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吳冠中回首人生,在文章里寫道:“我一生只看重三個人,魯迅、凡·高和妻子。魯迅給我方向,給我精神;凡·高給我性格,給我獨特;而妻子則成全我一生的夢想,平凡,善良,美?!?/p>
吳冠中和朱碧琴的結(jié)合找不出什么浪漫故事,兩個人算不上志趣相投,開始得很平淡,很簡單。在他眼里,她平凡,善良,也很美,一雙動人的眼睛,屬于自己偏愛的類型——有《浮生六記》中蕓娘的那種溫婉,有《傷逝》中子君的那種勇敢,讓他一見鐘情。朱碧琴是湖南姑娘,出生在普通的公務(wù)員家庭,從小生活簡樸,對人生沒有太大奢望,只想找個人相依相伴,安居樂業(yè)。
1946年,兩個人在南京結(jié)婚,由美術(shù)教育家陳之佛主持婚禮。從此,美人相伴,宜室宜家,亦愿現(xiàn)世早日安穩(wěn)。
這一年,吳冠中獲得了公費留學(xué)的資格,臨行前,他想要一只手表,因為到了國外,沒有手表諸多不便,但是他沒有買表的錢。他想到新婚妻子有一只金手鐲,她母親送的。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他試探著問能否將手鐲賣了買手表。一開始,她猶豫,說是假手鐲,不值錢。沒過幾天,她最終把手鐲交到他手上,因為她非常清楚什么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1950年,留學(xué)結(jié)束,吳冠中舍不下妻子,選擇了回國。一家三口在北京團聚,過起艱難又溫馨的小日子。當時,他們住胡同宿舍,為了便于采光,吳冠中將最大一間屋子開天窗做畫室。夏天,太陽從天窗直曬下來,溽熱難忍,她未吐怨言。
條件有限,為了給吳冠中提供安靜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每到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她會帶著孩子們到街上去,放下窗簾,鎖上房門,不讓他被打擾。吳冠中自認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雙燕》就誕生于此。
吳冠中在家畫大幅畫時,因為精神高度集中,不斷出汗,不斷脫衣服,她伺候在一旁,隨時洗刷墨盤、色碟,更換清水,拍下他投入創(chuàng)作時的“丑態(tài)”。
有一年,他陪她去貴陽探望她病危的老母親,途經(jīng)桂林,逗留一天。他被甲天下的山水深深吸引,冒雨在江邊作畫。本在欣賞風(fēng)景的她自然走過來撐傘,陪他吹冷風(fēng)。畫到一定階段,需要搬動畫架,改變寫生地點,雨更大,風(fēng)不歇,畫架支不住,她索性雙手扶住畫板,用自己的身體替代畫架。兩個人、四只手,都凍得僵硬……
有一年,她陪他前往巴黎寫生,辦畫展,陪他故地重游、參觀他當年學(xué)習(xí)的教室和庭院之余,也陪他寫生。三月的巴黎,小雨淅淅瀝瀝,她依然是他背后不離不棄的撐傘人……
當她走過他之前的路,嘗過他之前的苦,在看他寫生的過程中,她窺見了丈夫人生的另一面,加上她后來從小學(xué)調(diào)到美術(shù)研究機構(gòu)工作,對于丈夫繪畫,她從之前的事不關(guān)己轉(zhuǎn)變成欣賞與理解。
出于工作需要,她開始同畫冊、繪畫著作打交道,不時向身邊的他請教。這倒成為他們新的相處模式,在吳冠中看來,她既像自己的新學(xué)生,又像剛相識的新朋友。
經(jīng)過一段時間,她開始學(xué)著審視、欣賞丈夫的作品。關(guān)于繪畫藝術(shù),從一開始的零交流到成為他作品的第一觀眾,再到后來,她成為他作品的權(quán)威評論者。哪件作品值得留下來,哪件可以毀掉,他都愿意聽取她的意見。
吳冠中說,他的畫需要給兩個人看:一個是西方的大師,一個是自己的妻子。大師代表藝術(shù)標準,妻子代表普通中國人的欣賞水平和審美情趣。
如果說朱碧琴以前只是吳冠中生活上的賢內(nèi)助,那么,后來她還成為他創(chuàng)作上的解語花。
一起出去寫生,她有時會幫他選景,被采納時,就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他有自己的審美局限,她無條無框的天真反倒帶來啟發(fā)。她陪他去世界各地辦畫展,參觀博物館,一起探訪莫奈故居,掃凡·高墓,在塞納河畔漫步,觀賞舊金山大峽谷……
1987年,古稀之年的吳冠中訪問印度回國,途經(jīng)曼谷,特意去首飾店挑了一款式樣老舊卻能代表自己心意的禮物——和妻子當年賣掉的那只手鐲極為相似。任時光匆匆,美人遲暮,四十年過去,他始終銘記妻子的那份情意。
晚年的朱碧琴患上阿爾茨海默病,過去的記憶悉數(shù)消除,甚至連飲食起居都成為麻煩,心心念念唯獨不忘丈夫畫畫的事。吳冠中曾對妻子說:“你走在我前面是你的福氣。”但最終還是他先走了。2010年6月25日,吳冠中在北京病逝,享年91歲。已經(jīng)糊涂的朱碧琴不知道丈夫已經(jīng)走在自己前面,她總是習(xí)慣性地問家人:“吳先生怎么還沒有回來?”在她的記憶中,他依然在外面某個地方畫畫,只因為投入而忘記回家——這樣的忘卻,能否算一種幸福?
(摘自搜狐文化網(wǎng)?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