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永剛 (牡丹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在古希臘神話中,那喀所斯從出生起就被“不可看見自己”的咒語困擾,這意味著他永遠不能看見自己英俊的相貌,因為當他的目光和自己相遇時,便是他的死亡之期。電影的命運像極了那喀所斯,從誕生之日起就不能將鏡頭對準自己。然而,也有一類電影試圖沖破那個神秘的咒語,固執(zhí)地將鏡頭對準自身,這類電影通常被稱為元電影,它是“關于電影的電影,包括所有以電影為內容、在電影中關涉電影的電影,直接引用、借鑒、指涉另外的電影文本或者關涉電影本身的電影都在元電影之列”。[1]元電影在中國電影史非常少見,而《江湖兒女》卻具備了這樣的特征。當許多“大片”紛紛將鏡頭對準市場的時候,賈樟柯選擇將鏡頭對準電影自身。本文將從影片的拍攝介質混雜運用、互文性敘事和監(jiān)控鏡頭的隱喻等方面分析《江湖兒女》的元電影性質。
在傳統(tǒng)的電影觀念中,故事是第一位的,而如何講述故事則是次要的,電影的目的就是讓觀眾沉浸在故事中,所以形式不能擾亂故事的連貫性,是必須忽略的。然而,在元電影性質的影片中,形式不僅不能忽略,而且還要介入敘事,從而達到通過電影來反思電影本身的目的。
其實,賈樟柯的電影形式實驗從《山河故人》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這部時間跨度長達26年的故事中,他運用了4∶3、16∶9和2.35∶1三種畫幅來進行場景轉換。而在《江湖兒女》中,銀幕比例的變化依然存在,不僅切換得更加明顯和頻繁,而且隨著畫幅比例的變化,銀幕的亮度、飽和度以及清晰度也在發(fā)生變化。也就是說,在《江湖兒女》中,賈樟柯的電影形式實驗更加激進,他已經(jīng)將電影的形式實驗從銀幕畫幅比例轉移到拍攝介質上來。賈樟柯在《江湖兒女》的不同時空片段中運用了DV、膠片、高清數(shù)字等6種拍攝介質,拍攝介質的變化不僅在區(qū)分時代場景轉化時避免了文字說明帶來的生硬感,同時不同畫質的更替也呼應著復雜多變的人物的情感世界。更重要的是,《江湖兒女》在用不同拍攝介質書寫時代變遷和人物命運的同時,也呈現(xiàn)著不同時期賈樟柯電影的影像風格,就像他自己所言:“這是我個人記憶里18年影像的演變史。我和攝影師用這樣的方法,一方面拍人物的變化,一方面對導演來說,也在回憶我們曾經(jīng)怎樣面對過我們自己?!盵2]
除此之外,影片特意重拾久違了的膠片影像,并且從女主人公巧巧入獄一直運用到新疆那場戲,幾乎占據(jù)影片一半左右的時長。其實,從2002年的《任逍遙》開始,賈樟柯就開始轉向數(shù)字拍攝,一直使用到2015年的《山河故人》。這次在《江湖兒女》對膠片拍攝重新運用,并且將膠片與DV、數(shù)字攝影等拍攝技術并置在同一部影片當中,其意義顯然已經(jīng)超越了電影故事本身,而是體現(xiàn)著他對電影技術發(fā)展本身的思考。
電影是一種技術屬性非常強的藝術形式,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從黑白電影到彩色電影、從普通銀幕到寬銀幕電影、從膠片電影到數(shù)字電影等,每一次電影技術的更新都會改變電影的發(fā)展軌跡。同時,在每次電影技術的革新中,人們都會圍繞電影技術和藝術關系問題進行論爭。當前,關于電影技術引起的藝術論爭主要體現(xiàn)在膠片和數(shù)碼之間。有學者甚至將數(shù)碼技術的到來稱作電影技術史繼有聲技術和彩色技術之后的“第三次革命”,它將使電影不得不面對再一次的涅槃重生。而圍繞著數(shù)碼和膠片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也一直沒有停止,懷舊派總是重申膠片的質感和表現(xiàn)力,而前衛(wèi)派都會贊美數(shù)碼的性價比和再創(chuàng)作空間。
面對膠片和數(shù)碼的爭論,賈樟柯曾在許多場合表示二者不存在誰取代誰的問題,膠片和數(shù)字都只是記錄影像的方式,就像畫家手中多了一支筆,不是一支筆取代一支筆,而是在創(chuàng)作中多了一種選擇。二者各有優(yōu)勢,數(shù)字對生活的快速反映以及擺脫大工業(yè)束縛面的優(yōu)勢為獨立電影發(fā)展提供了契機;而膠片的畫面質感、景深和色彩還原等方面卻是數(shù)字技術無法代替的。在這部電影中,賈樟柯通過拍攝介質的混雜使用,進一步在電影中踐行他對于電影拍攝技術的思考。技術的發(fā)展使電影藝術日新月異,電影的未來會怎樣,沒有人能預測,但是關于技術和電影的關系的思考和電影未來的展望,可能是任何一位有使命感和藝術追求的導演不能避免的話題,而如果這種回應是通過電影敘事本身來實現(xiàn)的,就使電影本身具有元電影的意味。
電影互文性是元電影的特征之一,元電影通過電影互文性實現(xiàn)言說和回憶自身。電影的互文性主要是指“電影文本之間存在潛在和顯在的相互指涉關系”[3]。在電影史上,這種相互的指涉關系主要體現(xiàn)為追憶、引用、戲謔、借用和鏈式聯(lián)系等方式,通過這些指涉關系,電影將過去植入到現(xiàn)在,使電影文本實現(xiàn)隔空對話,實現(xiàn)電影自我記憶和自我言說。
《江湖兒女》的互文性主要是以一種“自互文”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它儼然是一部賈樟柯電影詞典,幾乎囊括了賈樟柯此前的全部電影元素:從風格上來說,影片的前半部分依然彌漫著空靈和震懾靈魂的背景音樂、喧鬧無序的市井環(huán)境、逼仄的生存空間;從影像符號上來說,《江湖兒女》中公交車、迪廳、馬路、流行歌曲以及飛碟這些熟悉的事物依然沒有缺席;從人物設置上來說,斌斌與巧巧是《江湖兒女》的主人公,但是他們同樣也活在《任逍遙》和《三峽好人》的故事里。這不僅僅是人物名字的巧合,就連人物的身份也保持著驚人的一致性。
《江湖兒女》通過對此前賈樟柯電影文本的追憶(特有的影像風格和符號)、拼貼(影片開頭的DV素材、《三峽好人》巧巧奉節(jié)渡輪上的影像)、鏈式聯(lián)系(與《任逍遙》《三峽好人》的人物關系)等方式,形成了賈樟柯電影的內部互文,進而確立了一種元電影的“反身敘事”,即把電影文本自身作為敘事的對象,而敘事的進程就成了賈樟柯對自己電影影像的記憶和綿延。更重要的是,這種“反身敘事”使電影“影像開始剝離于現(xiàn)實世界的經(jīng)驗,建立一套自成的世界體系”。[4]此時,關于電影的真實和虛構的界限就變得模糊起來,而那種關于電影是現(xiàn)實的復制的傳統(tǒng)觀念也開始變得不再可靠。因為,電影本身的故事很可能因為“反身敘事”變成另一部電影的直接現(xiàn)實素材。于是,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我們熟悉的巧巧和斌斌會從《任逍遙》和《三峽好人》中跨越時空穿越過來,一起在《江湖兒女》中繼續(xù)演繹兩個人的江湖故事;也就不難解釋,當徐錚扮演的小賣部老板問巧巧是否看過飛碟的時候,巧巧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看過一次。這種回答之所以讓觀眾覺得可笑又可信,主要是因為,巧巧確實在《三峽好人》的故事中看過一次。換句話說,由于元電影的“反身敘事”的特質,使得賈樟柯的所有電影之間形成了一種文本網(wǎng)絡,不同時期的電影在這個文本網(wǎng)絡中都變成了敘事元素,而《江湖兒女》就是這個文本網(wǎng)絡的“超文本”,觀眾能從這個超文本中進入,進而游弋在賈樟柯的電影海洋當中。與此同時,巧巧和斌斌也變成了一個“超級主人公”,他們活在不同的電影文本中,而且銀幕的四周邊框并不是囚禁他們的牢籠,而是一扇能打開的門,當他們自由出入這扇門的時候,賈樟柯電影文本之間的對話也就完成了。
從符號學角度來說,如果將影片的視聽形象看作電影的“能指”,那么其他影片就是這部影片的“所指”。此時“能指”和“所指”的關系已經(jīng)不是電影和生活的關系,而是電影和電影的關系。這種指涉的反身性,彰顯了影片后現(xiàn)代主義的美學風格,它擊垮的是“電影復制生活”的觀念,凸顯了電影的本體意識的覺醒。
《江湖兒女》的結尾同樣彌散著元電影氣息,只不過它反思的不是電影的接受機制,而是指向電影攝影的本質。影片結尾是這樣設置的:2018年元旦,巧巧通過手機微信收到了斌哥離去的留言,起身去找斌哥,在門口張望了一段時間后,站立在門口的走廊。此時的鏡頭是通過墻上的監(jiān)控鏡頭畫面來顯示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巧巧在監(jiān)控鏡頭中也慢慢虛化,影片就此結束。據(jù)導演本人說,這并不是影片的最初設計,原初的結尾是,巧巧為了慶祝新年,出去買9種酒,想要和斌哥再喝一次“五湖四?!保貋淼臅r候發(fā)現(xiàn)斌哥已經(jīng)離去,之后便獨自一人喝“五湖四?!?。對比兩個結尾,后者主要表達時空跨越中人的懷舊、惆悵和孤獨,而前者旨在反思關于電影的攝影機制。它以監(jiān)控畫面的形式從整體的電影敘事孤立出來,成為影片的異質性的存在,觀眾也在漸趨模糊的鏡頭符號的提示中從劇情中游離出來,進而思考這里的鏡頭隱喻。
在解讀鏡頭隱喻之前,不妨回顧一下維爾托夫的“電影眼”理論?!半娪把邸崩碚撝饕康氖琴x予攝影機以主體性:“我們的出發(fā)點是:把電影攝影機當成比肉眼更完美的電影眼睛來使用,以探索充塞空間的那些混沌的視覺現(xiàn)象?!盵5]216在維爾托夫之前,人們一般都將攝影機只是看成一種無機的器材,一種人們捕捉外界信息的工具。然而,維爾托夫認為作為電影眼睛的攝影機要比肉眼優(yōu)秀得多:“電影眼睛存在和運動于時空之中,它以一種與肉眼完全不同的方式收集并記錄各種印象。我們在觀察時的身體的位置,或我們在某一瞬間對某一視覺現(xiàn)象的許多特征的感知,并不構成攝影機視野的局限,因為電影眼睛是完善的,它能感受到更多更好的東西?!盵5]216-217通過攝影機和肉眼的比較,維爾托夫將攝影機從一種從屬工具提升到一種獨立主體的位置,并且認為攝影機作為一種獨立完善的主體應該引領人們的肉眼,主動去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一個陌生的新世界,而這個世界是肉眼所不能抵達的。
如果把結尾看成一個隱喻的話,攝影機畫面到監(jiān)控鏡頭的畫面的切換就可以看成由電影眼向肉眼的轉化,而巧巧的生活場景就從電影故事中游移出來,直接裸露在日常生活的視覺場域當中。此時主人公和觀眾的距離就和行走在我們周圍的陌生人一樣,我們可以看見她,卻無法理解她;我們可以靠近她,但卻無法發(fā)掘她。就像身份證上的照片一樣,我們知道她的容貌和信息,但是不知道她的故事。換句話說,人們的肉眼只能看到生活的表象,卻不能看到生活的真相。而且,監(jiān)控里的巧巧只是一則信息,而且是不斷虛化的信息,同時它雖然能夠被輕易保存,但同時也意味著它能夠被輕易刪除。相反,監(jiān)控鏡頭之前的影像,即電影之眼看到的影像卻是一個豐富和飽滿的人,我們能夠看到一個女人的情感歷程和成長歷史,能夠看到一個被時間摧毀、又被時間重塑的江湖。
由此可見,賈樟柯對結尾的選擇已經(jīng)超越了劇情需要,通過短短十幾秒的監(jiān)控鏡頭的設置,不僅致敬了維爾托夫,更致敬了他手中那臺攝像機。他用此來提醒自己,要尊重手里的攝像機,跟它交朋友,因為它雖然看起來只是一個形而下的機器,但其實它也是一種形而上的“他者”,它用眼睛審視著生活的本質和真相,使人們不至于只生存在監(jiān)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