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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出

        2019-11-24 04:58:13王喜成
        躬耕 2019年10期
        關鍵詞:秋蘭文君小玉

        王喜成

        1

        從那兩扇深藍厚重的大門里走出,有種被遺棄的感覺。先是坐到監(jiān)獄對面的樹林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一只大鳥在樹枝上陪他嗚咽,他認不出那是只什么鳥,但絕對不是喜鵲。環(huán)境變化太大,已經不識路了。問路邊賣鮮桃的農婦,縣城在哪個方向,她反問他買桃嗎,他搖了搖頭,她不情愿地朝正東的方向指了指。

        才幾年,城外都建成新區(qū),修成公園了,到處花香鳥語。每走不遠就能看到一座漂亮整潔的公廁。往里走,老城區(qū)基本沒什么變化,叫賣聲到處都是,不過大多改成電喇叭了。

        他是在不知不覺中走向那邊的報刊亭的,想轉身——秋蘭已經看到他了。報刊亭還是那種放大了十數(shù)倍的綠郵筒形狀,但已經看不到琳瑯滿目的報刊雜志,圓形的玻璃墻壁內零零星星懸掛著幾本幾年前的時尚雜志,封面已經泛黃。里里外外擺放著煙酒、各種飲料、火腿腸、方便面、天然薄荷糖、巧克力棒棒糖、兒童食品、兒童玩具及各類掛飾。左側放著大冰柜,右側的鋼架床上放有成包的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洗臉盆、鍋碗瓢勺及日常用品,儼然成雜貨鋪了。秋蘭身穿跟郵筒一樣顏色的綠上衣,比起幾年前顯得光彩、精致了許多。面對面,倆人都有些尷尬。還是秋蘭先說話,剃光頭了,很酷呢。接著問他想要啥,盡管拿。看他搖了搖頭,她又說這里沒你要看的書了。他才嘆道,看來重操舊業(yè)不可能了。秋蘭正要說什么,一位禿頂、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邊,他是從對面那家夜來香賓館走出的。那人是來買東西的,看他在場又好像難以啟齒。他不是那種靈性人,人家一連瞅了他幾眼,他才知趣地站到一邊,接著又走來一位穿套裙的姑娘買飲料。本來沒打算要見秋蘭的,看她忙,不打招呼正要離開,又被她叫住了。他心里一熱,正無家可歸,是不是……誰知秋蘭跟他說鄰居老邱家的孩子大學畢業(yè)僅上班一年,就辭職在家給網(wǎng)站、文化公司、出版社寫穿越玄幻言情之類的文稿,每月稿費收入近兩萬元呢。他的心動只是曇花一現(xiàn),接著跟她說,老了,那碗飯咱吃不了。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抬頭看看太陽才知道晌午了,肚子也跟著叫屈。往前走,不遠處有一家鄭州燴面館,本想要倆菜,喝瓶半斤裝的白酒,進店時就看到電視上的白酒廣告:好喝不上頭??伤谴紊项^了,喝了一瓶白酒,怒氣沖沖地找那個叫賈艷麗的女人,才釀成牢獄之災。還是不喝好,他只要了一大碗燴面,又交待碗里多加十塊錢的羊肉。

        再無去處了,那會兒聽秋蘭說圖書館、新華書店全搬到新城區(qū)了。想去對面的那家宜家賓館開房,明天再作打算,又看天還早呢。身邊走過一位蓬頭垢面的瘋子,渾身散發(fā)著惡臭。聽他自言自語,西山無水常有水……他一驚,或許他就是一本書呢,跟上他,聽他再說些什么。

        尾隨那瘋子走過那座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建造的三孔拱形水泥大橋,那邊就是新城區(qū)了。沿河建有濕地公園,逶迤十多里,里邊有名人柱,漢畫廣場。再往前走是一家新建成的花園小區(qū),廣場上有人在鋪地板磚。那瘋子好像是在說天書,聽不懂,也不太現(xiàn)實。他走近那些鋪地板磚的人,他們告誡他別踩著線了,他就站著不動了,任那瘋子走遠,同時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2

        那天文君在廣場看那幾個民工鋪地板磚,天快黑時包工頭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文君沒怎么注意他,感覺他比那幾個民工體面不了多少。他是來給民工們發(fā)錢的,沒想到現(xiàn)在工錢按天結算了。引起他注意的是工頭給民工們每人數(shù)了五張百元大鈔。他眼都看直了,走上前說,我也跟你們干吧?知道人家不會要他,只是隨口說出。包工頭瞅了文君一眼,問他干過嗎,他說十多年前干過。包工頭又瞅了他一眼,忽然一拳砸到他的肩膀上,你不是“臭臭兒”嗎?文君愣著問,你咋認識我?包工頭又砸了他一拳,你再看看我是誰?打量了對方半天,最后從對方的眼神里認出是老皮,哈哈笑道,你如今臉吃得跟洗臉盆子那么大,咋能認得出。

        十多年前,文君和老皮跟著一個叫“白毛”的包工頭在縣城的工地上鋪地板磚。文軍不是一般的農民工,他是個作家,邊打工邊寫小說。但純文學太難搞了,他又不會也沒時間串編輯部走名人圈子,寫十篇小說頂多發(fā)一篇,不過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氣。市汽車運輸公司有個叫趙大奎的文學青年很崇拜他,不過他后來不寫小說了,辭職去南方做雜志。兩年后,趙大奎開著小車回來跟老婆離完婚來找他,中午在那家小酒館,趙大奎小心翼翼地跟他說,王老師,跟你說,也不知道你高興不高興,愿聽不愿聽,以后別寫小說了,給那些暢銷雜志寫情感故事,軟紀實,稿費比小說高幾十倍呢,你信不信?文君看趙大奎的手跟大姑娘的手一樣細皮嫩肉,再看自己的手粗糙得跟榆樹皮似的,可他還是說你讓我想想。

        文君又回到十多年前,開始重操舊業(yè)。他跟六成一組,給他打下手。后來六成家里有事回去了,又來了個新人,給他打下手。鋪地板磚是重體力活,前兩天有點兒體力不支,當手上的血泡磨出老繭,腰疼著疼著不知啥時候不疼了,渾身才像鋼鐵淬了火一樣,結實了。重要的是有家可歸,晚上就住在小區(qū)里邊的毛坯房里,一覺睡到老天光。

        文君干活干到第五天,老皮一身悠閑地走到他身邊說,你手里也有兩千多塊錢了吧,先去手機店買部手機。他朝額頭上抹一把汗,看老皮的表情滿是恩典,口氣中也有那成分,心里有點兒不高興了。他剛鋪上一塊地板磚,用橡皮錘擊打著高出的地方說,我現(xiàn)在無親無故,外邊也沒有朋友,要手機干什么。老皮笑了,有手機可以上網(wǎng)、玩游戲、聽歌啊、看視頻啊,還可以在上邊看小說——你看你,進去幾年傻了不是。文君入獄前也用過手機,不過是那種黑屏的,只能接聽電話,發(fā)短信。

        移動大廳在郵政局對面,以前常去那邊寄信、取稿費,來這邊的次數(shù)倒是不多。里邊的玻璃柜橫豎交錯,中間的那一組呈橢圓形,有兩個導購小姐在里邊,一樣的職業(yè)裝,個頭也差不多,區(qū)別是一個戴項鏈一個戴玉鐲。后來他知道戴玉鐲的叫小玉,這會兒小玉正在給那個燙頭發(fā)的男孩兒介紹他要買的那款手機的性能,戴項鏈的導購小姐問文君想買哪種牌子的,他沒理睬。其實兩位小姐一樣精致如畫,可小玉長得很像那個女人,他要等她忙完了跟她說話——此時他有點兒恨自己不爭氣。

        小玉的聲音很甜,甜得也像那個女人。她問文君要什么牌子什么價位的,他說什么牌子的我不懂,我手里只有兩千塊錢。小玉給他介紹一款國產手機,性能好功能多,都說好用呢,也不貴,一千八百多元。小玉問他裝新卡還是舊卡,他說舊卡沒有了,辦新卡吧。小玉拿出選號單讓他選號,他閉著眼睛說你幫我選吧。小玉笑道,我咋知道你喜歡什么號。他說我小名叫“臭臭兒”,我在雜志上發(fā)表小說署名也叫臭臭兒,我以前的電話后邊的數(shù)字是三個四四個五,其實號碼跟人名一樣只是個符號。小玉眼里生出幾分敬意來,說大叔真有意思。小玉幫他選號辦卡后,把卡裝進手機里,又要幫他設幾個親情號。他低聲說算了吧,已經沒有親人了。小玉得知他跟妻子離婚了,吃驚道,看大叔是個有素質的人,一定是她不好吧?他慚愧道,不,是我不好。小玉說那我?guī)湍阍谑謾C上下載QQ吧,問他有沒有QQ號。他才知道手機上也能玩這個,他說有號但幾年沒用了。小玉問他還記得不記得,他想了好久才把那組數(shù)字拼湊出來,也不知對不對。小玉幫他在手機上下載QQ后,又按他報出的數(shù)字幫他登錄,小玉高興地說登上了、登上了,昵稱是叫文君吧?他說那是我的真名。小玉接著說剛登錄就有人加你好友呢,當她點開后,驚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叫紅顏的網(wǎng)友。

        “認識,后來把她刪除了!”

        小玉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很復雜:“那她現(xiàn)在又加你了,是同意還是拒絕?”

        “拒絕!”

        文君以前沒用過智能手機,他想再問些什么,這時“辮子男”出現(xiàn)了。他有三十多歲吧,梳辮子戴耳環(huán),只差頭上沒戴花了,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身上有股說不出來的味道。他不是作為顧客出現(xiàn)的,小玉一看到他就噘著嘴,一臉的深惡痛絕——看情形他常來?!稗p子男”將左臂壓在柜臺上,將身子壓在挺直的左腿上,右腿輕爽地抖動著,抖出一身的流里流氣來。下午沒班吧?一起去看月季。“辮子男”跟小玉說話的口氣儼然是親密的一對兒。小玉卻冷著臉罵道,滾你娘的腿!“辮子男”轉臉對文君笑道,這叫打是親罵是愛呢。文君沒接他的話茬兒,只說你先站一邊,我的業(yè)務還沒辦完呢。“辮子男”說你的業(yè)務有我的業(yè)務關緊嗎,我們都要結婚了。小玉啐了他一口。那個六十多歲滿臉胡茬的保安過來勸“辮子男”離開,反被他推了個趔趄。保安悄聲對文君說那“辮子男”是個無賴,常來糾纏小玉,其實他跟她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文君朝一邊側過身子,既然是個無賴,還是離他遠點兒??伤窒肓?,沖小玉長得像那個女人,他得管管呢——盡管他把那個女人恨得要死。文君用胳膊碰了“辮子男”一下,用強硬的口氣跟他說,你過去,我的業(yè)務還沒辦完呢。“辮子男”跳起來對文君發(fā)飆,文君說信不信我能一腳踢斷你幾根肋巴骨!“辮子男”對鐵塔似的文君上下打量了幾眼,說聲算你狠,就走了。

        文君到收銀臺上付款后,過來跟小玉打聲招呼,走到門口,小玉又沖他喊道,大叔,我存上你的電話了……

        3

        他們廣場上的活做完了,又開始接手室內裝修。文君手里有錢了,買了一輛真空胎的電動車,又給自己添置了幾件新衣服。說不上飽暖思淫欲,可他想到自己得有個家啊。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的前妻,他曾跟朋友們說過,只要我不離婚,你們誰都別提離婚,沒有誰比我的婚姻更糟糕。不過,既然當初已經下決心走出來了,何必再回頭呢?于是他又想到了秋蘭。

        晚飯后,工友們約文君去廣場上看演出——后半晌舞臺就搭好了,好像是宣傳什么產品的。這會兒還沒開演,銀幕上正播放曲劇《風雪配》。文君邊刷牙邊跟他們說,你們去看吧,我去那邊有個事。工友們相互擠眉弄眼說,以前沒見過你晚上刷牙啊,是不是有手機后勾到女網(wǎng)友了,這會兒去約會呢。他吐掉口里的白沫說就是啊。

        文君剛騎上電動車要走,手機響了一下,是QQ提示音,一看是賈艷麗,問他吃飯了嗎。他沒理睬。當他騎車走到廣場上的舞臺邊,手機又響了一下,停下來一看又是賈艷麗,問他這會兒在干什么?他不耐煩地回道:廣場上看演出。她說那我過去見你吧,他說見我我會殺你的。

        當時在移動大廳,小玉幫他登錄QQ后,第一個加他好友——網(wǎng)名叫“紅顏”的人就是賈艷麗,也是他恨得要死的那個人。他一次次地拒絕,她一次次地添加,樂此不疲,最后索性點同意,看她到底想怎么著。賈艷麗給他發(fā)語音,哭訴在他入獄后自己徹夜難眠,幾乎瘋掉。她恨死了自己,忘不了他對她的好,才下決心與“小鮮肉”一刀兩斷,盡管“小鮮肉”反復糾纏。他也用語音回復她,是沒錢養(yǎng)他了吧?你可以再找別的男人養(yǎng)你,你接著再養(yǎng)“小鮮肉”啊,世上像我這樣的傻男人多的是。賈艷麗哭得更痛了,說她一直在等他出來。他說等我出來干嗎?還要我接著養(yǎng)你??!她一下子哭得說不出話了。

        文君是從一處公園里穿行的。這里原來是一大片樹林,只是從中橫豎修了幾條馬路,順著以前磚窯場挖的大坑修成湖泊,又在高處修了亭臺,平處修了廣場。雖栽了一些風景樹,修了花壇,但仍不乏原始和荒蕪。有情侶在散步,有的坐在路邊的長凳上或接吻或頭枕在對方的大腿上??慈思胰浅呻p成對,他擰動電門想盡快逃離。在他快要駛出公園東門時,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秋蘭。秋蘭孤零零地坐在路邊的長凳上,頭發(fā)被風吹亂,一臉思緒。

        文君從電動車上下來,問她咋在這兒呢。秋蘭一驚,這才看到文君站在他面前。她趕緊從長凳上站起來,她說女兒暑假在家,談了個朋友,今晚約她出來,她不放心,也跟來了。秋蘭一身素凈衣裳,顯得淡雅清爽,身上透著一股溫馨的氣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要把她的氣息全吸到肚里。

        當年文君進城后,就常去秋蘭的報刊亭買雜志,看到郵遞員常往她這兒送郵件。相互熟悉后覺得她穩(wěn)重、可靠,就提出他的郵件以后是否也可以送到她這兒。文君在縣城新建的房子——包括他周圍的人家都沒有門牌號。作為寫手,自由撰稿人,常年與郵局打交道——以前在農村老家時,通聯(lián)地址寫上村名就行了。文君把秋蘭的報刊亭作為自己的通聯(lián)地址后,常去她那兒取郵件、匯款單——文君的匯款單幾乎兩天一張。秋蘭說以后我也跟你學寫作吧?文君笑著說可以啊。當她再提及時,他說就怕你吃不了這碗飯。過了些天,秋蘭要加文君的QQ,她表情很不自然地跟他說,有些話當面不好意思說出口,在QQ上說吧。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上網(wǎng)聊天只能在電腦上。秋蘭白天忙,晚上才上線。那天他們一直聊到深夜,秋蘭的語句開始不連貫了,也不斷出現(xiàn)錯別字。她先是告訴他,老公生前是個酒鬼,前年酒后死于腦溢血。她孤獨,寂寞,活得很累,想找個男人的肩膀靠一靠。當時文君有點兒心不在焉,眼前幻化著另一個美人的靚影。他委婉地告訴她,老婆沒工作,靠他一個人養(yǎng)家,有兩個孩子,以后要辦的事多著呢,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想想都發(fā)愁。

        公園里的行人越聚越多,路燈卻忽然滅了。文君問怎么回事,秋蘭笑著說我怎么知道。他碰了碰她的手說,坐下說會兒話吧。

        “你要騎車去哪兒呢?”

        “原本過去見你的?!?/p>

        “見我干什么?”

        “后悔當初?。 ?/p>

        秋蘭接著跟他說,當時女兒上三本,學費高,她守著報刊亭又掙不了多少錢。如今也算苦盡甜來,女兒畢業(yè)后在市一高教書,房子也買到那里了,才交了首付,過幾年我就隨女兒搬到市里住了。文君說真替你高興!

        4

        文君常接到小玉的電話,不過恰好在他不忙的時候,感覺她很懂事。小玉總說“辮子男”又去騷擾她了,他問到底怎么回事,那家伙三十多歲了吧,你們……小玉遲疑了良久,以后會告訴你的。文君問她有男朋友嗎,她說有,才認識,不敢跟他說。

        滿屋粉塵,切割機的噪音刺耳,感覺把人的骨頭都給鋸碎了。突然停電了,文君才聽見手機響,一看是小玉打來的。感覺不妙,她平時不會在他干活的時候打電話啊。小玉帶著哭腔跟他說,“辮子男”酒后闖進她家里,在客廳里撒了一泡尿,接著死豬一樣躺在沙發(fā)上。文君又恨又惱,說話時嘴里吸滿了粉塵,問她家人呢。小玉說父親早亡,母親在外地。文君說那你報警啊!小玉說他闖家里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叔,你能過來嗎?他猶豫著走到陽臺上,陽光火辣辣地灼在臉上。小玉用哀求帶點兒埋怨的口氣說,大叔,你說過會幫我的。他轉過身,任陽光在背上肆虐,問她家在縣城什么地方。小玉說在陽光水岸。文君邊下樓邊說,我沒去過那地方,你在手機上給我發(fā)個位置。

        文君雖然也是民工,但碰巧這幾天老皮生病住院了,臨時讓他帶班。到樓下后才意識到自己走得匆忙了,又打電話給六成,說他有事出去一下,讓“扁頭”刷墻,“黃毛”接完水管貼墻裙,余下的人把樓下的沙、水泥用吊機吊到陽臺上。六成說停電了,咋往上吊?他笑道,可不,忘了停電了。

        乘電梯到17樓,小玉站在門口,看到他時眼里浸出淚水。還沒走進客廳,滿屋濃烈的酒氣能把人熏倒。只見“辮子男”仰躺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仍是一副死皮賴臉的表情。

        “大叔,怎么辦?”

        文君想了,他有力氣拎起“辮子男”的雙腿,把他吊在飄窗外,嚇他個半死,可又覺得這樣不妥。那先把他暴打一頓?想想也不行,對自己來說沒理由啊。魯提轄那么魯莽的人,拳打鎮(zhèn)關西時還要先找個理由呢,我也得找個理由。他給六成打電話,讓他開著平時拉料的皮卡車來陽光水岸一趟。

        “辮子男”在沙發(fā)上翻了個身,夢話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父債子……子還,母……母債女還……”

        文君看了小玉一眼:“什么意思?”

        小玉沒說什么,只是朝“辮子男”身上踹了一腳。這時,文君看到東邊臥室的門無聲無息地動了一下,他問小玉家里還有什么人,小玉過去把門關緊,說沒人,風吹的。文君疑心道,窗戶都關著呢,哪有風。

        他在等六成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家具很眼熟,沙發(fā)、茶具、餐桌、電視,包括擺放在隔斷上的物品??伤皼]來過這里啊,剛才還不知道陽光水岸在哪兒呢。

        六成來了,不情愿地幫文君把“辮子男”從沙發(fā)上抬起來?!稗p子男”被弄醒了,翻了文君一眼,酒臭氣噴到他臉上說,上哪兒?文君別過臉沒理他,六成說上床。“辮子男”一臉幸福地說,甚好,接著又沉沉睡去。

        他倆把“辮子男”抬扔到皮卡車上,六成問把他送哪,文君說先拉出去再說。迎著太陽走,烈日在身上燃燒。駛出老城區(qū),到行人稀少的地方,六成回頭跟文君說,把他扔這兒算了。文君嘴里灌滿了風,說,太陽正毒,會把他烤焦的。文君的意思是先把他拉到他們干活的地方,等他酒醒了再問他家在哪里。

        他倆乘電梯把“辮子男”抬到六樓他們干活的地方,工友們扔下手里的活一下圍上來,問這是咋整的。沒待文君開口,六成哈哈一笑指著“辮子男”說,他老爸是億萬富翁,一會兒給他老爸打電話,索要一千萬贖金,報警撕票。工友們頓時手舞足蹈地說,發(fā)財了發(fā)財了,以后不用再跟著老皮下苦力了!滿屋的粉塵似乎也跟著膨脹起來,要爆炸。

        他們把“辮子男”放到那間剛鋪完地板磚的臥室里。

        夕照中滿屋生輝,當室內漸漸暗淡下來時,文君打開電燈,對大伙說收工吧。推開那間臥室的門,看“辮子男”仍在昏睡中,滾了一臉灰?!氨忸^”跟文君說是時候了,該給他老爸打電話了。文君關上臥室門,說不急不急,等他酒醒后再問他老爸的電話——咱先慶祝一番。接著跟“扁頭”說今晚該你作東了,“扁頭”就下去買酒買菜去了。

        酒至正酣,他們都沒聽到樓下的警笛聲,當一群民警破門而入,一個個呆成了木頭人……

        5

        那晚文君和工友們被抓,是“辮子男”酒醒后報警,這無賴聲稱自己被綁架,并用手機給辦案民警發(fā)了位置。雖真相很快被查明,可他們已經在派出所待了兩天兩夜。走出派出所大門,一下子覺得眼前的樹木綠得滴翠,太陽亮得刺眼,顯得比往日更熱烈??吹綊呃摹⒌湃喌?,就是看到一根豎著的電線桿也感到很親切。

        文君攔了兩輛出租車,正要回他們干活的工地,手機響了。是小玉打來的,大叔,感激的話就不多說了,中午在帝豪大酒店給你們壓驚。文君朝出租車司機擺了擺手,示意他等下,接著跟小玉說謝謝,不再麻煩你了。小玉卻說她把房間都訂好了。文君猶豫著說,那我跟他們商量一下。

        文君鉆進出租車,往里邊擠了擠,坐穩(wěn)了屁股才跟他們商量赴宴的事。六成說啥不愿去,咱們夠窩囊了,你別再引火燒身了?!包S毛”用胳膊肘搗了六成一下,又不是赴鴻門宴——你說那小妞跟鮮花似的,也讓我們飽飽眼福嘛?!氨忸^”說聽說帝豪大酒店裝修豪華,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咱們還沒享受過呢。大伙異口同聲,去,不去白不去。

        在中午的壓驚宴席上,小玉要認文君做自己的干爸爸,說這樣以后他就能夠名正言順地保護她了,她的家就是他的家了。文君頓時誠惶誠恐,保護你可以,認干爸就免了。工友們呼啦朝他圍過來,認下吧,打著燈籠都找不來的好事,以后你在城里也有家可歸了,再不用跟我們一起打地鋪,睡在八面透風的工棚里了。他們強行把文君抬離餐桌,抬到那邊的茶幾旁把他按到沙發(fā)上,對小玉說快跪下叫干爸。

        中午才喝過酒,晚上不再喝了。各自跑到路邊的小餐館里吃一大碗撈面或餃子。文君不覺得餓,剛要了一碗餛飩,小玉打電話說飯做好了,床也給他收拾妥當了,要他過去。文君說他報的餛飩剛端上餐桌。小玉說那你飯后過來住吧,家里多方便啊,晚飯后洗個熱水澡,睡個好覺,第二天干活也有精神。他說中午喝多了,也累,今晚就不過去了。當時他是站在那家餐館的門口接電話的,在里邊吃撈面、吃餃子的工友們全聽到了。飯后,工友們?yōu)閹臀木珊檬?,一擁而上把他架到皮卡車上,還是由六成駕車直奔陽光水岸。他們直接把文君送進電梯里,怕他再溜走,六成和黃毛跟著他上樓,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

        文君迫不得已按響了小玉家的門玲——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給他開門的不是中午的小玉。中午的小玉淡裝素裹樸實無華,眼前的小玉妝容精致,身穿冰絲綢吊帶睡裙,顯得性感迷人。再看,怎么會是她,到底是賈艷麗還是小玉?

        “我是不是走錯門了?”

        “沒有?”

        “你是?”

        “不認識我了?”

        “不認識。”

        “我是小玉的媽媽?!?/p>

        文君好一陣咬牙切齒。

        初識賈艷麗是在她的帝綸服飾店。那天文君跟妻子一起去她店里買衣服,當時她正在往指甲上涂丹蒄,沒在意他們來,頭都沒抬一下。妻子扯了扯文君的衣袖,要去隔壁另一家,他沒動。他看中一套男式休閑裝,試完,款式、大小、色調都滿意。賈艷麗要六百,他妻子只給兩百。磨磨磨,磨嘰了半天,閑在一旁的文君倒被磨煩了,上前把老婆訓了一頓,扔給賈艷麗六百塊錢,衣裳也沒讓她疊,拿著就走。賈艷麗追出門,又退還給文君兩百元,說她經商多年,從沒遇到過如此爽快的顧客呢。

        之前他在大街上多次遇到過賈艷麗,曾幻想過和她同舟共渡,雨天里同打一把傘,和她一起乘電梯時半空中突然停電了,兩人被困在里邊。自那次在她店里相識后,再次相遇是在散步的路上。走到她家門口,忽覺得額頭一涼,下雨了。她邀他去家里避雨,雨點雖然稀稀拉拉,濕不了衣裳,他還是跟她去了。那晚他沒有回去,妻子打電話,他說朋友約打牌。和她在一起,那感覺就像坐在花叢中暢飲美酒,身邊蜂蝶繚繞,頭頂彩云飛渡。文君感覺自己仍是單身一樣從來沒沾染過女人,就像旱得裂口的土地渴望一場酣暢淋漓的云雨。開始那兩年賈艷麗沒花過他一分錢,他說要給她買衣裳,她說我開著服裝店還沒衣裳穿嗎?后來她的服裝店日見蕭條,人們開始網(wǎng)購,城里也開始出現(xiàn)各類大賣場了。賈艷麗接著開飯店、養(yǎng)生館,生意都不好,開始向文君要錢花了。文君自從改行給暢銷雜志寫特稿、軟紀實,還給稿費高的雜志寫稿,月收入兩三萬元。他不僅在縣城建房,把一家人接到城里,養(yǎng)賈艷麗綽綽有余。只是好景不長,收入日漸減少。文君沒錢養(yǎng)賈艷麗了,再去找她,人家說這幾天身體不舒服,再不就說她大姨媽來了。

        那天他去秋蘭的報刊亭上取匯款單,看到賈艷麗從斜對面那家金巴士酒店出來,在那棵香樟樹下打電話,不一會兒一輛別克轎車把她接走了。接著又從金巴士酒店走出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中年男人來這兒買香煙,秋蘭問他跟誰一起喝的,他說跟幾個老朋友,本想再喝一瓶,賈艷麗說有事,給她養(yǎng)的“小鮮肉”打電話把她接走了。秋蘭詫異道,她還養(yǎng)小鮮肉?紅臉男人說養(yǎng)他多少年了,那輛別克轎車就是她給他買的。后來生意不好沒錢養(yǎng)了,用一個傻男人的錢一直養(yǎng)到現(xiàn)在。秋蘭趕緊給他使眼色,示意文君在。紅臉男人瞥了文君一眼,你就是那個傻子吧。當晚,文君走進金巴士酒店喝了一瓶白酒,酒后怒氣沖沖地闖進賈艷麗的家……

        6

        文君入獄前沒見過小玉,當時她在上學,她們住的也不是現(xiàn)在的房子。那天晚上,當賈艷麗打開家門,文君憤然推開“護送”他的六成和黃毛,一頭鉆進電梯里。賈艷麗在QQ上給他發(fā)語音說,對不起,我毀了你的家,我想再給你一個家。文君恨得正要把手機摔毀,小玉又打電話,他沒有接。同時把她們母女的QQ、電話全拉黑。他沒有追上送他來的那輛皮卡車,一輛出租車從身邊駛過,他沒有攔。他是走著回干活的地方的,時走時停,一直快走到天明。途中有輛載客的三輪車停在他面前,司機問他坐車嗎,送你去個好地方。他沒理睬,轉身走到河堤上。一只毛色焦黃的流浪狗跟上來,一直跟到大橋邊,被一輛呼嘯而來的大貨車驚散了。倚在橋欄桿上,來回目送過往的車輛,不知它們從哪里來,正要去哪里。

        生活平靜下來,寧靜如一潭死水,那上邊甚至連一只蜉蝣都沒有。但你細看,死水里還是生滿霧一般的微生物的,密集得像陽光里的塵埃。文君心里裝滿了失落感,他后悔了,還有點兒不甘心,又滿懷歉疚。

        文君去老城區(qū)給工友們買手套和其他用具,從秋蘭的報刊亭前經過時,看到一個農民模樣,滿臉黝黑的中年男人在里邊整理貨物。他把那幾本雜志撤下來,掛上檳榔口味王的彩色廣告,接著又貼了幾張售房廣告。秋蘭拎著飯盒走進去,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替他擦額上的汗珠,秋蘭露出一臉幸福的紅暈。

        文君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被遺棄在大街上的小孩子,茫茫人海舉目無親。正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忽然被秋蘭叫住了。

        “你也太狠心了。”

        “這話從何說起???”

        “是去醫(yī)院看小玉的吧?”

        “快說,小玉怎么了?”

        文君這才知道,“辮子男”竟然是賈艷麗當年養(yǎng)的小鮮肉。文君入獄后,賈艷麗追悔不及,一腳把“辮子男”踹了,再說也沒錢養(yǎng)他了?!稗p子男”十八歲就跟了她,跟她十幾年把自己的婚姻都耽擱了,如今給他來個兔子蹬鷹,哪肯甘心。這才對小玉死纏爛打,要她替她母親還風流債。文君的出現(xiàn)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橫在他面前,加上之前被拘留,對此懷恨在心。“辮子男”在人前人后散布謠言,什么天下奇聞,母女倆共享一夫,為掩人耳目,文君出獄后又做了賈艷麗女兒的干爸爸。這事在微信朋友圈都傳瘋了,地球人都知道了。小玉在男友跟他分手后割腕自殺,幸虧被及時發(fā)現(xiàn)……

        文君正朝縣醫(yī)院跑去,兩輛警車從身旁呼嘯而過,卷起一片樹葉打在他臉上。他來不及也無心看清里邊坐著什么人,但當時的街談巷議告訴了他——賈艷麗殺人了。

        文君在地鋪上睡了三天,做了無數(shù)個夢,夢里全是賈艷麗和小玉的影子,他攆著跟她倆道歉,她倆只是不理。同時他也恨死了自己,恨自己太固執(zhí)了,是他害了賈艷麗,也是他害了小玉。

        文君從手機上找出被他拉黑的小玉的電話,電話打過去,通了,但馬上被她掛斷了。再打,打不通了。

        文君去探監(jiān),這里曾是他服刑的地方,當年賈艷麗來看他,他不見。賈艷麗老了十歲,頭發(fā)全白了,臉上滿是皺紋,像個老太婆。隔著鐵窗,面對賈艷麗怨恨的目光,他說我等你出來,等到八十歲我都等。賈艷麗的嘴角掠過一絲凄涼的冷笑說,我想握住你的手。當他把手伸進鐵窗,賈艷麗滿懷深仇大恨地抱著就咬。他在劇痛中覺得手上的筋骨都被她咬斷了,可他沒有叫一聲。直到她不咬了,文君血肉模糊的手背上粘著一顆門牙。

        文君用脫下的T恤衫裹著手從監(jiān)獄出來,正是后半晌,太陽余威不減,光芒如刀。他是騎電動車回城的,途經一家小診所,看到裹在手上的灰色T恤染成了紅色,他也沒有停下來。

        他沒有回到他干活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河邊待到天黑,看到夕陽西下,飛鳥歸林,放學的娃娃們背著書包朝家走。文君鬼使神差地跟在一個小男娃的身后,小男娃的身影以及他歪歪頭、蹦跳的步態(tài),他身上的那股親切的氣息,是這些吸引了他。

        小男娃側身撲閃著亮晶晶的大眼睛問:“爺爺去哪?”

        “回家?!?/p>

        “爺爺家在哪里?”

        “不知道?!?/p>

        “那你去我家吧?!?/p>

        “你家有爺爺嗎?”

        “沒有。”

        “你爺爺呢?”

        “我奶說死了。”

        街燈亮了一下又黑了,走幾步又亮了。

        走進一條胡同里,咋就這么眼熟呢?轉幾道彎,路上哪高哪低,哪里有個坑洼,閉上眼睛都能看到。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那座三層的黃樓了。當年他在這兒買下一座瓦房,后又翻蓋成樓房。當時妻子要把墻壁涂成白色,他不,他喜歡黃顏色。從院門里迎出一位丑陋的老女人,腰跟水缸那么粗,走路撲通撲通響,像踩地雷。小男娃跑上去叫聲奶,又回身指著他對那老婦說,奶,爺爺找不到家了。老婦沒瞅他一眼,一把將孫子拉進去,哐嗵關了院門。

        文君站在門口,問自己要不要進去。他曾跟朋友們說過,只要我不離婚,你們誰都別提離婚,沒有誰比我的婚姻更糟糕。可在他入獄后,是他主動提出離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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