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交將來”

1927年，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同年7月，汪精衛(wèi)在武漢公開反共，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愛國進步人士。中共中央機關被迫從武漢遷往上海，轉入地下。

為適應地下斗爭的環(huán)境，中共中央成立了秘密工作委員會，并下設文件保管處，中央文庫就此建立。

中央文庫保管的是黨從誕生起直至1933年黨中央撤離上海期間的重要文書檔案，共計兩萬多份。這些檔案記錄著一部中共建黨史、一部人民軍隊壯大史、一部領袖人物史，在黨史上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在血雨腥風的革命斗爭中，這些文件如果落入敵手，其危險性也是可想而知的，因而中央文庫又被稱為黨的“一號機密”。

時任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兼中共中央秘密工作委員會負責人的周恩來，直接領導著中央文庫的工作。

當時黨內(nèi)沒有專門的檔案管理人才，對文庫內(nèi)的文件只是隨收隨登記，一包一捆地堆放起來。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中央和各級各地組織間的文件來往日益頻繁，積存的文件也越來越多。然而，在敵人嚴密統(tǒng)治的都市，機關繁復、文件眾多的情況，必將會影響到地下斗爭的安全。

周恩來首先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對秘書處負責人說：“你們可以找阿秋（瞿秋白）去談談，請他給寫一個文件處理辦法?！?/p>

瞿秋白很快起草了一份《文件處置辦法》，明確周詳?shù)匾?guī)定了黨中央應當收集、保管的文件資料的范圍、內(nèi)容，整理分類編目的原則、方法，并且要求這些檔案“均按時日編”“切記注明年月日，愈詳愈好”。這也是黨史上最早的關于管理檔案、文件的條例。

在草案的最后，瞿秋白還加了一個總注：“如可能，當然最理想的是每種兩份，一份存閱（備調(diào)閱，即歸還），一份入庫，備交將來（我們天下）之黨史委員會?！痹凇皩怼眱勺峙赃?，瞿秋白打上了著重的圈點。

從此，在舊上海的白色恐怖中，一批忠貞不渝的共產(chǎn)黨 人，開始了保護“中央文庫”的艱苦卓絕的事業(yè)。

“張老太爺”

中央文庫的第一位保管人是中央秘書處文書科的科長張唯一，代號 “張老太爺”。

張唯一生于1892年，保管中央文庫時才30多歲，因為辦事沉穩(wěn)，老成持重，這才得了“老太爺”的“尊稱”。

張唯一物色了兩位政治可靠的同志，成立了文件保管處。當時他們的主要任務，一是集中管理中共中央及中央領導人在工作中形成、留存的文件資料;二是接收中共中央下發(fā)的文件和各地上報的文件;三是接收中央一 各部委移交的文件。到1930年底，文件保管處已經(jīng)集中了20多箱文件、資料。

同樣的文件，當時其實共有三份：一份送交共產(chǎn)國際，一份送中央文庫保存，一份由文件閱覽處呈請中央領導人批辦，由中央特科處理。

恰恰是與中央特科的橫向關聯(lián)，引發(fā)了中央文庫最大的一次驚險。

1931年4月25日，時任中央特科主要負責人的顧順章在漢口被捕，隨即叛變。中央文庫岌岌可危。

幸而，顧順章叛變的消息，被潛伏的中共地下黨員錢壯飛截獲，及時通知了周恩來。周恩來派人緊急通知張唯一：“情況萬分緊急，立即攜帶文件全部轉移”，這才躲過了一劫。

但中央特科負責處理、保管的檔案此時處在暴露邊緣。周恩來派陳賡等人到處尋找，最終確認，中央特科保管的這批檔案已經(jīng)被徹底燒毀，總算未落敵手。

經(jīng)此一險，黨中央兩個文庫僅存一個，中央文庫更顯得彌足珍貴。

不久后，張唯一奉調(diào)為中共上海執(zhí)行局、后上海臨時中央局秘書處的負責人。這個職務，必然與更多的地下黨組織發(fā)生聯(lián)系。為策萬全，中央文庫交到了第二任保管人陳為人的手中。

孩子還好嗎

陳為人，1921年冬入黨的老黨員，還曾擔任過中共滿洲省委書記。曾兩次被捕入獄，受盡嚴刑拷打，卻始終嚴守黨的秘密，從未動搖，是一位久經(jīng)考驗的可靠同志。正是看中了這一品質，張唯一把中央文庫托付給了陳為人保管。

陳為人的夫人韓慧英早在“五四”時期就追隨李大釗開展革命活動，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初期入黨的老黨員。

1932年正式接手文庫后，陳為人將隱蔽在“張老太爺”家的文件秘密搬運至明月坊自己的家中。

陳為人的二兒子陳愛倫介紹，兒時無論春夏秋冬，家里的閣樓上總有一個火爐，爐火不熄。長大后問起母親，母親告訴他，那是“以防萬一”之用。領受保管中央文庫的任務時，他們夫妻就曾立誓：“定以生命相護，寧可放火燒樓，與文件俱焚。”

夜深人靜的時候，陳為人就開始對中央文庫的檔案進行整理。他將密寫在各種小說、報紙上的文件與信函抄錄下來，把原來寫在厚紙上的文件轉抄到薄紙上，把大字改成小字，剪下文件四邊的空白。這樣，文庫的存放能夠盡量減小體積，進而縮小目標，避免敵人的耳目，便于保管和轉移。

經(jīng)過一段時間，全部文件重新整理裝箱，共20箱2萬余件。打開箱子，最上面是陳為人手書的《開箱必讀》，詳列了查閱須知及全部目錄，按文件形成的時間、地區(qū)、作者等分類編號，一目了然。

中央文庫同外界的聯(lián)系由韓慧英負責，黨組織也只派一名領導與韓慧英單線聯(lián)系，這個人就是“張老太爺”。這樣的單線聯(lián)系，讓中央文庫再次躲過了一劫。

1935年2月，張唯一被捕。兩天后，不明情況的韓慧英按原計劃前去接頭，被守候在那里的特務逮捕。

韓慧英被捕后，裝作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nóng)村婦女，被嚇得哭個不停。她用老家河北高邑的口音說，自己是經(jīng)人介紹來這家做傭人的，第一次登門，其余一概不知。

國民黨特務并沒有輕易相信韓慧英的說辭，把她關進了監(jiān)獄。直到一年多后，實在問不出什么，又查不到任何破綻，才釋放了她。而張唯一則一直被關押到國共第二次合作，1937年才被黨組織營救出獄。期間受盡酷刑，未吐露半點黨的秘密。

在張唯一和韓慧英被捕期間，一次轉獄過程中，兩人有了擦肩而過的一次相遇。張唯一悄聲問：“你家的三個孩子還好嗎？”

韓慧英自然明白，“張老太爺”詢問的是中央文庫的安危，她肯定地點了點頭。張唯一輕輕地吁了口氣。

吃不飽飯的老板

就在韓慧英被捕后不久，上海小沙渡路合興坊（今西康路560弄）15號搬進了一位新住戶。他就是化名張惠生的陳為人。

倉促之下，找到一個穩(wěn)妥安全的中央文庫存放地殊為不易，陳為人這時聯(lián)系不到組織，更不能找外人，只能咬牙租下了這棟不要求鋪保的二層小樓。

這里屬于舊上海的高檔住宅區(qū)，房租是每個月30銀元。陳為人裝作一個有錢的木材行老板，出手闊綽，對高昂的租金毫不在乎。殊不知，這份房租已經(jīng)足以讓他食不果腹。

木材行老板的身份是虛構的，為守護中央文庫的安全，他又不能出去工作謀生。陳愛侖說，當時大哥只有六歲，妹妹還不到兩歲，三個孩子嗷嗷待哺。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的父親只好典當衣物，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陳為人早年入獄身染肺病，此時也因得不到醫(yī)治而日漸沉重。

萬般無奈之下，陳為人給妻妹韓慧如寫了封信，說韓慧英病重，請她速來上海。

韓慧如趕到上海，才獲悉她的姐姐已被捕半年，也知道了姐夫的“生意”。當時她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卻在姐姐的影響下早已心向革命。她接替姐姐成為中央文庫的掩護人。

按照陳為人教的辦法，韓慧如用聯(lián)絡暗語在報紙上登尋人廣告，還一次次在馬路兩旁的電線桿上張貼帖子……卻始終沒有回音。

韓慧如拿出了自己積攢的300銀元，支撐著一家人的開銷?？墒?，這筆錢交房租已是捉襟見肘。一家人很快又不得不靠典當度日。到最后，陳為人把二樓上的家具幾乎變賣一空，甚至鐵皮罐頭之類零星雜物都賣光了，可一樓的擺設仍維持著一個老板的“表面文章”。

1936年初，韓慧英出獄，幾經(jīng)輾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陳為人。一家人終于團聚了，生活卻更加艱難。為了生計，韓家姐妹外出教書謀生。沒想到，這卻帶來了轉機。

在培明女中附小當教員的韓慧英，通過學校的一位地下黨員，與黨組織接上了關系。他們這才知道，受黨的委托，“瘦子”也正在到處查訪陳為人和中央文庫的下落。

生命的終點

“瘦子”是中央特科上海負責人徐強的代號。

與黨組織恢復了聯(lián)系，陳為人的精神和經(jīng)濟負擔都大為減輕。也許是終于放下了心頭的重擔，他的生命之火，在使命完成之時，耗盡了最后一絲光亮。

徐強在第一次接頭時就發(fā)現(xiàn)陳為人已經(jīng)沉疴日久，他要求陳為人將中央文庫移交，馬上住院看病。

安全轉交了中央文庫后，黨組織安排陳為人住進了當時上海最好的廣慈醫(yī)院?？墒菦]多久，病還沒治好，他就自己回家了。他告訴妻子說，醫(yī)院里有幾個人好像在議論他，怕是引起懷疑，所以就趕緊出院了。

黨組織很快又給陳為人安排了另外一家醫(yī)院，可沒過多久，他又自己回家了，理由還是怕引起懷疑。

知道真正原因的只有徐強和他的夫人李云，他們夫妻二人是那時中央特科在上海的主要負責人。新中國成立60周年時，李云在一次紀念活動中曾憶起陳為人：“黨組織讓他住院治病，他從醫(yī)院跑回去。他對徐強說，‘我現(xiàn)在不能工作，不能再花黨的經(jīng)費了。怎么勸都不行。我們只能找可靠的醫(yī)生去他家里治病，家里怎么能比醫(yī)院呢？最后還是沒能治好?！?/p>

1937年3月13日晚上，陳為人重癥病發(fā)，大口咳血。彌留之際，他還強作笑顏地對身邊的妻子和韓慧如說：“我不會死的，我還要工作呢?！?/p>

守護中央文庫4年之后，年僅38歲的陳為人生命走到了終點。這個使命，繼續(xù)在其他人手中傳遞著。

藏身地

從1937年起，中央文庫由上海中共地下情報系統(tǒng)保管。

首先接替陳為人管理中央文庫的是徐強和李云。但徐強是中央特科上海情報系統(tǒng)的負責人，對外聯(lián)絡頻繁，為盡可能降低中央文庫的風險，他們是不能直接保管文庫的。

這個機密任務交給了在地下黨組織中長期從事內(nèi)部工作的周天寶。

周天寶的姨夫是招商局大員。姨媽獨自住在法租界順昌里。中央文庫就被周天寶存放在姨媽家的二樓。在外人看來，周天寶是個仰仗姨父權勢的“小開”，殊不知那位姨父的權勢，掩護的卻是中共“一號機密”。

1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八一三事變”之后，上海淪陷。即便是日本侵略者，對上海租界內(nèi)的這些舊上海上層人物也有所忌憚。中央文庫“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在日軍統(tǒng)治下的上海依然安然無恙。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中央文庫安然存放兩年后，周天寶姨媽家租給電影廠存放膠片的門臉房莫名起火，連帶著燒毀了樓房一角。周天寶搶救出存放文件的箱子，趕緊轉移。

此后一段時間，中央文庫經(jīng)歷了相對密集的幾次轉移、遷址。多數(shù)的遷址，其實并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險或變故，而是在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中央文庫的保管紀律。

1939年，主管中央文庫的徐強奉調(diào)延安，文庫交由負責情報工作的吳成方領導，隨即遷址。

1940年秋，1926年入黨的老地下工作者繆谷稔接任文庫保管人。

在保管中央文庫之前，吳成方和繆谷稔就已經(jīng)在上海潛伏多年，是非常熟悉的秘密戰(zhàn)友。但是接手中央文庫的保管工作之后，作為上級的吳成方卻幾乎不與繆谷稔直接聯(lián)系，都是靠交通員聯(lián)絡。因為吳成方聯(lián)系的情報關系較多，面對的風險也更多。他與繆谷稔直接聯(lián)系多了，很可能也會把危險直接引向中央文庫。

1942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吳成方忽然急匆匆地趕到繆谷稔家，帶來了一個十萬火急的消息：他們之間的交通員小鄭被日本憲兵隊抓去了。

危險陡然而至。

就在繆谷稔著急忙慌地準備轉移之時，吳成方又給他傳來了危險解除的“好消息”。只是，這是個用生命換來的“好消息”：小鄭被捕后，跳樓自殺，用付出生命的代價嚴守了黨的秘密。

不久后，身患嚴重肺病的繆谷稔病倒，中央文庫交給了最后一任保管人陳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