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蒲素平
從哪里轉(zhuǎn)折?那滔滔之水和我并肩行進(jìn)了五百里,突然背離我,讓我無法說出內(nèi)心想好的詞。
來自雪山,又遠(yuǎn)離雪山。多像愛情,來自吸引,終止于吸引。
來自糾纏,去于遠(yuǎn)方。
去了,一路自己擁擠著自己,并漸漸筋疲力盡。
至于那些可有可無的岸,都來自自身,來自背后山脈的走動。一個人走的道路荒蕪已久,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叢,可藏下一只猛虎,在里面孤獨(dú)地奔跑跳躍。
猶如那些熱鬧的詞,都出于荒蕪之地。
白云遠(yuǎn)去,那說說水吧。
那些水有著無用的力量,不斷耗盡,又不斷生長,不斷向前,向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目的流去。一排一排的水,甚至水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如何稱呼自己的群體。水順從著自己的身體,用一生的時間,甚至水都不知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樣的一生。
水會減少,但水會死去嗎?
雅魯藏布江有著無窮的水,暫時不用考慮這些,暫時像歷史的車輪,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方向——只是沿著自己的身體,一茬茬向前去。
哎,這無知的人間。
天空越來越薄,終于撐不住了,一些雪花跌落下來。
我正站在安久拉山口一處觀景臺上,群山慢慢披上銀裝。
這么大的山,正慢慢隱去真相。
世界以白之名義,讓夏季消失,讓淚水全無,讓站出來的人,重新歸隊(duì)。
四周零星幾個人,幾輛車,他們在看什么?這么冷了,風(fēng)都刮傷了石頭,你看那些石頭,有的白,有的黑,有的埋下頭,藏起萬古的悲愁。
如果再向遠(yuǎn)處看看,萬物正統(tǒng)一到稀薄氧氣的名下,周圍的陌生人因?yàn)榇罂诤粑至松?,他們一定辨不清哪一個是虛擬的安久拉,哪一座山是真的安久拉。
天空完全跌了下來,安久拉迅速變黑。
連雪都在朝黑夜飄去。
我一直走,一直走。
前面還是山,后面也是山。
那就登山吧。登山是我的目的。
手中的繩索垂直于他的目光。
此地不宜說話,他要守住口中不多的氧氣,一旦說話,平實(shí)的話語,就是他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出金子的品質(zhì)。
我不過是個跟隨者。
抓著專業(yè)登山隊(duì)固定下來的掛鉤、繩索,跟隨著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踩著碎陽光,竟也邁出了比青藏高原更高的高度。
他登上山,不過是為了一天平常的勞動,四個小時的攀爬不過是上班之前要走的路。七十度角的上仰,不過是一次對電力施工這個職業(yè)的守望。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羞澀如處子。
我登上山,不過是看看他怎樣地勞動,不過是一次職業(yè)性的采訪,一次對米堆冰川的虛假致敬。
我不過是一個游戲者。
我的致敬和嘆息,在懸崖面前,平庸到死。在大風(fēng)面前,輕輕一吹,連一個字,也沒留下。
我不過是一個生活的驚叫者。
浮躁,無趣。卻常常自以為生動。
這崎嶇的路,是折返的命運(yùn)。
我來了。
錯過了昨天,錯過了你十八次下落的轉(zhuǎn)換,錯過了一棵草在你身邊發(fā)芽和枯黃。
此刻,一望無際的大霧,以液體轉(zhuǎn)為固體,又以固體轉(zhuǎn)為氣體,最終成為高原上的一把鹽,晶瑩,剔透,讓世間感覺生活之咸。
我轉(zhuǎn)過一個彎,重新見到你,層層疊疊的美,灑落在民間。生死已成定數(shù),飛塵如時光,在此緩緩下落。
我無法停下來和你對話,身邊是三千尺的危崖,我看到一個墜崖者的荒蕪。
磕長頭的人和我擦肩而過。
我看見一個人的遼闊,那是十萬年前的遼闊。
轉(zhuǎn)過一道彎。又轉(zhuǎn)過一道彎。
太陽出來了,一會兒上升,一會兒下墜。這些起起落落的光,我統(tǒng)稱為時光或者光芒。
猶如背后那一座高大的鐵塔,你得完全越過七十二道拐之后,才能看見。
有時,看不見是一種美,如此刻。
我獨(dú)自穿過七十二道拐和無盡的時光。
在青藏高原,山是低矮的。
在喜馬拉雅山,在東達(dá)山,這些動不動就五千米以上的山,原來也這么低矮,我每天都踩在腳下。
比如,我從東達(dá)山海拔5295米開始,向鐵塔上爬,兩步就高出一米。
5295米,不過就是零米,一條地平線。
我向鐵塔上爬,手和腳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務(wù),從春天開始,我見證過一棵草漸漸站起身、一朵野花孤獨(dú)地榮衰。
我在導(dǎo)線上走,我看過山谷的流水如何成為江河,看碎石翻滾,如何高出云朵。
我渺小卑微,輕若羽毛。
但我的雙腳,每一步都高出喜馬拉雅山半米之遙。
這是一座正在建設(shè)的變電站,夜晚會出現(xiàn)群星合唱,一些從外地趕來的建設(shè)者,憑借多年的施工經(jīng)驗(yàn),說出了未來生活的方向。
這些人和我一起喝酒,喝多了就指給我星星之間來往的秘道。而我不勝酒力,在他們的話語里,抱著一顆星星沉沉睡去。
半夜,那顆星星掙脫我的懷抱,從海拔4300米的高處緩緩下落,落到人間,化為一個燈盞。
誰在風(fēng)里輕唱:
執(zhí)燭者的手是光明的支點(diǎn)。
黎明,我從夢里醒來,稀薄的氧氣令我頭疼欲裂。我一轉(zhuǎn)身抱住了高原,順著一大片草地向下翻滾,遇到昨夜和我喝酒的人,他們已開始在工地上勞動。
他們的呼吸聲,讓群山發(fā)出了轟鳴。
在唐古拉山。
明月和懸崖在一匹馬的眼里相遇,靜止的閃電在稀薄的氧氣里站立,閃電失去風(fēng)暴的依托,顯得安靜、不知所措。
一匹馬,披著鐵。
一匹馬,馱著沙石。
看啊,一匹馬,爬上了高山。
看啊,一匹馬,爬下了高山。
不倦的明月,往復(fù)升起。一匹馬的腳印,不斷被風(fēng)淹沒。
明月和大風(fēng)互為陰影。
懸崖和一匹馬互為陰影。
這些在唐古拉山上普遍的事物。
這些在唐古拉山上普遍的黑暗。
對于一座山來說,億萬年了,循環(huán)就是生活。對于明月來說,照著就是生活。對于大風(fēng)來說,把氧氣吹薄,就是生活。對于一個人來說,架一條高壓線就是生活。對于一匹馬來說,為什么把角鐵、沙石運(yùn)到山上就是生活?
對于一匹馬來說,死亡可能也是生活。
一匹馬,把頭哐哐地向石頭上撞。
一匹馬,不再嘶鳴,躺下不起。
一匹馬,吸盡鼻中的氧氣,在懸崖邊,一躍而起。
如同,明月其實(shí)只是黑夜的補(bǔ)丁。
我一把抱住了時光,迎面升起一座冰山。
下面是滔滔不絕的怒江。哪里是它的發(fā)源地?哪里是我的來處?
它陡峭的骨骼里,裝滿風(fēng)、裝滿雪,裝滿鐘表的指針,裝滿平靜的流動。
我騎著馬走去,多少時光紛紛出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的秘密,在走進(jìn)和推測中,走向更深的未知。
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泥石流把道路沖得橫七豎八。天亮之前,冰川停止了遙望,盡管它與天同壽,但此刻,冰川疲憊至極,它不再驕傲,不再分割白云,甚至不再必須閃閃發(fā)光。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些大冰在時光里推動著時光,必將白發(fā)一樣——覆蓋萬物,覆蓋我。
覆蓋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