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蓉
這幾年經(jīng)歷了太多事情,我不知道該先從哪里說起:大山、搬遷、新居、疾病、輸血、文學……
不管說哪一件事,心里經(jīng)歷都是一樣:從絕望到希望。
絕處逢春,是我一生的總結(jié)。
祖先們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山深處的半山上。白馬人真的需要這么隱忍?需要在深山老林里傳宗接代,繁衍生息?河壩的地這么寬展,就沒有我們白馬人的立足之地?松柏二組一共67戶人,兩三百人口。多年來日子過得沒多少變化,就像一群史前人類,完成著生命的接力,毫無質(zhì)量可言?,F(xiàn)代文明離我們太遠,被高山擋住了,到不了我們這里。
誰不說咱家鄉(xiāng)好!楊玉林生在這里,長在這里,自然對家鄉(xiāng)有著深厚的感情。山上的一棵樹、一株草、一只蝴蝶、一只蜜蜂或者一只螞蟻,在楊玉林的眼里,就是一個生命,一個故事,一片天地。
山腳下茂密生長的枇杷樹,冬季里毛絨絨的葉子下是一副不怕嚴寒的倔強。是的,它不怕寒冷,葉子面上有一層毛衣在御寒。隨著大山高度的增加,枇杷樹消失了,原來它不怕寒冷怕山高。在四十五度左右坡度的山上,黃蒿草、野棉花完成了草活一秋的諾言,黯然褪色,僵硬的身體等待一場大風的幫助成為腳下泥土的一份子;核桃樹漫山遍野,坎邊路邊,不擇位置,自由生長。這個季節(jié)也只有光禿禿的樹桿,像一個瀕死人僵硬的手,想抓住空中的什么東西。
村寨里房子沿著山的坡度修建的錯落有致。站在高處俯瞰,看得見人字形屋頂?shù)耐哐刂降钠露瘸室黄谏椭車贮S色的色調(diào)是那么的協(xié)調(diào)。寨子里的一切都是靜止不動、死氣沉沉的,生命在這里都沉默了。下午時分,山上吃草的馬回欄了,好不容易聽到“咵噠、咵噠”清脆的馬蹄聲從窄小的水泥路面?zhèn)鱽?,這聲音打破了寨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寨子顯示出生命的跡象,好像突然活了過來。遠處一縷藍色的柴火煙子,從房頂?shù)耐邷侠锩傲顺鰜恚裉炜诊h去。村寨里的這一動,讓人呆滯的眼睛也動了起來,猛然看見坎上的一叢小葉青杠,顯出翠翠的綠,給了眼睛一份驚喜。
這里土地是貧瘠的,只出產(chǎn)玉米。這里人的肚子是饑餓的,只能用玉米面裹腹。沒有油水的肚子,習慣用酸菜和著玉米面煮樣數(shù)不多的幾種飯食。洋芋是主要食物,這可是個好東西,可當菜可當飯?!耙贸院蔑垼笥笤覕噲F”。洋芋攪團是農(nóng)閑或者天下雨不能勞動時的奢侈品。蓮花白是維生素的主要來源。
楊玉林說山太高路太遠,生活太苦了。老一代人世代習以為常的生活,這一代見過世面的年輕人可過不下去。九寨溝景區(qū)、成都,這些與現(xiàn)代文明密切相連的地方,像一盞明燈吸引飛蛾一樣,吸引著年輕人奮不顧身地融入其中。村里往往只剩下老人和雞、豬、牛馬等牲口,守著破爛的家園。
楊玉林這樣形容老寨子的山高:
日照峰巒生紫煙
遙視雪域畫前川
離天估約三千尺
雪天碧蓮天際間
小伙子們找不到媳婦,眼看著村寨里的年輕人都不回來了,老人們憂心忡忡。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2016年一切都變了,包括我們的生活,我的身體。
我們慶幸生在一個好國家、好時代。
異地扶貧搬遷政策,像一顆火星,引燃了我們內(nèi)心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人人激動地像打了雞血,多少人喜極而泣,多少老人感嘆生早了,沒趕上好時代。繼而又為兒孫高興,兒孫們命好,趕上了好政策好時光。接輩傳輩,人生就是這樣。老人們就是生命的梯子,托起兒孫向上爬。
這是怎樣的一種喜悅?每個人像新生一樣!
修房造屋,異常艱辛,所幸這筆錢還是政府扶持的。楊玉林鼓勵大家:擼袖甩膀加油干,欲牽新居莫畏難。
自古以來歷朝歷代沒有的事讓楊玉林和村民們趕上了,他們喜悅的心情難以言表。
一路小曲一路歌
扶貧遷居荷葉坡
試問千古有幾多
山野村夫住樓閣
異地搬遷后,楊玉林高興地在微信里寫道:柏油路修到了家門口。
楊玉林激動得無以言表。政府給每人二萬二千八百元的異地搬遷費,家里三口人,就是六萬八千四百元。他忙著算賬、設(shè)計,要用好這筆錢??傊墙锹渎涠家氲?,等房子修起時,不能有遺憾。
搬遷的新地址在荷葉坡(又稱為佛爺坡),和九環(huán)線隔白水河相望,交通非常方便。這里是三個搬遷村寨合修,由政府設(shè)計、監(jiān)督,人均25個平方,嚴格按照規(guī)定修建。新村寨里的房子像棋盤里的格子,水泥建的房子設(shè)計一樣,建造一樣,是現(xiàn)代化的水泥鋼筋房子,真看不出一點白馬藏族的元素。這群人也一樣,除非從他們高高的額頭、挺挺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看出一點白馬藏族的特色。
我知道,白水河將白馬人脫去的沙嘎帽、裹裹裙沖走,沖遠,交給時間保存在歷史里了。
在佛爺?shù)难澮d下建房子,佛爺會保佑我們的。楊玉林打趣著說。是的,對這一群如此艱難生活的人,在國家的大力支持下日子會比從前好的。
連日的辛勞,楊玉林感到力不從心,渾身沒勁。他太累了,周圍鄰居們都說他累了。他掙扎著要爬起來,可是,身體對大腦的指揮拒絕執(zhí)行。他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臉色卡白,連呼吸都沒有了力氣,他感到生命在慢慢地離他而去。不行,得抓住生命,他剛五十歲,正是一個男人的大好年華。剛從高山上搬遷到河壩,好日子還沒過一天呢,他舍不得就這樣離開?他聽了別人的勸,到縣醫(yī)院做了檢查。生活對這個男人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又是如此的陌生,迷茫、無助、失望、留戀……他從進醫(yī)院知道病情后,心里五味雜陳,他感覺頭都在疼,心也在疼……
“再生障礙性貧血”,這是個什么???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多斤的他會是貧血?還是再生障礙的貧血?醫(yī)生說他的身體出現(xiàn)障礙不造血了。原因很復雜,可能是身體嚴重缺乏營養(yǎng)造成的。血是人體的動力源泉,身體沒有了動力,所以他病得很嚴重。修房子用完了家里的積蓄,從親朋好友那借錢到省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也是這樣。完了,人生就此結(jié)束。醫(yī)生說,輸點血小板,可以管幾天時間。管幾天時間?有什么意義。楊玉林堅持回家。他不想因為治不好的病,讓這個家再背上天文數(shù)字的債務(wù)。況且他媳婦年齡也大了,沒有能力還高額的債務(wù)。女兒出嫁了,兒子還沒有女朋友,他不忍心為自己治病而債臺高筑,讓兒子一輩子找不到媳婦。
成都看了兩趟病,借了幾萬元錢的外債。再想問親戚朋友借,已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在搬遷,都要用錢。楊玉林絕望了,感覺自己掉入了一個深深的黑洞,四處寂靜無聲,他大喊大叫拼命掙扎,但黑洞將他的聲音吞沒。算了,放棄治療吧!人生誰又逃得過死亡這一關(guān)。
他對媳婦說:回家吧,各人生死有命!
回到家里,楊玉林詳細地安排好后事。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趁有力氣說出話的時候,作為一家之長,對家人該有個安排、交代。然后躺在床上慢慢地等死神的來臨吧。
他安慰自己,生死本是天意:
蒼天依存人欲去
輪回本是吾佛意
莫戀陽世榮與貴
豈比極樂無貪欲
楊玉林看到春天萬物蔥蘢,生機勃勃,想到自己的病,身體像秋天的草木一在慢慢枯萎,他免不了傷心:
昨夜聞得春雨聲
杏樹枝頭掛彩云
酉年賞花吾雖在
戍歲清明添我墳
楊玉林不甘心,老天給他的時間太短了。前幾年他做實驗培育重樓(一種藥材)的苗子,再過一半年就有結(jié)果了。如果成功,重樓將會創(chuàng)收。這就像一個十月懷胎的人,看見自己辛苦孕育的胎兒。楊玉林不想錯過看到這些的機會。給他看病用光了家里的錢,媳婦說,賣了重樓苗子看病,楊玉林堅決不同意。那是他的心血,沒看到結(jié)果,這么能賣了呢?
他還想在自己的新房子里,好好地過過日子,享受一下低海拔的空氣,享受一下不用爬兩小時的山就到家里的方便。
此時楊玉林更加理解了老寨子里的那棵保護著水泉的護泉神樹。幾百年來,神樹用樹根抱著水泉,就像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用葉子擋住太陽光、風沙,讓流出的水一如既往地清冽、干凈,讓子孫們能有水吃。我們搬遷到一個新的地方,再沒人會想起它,老寨子的這棵樹不知道有多傷心,它只有細細品嘗被遺棄的滋味,靠回憶過完下輩子了。
對往日生活的回憶、對生命的留戀,突然讓楊玉林對老寨子的這棵樹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他們有共同的心態(tài),楊玉林體會到了一棵樹的悲哀,繼而是對自己的悲哀。樹啊,我們一樣都是等死的人。只不過你堅守在祖先們世代居住的地方,我卻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楊玉林在微信中寫到:養(yǎng)育了數(shù)代人的神樹泉,如今廢棄不用了,可那護泉神樹還用它粗壯的雙臂緊緊地護衛(wèi)著被遺棄的泉水。
楊玉林,振作起來,怎么會讓你在這里等死?縣上、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們都來了,親戚鄰居們都來了。經(jīng)過領(lǐng)導們多次與醫(yī)院對接,一場與死神搶奪生命的搶救開始了。
醫(yī)生說,楊玉林的病只有靠輸血漿維持生命。輸血的周期是一個月一次,每次的費用是八千至一萬二千元不等,這得看輸了多少單位的血。一年十幾萬的輸血費用,不是楊玉林這樣的家庭所能承擔的!所幸新農(nóng)合大病報銷,他自己只出總金額的百分之五,一年也就出幾千元的費用。這是他們這個家庭能夠承擔的。
媳婦說:沒有共產(chǎn)黨,沒有國家的幫助,楊玉林死后重新投胎都有兩歲了。
血漿帶著獻血者旺盛的生命力在楊玉林的體內(nèi)循環(huán)著,楊玉林感到失去的生命力回來了,胳臂腿有勁了,能和正常人一樣生活,除了不能做重活路。這一輸血漿,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年。兩年啊,二十四個月,每個月要花國家這么多的錢,沒有國家的好政策就沒有我的生命。我為能生在我們國家而自豪,我感謝國家,感謝獻血者。楊玉林真誠地說這句話。
治療走上了正軌,楊玉林感到自己肩膀上的壓力放下了,但是這個壓力給了國家,國家為他撐起了這片天。楊玉林寫到:雖然懼怕眼前的陰影,但是說明背后有陽光。是的,他的背后是國家一年花十幾萬元錢的大力支持。他想盡量延長輸血的周期,想給國家省點錢。這一次楊玉林已經(jīng)輸過血二十天了,他感到身體略有不舒服,臉色卡白,穿著厚厚的黃大衣,帶著毛線帽子,屋里的電爐很熱和。他說盡量不要感冒,以減少病毒對身體的傷害。
楊玉林說他一生喜歡文學,在農(nóng)村屬于另類。喜歡看書,喜歡寫作,經(jīng)常在手機的屏幕上寫寫畫畫。他只讀到小學四年級,因家庭條件太差輟學。雖然沒人指導,對文學的熱愛使他堅持著沒放棄過。每當看到有字的紙片時,他就會心跳加速,邁不開步子。如果楊玉林能生在一個能供他讀完初中或者高中的家庭,憑他對文學的熱愛,今天的文壇可能會多一個白馬藏族的作家。
不知道楊玉林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一個人竟然笑了起來。他說:多年前到雙河街上去辦事,看到學校旁邊的垃圾堆里有報紙,悄悄地撿起來裝到背網(wǎng)子里。走了二十里山路,看到四周沒人,拿出報紙來想好好地看看上面寫著什么。一打開報紙……楊玉林笑了起來,開心地像個小孩。報紙里有一坨屎!我還背了半面坡。我沒管,把報紙鋪在地上,認真看完了每一個字。我的眼里看得是報紙上的字,又不是看上面的屎。旁邊過路的人說,你想吃屎嗎?還是想聞屎的味道?后來,寨子里把這事一下子傳開了,人人都在笑我。
楊玉林說,寨子里哪里有報紙和書?當我看見有字的紙就非看完上面的字不可。我這人一輩子不拿別人的一分錢,但是,我會偷書。我喜歡的書,沒看完,我魂牽夢繞,我非拿走看完不可。孔乙己說偷書不算偷!楊玉林笑著說。他給自己找偷書不算偷的理論支撐?,F(xiàn)在多好,村村有圖書室,想看書了,到圖書室去看。
白天做農(nóng)活沒時間,晚上休息時,我用香煙的火光、或者松燈的亮看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看?;蛘叱燥垥r,趁天沒黑透,抓緊時間看,不知道挨了多少罵。楊玉林看了一眼媳婦,笑著說,她都把我罵慘了。媳婦不好意思地說,人家等洗碗,他端一碗飯就爬在哪里不好好吃,把那張破紙看了又看,農(nóng)民哪有你這樣的?
楊玉林的媳婦說:農(nóng)民是種莊稼的,別人認為農(nóng)村寫作的人是不務(wù)正業(yè)。他喜歡文學,我們沒這個條件。楊玉林這個農(nóng)民確實是個另類。就連省醫(yī)院的醫(yī)生都不相信楊玉林只有小學四年級的文化。從他的談吐、他的氣質(zhì)、他的見識、他的思想來看確實如此。知識真能改變一個人,一點不假。
楊玉林思考著今后的生活:山上的地可以種,廣種薄收,靠天吃飯,養(yǎng)不活人,改變不了這種現(xiàn)狀。娃些得去打工掙錢,還非得要學門技術(shù)不可。楊玉林就這樣要求兒子。他讓兒子去學習,喜歡什么學什么,人的力氣有限,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是會被社會淘汰的。況且搬遷到這里,沒有土地,沒有瓜果蔬菜,什么都得買,掙錢是最重要的事。
楊玉林翻開他的微信,一首他寫的歌詞:
是誰帶來亙古的巨變,是誰給你美麗的家園。難道說是那菩薩神仙?還是那黨和政府對咱百姓的愛戀。哦……我看見一座座樓,一座座閣樓,一座座閣樓相連。呀拉索!那不是原來的窮高山。
是的,一個寨子新的生命和一個人新的生命,都是黨和政府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