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昊
貴州師范大學廉政文化理論研究中心,貴州 貴安新區(qū) 550025)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一部頗具爭議的作品,欣賞者盛贊導演畢贛繼《路邊野餐》后在影片敘事邏輯、鏡頭運用、多重隱喻等方面的匠心執(zhí)著,并為觀影時體驗到的“解碼”快感大聲喝彩;貶低者認為影片繁復的敘事結構、碎片化的劇情以及過多艱澀的隱喻看得人一頭霧水、昏昏欲睡。影片宣發(fā)時讓人眼前一亮的“零點結束、與主角一起接吻跨年”的浪漫的愛情片式的宣傳口號與實際文藝片的觀影體驗更是加劇了年輕觀眾的觀影落差,在影片上映后引起了褒貶不一的熱議,甚至激發(fā)了觀眾對藝術片與商業(yè)片的又一輪口水大戰(zhàn)。
撇開藝術片與商業(yè)片的差別或對藝術片不同呈現(xiàn)方式的討論,畢贛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隱喻的構建和留白的處理是煞費苦心的。兩種手法的同時運用相輔相成,或者說殊途同歸,共同成就了影片別具一格的敘事結構,也構建了豐富的意味空間。本文將從主題、情節(jié)、臺詞三個方面對影片的隱喻和留白進行分析,探討兩者合力下,對構建敘事、表達主題、渲染氛圍所起的作用。
隱喻是一種傳統(tǒng)的、廣泛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現(xiàn)在也常用于電影創(chuàng)作中。相較于詩歌、小說等純語言層面的隱喻,電影中的隱喻是通過視、聽語言來實現(xiàn)的。導演通過場景、道具、人物形象等各個層面對觀眾進行暗示,使之從一種事物出發(fā),來體驗、感知和想象另一種或幾種事物,在原本毫無關聯(lián)的兩個或多個事物之間構建聯(lián)系,產生多重解讀?!兜厍蛏献詈蟮囊雇怼分械碾[喻幾乎無處不在:鏡頭角落處的一面鐘、人物服裝上的一個圖案、臺詞中不經(jīng)意提及的一個事物或事件,甚至是幾組人物之間的表層關系等,都能引發(fā)觀眾對某種隱喻的聯(lián)想及猜測,這些聯(lián)想和猜測為影片帶來了豐富的意蘊并構筑了豐富的意味空間。
留白是中國美學思想的一個重要觀點,廣泛運用于書法、詩歌、音樂、繪畫等藝術形式中。電影作為一門融會了文學、音樂、攝影、戲劇、美術、舞蹈、建筑等多元視、聽元素的綜合體,是反映群體文化特點與審美情趣的載體。留白藝術在許多中國電影中都有體現(xiàn),它在情節(jié)的鋪設、畫面的造型、場景及配樂,乃至人物的語言、思想表達等各個層面都能加以應用并為影片帶來不俗的觀感。這種頗具東方哲學與美學意味的手法能營造出“虛實相生、無中生有”的境界,實現(xiàn)意象造型的美學追求。通常,電影留白包括三個方面:視覺空間上的鏡頭留白、聽覺上的聲音留白以及內容形式上的情節(jié)敘事留白。這三個方面的留白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都有體現(xiàn),其中以敘事留白最為明顯和普遍。
如果說隱喻是導演在主線之外通過暗示觀眾來構建旁線,是在“做加法”;那么,敘事留白便是導演通過“空白”切斷了鏡頭、聲音、情節(jié)上的連續(xù)性,是在“做減法”。這一加一減看似矛盾,實則是突破了電影一維空間的限制,集中筆力、突出主干、渲染氛圍,構建了二維空間。這種多重性使電影具備了文學、音樂、攝影、戲劇、美術、舞蹈、建筑等單一藝術形式所沒有的魅力。
片名“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來自智利小說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同名短篇小說集,電影與這部小說集沒有直接關系,之所以以其命名,除了表達導演對大師的敬意外,也隱射了主題,并為觀眾帶來極大的想象空間。
影片中通過片段的疊加展現(xiàn)了男主人翁羅纮武在12年前后的兩段經(jīng)歷:12年前,年輕的羅纮武一心想帶著情人萬綺雯逃離惡人的鉗制,甚至不惜為她殺人,事后萬綺雯卻不告而別,從此讓他背井離鄉(xiāng),內心充滿牽掛;12年后,羅纮武重歸故里并一步步探知當年的真相,開始陷入痛苦的、碎片化的記憶和迷幻的夢境中。在他的記憶碎片里有許多經(jīng)年累月的遺憾和痛苦:情人的欺騙及背叛、來不及出生的兒子、間接被自己害死的童年玩伴、殺人的恐懼和負罪感、幼年時母親的缺位和原生家庭的不幸……
眾多情緒通過毫無章法的碎片化鏡頭鋪陳開來,逐漸累積成不堪負荷的重量,讓主人翁避入夢中,開始了一段自我救贖般的情感體驗。導演通過長達一小時的跟拍長鏡頭讓羅纮武一一“見到”了自己記憶深處的人們:隱射著“兒子”和“童年玩伴”雙重身份的小男孩、年輕單純的凱珍(年輕單純版的萬綺雯)以及年輕時為愛遠走的母親。這些人的出現(xiàn)讓羅纮武實現(xiàn)了記憶碎片的重組,在夢幻中完成了自我救贖。
影片中與“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這一末世概念直接相關的是羅纮武曾安慰萬綺雯的一句話:“原本大家以為1999年是世界末日,可大家還是來到了2000年?!比绻麑⑦@番點題似的“末世之說”看成是對主人翁走出精神桎梏的樂觀提示,那么影片在羅纮武留在蕩麥歌廳后臺時便戛然而止,便是對他是否能重歸現(xiàn)實、是否選擇重歸現(xiàn)實所留的懸念。所謂“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既可以樂觀理解為主人翁掙脫現(xiàn)實束縛前的最后一晚,也可以悲觀地理解為永遠留在夢中,告別現(xiàn)實的一晚。片尾的懸念留白及影片前半段記憶碎片拼湊縫隙間的留白共同構成了敘事和主題的隱射,它們與片中無處不在的隱喻一起,完成了對主題的呼應。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最能引起爭議的便是影片前半段現(xiàn)實部分無規(guī)則的時空跳躍。導演用碎片化的影像搭建了一個非常規(guī)的敘事空間,這樣的影像語言恰好契合了電影內在的含義:一個經(jīng)歷了失敗婚姻的中年男人在漂泊多年后重返故土,一步步回溯童年和青年時期的痛苦遭遇,盡管曾經(jīng)刻骨鮮活的記憶在歲月的磋磨下早已變得遙遠而斑駁,但當一個個片段不期而來時依然讓人措手不及,從而在內心產生不斷的自我懷疑。這種自我懷疑漸漸演化為朦朧的毫無邏輯的情緒,那些根深蒂固的人和事也被抽象成一個個臉譜化的符號和標記,在移位的碎片記憶中成為定位的隱喻符號。
影像碎片之間的留白消減了情節(jié)敘事的流暢性,卻賦予了場景切換間無限開放的可能。鏡頭的調度帶來了許多懸念,帶領著觀眾充分地思考,去捕捉包括隱喻在內的新東西。那些沒有明確交代的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甚至隱有內情的道具等都成為情節(jié)中的留白,由著觀眾依據(jù)自己的人生體驗去構筑和完善,最終形成差異化的多重解讀。
當然,觀眾對影片的多重解讀始終是建立在基本敘事結構上的,這種敘事結構可以抽象概述為兩組核心人物關系:羅纮武與萬綺雯、羅纮武與母親。
羅纮武與萬綺雯的關系是影片敘事拼圖中的一根明線,羅纮武與現(xiàn)實中的萬綺雯、夢境中的凱珍在一起時,場景中總會出現(xiàn)“野柚子”“旋轉的房子”“綠皮書”等。12年前,羅纮武答應萬綺雯只要找到了野柚子就幫她殺死禁錮她的惡人,他們親熱時,鏡頭下移,水中也會出現(xiàn)柚子樹的倒影;12年后,羅纮武與凱珍相處的場景多在“野柚子”歌舞團旁,凱珍玩的水果機頭獎也是野柚子。野柚子之于萬綺雯代表著“隱含的希望”,然而“柚子”音同“幼稚”,不僅隱射出萬綺雯年輕時被拐賣的幼稚,也隱射著羅纮武深信萬綺雯的愛情謊言最終難得善終的幼稚。與“野柚子”相比,“旋轉的房子”與“綠皮書”一起,是影片對“浪漫愛情”的隱喻。萬綺雯年少時與同伴一起行竊,從一對戀人的房子里偷了自認為最重要的一本綠皮書,書中記載了美好的愛情故事。萬綺雯還相信那所曾收藏著綠皮書的房子有魔法,只要念對了咒語房子就會旋轉起來。在羅纮武與凱珍相處的夢境中,兩人在房子前接吻,房子果然旋轉起來。這些隱喻像標志一樣將扮相、性格、思想迥異的萬綺雯與凱珍聯(lián)系起來,讓觀眾透過缺省的情節(jié),補上自己的理解,解讀一段留白的未盡之言。
羅纮武與母親的關系是影片敘事拼圖中的一根暗線。羅纮武曾多次說萬綺雯長得像自己的母親。萬綺雯也曾告訴過羅纮武自己見過“旋轉的房子”里的那對戀人,還提到這所房子后來被燒毀;而羅纮武記得幼時母親失蹤前附近曾發(fā)生過一起火災,這樣觀眾和劇中人便隱約建立起羅纮武的母親便是當年“旋轉的房子”里的女人的構想。所以在羅纮武的夢中,他會設置出母親的情人,“看見”母親與情人私奔的一幕,并參與促成了這場私奔。當他按捺不住還是用陌生人的身份質問母親為什么決意拋家棄子時,實際是以母親之口說出了他早已為她準備好的理由,他拿著槍逼養(yǎng)蜂人帶著母親私奔也是彌補12年前與萬綺雯私奔失敗的遺憾。
兩組人物關系除了通過母親和萬綺雯手腕上相同的手表、兩人相似的相貌以及“旋轉的房子”等概念聯(lián)系起來外,還包含著一組隱含的隱喻關系:在萬綺雯出現(xiàn)的場景中,總會出現(xiàn)水元素;而母親出現(xiàn)時會出現(xiàn)火元素。選取“水”和“火”這兩個相斥的形象作為對照物隱射兩個女人,表現(xiàn)出主人翁內心對女性角色自發(fā)的互補和完善:現(xiàn)實中的萬綺雯是美麗誘惑的罌粟、夢境中的凱珍是簡單純善的天使、記憶中的母親是男人心底最初的依靠和眷念、夢境中的母親是依附愛情的弱者同時也是勇于改變命運的勇士。這樣一組形象被切割開來成為留白的“已述”部分,觀眾對各種通關密碼一般的隱喻符號進行解讀,構建起留白的“未述”部分,將主人翁記憶和夢境中這些臉譜化的符號串聯(lián)起來,實現(xiàn)了對情節(jié)的理解和多樣解讀。
俄羅斯電影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曾說過:“戲劇之所以是一種文學體裁,是因為其思想內核必須通過對話來表達?!闭\然,獨白和對話是表達人物感受和想法的直接方式,也是反映影片主題的重要手段。但是臺詞一旦濫用則會讓電影語言冗余,同時影響人物表情及動作、道具及場景等其他視聽因素的呈現(xiàn)。《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多處優(yōu)美的臺詞像現(xiàn)代詩一樣對主題進行點睛,完成了臺詞上的隱喻:
“泥石流不可怕,活在記憶里才可怕?!?/p>
“區(qū)別在于,夢是假的,而記憶分不清真假?!?/p>
“夢就是忘了的記憶?!?/p>
這些自帶憂郁氣質的臺詞正如點睛之筆,參與營造了影片前半段“如夢境般的記憶”以及后半段“如現(xiàn)實般的夢境”的觀感。主人翁在現(xiàn)實中一點點探尋過往,記憶的片段也一點點呈現(xiàn)在屏幕前,觀眾和他一起完成對“羅纮武”記憶、現(xiàn)實和夢境碎片的重構,跟隨他一步步陷入自我懷疑的情緒中:“我總是懷疑,我的身體是不是氫氣做的,如果是的話,那我的記憶,肯定就是石頭做的了”,隨后又通過夢境解放出來?!皻錃狻闭橇_纮武的記憶與現(xiàn)實交雜所帶來的縹緲破碎的觀感,“石頭”正是羅纮武在夢境長鏡頭中體驗到的瑣碎的現(xiàn)實般的感受。前后兩部分仿佛錯了位的描述與體驗完成一個有故事的中年男子的自我表達,而臺詞中的隱喻就是重要的輔助手段之一。
影片后半段的長鏡頭中出現(xiàn)了很多瑣碎、無意義的鏡頭畫面,如不斷上臺階的腳后跟,以及一些對著天空、黝黑的山洞等的空鏡頭,這些鏡頭在人物的行進過程中刻意缺省了對話,臺詞的留白讓觀眾加深了對其他視覺因素的體驗,這正是夢境該有的表達:無主次、無邏輯,一方面貼近現(xiàn)實,讓人如清醒時一樣體驗人事情感,有得失、有悲喜;一方面又充滿想象,能飛翔,也能旋轉。
畢贛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通過隱喻和留白充分詮釋了如何對電影既“做加法”又“做減法”——言不盡意,意在言外,減除繁枝,化有形于無形。主題如是,情節(jié)如是,臺詞亦如是,如此,便完成了敘事、表達主題及渲染氛圍,并成就了影片獨具一格的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