昃 昊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240)
2019 年10 月31 日,“玉成中國:神話學與考古學專家對話”論壇在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召開。本次論壇由上海交通大學神話學研究院主辦,上海交通大學黨委副書記、神話研究院院長顧鋒,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黨委書記齊紅,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資深教授、神話學研究院首席專家葉舒憲,上海交通大學神話學研究院訪問講席教授、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學系講席教授劉莉,遼寧省文化廳原副廳長、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長郭大順,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張敬國等多位專家熱情參會,數(shù)十位神話學與考古學的學者和研究生們參加論壇。
中華文明探源是神話學與考古學的共同職責與學術使命,上海交通大學神話學研究院提倡跨學科研究華夏文明起源,意圖用神話研究的方式整合跨學科知識,探究華夏精神文化背后潛藏的、未被總結的、缺乏理論提煉的文化基因。以開放、多元、交流、融合的文化精神為本,論壇由開幕式、主題演講與對話發(fā)言三部分組成。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黨委書記齊紅主持開幕,上海交通大學黨委副書記、神話學研究院院長顧鋒發(fā)表論壇致辭。他認為,現(xiàn)在人文學科最大的問題,就是“講故事的”和“實際考證”無法對接,而今天的論壇就是在“講故事的”神話學者與“實際考證”的考古專家之間搭起橋梁,溯源中華文明起源,尋根史前文明,從不同的角度貢獻各自的知識與見解,相互影響,相互促進。顧鋒希望借此機會,打破大家對上海交通大學僅以理工科見長的傳統(tǒng)和固有認識,他以三句話總結上海交通大學:第一,因圖強而生。上海交通大學誕生于甲午戰(zhàn)敗的硝煙當中,是國內最早的國立高校之一。第二,因改革而興。上海交通大學辦學123 年,歷程坎坷。建校任職最長的校長唐文治是一位國學大師,當時的北大校長蔡元培曾在這里就職,形成一段非常有名的文化時期。經(jīng)歷了抗戰(zhàn)西遷、解放后院系調整、創(chuàng)辦西安交通大學等諸多調整后,交大完成了格局調整與華麗轉型。上海交大沒有錯過任何一次改革的機遇,成就了如今的一流綜合性大學。第三,因人才而生。上海交大各學科門類齊全,許多社會科學成為王牌學科專業(yè);人文文科的A 學科率與學校持平,值得稱道;人文學院的發(fā)展有目共睹,進步神速。學校堅持以人文本,凝聚力量,凝聚特色,大力推動人文學術事業(yè)的發(fā)展。神話學研究院是上海交大“雙一流”建設首批重點建設的研究院,本次論壇在此平臺上凝聚整個人文學院、整個上海交大文科的各方面力量,認真探討與回應中華文明起源,著重關注史前文明的重大話題。通過多方對話交流,真正發(fā)揮跨學科的影響力,真正表達多元互鑒的學術態(tài)度。
神話學研究院首席專家葉舒憲作題為《玄玉時代:孕育中原文明——早期奢侈品的神話觀》的主題演講,悉數(shù)文學人類學30 年理論建構,總結“四重證據(jù)法”“神話觀念決定論”“文化大小傳統(tǒng)論”“文化文本多級編碼論”“玉文化先統(tǒng)一中國論”等方法論觀點。他直言,神話學的理論很明確,即催生所有文明背后的觀念動力一定有神話和信仰,而可找到的文明觀念的源頭一定都來自史前可切磋琢磨的石頭。文明背后所有的東西全部由神話支配,但如今的研究已不再只是關注大禹治水的故事,而是瞄準一個建構社會、建構文化源遠流長的原編碼的觀念系統(tǒng)。葉舒憲聚焦靈寶遺址,根據(jù)考古報告做神話學的解讀。他劃分靈寶西坡大墓為玉鉞與陶灶的二元結構,將灶神與玉皇的原型前溯到至少5000 年。他指出,墓葬的設計與結構不僅能反應其社會階層與經(jīng)濟實力,還具有讓墓主人靈魂升天的意義。葉舒憲經(jīng)過2014~2017 年主持中國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得出源于資源依賴與協(xié)調的西玉東輸是絲綢之路的原型,《周禮》六器的玉禮體系仰賴中華文明的玉石神話信仰。
劉莉教授受到葉舒憲教授啟發(fā),并與其對談,思考如何把研究物質文化的考古與研究精神文化的神話結合起來。她說,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不可分割,現(xiàn)代科學的方法把它作為兩類現(xiàn)象來解釋,但是在古人看來是一體的。精神文化不能離開物質體現(xiàn),人的想法靠物質來表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考古實物,背后都有人類的思維和行為。她補充,西坡遺址中的灶不是一個器物,而是一群器物之一,此外還有許多罐、缸等。發(fā)掘者認為這是一個跨越地區(qū)的交換,是上層社會人物的交換,但并沒有指明這些東西反映了什么行為、交換的是什么東西。這些器物都與做飯、吃喝有關,劉莉認為這反映了當時已經(jīng)形成了最早期的中國統(tǒng)一的禮儀。針對葉舒憲提出的“陶灶等不是使用物,而是神圣物”等觀點,劉莉也表示贊同:“有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陶器的殘留物是酒,大的缸是盛酒的,雖然不見得是釀酒器,但反映的是宴飲的過程?!边@些器物反映當時在進行喪葬禮儀時舉行的儀式,有非常長遠的傳統(tǒng),而并不在于反映個人的財富。她提到,大汶口文化墓葬中亦有用一大堆玉器彰顯地位和個人財富,顯示進行宴飲、主持宴飲的器物是由一群人進行的現(xiàn)象,這表示墓主人生前是當?shù)刭F族,而非普通老百姓,應該是懂天象、掌握宇宙觀知識的人物。劉莉認為這些考古證據(jù)表明,灶和通天的功能是沒有矛盾的,考古實料是古人精神的物質反映,背后有政治目的或宗教意義。劉莉指出,若要追尋大傳統(tǒng)中上層社會人物主持宴飲等表示集體利益的活動流傳,最好的例子是陶寺:陶寺遺址中有大量的案板、刀具等,供給一大群人使用。這種“吃”是集體利益與信仰的投射,是中國的文化精髓的核心體現(xiàn),同樣也是種族繁衍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手段。
郭大順補充,西坡遺址的斧鉞也可以作為物質文明與神話信仰之間的關聯(lián)線索。西坡墓地的斧鉞擺放方式特別,一般的斧鉞柄是橫著的,而西坡的斧鉞柄向上,可能是某種獨特的思維與行為的反映。另外,西坡是最早的斧子變平首圭的典型實例。
其后,六位人類學、神話學學者熱情發(fā)言,就中華文明起源問題的各個剖面作出詮釋與闡發(fā)。郭大順、張敬國、劉莉三位考古專家分別在發(fā)言后對話評議。
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徐堅作《古史重建的三種路徑》的分享,他認為疑古、信古、釋古是一個“正反合”的過程,從批判史學的潮流到機械實證史學的回溯,最終走上考古、文獻、神話的擬合之路。他提倡一種史料發(fā)生學的釋古,任何史料、任何材料是一個過程的結果,雖然無法在事實層面進行補充和完善,卻可以在史料背后的機制進行比較和印證。徐堅認為可以將結構主義同樣放在神話學、考古學、歷史學的范疇,做“結構主義神話學”“結構主義考古學”“結構主義歷史學”的研究。最后,他以伏羲太昊陵的實例解釋地域聯(lián)盟、地域集團的存在,而文獻可以幫助我們追溯它們延續(xù)了多久。平?jīng)雠_有中原地區(qū)最早的龍山晚期的城址之一,是我們同時期可見最大、最方正的城,不僅城墻是完整的,而且有完整的排水體系,徐堅認為這一定是有一個巨大的社會權力才得以制造完成。但因城內基本只發(fā)現(xiàn)有排房,而沒有發(fā)現(xiàn)廣場等權力性結構空間,徐堅由此推測,這個時代的社會權力可能跟我們所理解的中國不太一樣,“這座城為我們提供了未來神話的基礎……我們理解的中國是基于秦漢以后經(jīng)驗的‘中國’,并沒有仔細考慮過先秦中國的模式”。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易華帶來《石峁夏都論》的講演,從玉帛古國到干戈王國、龍山文化與齊家文化以及玉璋玉戈的實際用途與象征意義等角度闡述石峁遺址作為夏代首都到可能性。他首先提出國家起源兩大模式——契約論或和平論、暴力論或戰(zhàn)爭論,并總結夏、商、周均是“干戈玉國”。易華從齊家文化與龍山文化時空分布、戎化特征明顯的石峁玉器以及相關文獻記載中得出,石峁遺址經(jīng)歷了從玉帛古國到干戈王國的變革過程。他認為,如果二里頭遺址是夏代王朝末都,唯有將考古學、歷史學、神話學和人類學結合,才能得出令人滿意的結果。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胡建升在《神熊意象與中華文明探源》中指出,從三皇之首伏羲的神熊創(chuàng)世,到五帝之首皇帝的帝車制度,再到大禹建熊旗,熊是中華文明起源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神話意象,成為中華文明探源的核心要素之一。胡建升在報告中思考華夏早期出土的考古材料與神話意象的結合到底能給文明探源帶來什么,他認為,一個文字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代,應該是一個以神話意象為主體的文化文本的時代,神話意象成為中華文明探源的一個重要符號標志;只有解決了在文化大傳統(tǒng)時期的各種神話意象的原型編碼和文化基因,我們才能夠去揭開中華文明與國家制度當中所潛藏的支配動力和精神實質。所以,他認為在面對西方人所提出來的三大文明當中,其實可以用神話意象的標準來代替以文字為中心的文明審核標準。
郭大順教授與第一場的三位學者進行對話,對上述神話問題分別作出了考古維度的回應。他認為考古不是偶然發(fā)現(xiàn),考古的規(guī)律性可以與歷史和神話相結合,從而解釋更多以前難以詮釋的命題。關于徐堅報告提到的“疑古、信古”,郭大順認為,疑古不能全盤否定,從對文獻的解讀來講,史前考古的理論雖然都是老一輩史學工作者提出的,但現(xiàn)在與考古材料對接上了。但因為那時并沒有什么考古材料,所以推論都是從文獻中提出來的,也不能把過去老學者的觀點如奉圭臬。在當代,應在現(xiàn)有的豐富材料之上提出新的見解與認識,這才有所謂“古史重建、舊話重提”。關于易華對石峁的解讀,郭大順認為可以進一步與歷史結合。石峁的發(fā)現(xiàn)并不是偶然,過去是三北文化區(qū)(張家口、河北的冀北,到山西晉北,內蒙中南部的老虎山文化及河套地區(qū)的陜北)整體是同一個文化,最典型的特征是大袋足器。它的存在證明中原地區(qū)與西北地區(qū)是連在一起的大區(qū)域。另外,石峁是石城,與中原的土城不一樣,具有北方的特征??偠灾?,石峁肯定是“都”,但是誰的“都”,要進一步考據(jù)。郭大順認為胡建升的神熊意象是非常好的線索,很多純歷史角度沒有記載的問題因為神話視角的切入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啟發(fā)了考古學的另一種新思路。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譚佳作題為《文學“互文性”與考古學的結合——以〈山海經(jīng)〉為例》的報告。她首先回應了前一日講座時提出的神話問題,四位專家的神話觀具有“以時間先后為界定;從真?zhèn)蝸砝斫狻钡墓残裕@代表了常見的神話觀念:遠古的、虛假的、想象性的故事。她認為,神話是神圣的集體記憶,是民族思維結構,也是世界各大文明起源都離不開的神權觀念,以及在神圣訴求下建構的文化法則。“一則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神話一定是道德的、政治的、具有信仰意味的敘事與觀念?!币虼?,實現(xiàn)“中國神話”到“神話中國”的知識更新?lián)Q代尤為關鍵。她認為跨學科的難點在于實證與闡釋之間,受既定古典進化論與民族主義訴求的禁錮;其起點在于制度與文本之間、器物與文本之間、不同文本之間具有典型的互文性。最后,她以《山海經(jīng)》為例展示文本如何進行統(tǒng)治秩序、天文地理、禮樂制度的相互建構:“《山經(jīng)》是一個脫胎于祭司祭詞的官方文本,《海經(jīng)》是巫史以四周的山為定位,參照四周天文地理于歷史進行的實景于想象性描述,其想象有現(xiàn)實依據(jù)和王制訴求,是宗周史官機制的嚴肅之作。”
復旦大學現(xiàn)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主任李輝從分子人類學的角度講演《中華民族的起源》,從基因的角度重述中華文明起源,為我們展示了科技考古的新成果與新維度。他提出歷史需要學科融合,化石與基因應被視為文化考古的重要元素。李輝在報告中為我們展示,不同基因有不同意義,重大功能基因、環(huán)境適應基因與無功能基因各司其職。父系遺傳是研究父系社會的文化傳承紐帶,Y染色體是家族的標記,Y 譜系樹揭示人類起源過程。他以基因為工具,研究東亞語系族群間的差異、擴張與聚合,并從中國人群的Y 染色體譜系樹中得出中國人血脈共祖的結論——三個新石器時代的超級老祖父,其直系后代占中國人中將近一半人口,其他中國人都是其旁系后代。李輝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集合基因、考古、民族、神話、文獻等多重證據(jù),將三皇五帝與7800 年前高廟文化的苗瑤起源、7400 年前磁山文化漢藏起源、7000 年前馬家浜文化侗傣—南島起源、5300 年前仰韶西遷為馬家窯文化,石硤文化的侗傣南遷相對應,勾畫了一幅既有宏觀框架、又有細節(jié)支撐的中華文明起源藍圖。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唐啟翠的《璜鳴瑯 :從珩璜之佩看文明起源與中國禮制話語的問題》,探尋其背后的深層信仰。她認為,珩璜是中華文化的古老基因,雖然文字記載和實物之間有差異,但是大體形制未變。她利用甲骨文、考古實物與圖像等多重證據(jù)闡釋珩璜如何始于信仰、盛于禮制,如何“器以藏禮”表征建構禮制話語。她提到,珩璜可能跟薩滿的配飾有關,并舉其他跨文化視閾中的項飾為例,認為珩璜同樣是作為護佑生命的咽喉之地,用于溝通、跨界,表征權力、身份的圣物,從而昭示出神話是禮制話語建構與踐行的信仰之根。
劉莉針對以上三位學者對發(fā)言進行對話,尤其就李輝所報告的基因問題展開討論。她說,語系分布、人的傳播、農業(yè)的傳播之間都存有共性,這是很多地區(qū)都在做的課題,現(xiàn)今世界上其他地區(qū)研究較多的是印歐語系和南亞語系,但是漢藏語系和其他一些以中國為中心發(fā)展出的語種,鮮有涉及。劉莉認為,能否將物質與文化對照分析,能否將基因、考古、語言三者對應起來,這還需要很長的研究過程,但現(xiàn)在的知識體系已不能兼容全包,基因應與考古、語言兩部學科并駕齊驅。
張敬國教授也針對三位學者的講演發(fā)表了自己的感想,他認為神話、基因都是非常新鮮的考古材料和視角,應將考古學與神話學結合起來,共同推動中華文明探源研究縱深發(fā)展。
最后,由葉舒憲進行論壇總結。他說,跨學科的研究是今天論壇的主要特點。最初建立神話學研究院時打的報告是“玉文化研究院”,因為上海市要做“創(chuàng)始文化研究院”,所以最終命名“神話學研究院”,但實質做的是玉文化研究,研究這種先于甲骨、先于漢字的一套中國先民的通天通神符號。比如最后一位專家報告的玉璜,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代,而今天玉佩在首飾店仍非常熱門,這彰顯了玉文化的源遠流長與強大生命力。據(jù)目前的發(fā)現(xiàn),全世界范圍再找不到第二個8000 年都沒有中斷的文化。葉舒憲認為,如此多元、深厚、源長的文化不是任何一個單一學科可以解決的,必須要綜合各個學科的知識、資源與力量。葉舒憲指出,本次論壇的發(fā)言中最具有硬科學性的就是“基因”,考古學本來是人文學科中最具有科學性的門類,但“基因”一出,無與爭鋒。他認為,本次論壇的許多觀點都非常前沿,對中華文明研究、跨學科交流都提供了非常好的啟發(fā)。葉舒憲對神話學的研究充滿了樂觀期待,他表示,無論“信古”或“疑古”,那些古人說不清的東西,今天我們至少揭開了它的第一層面紗;我們的學術工作是不斷推進的,結合考古、基因等硬科學與現(xiàn)有文獻,我們已經(jīng)能建構一個遠遠超出前代的學術認知了。
華夏玉器綿延萬年,玉石文化與神話信仰成為詮釋中國文化精神的原初基因。躬逢盛世,文明探源,任重道遠,本次論壇昭示了上海交通大學神話學研究院提倡跨學科研究華夏文明起源,不遺余力推進中國文化基因探究的不渝初心,綜合了考古學、人類學、文字學、文獻學等多種資源與方法,神話學研究院力圖打造多重證據(jù)、整體釋古的神話學研究,為中華文明探源貢獻自己的力量,以饗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