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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疊錯翅膀的魚(短篇)

        2019-11-22 04:01:13羽瞳
        鴨綠江 2019年9期

        許子楓坐在樓頂吃飯,好幾十年的紅磚樓,護(hù)欄連著外墻樓梯,打半道兒就斷了,綠色油漆斑駁剝落,踹一腳直往下掉銹渣。鐵銹通紅,被許子楓摸了一手,方才上樓梯踩空,她慌忙抓住樓梯扶手才沒被書包墜下樓去。這么一嚇,心突突亂蹦的工夫,跳樓的念頭沒了一半兒。

        入了冬,五點(diǎn)多鐘天就半黑了,西北風(fēng)刮得人臉生疼。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席卷了這座蘇式筒子樓,這幾天才供暖,許子楓一張嘴半口煤渣半口米飯,飯是夠結(jié)實(shí)的,冰涼,上頭擱著兩條煎帶魚,半盒腌芥菜絲,漚得飯又腥又咸。

        許子楓被風(fēng)和飯搞得淌眼淚。她痛恨許宏途做的午飯,煎帶魚咸菜絲大米飯三板斧,裝在三個印著“紅藥”字樣的鐵皮飯盒里。飯盒是之前她媽從藥店拿回來的,她一份,許子暢一份,許宏途一份。飯盒不敢在教室打開,那股混合著油腥的怪味兒能讓前后左右桌躲出老遠(yuǎn)。她不樂意跟班主任章老師在午飯時間去他的辦公室,開學(xué)兩個多月,許子楓每到午休便往學(xué)校對面筒子樓頂爬。

        從筒子樓頂能看見大半個學(xué)校,初中部高中部都能看見,也能看見中間那道安著鐵絲的水泥墻,她在墻這邊,許子暢在墻那邊,念高二。她不知道許子暢是怎么吃午飯的,也沒見他午休出來過,她想,反正她哥是個三腳踹不出屁的廢物。

        許子暢比許子楓大三歲,長子,榮獲了家里長輩對養(yǎng)活孩子全部的喜悅和熱情。許子暢從小就討人喜歡,長得白凈,拾掇得利索,大姑送的套絨背帶褲配藍(lán)毛衣,扣著他爸許宏途的大檐帽,每一張照片都在沖鏡頭敬禮,傳達(dá)著“我想當(dāng)警察”的宏圖壯志。

        后來許子楓繼承了這些裝備,褲子褪色毛衣打補(bǔ)丁,她小時候瘦得像猴兒,剃個板兒寸,拖著鼻涕滿街跑。上小學(xué)后她拼死拼活留了長發(fā),為了不剪頭發(fā)抱著電線桿子號啕大哭,在街坊四鄰里傳為一段佳話。

        許子楓她爸在西城區(qū)當(dāng)協(xié)警,成天不見人影,比正式編還忙。她媽白天在藥房當(dāng)營業(yè)員,晚上踩著電縫紉機(jī),成百上千地給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做套袖,縫紉機(jī)一響半宿,轟隆隆往許子楓的夢里闖。

        許子楓吃完了大半盒飯,不餓了,但胃疼。她痛經(jīng),中午小肚子里像有只手玩命攪和,下午的體活課自然不會去上了。她用手背抹了抹嘴,看見齊樓高的樹杈上那只破破爛爛的金魚風(fēng)箏,不知掛了多久,頂多能看出塑料布原本是綠色的,風(fēng)吹雨淋腐蝕了它的皮膚和半副骨架,許子楓透過金魚腹部的空膛,看得見樓體上白油漆刷的拆遷標(biāo)志。

        許子楓打小就沒見過風(fēng)箏這種東西飛起來過,小學(xué)三年級她過生日,她媽領(lǐng)她和許子暢去東湖公園,一人買了只比頭還大的白色棉花糖,許子楓釘在賣風(fēng)箏的攤位前不肯走,她媽從剛領(lǐng)的套袖錢里數(shù)出三十塊,買了只橙色的金魚,她和她媽站在河堤上,盯著許子暢沿著河堤托著風(fēng)箏線瘋跑,盯著金魚升上半空。許子楓緊張得滿手是汗,金魚鼓著眼睛,飄飄悠悠地被線兒拴著,數(shù)十秒后,金魚身子一沉,一頭扎進(jìn)老槐樹冠里去了。

        上個月學(xué)校騰出實(shí)驗(yàn)樓一樓的雜物間,給一位傳說中做風(fēng)箏的民間大師當(dāng)展覽館,大師做了一輩子風(fēng)箏,無兒無女,整天因?yàn)闆]有繼承人痛心疾首。大師在體活課跑操時站在看臺上,揮動著胳膊,試圖放飛一串紅的綠的黑的金魚。金魚們被線串在一起,整齊有序,在全校學(xué)生的注目禮下鉆出圍墻,平貼著馬路護(hù)欄往對面筒子樓頂飄,惹得來往汽車一致鳴笛致意。

        許子楓想起死在東湖樹頂?shù)慕痿~,她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天她為什么非要許子暢賠她的風(fēng)箏,可能因?yàn)槟翘焖?,也可能因?yàn)樗砩系呐f套絨褲子和重織的藍(lán)色毛衣,還有可能因?yàn)榻痿~被樹枝刺穿的死相太凄慘。許子楓一路走一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到最后她媽給了她后背一巴掌,也哭了起來。

        她媽邊哭邊說:“我就不該嫁給他,更不該生你。”

        許子楓想,我上來干什么來著,哦,我不想活了。

        西伯利亞的冷風(fēng)穿透廣袤荒蕪的平原,攜帶著每一個陌生人的喘息,混雜著工廠的鐵屑和河流的腥氣,在她的頭發(fā)和衣領(lǐng)留下飽經(jīng)滄桑的沙塵。這令許子楓產(chǎn)生了一種正在與命運(yùn)抗?fàn)幍腻e覺,她下午覺著死比活著容易,就那么一眨眼的事兒,也許能讓別人因她悔恨,還可能上電視上報(bào)紙。哪怕只是想一想,死也是手無寸鐵之人向命運(yùn)示威的絕招。

        許子楓往屁股底下墊了塊磚頭,從校服兜兒里掏出個MP3,橡皮那么大,黑色的,上面畫著條白色的金魚,已經(jīng)壞了,被許宏途從書包里抖摟出來摔在地上又被踩了一腳,金魚七扭八歪,音量鍵陷進(jìn)魚肚子,顯示屏碎成魚鱗,運(yùn)氣好能聽半首歌,運(yùn)氣不好半個字兒都聽不見。

        比之午飯,許子楓更恨許宏途,恨許宏途和她媽離婚,也恨許宏途摔壞了她媽臨走送給她的MP3,這東西是稀罕貨,班上有MP3的一只手能數(shù)過來,那個把頭發(fā)染成葡萄紫、蹬著小高跟逃課泡網(wǎng)吧的小太妹也只能管外班的哥兒姐兒借來,用周杰倫周筆暢李宇春耀武揚(yáng)威一會兒,再踩著下課鈴還回去。

        她不敢在班上掏出來,怕被盯上,每天也就就著西北風(fēng)吃咸帶魚的時候,在房頂上掏出來聽一會兒。歌是許子暢在網(wǎng)吧給她下的,那會兒許子暢在網(wǎng)吧打工,瞞著許宏途,也不用刻意瞞,許宏途舍小家顧大家,今天掃街明天掃黃后天抓賭,人影兒都摸不著半個。

        許子楓抓了抓她剪得豬突狗進(jìn)的腦袋,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是她哥,就像她不明白她媽什么時候和班主任章老師好上的,怎么的就在兩個月內(nèi)完成了離婚改嫁這一系列的人生壯舉,怎么的一眨眼的工夫班主任就成了她后爸。她嗅著空氣中炸串兒的油煙味兒,兩條腿伸出護(hù)欄在半空耷拉著,她想,如果不是因?yàn)槌闪怂蟀?,章老師肯定不會同意她體活課請假;如果不是她沒去體活課,她也不會到高中部男廁所后墻蹲點(diǎn)兒,更不會看見許子暢和矩哥在角落里拉拉扯扯。

        怎么能是她哥,怎么偏偏是她哥?

        許子楓攥著變形的MP3,她喜歡矩哥,矩哥就叫矩哥,是初中生口耳相傳的神話,是高中生里的棍兒,念高三,從初一開始組織過不少足以載入學(xué)區(qū)史冊的打架斗毆,成功地使得學(xué)校聲名顯赫,可謂戰(zhàn)功卓著、榮耀加身。

        班上那幾位小太妹是矩哥的忠實(shí)崇拜者,她們說矩哥很討厭被人叫姓兒,膽敢叫他全名絕對玩完。她們說這話時,神態(tài)語氣如同在傳達(dá)來自遠(yuǎn)古時期的神諭,神秘、膽怯、揚(yáng)揚(yáng)自得。那時許子楓爸媽剛離婚,她在班上不起眼,沒朋友,沒人屑于欺負(fù)她。

        許子楓時常趴在桌上偷聽矩哥的傳說,一邊假裝看書一邊偷聽。她見過矩哥,上學(xué)期,爸媽還沒正式離婚的時候,她裝錯了許子暢的練習(xí)冊,想翻墻送過去,圍墻最靠里的位置有個缺口,平時被舊紙殼箱子擋著,老師不往那兒去,過去就是高中部男廁所的后墻。她跳過去的時候正撞見幾個高年級在墻角抽煙,有蹲著有站著。許子楓嚇了一跳,那幾位也嚇了一跳,蹲著的“蹭”就站起來的,站著的心一慌,連忙把煙頭扔地上了。

        只有矩哥沒動,貼著墻根蹲著,該抽煙抽煙,他抬頭看了許子楓一眼,一張刀條臉,極瘦,棱角鋒利,眼角有點(diǎn)往下耷,透出一種刀鋒般的戾氣和冷漠。許子楓滿臉通紅,分不清自己是因?yàn)楹ε?,還是因?yàn)橥蝗簧孀阄粗澜绲呐d奮。

        “傻×,”站著那位忙又把煙頭撿起來安在嘴上,瞪著許子楓,“看啥看,找打???”

        許子楓心都快蹦出來了,抱著練習(xí)冊往教學(xué)樓跑,她堅(jiān)信蹲著的就是矩哥,回來時她故意還從廁所后墻過,人已經(jīng)散了,三五根煙頭丟在地上,煙味兒混合著男廁所的騷臭味兒,像極了她從小住的棚戶區(qū)。那時她家隔壁就是公廁,一到夏天整條胡同都散發(fā)著泔水在下水道發(fā)酵的惡臭。

        許子楓盯著遠(yuǎn)處煙囪筆直的濃煙,純白的,被天色渲染成煙灰,再漸漸融入冰冷的冬夜里。路燈亮了,高中部在上晚課,教學(xué)樓的燈也亮著,初中部一片漆黑。她想,如果不是因?yàn)槠椒縿舆w,她媽也許還不能決定和許宏途離婚。動遷通知是去年年底下的,那陣子許宏途為一個流竄盜竊團(tuán)伙焦頭爛額。就在這段時間里,三間平房被大姑姐要走一間,被二姑姐賣了一間,就剩一間最小的還寫了老太太的名兒,動遷后不歸許宏途。

        她媽簽離婚協(xié)議時說:“我跟你受了半輩子苦,不能臨了連個住的地兒都撈不著。”

        許子楓比許宏途更早知道她媽給她找的后爸是誰,上學(xué)期,章老師突然提拔她當(dāng)文藝委員,那時她沒多心。后來每個月她痛經(jīng)都能不請自假,她也沒太多心,章老師對她噓寒問暖,她甚至覺得老師是個好人。直到她看見章老師盒蓋上印著紅藥的鋁皮飯盒,她才有種被蒙騙后大徹大悟又難以置信的憤怒。那時候她媽已經(jīng)從家里搬出去大半個月了。

        六月,臨近期末的時候,高中部忙畢業(yè),初中部忙中考,廣播循環(huán)播放小虎隊(duì)的《一路順風(fēng)》,槐樹被一場雨削去了滿枝繁花,在沉郁的悶熱中歸于平靜,隨時等待著爆裂。許子楓知道父母早晚會離婚,小孩,尤其女孩在這種事情上遠(yuǎn)比大人想象的敏銳。這把刀用頭發(fā)絲懸著,掛在心尖兒上,不敢動,稍微動一動便警鈴大作。她上小學(xué)時就為此在半夜時哭過,縮在被窩里偷偷哭,有次還把許子暢吵醒了,她哥坐在她床邊,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別哭了,哭要是有用,全世界人都該被眼淚淹死了” 。

        許子楓盯死飯盒蓋后跟蹤了章老師。天兒熱,學(xué)校沒有夏季校服,她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箍出了一層汗。章老師家就在學(xué)校對面兩條街,隔壁是個農(nóng)貿(mào)市場,一到傍晚熱鬧嘈雜。章老師家住一樓,許子楓沒敢走太近,她在健身器材后的灌木叢里看見她媽,她媽系著紅圍裙,在窗口防護(hù)欄后面做飯,回身和進(jìn)門的章老師說話。前兩天她媽回家留的腌茄子,八成就出自這個灶臺這口鍋,想到這兒,許子楓的胃一陣抽痛。

        許子楓落荒而逃,路過賣土豆白菜副食品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知了和人鉚著勁兒拼嗓門兒。她媽領(lǐng)她到這兒買過李子,她爸領(lǐng)她在這兒吃過麻辣燙。許子楓開始控制不住回憶她媽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離婚的念頭,也許是她小學(xué)三年級生日那天,也許是每一次開家長會的時候——她和許子暢的家長會許宏途只去過一次,而且還在開會時睡著了。也許是她媽每夜踩著縫紉機(jī)做套袖的時候,也許是湊不出學(xué)費(fèi)的時候,也許是許宏途每次裹著一身煙味兒和寒氣破門而入、倒頭就睡的時候。

        她不怪她媽,許子楓哭著想,都是許宏途的錯。她邊哭邊走,越走越快,但她不想跟她媽一起住,至少章老師還是她班主任時,她不想。

        她踢飛了一個易拉罐,農(nóng)貿(mào)市場走到頭,筒子樓后頭是幾條交叉的小岔道,百米開外嘈雜喧鬧,岔道卻沒什么人來,再往前幾百米是鐵道口,過的大多是拉煤拉木材的貨車。許子楓重重抹了一把和汗水一起糊在臉上的眼淚,又想起許子暢,都是因?yàn)樵S子暢沒出息,媽最疼他,可媽走不走他根本不在乎,她追著易拉罐又狠踢一腳。

        易拉罐在半空打了個旋兒,“砰”地撞在矩哥腿上,可樂濺出來,迸了幾滴在他褲腳。許子楓沒看見樹底下有人,一下子站住了。還沒等矩哥說話,他旁邊戴耳釘?shù)哪猩粋€箭步上來,“你他媽往哪兒扔??!沒長眼睛是吧!”

        許子楓瞪著他,把拎著的書包狠狠摜在地上,“是,我他媽就沒長眼睛!你他媽殺了我?。 ?/p>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嘶吼,額角青筋直蹦,眼淚連同鼻涕一起飆出來,耳釘被她震得一愣,往后縮了一步,“我×,瘋了吧。”

        “挺牛逼啊?!本馗绨讯敯抢揭贿?,微微彎下腰盯著許子楓的臉,他一手揣在兜兒里,嘴角抬了抬,“玩,去不去?”

        他嘴里的煙味兒很像許宏途,許子楓這時天不怕地不怕,“玩啥?”

        “打架,怕不怕?”矩哥直起身,許子楓拎起校服袖子擦了把臉,心臟連同太陽穴一同突突亂蹦,她聽見自己說:“怕個屁。”

        矩哥從褲兜兒里掏出一把折疊刀,遞給許子楓,“跟職專的打,他們下手陰?!彼吡硕斠荒_,“照顧著點(diǎn)兒,小丫頭片子都他媽比你有剛兒?!?/p>

        許子楓坐在樓頂,腳下是車燈匯成的燈河,不遠(yuǎn)處火車汽笛長鳴,天冷,手凍僵了,摸一把鐵欄桿冰得刺骨。那天的群架沒打起來,有人報(bào)了警,警察到時十幾個大小伙子已經(jīng)散了,一眨眼便消失在筒子樓之間狹窄的巷道里。矩哥用手按著她的后背:“你往那邊兒,過了三個路口,就是學(xué)校小門?!?/p>

        她沒跑,矩哥跑出幾步回頭招呼她跑,她也沒跑,矩哥“嘖”了一聲,折回來拽她,她說:“你快走吧,那是我爸?!?/p>

        矩哥把煙頭啐在地上,瞥了她兩眼,轉(zhuǎn)身消失在樓道里。

        許子楓撿起書包,頭發(fā)黏在臉上,一縷一縷的。她老遠(yuǎn)看見許宏途過來,警服領(lǐng)子往里翻著,她摸了摸臉,已經(jīng)沒在哭了。

        “你咋在這兒?”許宏途往樓里看,他拽住許子楓的胳膊,“咋還不回家?”

        許子楓抽了抽鼻子,把她爸的手甩開。

        “咋了,哭啥?”許宏途皺眉,旋即瞪眼,“是不是剛那伙兒人欺負(fù)你了?”

        許子楓抬起頭,她笑了一下,眼淚又下來了,許宏途身上全是煙味兒,還有一股汗酸味兒,她說:“你跟我媽離婚吧?!?/p>

        夏天剛剛開始,許子楓就在《一路順風(fēng)》的單曲循環(huán)里送走了她媽,她媽搬家,他們仨也忙著搬家,棚戶區(qū)馬上動工,不能住了,派出所一個快退休的同事給許宏途找了一處老機(jī)關(guān)樓,三十多平方米,樓道堆滿自行車、紙殼箱、酸菜缸。許子暢和許宏途一趟趟往車上搬東西,許子楓叼著根冰棍兒,滿嘴糖精的假甜。

        離婚前,她媽和她聊過很多次,她媽說:“你跟媽一起過,媽能照顧你,章老師還能給你補(bǔ)課,他是有個兒子,念高中,他兒子住校,不回家住。”

        許子楓答非所問:“我有哥,有一個就夠了?!?/p>

        許宏途和大多數(shù)家長不太一樣,他抓犯人審犯人過夠干癮了,沒心情也沒時間跟孩子“談?wù)劇保不静粫游?。從小到大許子楓只挨過兩次揍,第一次是小學(xué)一年級,她和許子暢偷了鄰居晾在外邊兒的柿餅,許宏途是協(xié)警,他對許子暢的期望是警察,未來將要成為警察的人做了小偷的勾當(dāng),許宏途一怒之下,打得許子暢一宿沒睡著覺,許子楓也挨了一耳光。

        許宏途的一耳光能打得她耳鳴十分鐘,隔了快十年,許宏途終于又扇了她一耳光。許子楓用了三四天的時間想,也沒想通耳光到底是為什么挨的。她媽走了幾個月,許宏途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話還是少,對他倆照例不聞不問,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一周煎一大盤帶魚,用她媽留下的飯盒裝好了給他倆當(dāng)午飯。許子暢也是該打工打工,該上學(xué)上學(xué),成績沒什么波動,情緒沒任何起伏。

        這令許子楓感到氣憤,就像他們在同一個魚缸里生活了十幾年,突然一條魚被撈走了,剩下的魚還在魚缸里照活不誤,也不找,也不著急,更別提難過。許子楓覺得自己像條傻魚,想念和傷感令構(gòu)成了傻魚的不識時務(wù)。

        許子楓喜歡上了只見過兩面的矩哥和他的江湖,一邊厭惡一邊憧憬,她厭煩那些把褲腿改小、燙了頭發(fā)、蹬著高跟鞋滿嘴臟話的小太妹,又羨慕她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談?wù)?、謾罵,逃課去網(wǎng)吧、去臺球廳,無所顧忌地出入于她所傾慕的世界,接觸她喜歡的人。

        她認(rèn)識矩哥的自行車,藍(lán)色的大賽,車梁纖細(xì)筆直,如同少年的骨骼。她暑假時去過矩哥常去的網(wǎng)吧,每次邁上臺階便心里打鼓,唯一進(jìn)去一次還遇見了許子暢。她把矩哥寫進(jìn)小說里,用了化名,上課偷偷寫,放學(xué)在臺燈底下寫,手稿藏在書包最底層。她沒再去過高中部男廁所后墻,那樣見面太刻意,許子楓臉皮薄,她明白矩哥瞧不上她,她不能不給自己留退路。

        從小學(xué)開始,許子楓和許子暢都是班里的中流砥柱——成績中流,座位抵柱,跟尖子生遙不可及也不至于后排打狼,扔人堆兒里認(rèn)不出來,構(gòu)成了一個班級最主要的承重部分。除了班級里漸漸出現(xiàn)的關(guān)于她媽和章老師的議論、許子楓的成績在以每月十名的速度逐步下滑之外,生活毫無變化。

        許子楓告訴自己,人們說的都是事實(shí),也沒什么值得爭辯的。上學(xué)期被章老師以“成績下滑,以免耽誤學(xué)習(xí)”為由撤掉的文藝委員和葡萄紫小太妹成立了同盟,許子楓明顯地體會到了被孤立,孤立和無視不一樣,無視是注意不到,孤立是偏偏把她一個人拎出來,再故意注意不到。許子楓在孤島里寫她的小說,她把女生們嘲笑她是死魚寫進(jìn)去,她又寫,矩哥說她是最漂亮的金魚。

        這種狀態(tài)從九月份開學(xué)一直持續(xù)到期中考試后的家長會,家長會那天只上半天學(xué),中午放學(xué)后,許子楓在黑板上畫歡迎板報(bào)。她沒學(xué)過美術(shù),只會畫金魚,金魚風(fēng)箏。畫魚肚子的時候,她聽見前文藝委員用壓低了卻正好能讓她聽見的聲音說:“上學(xué)期就是金魚,這學(xué)期還是金魚,畫金魚就畫金魚吧,還畫的死魚,也不嫌喪?!?/p>

        另一個聲音說:“你知道啥叫臭不要臉?聽鵬哥說,她堵矩哥都堵好幾回了,真他媽一點(diǎn)兒臉都不要?!?/p>

        許子楓畫歪了魚尾巴,用黑板擦擦了重畫,前文藝委員說:“她媽都能勾引閨女班主任,她還有啥干不出來的。”

        許子楓畫完了最后一筆,把粉筆放在黑板槽,轉(zhuǎn)回身走下講臺,一黑板擦拍在了前文藝委員臉上。

        許宏途不是因?yàn)樗蚣懿艅拥氖郑唤械綄W(xué)校時他剛解決完棋牌室的糾紛,棉襖和頭發(fā)縫兒里煙味兒未散,章老師讓許子楓在辦公室外邊等,親爸和后爸在辦公室獨(dú)處了十來分鐘。許宏途從辦公室出來,臉色像剛被犯人審?fù)?,他順手從兜兒里摸煙,煙叼進(jìn)嘴里,頓了一下又拿下來,放回?zé)熀小?/p>

        他拉了一把許子楓的胳膊,“跟人家道歉?!?/p>

        前文藝委員洗干凈了臉,鬢角發(fā)頂還沾著粉筆灰,她媽在旁邊站著,幫她拎著書包,沒搭腔。前文藝委員也沒搭腔,抽抽搭搭地哭。

        許子楓的書包單掛在肩上,拉鎖壞了好幾天,用別針固定著。她沒看許宏途,也沒看章老師,誰也沒理,抬腿往樓梯口走。

        “許子楓,你上哪兒去!”許宏途拽住了她另一邊書包帶,一使勁兒“嘩啦”一聲,書包從中間豁開一張大嘴,里面的東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鋁皮飯盒拍在水泥地上,粘成一團(tuán)的米飯和半條帶魚一起滾出來,聲音尤為響亮。

        許子楓第一反應(yīng)去搶寫著小說的稿紙本,她太著急,踢飛了一同掉出來的MP3,她踉蹌兩步伸手去抓,許宏途也正好大跨步過來,一把鉗住她的胳膊,“站起來,別他媽丟人現(xiàn)眼!”

        MP3被許宏途一腳踩碎了,聲音清脆得跟踩斷了跟骨頭似的,許子楓覺著這一腳踩在她手指頭上,一缸養(yǎng)魚的渾水都打翻了,混合著壓抑的腥臭往她嘴里灌,在她胃里翻騰,轉(zhuǎn)瞬就要從眼眶里崩裂而出。許宏途也感覺到自己踩到了什么東西,他撤開腳,許子楓把MP3撿起來,用拇指細(xì)細(xì)抹了幾下,她一只胳膊還被拎著,像個人贓并獲的賊。

        許子楓沒出聲,她狠狠地用扯斷肩膀的力道,一下,兩下,把胳膊從許宏途的鉗制里掙脫出來。她攥著變形的MP3,攥著稿紙本,蹲在地上,把書本零碎撿回書包,章老師沒動,有沒下班的老師從辦公室探出頭來看,許宏途也蹲下身,撿起飯盒遞給她,許子楓沒接。

        她站起身來,拎著開膛破肚的書包,吸了一下鼻子,在安靜的走廊里,對所有人說:“道歉你媽×?!?/p>

        許宏途沾著飯粒和油腥的巴掌,重重掄在許子楓臉上。

        臉只疼了半分鐘,半分鐘之后就麻木了。之后的幾天,許子楓一直活在這一巴掌里,活出幾絲心安理得,她終于令許宏途看到了她的反抗。直到今天,她哥和矩哥間令她求之不得的熟識又重重給了她另一巴掌,這次她不知道要反抗給誰看,她選擇跳樓尋死反抗給自己看。

        如果她跳了,就永遠(yuǎn)不再是她一個人難過了。

        樓頂?shù)脑S子楓有點(diǎn)想哭了,怪風(fēng)太冷,空氣太干,這回是凍得她想哭了。她覺得這風(fēng)把她和屁股底下的磚頭凍在了一起,和這棟樓以及與這棟樓連接的城市凍在了一起??葜ι蠎覓斓钠骑L(fēng)箏在路燈底下飄搖,這條金魚死了,腐化了,她想,不會有人來參加葬禮。

        許子楓來回按那個已經(jīng)陷進(jìn)前蓋的按鈕,顯示屏?xí)r亮?xí)r暗,如同一只垂死掙扎的螢火蟲。她低下頭,扯扯嘴角,風(fēng)把涌出眼眶的東西打磨成兩把刀子,割得臉皮生疼。

        許子楓去想那只金魚風(fēng)箏沒有飛起來的那天,那天許宏途休班,去公園之前,本來說好一家子一起去看電影,電影看到一半,許宏途就被所里的電話叫走了。許子楓記得電影名字叫《重慶森林》,這名字令她在讀初中之前都以為重慶是一座森林。電影畫質(zhì)不敢恭維,音效滋滋啦啦,演的什么沒看懂,粵語更聽不懂,后半程她媽一直沒說話。從公園回家的路上也什么都沒說,她在廚房給許子楓煮面,許子楓聽見她低啞的嗚咽。

        許子楓做了一宿的夢,夢見自己是那條墜落的金魚,被紅塵浮世包裹著,被長長的山道電梯、擁擠的菜市場、逼仄的巷道樓盤圍繞著,在無休止的夢境里橫沖直撞地尋找出口。

        她很多年沒有夢到那片重慶的森林,直到上星期,許宏途打她的那個晚上。她從夢中驚醒,枕巾濕透了,許子暢坐在她床邊,塞著耳機(jī)擺弄損壞的MP3。許子楓眨眨眼睛,有淚珠順著眼角滑下來,觸感陌生。

        她說:“哥?!?/p>

        許子暢說:“我聽你一直在哭?!?/p>

        冷風(fēng)酣暢。她嗅到敗葉在腐壞中冰凍的獨(dú)特氣味,未下雪的城市如同沒擦干凈的玻璃,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霧,連夜都黑得不純粹。許子楓把腿從護(hù)欄外收回來,膝蓋以下已經(jīng)凍麻僵硬,站立時像千萬根刺往皮膚里扎。手機(jī)響了一遍,對方又撥了一遍,是許子暢,她看了一眼,掛掉,沒過兩秒,手機(jī)鈴又響了起來。

        許子楓還沒考慮好質(zhì)問許子暢的理由,她清了清嗓子,“喂?”

        許子暢坐在醫(yī)院走廊長椅上,冰涼,消毒水的氣味也冰涼,凍鼻子,從氣管到肺葉都凍得發(fā)麻,喘氣兒帶冰碴。派出所的李哥拍了拍他肩膀,“人押回去了,你爸咋樣。”

        許子暢擦了一下眼角,“還在手術(shù)室?!?/p>

        “告訴你妹了嗎?”李哥問。許子暢點(diǎn)點(diǎn)頭,“剛打的電話,她打車來?!?/p>

        “手術(shù)錢甭?lián)模惆炙愎??!崩罡缭谒赃呑?,“現(xiàn)在的小崽子,你猜怎么著,咱把他爸找來他叫他爸滾,他爸氣得差點(diǎn)兒過去,也是奇了怪了,聽說他爸還是你們學(xué)校老師,教得了別人家孩子,咋還管不了自己的種?!?/p>

        許子暢“嗯”了一聲,“章矩在學(xué)校從來不認(rèn)他爸?!?/p>

        “不過這小子倒是夠仗義?!崩罡玎止玖司洹?/p>

        許子暢用手搓了搓臉。章矩是學(xué)校的棍兒,比許子暢大一屆,倆人本來沒有任何交集。他幾次見章矩也不是在學(xué)校,是在網(wǎng)吧。上學(xué)期許子暢在網(wǎng)吧打工,章矩隔三岔五地來,他錢花得多,游戲卻打得臭,許子暢掃一眼鍵盤就知道。

        許子暢和章矩第一次說話是在派出所,夏天,六月中旬,許子暢剛搬上新家,沒帶鑰匙,去派出所找他爸取。他進(jìn)屋時章矩正倚著墻,半靠不靠,頭頂一盞燈,斜著身子像一把擱在墻角的刀,一截衛(wèi)生紙堵著鼻子,短袖撕了個口子。

        章矩半抬頭瞥了許子暢一眼,不冷不熱。許子暢把系在腰上的校服緊了緊,他爸坐在桌后剔半截帶魚,旁邊隔著一大塑料壺茶水,許子暢端起來灌了一口,“爸,我沒帶鑰匙。”

        他爸從腰上解下一串鑰匙,稀里嘩啦的,“子楓沒回家?”

        “她說章老師留她補(bǔ)課?!痹S子暢說完,聽見章矩在他背后哼笑了聲。

        他不由得又回頭瞄了一眼章矩,章矩正把衛(wèi)生紙拽下來,抹鼻子下的血,他瘦、高、棱角清晰,帶著一股子戾氣,像一塊凍硬的鐵皮,連影子都比別人狹長。

        許子暢聽說他有求必應(yīng),沒有不打的仗,今天跟職專約架,明天替小弟拔創(chuàng),沒什么目的性,單純?yōu)榇蚣芏蚣堋?/p>

        許子暢把視線從章矩身上移回來。六點(diǎn)多,離天黑還早,太陽往西沉了,城市是暗金色的。許子暢正準(zhǔn)備出去時,他媽正好迎面進(jìn)來,屋里四個人的表情都在一瞬間變得古怪,像被暗金色的夕陽銹住了喉嚨。許子暢張了張嘴,剛想出聲,他媽清了清嗓子,“我來接人?!?/p>

        許宏途蓋上飯盒,“剛打電話是他爸接的。”

        “他爸在開會,出不來,”他媽說,她身上還殘留著藥店的氣味,“叫我來接?!?/p>

        許子暢覺著那銹在往肺管子里鉆,他看著他爸,他爸把記錄拽過來,圓珠筆“啪嗒”一聲,“關(guān)系?!?/p>

        他媽頓了頓,輕聲說:“繼母?!?/p>

        許子暢站在他媽和章矩之間,所有人說的話他聽得最清楚,他舔了一下嘴唇,聽見章矩嗤笑,“×,真不要臉。”

        章矩話音未落,他媽簽字的手滯了一下,他爸“啪”地一拍桌子,“小兔崽子你再罵一遍?”

        許子暢站在夕陽的燙傷里,銹味兒從喉嚨返到舌尖,他提著拳頭兩步過去,掄起胳膊一拳砸在章矩臉上。

        他不會打架,也從來沒打過架。許子楓說他是個三腳踹不出個屁的廢物,這話沒錯,他什么都懶得看,懶得聽,懶得想,懶得做。

        這一拳太使勁兒,力道從章矩的顴骨反擊回許子暢的指關(guān)節(jié),震麻了手腕和小臂,他第一次知道打人也這么疼。

        章矩一腳踹在他肚子上。

        他媽撲過來把他拉開,往懷里護(hù),他爸按住了章矩,每個人都在高喊、叫罵,許子暢聽到椅子被踹翻的聲音,胃疼,疼得翻江倒海,他想罵,一張嘴就往上涌酸水,他聽見許宏途低吼,“老子斃了你?!庇致犚娝麐寧е耷徽f:“都是我造孽,我造孽行嗎,你們打死我吧。”

        出了這檔子事,許子暢做好了章矩找他麻煩的準(zhǔn)備,出乎他的意料,在網(wǎng)吧再見時,章矩跟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他叫了臺機(jī)子,開了游戲,坐在電腦前抽煙,抽了兩根,他喊:“百事。”

        許子暢拎了一聽掛冰的可樂,放在他桌上,章矩的視線沒從電腦屏幕上移開,“你站那兒。”

        許子暢說:“我還有事兒。”章矩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手勁兒大得幾乎能把許子暢的手腕掰斷,他沖前臺喊:“老板,把你網(wǎng)管兒借我打兩局。”老板站起身,看到是他,擺了擺手,“借你?!?/p>

        許子暢說:“要打出去打?!?/p>

        章矩放開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誰說打你了?讓你替我打兩局游戲,我問了,這群人都說你是個高手,真人不露相那種。贏了請你吃飯,輸也是輸我的,你不吃虧。”

        許子暢盯著他,章矩又點(diǎn)了根煙,左半邊臉還有個發(fā)黑的印子。他坐下來,把椅子往前挪,章矩的裝備著實(shí)不咋樣,跟他這個人似的,除了匕首就是肉身。

        許子暢操控著這個羸弱的匪徒在工廠里出生入死,他只有匕首,靈巧地繞過幾處障礙和箱子,偷襲了一名正趴在鋼筋掩體后的軍人。匕首捅下去的時候,章矩把煙屁股按進(jìn)煙灰缸里,“那個女的是你媽?”

        許子暢撿了對方的槍,“是。”

        章矩瞇著眼睛,點(diǎn)頭,“你媽養(yǎng)了個好兒子?!?/p>

        “屁?!痹S子暢一槍擊斃了放冷槍的敵軍,角落里有人應(yīng)槍罵了聲。

        章矩說:“別人要是跟我這么說話是要挨揍的?!痹S子暢操控的匪徒站在原地不動了,他盯著屏幕上當(dāng)靶子的小人兒,“那我說啥,說你不是你爸的好兒子?”

        章矩笑罵:“別他媽玩死了,死了真揍你,”他一口氣把可樂灌下大半瓶,打了個嗝兒,“要不你跟我混吧,你叫啥來著?”

        許子暢沒搭理他,屏幕上的匪徒輾轉(zhuǎn)騰挪,成了英雄,打完了這局,許子暢才從椅子上個站起來說:“我不會打架,我沒你那么憤怒。”

        游戲界面血流成河,除了一開始那把手槍,許子暢再沒撿過裝備,敵人基本是被捅死的,章矩把可樂罐捏扁,“雜種,也不知道咱倆誰憤怒?!?/p>

        后來整整一個暑假,章矩只要到網(wǎng)吧來就一定要許子暢幫他打一局,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帶三五個人,見識了許子暢技術(shù)的男生都大呼小叫要認(rèn)他當(dāng)大哥,許子暢一開始不搭腔,后來也就隨他們?nèi)チ?。章矩笑得很臭屁,好像牛的是他?/p>

        他問許子暢:“你爸不是警察嗎?他能讓你成天可網(wǎng)吧泡著?”

        許子暢說:“他不管我?!闭戮卣f:“那你是錢不夠花?”許子暢說:“是,我之前送我妹一個MP3,管廣廈賣電器的哥們兒饒的,掙點(diǎn)兒錢好還人家?!?/p>

        章矩把打火機(jī)按得啪啪響,“我×,你還有個妹,長得好看嗎,給哥介紹介紹?”

        許子暢站在滿身是血的尸體旁,臉上映著屏幕幽幽熒光,“你要是敢打我妹主意,那一派出所的警察都饒不了你?!?/p>

        章矩笑得不屑,許子暢也笑了,笑得慘淡,他用一個假期的時間換了個MP3,用MP3換了許子楓一句“廢物”。他把MP3遞到許子楓手上時,許子楓質(zhì)問:“媽走了,你一點(diǎn)兒都不難過?”

        許子暢說:“難過沒用?!?/p>

        “什么事兒到你這兒都沒用,你什么也不在乎,”許子楓咬牙,“你就是個廢物?!?/p>

        手術(shù)室沒動靜,兩扇鐵門,冷得刺骨。李哥去樓梯口接電話,許子暢仰著頭,盯著頭頂圓形的、慘白的燈出神,燈光也是冷的,凍得他眼球生疼。

        許子暢猶豫要不要給他媽打個電話,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他媽了,上次見是在章老師家,他去取生活費(fèi)。他媽和章老師住在家屬樓一樓,四十多平,一進(jìn)門的柜子上養(yǎng)著一缸黑色的金魚。

        他媽這么多年都沒養(yǎng)過魚,許子楓小的時候養(yǎng)金魚,過年他媽領(lǐng)他倆回農(nóng)村老家,再回來時魚都餓死了,他爸太忙,根本想不起來喂。許子楓沖著一缸白肚皮向上的金魚號啕大哭,怎么勸也勸不好,他爸便砸了魚缸,從此這家里不再養(yǎng)魚。

        章老師沖他笑,笑得和藹親切,“小暢快進(jìn)來坐會兒,吃點(diǎn)兒水果,一會兒我給你們娘兒倆炒幾個菜,吃完晚飯?jiān)僮摺!?/p>

        許子暢渾身不自在,每次接過生活費(fèi)都像接過他媽身上割下的肉。屋里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氣味,是他媽身上的氣味,常用的洗衣粉、香皂、常做的飯菜交雜在一起組成的獨(dú)一無二的氣味。這氣味已經(jīng)漸漸消散了,如果不聞見,他已經(jīng)很難回憶起來。

        許子暢動一動喉嚨,他看著章老師,他生著和章矩一樣突兀的顴骨,“不了,我約了朋友?!?/p>

        他媽囑咐,“告訴子楓好好吃飯。”許子暢點(diǎn)頭,“有機(jī)會您親自跟她說,她不聽我的?!?/p>

        他出了門,八月末的傍晚,空氣被最后一陣熱浪席卷成扭曲的線條,將北方小城籠罩成一幅色調(diào)灰暗的老油畫,鴿群在民房上空盤旋,探出灰瓦藍(lán)天的老樹枝繁葉茂,翠綠欲滴。

        許子暢穿過小區(qū)旁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賣饅頭的蒸籠里飄出糧食發(fā)酵熟透的香氣,家家戶戶開火做飯,傍晚沒有一絲風(fēng),飯菜香氣在空氣里橫沖直撞。他聽見音像店里傳出搖滾樂的嘶吼,“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識相互琢磨?!?/p>

        章矩給他發(fā)短信,“買了幾張碟,過來陪我看?!?/p>

        許子暢穿過農(nóng)貿(mào)市場、小學(xué)大門、散發(fā)著惡臭的火車橋洞,還有雜亂喧鬧的火車站。章矩住在火車站后的臺球廳,臺球廳原來是家小電影院,許子暢在這兒看過一場電影,那天是他妹生日,電影好像叫《重慶森林》。

        這個時間人剛上來,也有整天整天泡在這兒不走的,屋里煙熏火燎,熏得許子暢眼睛疼。章矩和這兒的老板拜過把子,他不在家住,平時就住后頭的連屋,看場子,幫人打兩桿。屋里啥都擺不下,除了電視柜,就夠擺一張鐵架子床。許子暢知道他住這兒,這是他第一次進(jìn)來。

        進(jìn)門的臺球桌上趴著個小太妹,染著一腦袋葡萄紫,她抬眼沖許子暢吹口哨,“門口交錢?!?/p>

        許子暢說:“我找章矩?!逼咸炎习亚虼蜻M(jìn)洞,“章矩,誰是章矩?沒這個人?!?/p>

        許子暢說:“我找矩哥?!?/p>

        章矩盤腿坐在鐵架子床上,跨欄背心大褲衩,捧著筒方便面,床單泛黃,海綿墊子和下頭的鐵絲網(wǎng)吱嘎作響,門口有個鐵架子,上頭兩個搪瓷盆,一條毛巾,衣服亂七八糟堆在椅子和柜子上,電視蒙了一層灰,信號來自房頂私架的大鍋。

        章矩在他來之前已經(jīng)把光盤塞進(jìn)VCD機(jī)里了,電影播完了開頭,許子暢覺著這部電影他好像在哪兒看過,他一時想不起來叫什么。

        章矩往旁邊挪挪屁股,“真他媽慢。”

        許子暢坐下,“我剛從你爸家出來?!?/p>

        章矩吃面條的聲音很大,腳邊擱在一堆光盤,他說:“你要是來找碴兒的,現(xiàn)在就滾?!?/p>

        屋里有股刮嗓子的煙臭,許子暢想,如果章矩一怒之下把他打死了,他的尸體估計(jì)會被埋在床底下,或者碎尸扔進(jìn)往全國各地拉煤的貨車車廂;如果他把章矩打死了,外頭那群人也得把他弄死。他問:“你媽呢?”

        章矩咽了口湯,“死了?!痹S子暢問:“怎么死的?!闭戮亓R了句什么,回答:“我害死的,生我難產(chǎn)?!?/p>

        許子暢瞥他一眼,“你可真自作多情?!闭戮剜苤阑ㄗ?,把方便面桶放下,一手掐著許子暢的后脖子,“你今天嘴可真欠,皮癢?”

        許子暢弓著腰,眼睛盯著屏幕,屏幕上出現(xiàn)重慶大廈的時候,他想起了在哪兒看過這部電影,“我今天明白你為什么總那么憤怒了。”

        “我憤怒個××,”章矩啐了一口,“老子打架是因?yàn)槔献訕芬猓覌屗懒宋野职盐胰愚r(nóng)村,跟我姥一起過,我姥那死老太太,罵起人一天一宿不帶重樣兒的,成天擱我耳邊罵章成峰不得好死,害死她女兒,還把我這個小孽種扔給她養(yǎng)。村里孩子說我有娘生沒娘養(yǎng),她抄著鐵鍬能追出二里地,后來我就不用她了,誰敢惹我我就打,打服為止?!?/p>

        他指著額角一寸來長的疤,“上小學(xué)被玻璃瓶子砸的,我姥找赤腳醫(yī)生給我縫的針,那之后沒倆月我姥就死了,腦出血,我才跟章成峰來的這兒?!?/p>

        許子暢看那條很淺的、田壟一樣從皮膚底下鉆出來的傷疤,眼皮一閃,垂下去說:“原來我媽給我講過一道題,她說這世界上有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你向一個物體施加壓力,物體也會向你施加同樣的壓力。別太較勁兒,得過且過就完了?!?/p>

        “你媽是個哲學(xué)家啊,”章矩樂了,“就是說,我要是越玩命,越較勁,越容易被自己弄死。是這個意思不?”

        “是,就為這事兒我爸還跟我媽干過架,我爸說我媽把我教成了窩囊廢,我是許宏途的兒子,他這輩子只能是個協(xié)警,我以后是要當(dāng)警察,當(dāng)英雄的?!痹S子暢吊了吊嘴角,他拿起床頭的啤酒罐,晃了晃,空的。

        章矩說:“你爸是個傻×。”許子暢說:“你爸才是傻×。”

        黃昏暗涌,窗外天際著潑灑成群的鴿子,像章老師家魚缸里成群的黑色金魚。許子暢感覺孤獨(dú)像風(fēng)箏線一樣絞殺著他,電視上的《重慶森林》令他想起東湖公園掙脫了風(fēng)箏線的金魚,想起他妹哭著要他賠風(fēng)箏,就像上個月哭著罵他是廢物一樣,他想起被他爸餓死的金魚,和他妹用煙盒剪的、在平房院兒里給金魚立的墓碑。

        許子楓對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看得太重。

        “嘬一口。”章矩點(diǎn)了根煙,塞進(jìn)許子暢嘴里,許子暢猶豫了一下,煙已經(jīng)點(diǎn)著了,他一口氣吸得太猛,嗆進(jìn)肺里,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許子暢眼圈發(fā)紅,煙仿佛從眼眶里火辣辣地滾出來,就像一把錐子猛地穿透紙張。章矩使勁兒拍著他的后背,“傻×。”

        另一間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家屬一股腦圍上去,許子暢裹著他爸淘汰的羽絨服,坐在長椅上望著人群出神。他想,這回全派出所都饒不了章矩了,他把他們許哥捅了,章矩他爸也護(hù)不了他了,學(xué)??隙〞_除他,以后他去哪兒,少管所?他今年多大了,滿十八了么,得負(fù)刑事責(zé)任了吧。

        如果下午能攔住章矩就好了,許子暢想,還是自己太廢物,如果能攔住章矩,今天晚上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電話響了,是許子楓,鈴聲在醫(yī)院走廊里炸開,許子暢的手臂搭在膝蓋上,籠罩在屬于自己的昏沉的陰影里,昏暗的燈光順著他的后頸陰沉沉地流淌,在低垂的指尖泫然欲泣。

        許子楓帶著哭腔,“哥,爸咋樣了,我害怕,我快到了?!?/p>

        “別怕,沒事兒,”許子暢說,“我下去接你?!?/p>

        “你妹到了?”李哥買了兩瓶水,替許子暢擰開一瓶,“你坐著,我去吧?!?/p>

        許子暢接過水瓶再擰上,水里帶冰碴,沒他手涼,他低頭盯了一會兒雙腳之間空白的地面,“李哥,我下午就知道他要去,他是替我出頭,是我沒攔住他?!?/p>

        許子暢捏著瓶子,李哥按了按他肩膀。

        這幾天他又去網(wǎng)吧打工了,為了再給許子楓買一個MP3,這回就說是爸送的。從網(wǎng)吧下班回家,他抄近路穿胡同,沒路燈,一伙兒人就在這兒把他截了。許子暢沒看清人臉,聽聲音有一兩個像網(wǎng)吧的???,他的錢都塞在書包底下夾層里,他們沒翻著,一怒之下揍了許子暢一頓。許子暢肋骨上挨了一腳,斷了似的疼,其他地方也火燒火燎地劇痛,他縮在墻角半天沒起來,過了十來分鐘,才有個渾身煙味兒的女的經(jīng)過。

        女的差點(diǎn)兒踢著他,“你不矩哥的人嗎?”

        許子暢一抬頭,先借著微弱的光亮看見一腦袋葡萄紫。

        這事兒沒瞞住,第二天就被章矩知道了,稍微一打聽就知道誰總在那一片兒蹲點(diǎn)兒搶錢。許子暢最恨他的一呼百應(yīng)。下午體活課,他把章矩堵在男廁所后墻,章矩叼著根煙,眼角吊著一抹笑。

        許子暢說:“章矩,搶就搶了,挨打是我自個兒沒本事,跟你沒關(guān)系?!?/p>

        章矩說:“我閑得骨頭癢,跟你也沒關(guān)系,別他媽自作多情?!?/p>

        許子暢瞪著他,“你是不是一天天覺著自己特牛×啊?!闭戮匕褵熌孟聛恚袄献泳褪桥!猎趺粗??”

        憤怒比長驅(qū)直入的寒潮更加來勢洶洶,許子暢咬著牙,“行,你?!?,我們都他媽該對你感激涕零,我他媽在你們這群人眼里算個屁啊,你替我出頭,我×,以后我是不是得把矩哥倆字兒刻腦門兒上?。 ?/p>

        章矩把煙頭摔在地上,一拳楔上許子暢的肩膀,許子暢后背撞在墻上,章矩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子把人拎起來,“許子暢你也就敢跟我這兒裝×,誰他媽不知道你成天混得跟個王八蛋似的,你想干啥?想讓我揍你一頓?圖啥啊,你覺著你媽能為這個跟章成峰離婚?”

        許子暢耳朵嗡嗡作響,血往上涌,簡直要從眼眶里涌出來,他死死攥著章矩的胳膊,前些天他做了個夢,他很久沒有夢到那片重慶的森林,他終于又夢到了電影里逼仄的巷道、狹窄的樓梯間、煙火繚繞的鬧市和蜿蜒的公路。他在迷宮里橫沖直撞,盡頭是蔚藍(lán)色的天空,成群結(jié)隊(duì)的金魚在空中游弋。他剛想叫他妹一起看,就被她睡夢里的哭聲驚醒了。

        他卸了勁,松開了手,章矩也放開他,后背上挨打的傷還沒好,撞在墻上一陣陣鈍痛,章矩嗤笑,他拉了一把許子暢,把人往懷里帶了帶,拍拍他的后背,“行了,活得累不累?!?/p>

        許子暢沒想到他爸下班后會從那條小胡同經(jīng)過,兩伙人打紅了眼,匕首捅進(jìn)了沖上來制止的協(xié)警后腰,許子暢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章矩已經(jīng)被帶走了,聽李哥說,章矩一口咬定匕首是他的,人也是他捅的。

        上個月體活課,學(xué)校請的那位風(fēng)箏大師在看臺上放風(fēng)箏,大師裹著軍大衣,忙亂笨拙地?fù)]舞著胳膊,線的一頭拴著他,另一頭拴一串金魚。許子暢和章矩在籃球架底下仰著頭,看金魚排隊(duì)平貼著馬路護(hù)欄昂首,再重重地墜落到對面小區(qū)。

        章矩一開始笑得前仰后合,“我×,太傻了?!边^了十幾分鐘,他把籃球“咣當(dāng)”一聲砸在籃板上,“傻×!”

        樓梯口雜亂慌張的腳步聲,許子楓從走廊另一頭飛奔過來,李哥不知被落到了哪里,走廊慘淡的燈光從她背后追隨而至,錯落下嶙峋的影子。許子暢想站起來,腿像是凍在地上,麻木而沉重。他突然回憶起來,他爸受傷的那條胡同里有家賣電器的門市,賣電腦、手機(jī),和MP3。

        許子楓哭著喊:“哥!”

        “嗯?!痹S子暢答應(yīng),他摸了摸臉,摸到一手的眼淚。

        【責(zé)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羽瞳,本名楊羽瞳,女,1995年生,現(xiàn)遼寧大學(xué)研究生在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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