊我們兄弟姐妹四人的經濟狀況。為了讓堂妹更直接了解,我把每家的收入換算成新臺幣。比如我,我告訴堂妹,我的月收入大約超過四萬新臺幣,我妻子的月收入大約是三萬新臺幣。這之前,我查過臺灣的經濟狀況,那邊,人均月收入是三萬到六萬新臺幣,月收入兩萬左右的人群也不少,如此看來,我們家的生活水平,在臺灣應該不算低。
“你告訴她這些干什么?炫富嗎?”妻子不滿。
我說我必須這樣做。我說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堂妹對大陸的印象還停留在叔叔當年所描述那樣。我這樣做是讓她放心,這次咱們去臺北,不會給她造成經濟上的壓力。
八
就是在父親和叔叔失散的那天,我老家的鎮(zhèn)子也遭到日本飛機的轟炸,爺爺家有一半的房子被擊中燒毀了。后來日本人占領了鎮(zhèn)子,倒也沒怎么難為爺爺和鎮(zhèn)上的富戶,只是逼著爺爺出面當了鎮(zhèn)商務會會長。爺爺很狡猾,在當商務會長期間,腳踩三只船,既不得罪日本人,也通共產黨和國民黨,和哪一方的關系都融洽。但是,爺爺不相信共產黨那幾支破槍能和日本人抗衡,擔心父親的安全,便差人四處打聽父親的消息。
父親當八路半年后,正是麥收季節(jié),有一個交通員捎來了我爺爺?shù)目谛?,說是父親的爺爺病危,想孫子,能不能讓父親回家看看。父親犯了難,他的確是想爺爺,但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兵了,兵就要有組織紀律,就要服從命令。他把這個心思告訴了連長,連長想了想,說:“我去向支隊長匯報一下吧。”
沒想到,支隊長第二天就批準父親回家探親。支隊長對父親說:“你家的情況我們是了解的,你父親是開明人士,本來準備派人做你父親的工作,讓他支持八路軍,我們部隊很困難啊,要糧沒糧,要槍沒槍,要藥沒藥,要錢沒錢。這會就不用專門派人了,你這次回家要做好你父親的工作,讓他拿出點錢,我們加強一下武裝。去吧,部隊盼望著你勝利歸來?!?/p>
父親一回到鎮(zhèn)上,就被我爺爺扣押了。太爺爺根本沒病,他真實目的是騙我父親回,脫離八路軍。我爺爺把父親藏起來了,鎮(zhèn)子上有日本人,父親又當過八路,如果讓日本人知道了,全家人的命都沒了。我爺爺讓父親本家的幾個堂兄弟,趁著黑夜把我父親送出鎮(zhèn)子,來到了我奶奶家的那個村子。在村子里我父親姥爺留下的一棟老宅子里,我奶奶的幾個兄弟,日日夜夜看守著我父親,不允許他跨出家門半步。我父親從他幾個舅舅口里得知,半年前日本人的飛機把他們兄弟倆炸散后,叔叔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
“多少錢?”
“三百人民幣。”
我不知該怎么做,便不作聲。
弟弟問:“哥,是不是把錢退給嬸嬸?”
我說我不知道,問問媽吧。
母親知道后,對弟弟說:“要是叔叔給的,就堅決退回去,叔父叔父嘛,父親不在了,叔叔就是父親。嬸嬸給的,你就留下吧。她是臺灣本地人,學的是外國人習慣,不沾別人的光?!?/p>
那時候,中國大陸年輕人已經知道AA制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我也理解了嬸嬸的觀念。
我的嬸嬸,有些觀念確實和大陸不一樣。談起她的女兒我的堂姐三十多歲了還不結婚,嬸嬸說:“不結婚沒什么,可生個孩子給我們看也好啊?!?/p>
當時我聽了嚇一跳。嬸嬸六十多歲了,竟然是這樣的觀念。在大陸,一個女人未婚生孩子屬于大逆不道,丟死人了。我的自卑感又加重了一份,當時我覺得大陸和臺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用現(xiàn)在話說,不在一個平臺上。不在一個平臺上的人根本無法交流。
叔叔嬸嬸要回臺北了,我去廠長辦公室找到辦公室主任,請求借全廠唯一的那輛上海牌小轎車,送叔叔嬸嬸去機場。我不想讓二老乘公交車走,我想最后一次為叔叔嬸嬸服務,掙回一點臉面。我們廠那輛天藍色的上海牌轎車,專門供廠長書記外出開會用,在廠里屬于寶貝,不是誰都可以打它的主意。辦公室主任管小車,他是我哥們兒,他算了一下時間,還好,那天書記和廠長都不外出,不用車。他對我說,車你可以用,跑趟機場來回也就兩個小時,但要意思意思司機。車好辦,人難伺候。
我買了兩盒當時最貴的雙馬牌香煙,兩塊錢一盒,給了司機。司機答應了,讓我在叔叔嬸嬸住的那家賓館等著,他開車去接。我千恩萬謝,對司機說:“兄弟,哥求你一件事?!?/p>
“什么事?”司機說,“我不答應去賓館接嗎?放心就是?!?/p>
我說:“能不能那天把車沖刷一下?給我個面子。”
司機笑了,說:“沖刷一下沒問題,可這是輛老車了,沖刷了也顯舊呀?!?/p>
“舊就舊,干凈點總比不干凈好?!?/p>
司機和我開玩笑:“那就再加一盒煙?!?/p>
我說好好,等送叔叔嬸嬸回來我就買。
一輛小轎車停在賓館門口,著實讓叔叔嬸嬸吃了一驚。他們大概不會想到在大陸這樣的條件下,還會有專車送他們去機場。坐在車上,叔叔很好奇,摸摸這,摸摸那,問我:“這車是哪里的?”我說是我所在那個工廠里的。
叔叔又問:“你平時坐嗎?”
司機笑了,說:“大叔,這車就是給你侄子準備的,每天接他上下班?!?/p>
我連忙說:“不是不是,我一個供銷員,哪有資格坐小車。這車是給廠長書記準備的?!?/p>
“這是什么牌子的車?”
“上海牌的?!?/p>
“噢,上海牌,大上海呀?!笔迨甯袊@。
我問:“叔叔去過上海嗎?”
“沒有,我只去過南京,總統(tǒng)在南京嘛,我還在總統(tǒng)府站過崗?!?/p>
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從后視鏡里看到,嬸嬸捅了叔叔一下,叔叔不作聲了。
在機場,就要過安檢出關的時候,嬸嬸掏出幾張五十元面額的外匯券,給了我,說:“拿著,去那個外匯商店給媽媽買點禮物,麻煩她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
十三
機票到手,我們啟程了。到了機場,我給堂妹發(fā)微信,說:“下午見?!?/p>
堂妹回復:“歡迎大哥大嫂到臺北?!?/p>
領到登機牌,我抬頭向寬大的落地窗外看去,一架波音737飛機停在那里,在陽光的照射下,銀白色的機身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臺北,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