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年我記不清了，反正是 90年代初的一個梅雨天的晚上，身上黏糊糊的，我和老婆池立溫存了一次。我們結婚快 5年了，一直沒孩子，池立有不孕癥，雙側輸卵管不通，所以我們很少有欲望，我一門心思考托福準備出國，她也支持我，在生孩子問題上我一直安慰她。我點燃了一根煙，我說下次再也不考了。她背過身，嘟囔了一句，隨你。

我焦慮地嘆口氣。半年前馬林去紐約撇下我大學同學盛晶，臨走時他找我，有些沮喪地撓頭，盛晶懷孕兩個月了，我不以為然，說陪讀生個美國籍不正好嘛，他含糊其辭地說盛晶從小被她爸寵壞了，安于現(xiàn)狀，洗盤子刷碗的事她不愿意，還振振有詞地說她是個有節(jié)操的知識分子，要我打前站，我沒勉強她，其實我意識到我們有代溝，畢竟我倆相差快 20歲。我說，那你應該在這條溝上建一座橋。馬林搖頭，我倆只有保持各自思維的獨立性，那才有意思。那你后悔嗎？我問。馬林撓

頭，后悔這個詞過于濃烈，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權利。他沖我詭異一笑。

大半年后他打電話給我，語氣壓抑，隔著千山萬水吆喝了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把曼哈頓中城第七大道一個服裝店的華裔小姑娘搞了，還懷孕了。孩子一出生，意味他身份有了，可問題是他怎么向盛晶交代，馬林有些沉痛地央求我安撫好盛晶，我出國的事包在他身上。我諷刺他真夠仁慈充滿愛心的。他反駁，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仁慈就是犯罪，更多的時候是虛偽，總用仁慈做幌子，那就是騙子。然后他掐了電話。

我弄醒池立，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她，她揉著惺忪的眼睛，半晌才問馬林拜見過他的岳父盛教授沒有？我點頭，說老三屆畢業(yè)的大學生，搞陰謀詭計是強項，他低眉順眼地賠禮，說能娶到盛晶，是他的幸福，還帶了一大包裹深海魚油和維他命。老爺子心知肚明，嘆口氣說即便科學發(fā)展到現(xiàn)在，都無法解釋世事無常四個字。老爺子情緒低落，他引用莎士比亞的話說死就是睡眠，倘若死真能了結心靈之苦和軀體之患，那倒是可以期盼的結果。池立沉默片刻，有氣無力地說，你是做擋箭牌還是替人戴綠帽子我不管，你可以不顧及我的感受，反正你指望不到他給你做經濟擔保，管偉宏才是你唯一出路，他需要你幫助。我戲謔地拍拍老婆肩膀，成人之美是我的優(yōu)點。

不過這兩人我都得罪不起。馬林是英語系的輔導員，我進海事局是他老爺子給市領導打的招呼，管偉宏和我父親是世交，我上安師大英語系，他教“英美概況”，輔導過我很長一段時間的托福英語，可又因為以前他是市郊宣城縣推薦的工農兵學員，馬林聯(lián)合系里一撥元老排擠他，他只好在師大夜大過渡了一學期。

兩人勢不兩立的緣由還是盛晶。盛晶的父親是化學系教授，或許常年和化學試劑打交道，盛晶出生后就過敏性體質，常年患支氣管哮喘，西醫(yī)一點療效沒有。上高二時忙于高考，老毛病又犯了，她只好找到師大校醫(yī)朱敏做針灸理療，結果管偉宏在自己家里趁朱敏出門買菜，將小姑娘猥褻了，小姑娘嚇得不敢聲張，哭得殘枝敗柳，幸虧哮喘病治好了一大半，朱敏又會來事，拎著禮品跑到盛家私下找盛教授和解?？紤]到盛晶的母親因為歷史問題剛被平反，家徒四壁，盛教授也就忍了這口氣。

盛晶上大學后，馬林了解到盛晶母親的祖輩是上海紡紗廠的資本家，有海外關系背景，便主動接近她，可遭到父親盛教授的反對，老人說等馬林 80多了，閨女端屎端尿服侍他，可萬一他哪天嘎嘣腿一伸，他閨女也 50多了，成了小老太，誰來照顧他閨女？他就覺得李為民厚道樸實。馬林哈著腰上門送禮，替盛教授端上一杯茶，說他有生育能力，以后會和盛晶有孩子，再說李為民有女朋友快結婚了，馬林撒了個謊。馬林上門提親走后，盛教授還是提醒女兒，馬林社會閱歷豐富，心眼多得跟篩子眼似的，他舉例，讓一條狗吃一塊肥肉，還沒有路邊草叢里的糞香?？墒⒕X子暈乎乎的，最終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后來馬林意外地從盛晶嘴里套出管偉宏的這樁丑聞，為了表達忠心，他咬牙切齒地當著盛晶的面發(fā)誓要替她出這口氣。這事還是馬林出國前告訴我的，順帶表示對我的歉意。

關鍵時刻朱敏上門給孤寡的老校長按摩推拿腰間盤脊椎炎，管偉宏兩個月后調到師大外事辦，然后遇到一個據說獲得普利策獎的黑人外教，翻譯了黑人外教的一本小說集，校長將書推薦申報到省社科院，弄了個優(yōu)秀學術著作翻譯一等獎。朱敏很賢惠，又主動給老校長做了一個療程的推拿針灸，管偉宏終于拿到本校年度出國訪問學者的名額，去了賓州大學研學，簽證期一到半年，就把身份黑了，他碰到以前一個在校畢業(yè)生，學生推薦他到洛杉磯的一家啤酒公司做銷售代理，還算幸運，弄到了工作簽證，朱敏帶著兒子算名正言順留了下來。

朱敏留了個心眼，帶著孩子去費城陪讀前，先找我母親嘀咕。文革期間她和我母親在皖南歙縣插隊做過赤腳醫(yī)生，算是患難之交，我父親（當時分管醫(yī)療衛(wèi)生系統(tǒng)）幫著她弄到一紙很具權威的全國中醫(yī)資格證書，她裱褙后掛在新開張的中醫(yī)診所的墻上，生意居然慢慢有了起色。管偉宏寫信讓我?guī)兔募亦l(xiāng)弄一批中成藥和一套紅木藥柜，我答應了。這都不是關鍵，蹊蹺的是馬林和管偉宏居然茍且到一起，這讓我有點詫異。

馬林回國一趟，沒和盛晶照面，我倆進了個小茶館。他給我的解釋是世事如流水，情事似云煙，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那意思他和盛晶徹底泡湯了。我質問當年你不說陳醋要比米醋貴嗎？要不然我將革命進行到底了，現(xiàn)在我覺得你是老牛只啃一口嫩草，改善一下伙食。馬林說，你別自作多情，和你無關，我和管偉宏之間的事兒，我愿賭服輸。我奇怪，那你們不是把盛晶當賭注嗎？馬林嗤笑一聲，你以為她是誰?。克统鲆化B美元遞給我，考托福的報名費，管偉宏給的。我頭皮發(fā)麻，實際上是勞務費，至于要干什么，我心里發(fā)虛。不過出于同學關系，我私下還是找了盛晶，告訴她馬林回來了，她腆著肚子，有些不以為然，我早知道了，他和管偉宏沒有可比性，管偉宏是一盆修剪精致的盆景，沒有破綻，美極了，你呢，還是個孩子。我不理解她為什么要奚落我，馬林回來和管偉宏有什么關系呢？

我下意識地問盛晶怎么辦？馬林微笑地反問，你說呢？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我看他有點疲憊，不再追問。他告訴我這趟回來是跟安徽遠洋公司的“皖吉”輪回來的，海上漂了近兩個月，輪機長和船長原來是他老爺子干休所后勤部的文職干部，后來轉業(yè)到遠洋公司跑外籍輪。馬林回來的目的是考察中成藥和紅木藥柜能不能拼箱裝運到集裝箱，比如跌打散麻黃堿膏藥、風寒止咳劑等藥都含違禁成分，一來中成藥出運到費城，海關申報的 HS編碼要找代理報關公司修改，這個任務是我的，否則向海關申報后，中成藥上不了“皖吉”輪，他想了個辦法，輪機長主管鍋爐、推進裝置的管道、空調和甲板機械維修，中成藥可以塞進舵機管道里，既安全又透氣。剩下的紅木藥柜可以走大路貨，只要不受潮，可以存放在任何艙位的集裝箱里，藥柜有很多小抽屜。馬林意味深長地望著我，他和那個賣服裝的華裔小姑娘已經訂婚了，有個小插曲，小姑娘妹妹是朱敏的一個患者，以前在前蘇聯(lián)的基洛夫芭蕾舞團跳了 4年的《天鵝湖》A角，渾身落下骨骼韌帶拉傷，未愈合，痛得靠注射嗎啡，準備嘗試中藥治療和理療。200多個藥柜小抽屜里他準備存放一些冰片、田七、大黃和丹桂尾，都是常規(guī)藥，應該沒問題。我問：你和管偉宏勾結到一起，是否有這方面的原因？他猶豫了一下，點頭。他喝了一口大龍袍，汗珠從額頭、兩鬢滾落，他用一個小手帕擦汗，態(tài)度顯得認真、虔誠。

他說下周船駛離蕪湖港，昨天半夜一點多，他委托船長打電話叫了一艘小漁船過來，把他的草藥弄到船上，輪機長負責卸貨，下周等船靠近黃浦江，還沒有靠岸，碼頭上就有很多的警察和警車，是浙江和上海警方，都不用猜，就是沖著船上一名中國水手去的，大概那人會受通緝，成為替罪羊，警方自然是撲了個空，船上的二副因為長相和那個水手有點相似，將會跟著警方下船接受調查。馬林會接替二副的位置，跟船去紐約，再到費城。這些都是船長提前安排好的。我說中藥柜里的草藥肯定有問題，他雙手一攤，反問我，那你說我這趟回來干什么？對了，船上的煙酒庫是個好地方，我勘察過了，可以擺一張海綿床墊，只有不相信巧合或者偶然，才會發(fā)現(xiàn)漏洞，對吧？馬林沖我下意識地笑笑。關于盛晶，他只說這趟來得急，以后大家像朋友一樣相處，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會負責的。我反駁，我老婆問過她，她堅持要生下孩子，既然你造的孽，那你就該去她家看看，得有所表示吧？我插一杠子算什么呢？馬林從懷里掏出一個支票本和一支筆，胡亂填了幾個數(shù)字，撕下一張遞給我，她生孩子的全部費用，剩下的你看著辦，我這陳年老酒聞著香，可已經沒有度數(shù)了，你替我照顧她吧，好啦，這世上只有你一個男人對她最親近。跟我沒關系，我冷冷地背過身。

馬林匆匆上了“皖吉”輪，離開了蕪湖。我去了一趟盛晶的家，她在市郊的師大分校邊租了一套單身宿舍，我進了屋，將買的食物和日用品堆在廚房，這是第二趟來，第一趟是和池立，怕老婆懷疑和嫉恨我。盛晶倚靠在床沿，削著蘋果，慢悠悠地說她對我有點感覺了。以前上大學我追過她，她覺得我像個土鱉，不會來事。我岔開話題，將馬林來的經過簡單告訴她，她像是沒聽見，繼續(xù)她的話題：我就是想通過你，來論證一下我對馬林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我開始做飯，說你把孩子生下來就是對他感情的最好證明，不過我老婆說你有戀父情結，他比你大整整 21歲。盛晶將削成瓣的蘋果放進嘴里，細細嚼著，窗外是詭異的夜色。我擰亮客廳的燈，她的側影很像香港明星利智，讓我回憶起上大學時迷戀她的情景。

那你對池立是什么感覺？你要掰開揉碎了講。她慢條斯理地歪著腦袋。

我將切碎的蔥花撒進面碗里，遞給她：我和池立是親人關系，我想要孩子，她給不了我，她父親過世，母親下崗，這些我都不在乎，當年沒心沒肺地追你，現(xiàn)在一點感覺沒有了。盛晶溫柔地注視我：假如我和池立站在一起，你會抱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和媳婦、母親掉進水里兒子先救誰的道理差不多，怎么解釋都不為過。盛晶吃著我給她下的雞湯面，氤氳的熱氣包圍著那張有妊娠斑的臉，客廳里充滿晦暗不明的東西，只有慘白的日光燈無言地靠近我倆。我坐在床沿邊寬慰她，馬林一定會帶著你和孩子離開這里的。她嘆口氣，放下碗筷，問我愿不愿娶她。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嘍。我望著她驕矜地笑了，她放下碗筷，面孔哀怨，很復雜的一種流瀉。

她告訴我輪機長是她遠房的表哥，讓我提防著點兒。我有點摸不著頭腦，詫異地問怎么啦？她疲倦地說我悶得慌，你帶我出去轉轉。我清楚她想去學校的外教俱樂部。秋風蕭瑟，寒意侵矜。出了門，我扶著她，看她費力地在石板路上嗒嗒地前行，俱樂部在教授樓的深處，那里有古色古香的房子和不太熱鬧的酒吧。上大學我第一次約她就在這家酒吧，她說喜歡這兒的寧靜。里面燈光

幽暗，飄著像游絲一樣的音樂，盛晶坐在沙發(fā)里，我點了一杯橙汁給她，如果不看懷孕臃腫的身體，她面孔的確很美，黑絲絨的長發(fā)，深潭一樣詭魅的眼睛。

我沒頭沒腦灌下兩杯日本清酒后，心里有種不可思議的快樂，像血液不可思議地從心臟流向心臟，憑直覺她還沒有忘記我。她向我伸出手掌，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濕潤滑膩，在我手心里像剛出水的魚。她問我要是生個女孩馬林會怎么看，我問這很重要嗎？她不吭聲，眉心微鎖。我寬慰她，馬林歲數(shù)大會疼人，他一定會疼你和孩子的，不管男孩女孩。她疲憊而傷感地說，你答應我，如果我生了女孩，你陪我出國，就我們兩個人。我的心臟和思維一起雜亂無章地跳動，我打趣地點頭，好，那我的命運和產檢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的手指忽然抖動一下，怎么會是他？她疑惑地睜大眼睛。我順著她的目光抬頭，吧臺稀稀拉拉坐著的角落里竟然有個熟悉的駝背側影。那是管偉宏，他正和幾個老外低語，其中還有戴眼鏡的，應該都是老師。盛晶突然沒來由地拉著我悄然走出酒吧，高跟鞋跟在石板縫里東倒西歪。我?guī)缀醣е易撸氖种冈谖业闹刚崎g變得溫熱，一種溫和而激烈的熱，伴著抖動。月光下她的頭發(fā)像夜色一樣飄蕩在肩頭，我體內的血液加速流動。

快到圣誕節(jié)的時候，管偉宏回來了，特意去了醫(yī)院婦產科病房看望盛晶，我一打開門就看到一張慈祥和藹的臉，我愣怔了一下，一時不清楚該不該讓他進來。不過管偉宏張開胳膊先擁抱了一下我，面孔瞬間恢復了慣有的矜持和成熟。盛晶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對著隆起的肚子輕聲說，寶貝，這里暫時是你的家。正午的陽光照進來，窗外是割過草的清新。管偉宏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連連贊嘆這里環(huán)境不錯，還拍一下我的肩膀，然后迅速打開隨身攜帶的旅行箱，翻出簇新的嬰兒用品，羊毛衫和褲襪，奶嘴瓶和澳洲奶粉，還有深海魚油和治療心血管的藥物。盛教授心梗，也躺在醫(yī)院里，池立時不時去照料他。管偉宏當我的面由衷地說，馬林這家伙心真細。最后從箱子里翻到一個類似鬧鐘形狀的鐵盒，管偉宏背著盛晶遞給我，輕聲叮囑，“皖吉”輪下個月?？恐旒覙虼a頭，你把這個交給船長，另外給他蓋幾個戳，讓他帶幾個免稅冰箱彩電下船算答謝。我點頭。

盛晶撫摸著衣物，有些哽咽：馬林過得怎么樣？管偉宏瞟了我一眼，沉吟片刻說，應該還好吧。他拍拍盛晶的肩頭，盛晶清了下嗓子說：以后不管怎么樣，你不要欺負他，他是我的親人，他是一棵樹，支撐著不容易，雖然已經滿枝枯葉，你瞞不了我，我不需要你懺悔，也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即便我到了美國，你有你的生活，我只想和孩子過屬于自己的平靜生活。我慌得站起身要離開病房，管偉宏用目光制止住我驚愕的眼神：盛晶，你好好生下孩子，別擔心馬林，李為民會照顧好你的，他是我的學生，他在就等于我在。我低頭，如雕塑一般坐在椅子里，尷尬得無地自容。我無法厘清我和他們之間存在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也不清楚自己處在一個什么位置，起著什么樣的作用。

我記起池立告訴過我，有次她和盛晶在病房，盛晶感慨說真沒想到李為民那么愛你。池立說：我也沒想到，其實我又不能生育，讓他失望。不過，我們夫妻關系對你重要嗎？你喜歡他嗎？盛晶樂了，捂著嘴說，太俗了，我至今都不清楚我喜歡

過誰。池立后來對我說盛晶這個女孩心思縝密，善于偽裝，她挺著大肚子在我面前矯情自滿的樣子，我看著就要吐。她真的干嘔了一下，我安慰池立：女人間的小伎倆你還在乎嗎？我們都是過來人，老中醫(yī)都給你下過定論，你開懷遲，子宮著床各項指標都沒問題，至于輸卵管不通，儀器很難測準，吃中藥是能調理好的。

我記得當時伸手摸了一下池立的小腹，現(xiàn)在管偉宏也伸出青筋暴起的手，像根枯樹枝，他慈愛地撫摸著盛晶小土丘般的肚子，又撫摸了一下盛晶絲一般柔滑的手背肌膚，那是屬于年輕的肌體。他感慨，真光滑啊，像我女兒的手，我相信無論哪一種愛都可以超越命運和生死，但這都是主觀的臆想，現(xiàn)實是我和馬林都比你大，又老，我記得和太太去舊金山的海灣散步，傍晚的云彩像血，陽光照在身上溫暖又柔和，有那么一刻我幻想，如果那種光照在你身上，能溫暖多久呢？我希望你幸福不是一句空洞的話，有些事情我還沒想好，請你原諒。我難堪地站起身，逃也似地走出病房。我想象管偉宏的手掌帶著溫熱，可一定沒有我的手心火熱，而且?guī)е烀舻捏w溫，那是抹不掉的。他的熱量只能部分傳遞給盛晶，容不得盛晶索要他整個人生，總不能又要妻子的優(yōu)雅，又要年輕女人絲滑的肌膚吧。我禁不住煩躁，腹中的孩子既然是他的，馬林會不會掀起一股巨浪呢？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想出國，可他們二位至今仍沒有給我鐵一般的承諾。我充其量只能是個木偶，被他們擺弄而已。

臨上“皖吉”輪前的一個周末中午，我和池立又溫存了一次。完事后她匆匆穿上衣服，拿上挎包，神秘地囑托我哪兒也別去，她去學校補上兩堂課，回來告訴我個喜訊。我蹊蹺，周末學校哪有課呢？果然晚上到家她說她懷孕了，我以為她受了盛晶的刺激，沒理睬她，告訴她我有種不好的預感，管偉宏向我攤牌：交給船長的東西是如同鉆石一樣的芯片，不光科技含量高，而且價值連城。馬林從硅谷一個朋友那兒弄來的，以郵遞快件的方式寄到安師大，收件方是從美國坐飛機趕回來的管偉宏，管偉宏再到中科大以科教用品免稅的方式申請項目確認書，批復一旦下來，再將芯片弄到中科大的實驗室再加工，半成品的芯片海關 HS編碼我?guī)退榱?，標明被列為禁止或限制類出口商品，管偉宏讓我以分離運輸?shù)姆绞綄⒇浗唤o船長。上次警方接到線索，幸虧馬林接管二副的位置，才保住中藥柜里的草藥，這次領導讓我隨船監(jiān)管，要在海上顛簸一些日子，等于我參與了其中行動。

池立替我分析，她從盛晶的父親口中得知，盛晶肚子里的孩子是管偉宏的確切無疑，祖輩三代單傳，朱敏沒能給他生個帶把的。馬林從盛晶那兒得知后先是如同一只咆哮的獅子，畢竟兩人出國前訂過婚，然后蔫了，如同一條土狗?？伤植缓冒l(fā)作，他有愧在先，拋棄了盛晶，到美國有了家室，這些事情馬林出國前，管偉宏就和他談好了條件，馬林答應了，管偉宏才得以趁虛而入。盛晶懷孕 3個月時，馬林回老家，盛晶也沒和盤突出，馬林臉色黃里透青，陰郁地說：我就是個笑話，我的女人懷的是管偉宏的孩子，難怪剛到美國，他那么上心為我張羅那個叫苔絲的女孩，她妹婿是意大利帕維亞人，有販毒背景。我回不去了，馬林深深嘆口氣。

盛晶目光逼視馬林，你參與了嗎？馬林搖頭，面色漲紅，煎熬，憤懣，苦痛，他沙啞地說我的女人替他生孩子不算，還

搭上我為他鋌而走險，那批藥柜里裝的中草藥，已經引起警方注意，幸虧船長變更航線和集裝箱的配載圖，你能向管偉宏辯解我沒參與？自責的目光移向舞臺。當時倆人在蕪湖大劇院看一場舞劇，巨大的水晶吊燈緩緩升起，意味著大幕即將拉開，演出開始。歌者在舞臺上圍成一個古羅馬劇場般的半圓。指揮舉起手中的金屬棒，歌聲的旋律詮釋著不同的人物關系，每一種關系中都深藏著某種悲劇性的宿命，就像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是在死亡中獲得永恒。苔絲也回來了，池立補充：馬林自作主張地安排了三人的坐席。他坐在兩個女人中間，心有旁騖，像一道屏障間隔了各懷心思的他的兩個女人。我問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詭異地笑了：他們看的歌劇叫《費加羅的婚禮》，歌劇的重心不在愛情本身，而是強調正反兩股勢力的較量，不過最后也驗證了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

我覺得我也是受害者，因為我是馬仔啊，跑腿的，我知道的太多了，他們不會放過我。我和池立坐進一家咖啡館里，我感覺到池立悲苦的目光，她接著前面的話題說也許唯有死亡才能成全愛情，人生真是太殘酷和無奈了。我端起咖啡杯，換了個話題，試探地問你下午去哪兒了？我從未把生孩子作為凌駕于你之上的武器。池立說我明白，所以我下午去了醫(yī)院的生殖中心，做了卵泡測試，小蝌蚪活蹦亂跳，我不想讓你以后留下遺憾。我問錢從哪里來的？她很優(yōu)雅地將食指放在嘴唇的中央，迎著我質疑的目光，提示我：管偉宏又給你匯來的一筆勞務費。我說，意和則吳越相親，不和則骨肉為仇，即便試管嬰兒做成功了，我心里也會不舒服的。

我決定了，和你毫無關系，至少我不覺得卑鄙，池立湊到我耳邊：其實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不斷遇見再遇見，然后再一個個忘掉。你遇見了馬林和管偉宏，成全了你有了孩子，這個意義和出國哪個更完美呢 ？我把頭側向一邊，至少我和老師的關系不那么純粹了，我將耳語變成了無奈的低語。池立感慨我是長不大的孩子，她從挎包里摸出一瓶阿托品藥丸遞給我，說是盛教授讓我轉交給管偉宏，朱敏有胃痙攣癥。我撫摸著藥瓶，疑惑地問：為什么盛教授不親手交給他？管偉宏難道沒去探望他未來的岳丈？池立有些不耐煩：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

“皖吉”輪在吳淞口遇到風浪。胖船長操著舵盤，左突右奔，試圖將巨輪靠向錨地，對講機里傳出他粗糲而又堅定的指揮聲，船緩緩向錨地的礁石靠攏，避開卷毛大浪，鐵錨的纜繩在呼嘯的暴風雨中，發(fā)出尖銳的叫聲，讓船員的心冷嗖嗖地打顫，船身穿鋒入谷地上下顛簸，巨浪餓虎撲食般前赴后繼，尖銳的船頭不能破開大浪，一次次忍受著巨浪劈頭蓋臉地往船上灌水，離錨地越近，浪頭高得像從天而降，船體無法避免地遭受到海水的傾灌，浪尖把船頭高高翹起的一霎那，船長鉆出駕駛艙，發(fā)出棄船的指令。

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眼暈目眩躺在煙酒庫里的海綿床上，一絲一毫不能動彈。船長壁虎一樣爬了進來，手指腳趾摳進甲板的縫隙里，艱難地對我說：別怕，我已經向上海海事局發(fā)出求救信號。借著搖曳的微弱燈光，我竟然看到船長艱難地沖我一笑，我已經癱軟得說不出一句話，腦子一片空白。

直升機的螺旋槳轟出了巨大的聲響，一道光柱從天而降，有救援隊員從軟梯下來，折騰了一夜，風息浪止，平穩(wěn)的海面上，一道道細長的波浪在緩緩推動，浪花也疲倦了，只有到了“皖吉”輪船邊，才撞出一朵朵細碎的白浪花。船被拖到荻港船廠檢修，所有船員都有了下落，唯獨船長和輪機長失蹤，回到單位我才知道。

我躺在醫(yī)院病床醒來的時候，池立已經坐在床沿邊，眼光溫暖，柔和、深情，她講得斷斷續(xù)續(xù)，聽不太清楚，我一時恍惚一時清晰，但我最終弄明白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她做了試管嬰兒手術，我內心一陣松快，心火漸寧。她征求我的意見，要不要補辦一次婚禮，紀念重新開始新生活。其二管偉宏夫婦回來了，準備專程接盛晶去美國生孩子，不過 B超顯示是個女孩。我驚詫地從床上跳起來，完了，有戲唱了，管偉宏要的是兒子。

池立感慨，朱晨慧挺大度的，寬慰盛晶什么都不用操心，把一切都撂給管偉宏，盛晶抬起紅腫的眼睛，語氣輕弱地問：你這么苦口婆心，孩子生下來，我算徹底把管偉宏穩(wěn)住了，你不后悔？朱晨慧深邃的眼睛凝望她：盛晶，你記住，如果你學會如何去愛，這種愛可以延續(xù)到任何人身上，如果擴大愛的范圍，拆除它的界限，你會發(fā)現(xiàn)內在的潛力無窮。記住，沒有愛，女人會變老。我裝出漫不經心地問：盛晶還準備嫁給馬林？池立沒來由地說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這和你有什么關系？你就安心服侍我生下孩子，將來你肯定出國。我望著池立面容充滿自信。

在登“皖吉”輪前，我送藥給管偉宏，他約我去了一趟老家宣城，給他老母親上墳。一路上他總是回憶過去的往事，老母親怎么含辛茹苦把他撫養(yǎng)成一個大學生，他和教授女兒朱敏如何戀愛結婚，還有為了生兒子，朱敏做了幾次流產，婆媳關系鬧得雞飛狗跳。他對我也不忌諱，弄得我就像他的親戚似的?？斓酱鍠|頭的一片墳地，管偉宏指著一片開闊的曠野地，說等將來他有了實力招商引資，他一定投資在這里建安師大分校，老了回來當名譽教授，繼續(xù)培養(yǎng)學生，他這輩子就和學生有緣。

在我印象里，那天墳地四周長滿青色的雜草，小花迤邐，我燃放了鞭炮，燒了冥幣，火紙伴著飛起的灰片飄向空中，在煙霧繚繞中，我跪在老母親墳頭磕了幾個響頭。管偉宏吸了一根煙，眺望遠方，真誠地將我拽起來，引用王爾德的一句話，說老年的悲劇不是身體的衰老，而是心還很年輕，我一直覺得自己還能瀟灑地活幾十年，所以我讓盛晶給我生個兒子，承歡膝下，我在美國她在電話里給我吃了個定心丸，沒料到是這個結果，算是報復吧。我先是尷尬，然后寬慰他，以后你們去了美國，不還有的是機會嗎？管偉宏感慨一聲，陳倉的種子哪能再種出好莊稼呢？只能埋怨自己老了啊。我無語，心里盤算馬林戴了綠帽子不算，還不討好，他這筆賬遲早要算在管偉宏頭上，這管偉宏憑什么膽子這么大呢？連馬林都不放在眼里。我絞盡腦汁，只能確定馬林托運的中藥柜里肯定有鬼，他有把柄攥在管偉宏手里，可出口報關單上簽字欄里簽的我名字，一旦有事，我也要上被告席。我后脊梁骨直冒冷汗。上次躺在醫(yī)院里，池立還告訴我馬林也回來了，讓我別告訴其他人，其他人肯定指的是管偉宏。

朱敏回來后，請盛晶吃了頓飯，她打扮得流光溢彩，作陪的是池立。去的是奧頓酒店，安師大外籍專家住的五星級。三個女人坐在植物園外的西餐廳里，古箏的旋律漸起，沒有火藥味，朱敏瞇縫著眼睛從各個角度打量著盛晶，滿意地說懷孕了依然風姿綽約，難怪我們家老頭子喜歡你的氣質，朱敏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她要把盛晶的女兒帶走的意思。大女兒已經大學畢業(yè)在百老匯金融街上班，她一個人孤獨寂寞，中醫(yī)診所也關了，管偉宏滿世界飛跑生意，她要找個精神寄托，再說盛晶去了美國生女兒，馬上就能申請到綠卡，輕飄飄的重新開始生活多美啊。話里話外，不卑不亢，四兩撥千斤。

盛晶心里砰砰直跳，顯然是被說服了，嘴上卻生硬地說，你們把我當生育工具，就沒考慮過我的感受？古曲《梅花引》的旋律緩和了有些尷尬的氣氛，池立不愧學中文的，說從來沒來過這里，真愜意，尤其背景樂曲疾徐清秀、悠長飄逸，讓她遐想到一株紅梅于風雪中昂首挺立，冷香四溢。朱敏眼角溢出笑意，瞥了池立一眼 ：我是局外人，說實話我有點看不上你，你不如盛晶有個性，可你為了你丈夫，有犧牲精神，本來我擔心留下盛晶的女兒，管偉宏不答應，可你和老頭子有了協(xié)議，讓他有了新的情感寄托，我也稍微放心一點。池立臉色黯淡下來，那我要是不生呢？朱敏顯出悲戚的神色，不可能，生老病死，對管偉宏就剩下老病死了，你那么處心積慮，他可不是以前的教書先生了，他是生意人，不過骨子里更守孝。池立嘆口氣，算是給自己打圓場，也算安慰盛晶，塵歸塵，土歸土，百年之后，所有的愛情、親情也都灰飛煙滅了。人這輩子其實就兩件事，出生和死亡，間隔那幾十年，如果有了自己的血脈，只不過見證您和管偉宏之間那份所謂的情感，至于傳宗接代，我以為都是扯淡，盛晶妹妹，其實我倆的命運都一樣。朱敏嘴角露出詭異的笑意 ：人民教師，話別說得太直白嘛，我就覺得馬林老師實在低調，盛晶，你見到馬林了嗎？別忘了你們依然是法律上的夫妻哦，夫妻還是原配好，有回憶，有嚼頭。盛晶潸然淚下。

幾個女人閑聊之際，我跟著馬林溜向荻港船廠。船廠四面戒備森嚴，進不了正門，我倆從江邊的山坳里先爬上靠近船廠的山崖頂，那里曾是渡江戰(zhàn)役時解放軍第一個插上紅旗的制高點。幽藍的天幕上亮著幾顆星星，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看到輪機長躲在幾丈高的懸璧下面接應 ，石頭嘩啦啦往下滾落。馬林踩著我的肩膀，壁虎一樣貼著懸璧顫顫巍巍往下挪，幾次踩落腳下的石頭，懸在空中，多虧捆死在腰間的鋼絲繩，雙腳重新找到支點，終于爬下懸崖，好不容易穿過一片沼澤地，爬上船廠的船塢，馬林一屁股癱坐在鋼板上，臉色蠟黃，汗水順著臉頰流出一條小溪，我也一屁股仰面朝天，呼哧喘息，江面靜謐，波浪舒緩。

輪機長瞬間沒影了。馬林氣喘吁吁地告訴我，輪機長鉆進“皖吉”輪的機艙，準備發(fā)動機器，再把卷揚機也發(fā)動起來，好讓轟鳴聲四起，周邊停泊的船只以為在修船，然后他潛入煙酒庫，船長交待他，我交給船長的鐵盒就藏匿在我曾睡過的海綿墊里，他去取。

船長呢？我有氣無力地問，這個家伙可靠嗎？我聯(lián)想起盛晶曾提醒我的那句話。

顧不了那么多了，船長跑了，羅四寶（輪機長）是管偉宏的人，你聽我的話行事，別問為什么，你跟著他。馬林撂下幾句話，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我深一腳、淺一腳跟著不遠處的一團黑影，鉆進機械艙里，一團漆黑，羅四寶摸到開關，點了下，燈沒亮，我腳踩著舷梯向里面問：要不，直接去煙酒庫好了。輪機長沒應聲。我打著手電，輪機長額頭上的汗珠正往下滾，兩手正搗鼓線路，嘴里嘟囔，電瓶里的電漏光了，柴油機打不著火，煙酒庫的門必須依賴電才能打開。輪機長面無表情，滿手油膩膩的，起身往機械艙外走，我將手電遞給他，他又鉆到底艙，我忍著一股腥臭，凝望著江面，一片安靜，安靜得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冥冥之中是為了池立。記得有天晚上，躺在床上，池立忽然感慨，其實人活著十之八九不如意，我問她要表達什么，她說給學生上課時談到如何樹立和選擇正確的人生觀時，她舉了個例子，生命本無價值，除非你選擇并創(chuàng)造價值，幸福也不存在，只有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才能感受到。我打斷她，別來心靈雞湯了，你還不如以結婚為例，婚姻大事有人選擇錯了，其實它存在內在必然性，比如我倆維系這么長的婚姻，我總把你的好處無限放大，可我一旦感知痛苦的能力大于快樂的能力時，這兩種感知能力的不對等，就會造成后悔的原動力。池立平靜地問，你的意思當初是否選擇和我結婚結果都是一樣？我點頭，宏觀上應該沒錯，因為生命都將終結，回到原點，不對嗎？池立向我投去一個鋒利的眼神，轉換話題，你不覺得管偉宏可怕嗎？他利用馬林走私出口芯片，抓到是要坐牢的。我低垂下頭，嗓子像卡了殼，不再言語。

池立心無芥蒂地笑了，靜悄悄地蟄伏在我的懷里。我還想說點什么，她捂住我的嘴，說多了，錯的也多，何必呢？我把池立摁進懷里，她將一綹長長的黑發(fā)塞進我的嘴里，我吻她，總要先吻他的頭發(fā)。池立掙脫我，說欣賞人是需要勇氣的，管

偉宏在國外的生活閱歷，我很羨慕。我冷冷地問，什么意思？池立捋了一下額前的亂發(fā)：他教過我們中文系的《許國璋英語》，就是他倒霉的那段日子，可他成天樂呵呵的，一點看不出來，我英語完形填空不好，他單獨輔導了我大半學期，沒收過任何費用，要不然我的選修課不及格。他有個 80多歲的老娘在師大學生宿舍看管自行車棚，我母親知道我的情況后，經常到他家洗衣漿裳，干家務活，后來他出國，老娘去世，也是我母親幫著穿壽衣的。池立雙眼迷茫：人是有感情的，誰也做不了感情的主。我戲謔，中文系的小女生就是感情細膩，我覺得你骨子里有著逼仄的固執(zhí)和蠻橫。池立反駁，我還有破釜沉舟的自我毀滅精神呢。

沒多久，船體便有了隱隱的轟鳴聲，馬林瞪圓了眼睛，縱身爬起來，輪機長像個隱形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倆面前。馬林跨前幾步，雙手和輪機長比劃了幾下，然后緊緊擁抱了他一下，輪機長像堵墻猛然倒在鋼板地上。馬林轉過身，我能感覺到他注視我的目光里含著冷峻和殺氣，四周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他沖我揮了下胳膊，示意我?guī)椭黄鹛е啓C長，往江里扔。我下意識湊近輪機長，除了嗅到剛才那股潮濕的魚腥味，胸腔還散發(fā)著血腥味，我竟然看到他正睜大眼睛，眼珠在黑暗中發(fā)出幽怨的光芒。我向馬林示意他還活著，馬林狠狠踹了我一腳。我縮了下身子，在嘈雜的機器轟鳴聲中，我拖著兩條發(fā)麻的腿，撕扯著輪機長的上身，手指和腿開始顫抖，走著，我的腿就成了海綿，支不起我的身體。

那是沁入骨髓的一幕。十幾年來，那一晚像一枚印章上篆刻的字刻在我的記憶深處，我無法原諒自己。馬林沒讓我回家，我們在船廠附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我閉上眼睛，睡眠已經逃走了，似乎它也受到了驚嚇。我舒口氣，無可奈何坐起身，馬林警覺地看著我。我解釋去上廁所。他揮揮手。我進了廁所，抬頭向撒尿池上方的窗外望去，應該是棵香樟樹。我的心臟砰砰亂跳，我踩著小便池的邊緣，用手撐住窗臺，一用力踩到窗臺上，然后將身子直直地往前一傾，雙手順利抱住樹杈，雙腿交錯卡住樹干，滑到地上。我轉身剛要跑，馬林喊了一嗓子，站在窗臺，手里拿著鬧鐘一樣的鐵盒沖我晃了一下，身材筆挺而干瘦，他微笑地沖我說：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你好自保重，不過我要提醒你，你和我一樣回不去了。我有點發(fā)懵，冷冷地問除了今晚發(fā)生的事還有什么意圖。馬林注視著我的眼睛，似乎看到我一絲信任的目光，搖搖頭，說我們已經沒有師生關系了，他在忽暗或明的光影里消失了。

我再次上船監(jiān)管兩個月后回到家。我不明白盛晶為什么沒去美國生孩子，在一個金黃色的黃昏為女兒操辦了一次滿月酒的儀式，來了不少老師、朋友和學生，不遠處，還停著一輛警車。我正驚詫，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一轉身是胖船長，我驚訝地問你怎么在這兒？他笑了，我怎么不能在這兒？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嘛。盛晶忽然在人群里向我揮手，目光溫柔，我走過去，她下意識挽住胳膊。

那天在管偉宏老家宣城，一幢新別墅的草坪前，到處是一片金燦燦的土地，朱敏懷里抱著淡棕色皮膚的女兒笑得很難看。女兒臉龐像盛晶，瞪著大眼睛滿臉茫然。盛晶接過女兒，輕輕地搖晃，滿臉幸福。管偉宏顯得意氣風發(fā)，在人群里穿梭，和馬林低聲囑托著什么，馬林頻頻點頭。一些女人和過去的同事竊竊私語地議論馬林時，他毫不在意，眼里流露出欣慰的神情，走到池立身邊。她正逗著盛晶的女兒，長而彎翹的下巴隨著嬰兒的腦袋而左右搖擺，池立很快樂。盛晶明媚的眼光盯著她輕聲說：其實你丈夫長得也蠻帥的，鼻翼收緊，鼻梁挺拔，嘴唇厚實，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她恬靜地沖池立一笑。馬林忽然問池立怎么沒見到我。我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馬林一臉的若有所思，我跟著他默默走出草坪，一片葳蕤的綠，有花的芳香飄過來，踏過一條卵石鋪就的小徑，馬林忽然轉過身，沖我笑了，露出一排白牙，低聲說，世界真的是由秘密組成的，但一個人明明知道一個秘密卻還要忍著裝著不知道，應該比登天還難，在這個秘密重壓下，我覺得自己要駝背了。造孽的人卻在招搖過市，可憐的人還在遭人同情和悲憫。他受了屈辱，卻沒人給他伸張正義，包括他的學生也無能為力。

我擠出淡淡一抹笑：您指的他、是我還是您自己？管偉宏跟上我倆，親切地問，你們倆聊什么呢？他身后還有池立，她有些惶恐地站著，鼻翼翕動，臉微微揚起，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我心里難過，衍生出絕望的笑意，我原來是可以活得無憂無慮的，為了所謂的出國，卻被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關系里。

氣氛越來越稠。朱敏不知何時倚靠在客廳的門前，她梳著染成金發(fā)盤成的髻，白皙的手指捏住鍍金的細瓷杯，視線一直泡在杯子里，唇齒之間鳥兒般呢喃：誰記得一切，誰就記得沉重，這句話適合男人和女人，也適合你。朱敏眼角一瞟，眼風旋即飄散在映襯著池立那頭烏黑長發(fā)上。她意味深長地對池立說：深海靜流，你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池立明白朱敏心里壓抑了太多的悒郁，只能借題發(fā)揮。我瞥了管宏偉一眼，說緣由心生，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對吧老師？管偉宏似乎很滿意我的鋪墊，拍拍我的肩膀說良禽擇木而棲。說著，簇擁著大家進了另外一間客廳，深邃得像海洋里的深宮，墻壁上亮著橘黃的燈，客廳花團錦簇，應有盡有。

池立忽然站住，眼神哀哀地望著我：我懷孕了。

真的？我張大嘴。

還記得那天下午嗎？我做了試管嬰兒手術，我自己都沒想到真的成功了。

我沉默了幾分鐘，腦袋混亂了，徹底混亂了。管偉宏在一旁看著我，他握住我的手，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我搜腸刮肚，想要找出些憤怒的感覺，奇怪的是我憤怒不起來，腦子里冒出一句話，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一定要生下來。

我沒想到要把孩子打掉，池立語氣堅定，挽住我的胳膊。管偉宏拉開她，把她黑瀑似的頭發(fā)攏起來，一撩。

我周身戰(zhàn)栗，沒頭沒腦地說，我會把孩子當親生的，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不出國了。

朱敏微笑地走向池立，說收刀入鞘吧，凡動刀的，必死于刀下，我們都是有罪的人，主給我們生命，就是要我們來懺悔的……她忽然干嘔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暈了過去。胖船長不知何故跑過來。

朱敏再沒醒過來，后來醫(yī)院的診斷報告分析，是阿托品藥物中毒。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