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茈堯
《文賦》(見下頁圖1-4),西晉陸機撰,紙本,傳為唐代陸柬之書。全卷縱26.6 厘米,橫370 厘米,全卷共144 行,計1658 字,其中行楷1566字,草書92字,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陸柬之,吳郡吳縣人。唐高宗時期官至朝散大夫,太子司議郎,崇文館侍書學士。唐代書家虞世南外甥,草圣張旭外祖父?!缎绿茣放c《舊唐書》雖無陸柬之傳記,但在其侄陸元方的傳記中均提及陸柬之的善書之名。開元時期的張懷瓘對陸柬之的記錄較詳細。張懷瓘曰:“昔文武皇帝好書,有詔賞虞世南,同時有歐陽詢、褚遂良、陸柬之,皆逸氣飄聲,唯四子而已?!睆垜循徰壑校敃r“逸氣飄聲”的書家唯“歐、虞、褚、陸”四家,可見陸柬之的書法地位之高。關于陸柬之的師承,張懷瓘在《書斷》中亦有記載,陸柬之“少學舅氏,臨寫所合”“晚學二王,猶善其古”。在陸柬之留下的書帖里,《文賦》又被歐陽玄譽為“陸帖第一”。
現(xiàn)代學者對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文賦》的作者是否為陸柬之存有爭議,因寫本與原文的文字等差別,有人認為此手卷為元代書家李倜墨跡,然不論該手卷是否成于唐代,作者是否為陸柬之,其藝術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世人對于《文賦》的評價較高。陸柬之繼二王體統(tǒng),承虞氏精髓,且不乏己意。明代謝觀有跋文云:“書法自《蘭亭》中來,其超詣神駿,有非唐臨晉帖者所可同?!鼻宕b定家孫承澤在后也跋文道:“柬之所書則精絕一世,字字員秀,脫胎于《蘭亭》而帶有其舅虞永興之逸致,遂韻法雙絕。”《文賦》出于《蘭亭》而“超詣神駿”,著晉人風韻而不失唐人法度,稱其“韻法雙絕”,實不為過。
下面先從書法本體的角度來談談傳陸柬之《文賦》在結字、用筆、章法上的特點。
圖1 《文賦》(局部)
圖3 《文賦》(局部)
圖4 《文賦》(局部)
就結字而言,《文賦》大都呈左高右低之勢,字字分明而不失連貫,重心平穩(wěn),鮮有跳躍者。縱觀《文賦》,不難發(fā)現(xiàn)陸柬之于《蘭亭》用功頗多。以兩者進行對比,談談其異同,主要有以下三點:一是結構字形上相類。如“盡”字,筆畫排布不似《蘭亭》緊湊,對空間的切割平整均勻?!盀椤弊忠嗍?,幾個轉折的角度大致平行,末處橫折鉤更顯圓潤。另有“雖”字,右邊豎畫與四橫的排布較《蘭亭》多了率意方直。二是重復字處理方式相類。如《蘭亭》對“之”字的處理,《文賦》中的“之”“不”“與”“為”極盡變化之妙。三是字體安排變化有不同之處?!短m亭》以行楷為主,而《文賦》在行楷中間或加入小草字組,進而真、行、草三變換,自然流暢,渾然天成。如張懷瓘《書斷》載:“柬之書,隸行入妙,章草、草書入能?!毙〔葑纸M的布置細節(jié)也可見書家良苦用心,書家并不是直接將單個草字加入行楷字中,而是融入更為靈動小草字組。比如卷首第四行,將“妍蚩好惡”后面的“可得而言”四字變化成了草字組,在偏工整的行楷中間鑲嵌更為爽利的草字,豐富了整體的節(jié)奏,使得行氣更為鮮活流利??傮w而言,《文賦》結字平正安和,脫胎于《蘭亭》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之處。
在用筆上,《文賦》汲取了王羲之的特點。中鋒行筆為主,以平取勢,運筆起訖干凈,沒有多余的矯揉華飾,起筆多以空中取勢,平而不滯,中鋒運筆而富于變化。這是“不激不厲,風規(guī)自遠”的中和之美,也是“質樸雅致,蕭散平淡”的江左風韻。不僅如此,行字到酣暢淋漓處,多見筆鋒的絞轉,筆意的頓挫。如單字“眇”。書家通過絞轉筆鋒書寫時,中側鋒變換,同時控制運筆的速度,線條老辣,險絕之勢自出,字態(tài)且突出了行書的流利暢達。不僅是單個字,書家也在多個字組中運用此方法,如卷尾的“遠而”二字,“遠”的最后一筆與而字第一筆相連,連綿不斷的絞轉牽絲,使字態(tài)跌宕飛揚。
在章法方面,《文賦》縱有行而橫無格,字字變化卻沒有左右搖擺,每個字的中心基本在豎行的中心線上。單字與字組相映排布,左右兩行時而穿插粗細的對比,空間上沒有狂肆的大開合,講求平和而不整飭。字內字外,無奇崛險境,真行草三體巧妙地出現(xiàn),不僅在結字上豐富了字體,也在章法層面增添了錯落的美感,是作者在作品整體布局安排上的巧思。
從欣賞者的角度來看,《文賦》是兼具著高度的文學價值和藝術價值的書法作品,它的藝術美不僅是視覺上帶給我們美的感受,并且體現(xiàn)在書法美與文字美的高度融合。首先,陸柬之寫這篇《文賦》的初衷,是論述文人該如何寫好文章,怎樣構思文章內容,如何分析利弊得失,等等?!段馁x》中,陸柬之也運用一些藝術形象從而達到自己表情達意的效果。比如:“于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這源自陸柬之對自然之物的觀察,置于文中變成了鮮活靈動的藝術形象。其次,客觀地觀察《文賦》的行書變化,可以發(fā)現(xiàn),陸柬之筆下的書法的整體變化似乎與文字內容有聯(lián)系。比如:《文賦》開頭的十幾行行楷寫得比較含蓄,除了個別的草書字組和個別的單字之外,沒有過多的跳躍性節(jié)奏。自“悲落葉于靜秋,嘉柔條于芳春”始,每行字的節(jié)奏開始變得豐富起來。用筆較之前更灑脫,字態(tài)也較之前更靈動。由此,我們可以猜想,陸柬之書《文賦》時心境,是否被《文賦》中的文字內容感染,他筆下生動的藝術形象是否給陸柬之書寫帶來了影響呢?陸柬之的創(chuàng)作實況,我們不得而知。就一般經(jīng)驗來看,書寫節(jié)奏的起伏有時候和文本是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有時候卻似乎相關聯(lián)。這種微妙的關系尚不能被定論,但給了欣賞者十足的想象空間。站在欣賞者的角度,當文字內容給人的閱讀享受與書法作品給人的視覺沖擊相交融,欣賞者所獲得的審美體驗是更復雜的,不是簡單地雙重疊加,而是一種全新的,更深刻、更多元的審美體驗。
從學書者的角度來看,《文賦》也可以作為由楷入行草很好的范本。元代書法家揭傒斯在題跋中認為:“右陸柬之行書《文賦》一卷,唐人法書,結體遒勁。有晉人風格者,惟見此卷耳。雖若隨僧智永,尤恨嫵媚太多、齊整太過也。獨于此卷為之三嘆?!苯覀菟箤ⅰ段馁x》與智永《千字文》進行對比,認為《千字文》過于嫵媚、齊整,而《文賦》確足以為之三嘆。今日不少學書者將《千字文》作為行楷過渡的范帖,若增添《文賦》為示范,亦可補其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