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峰 (南充職業(yè)技術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0)

電影《一出好戲》由著名喜劇演員黃渤執(zhí)導并主演，此外黃渤還邀請了與之在喜劇影片《泰囧》中合作過的導演兼主演徐崢和王寶強出演，只是前者的戲份未能在影院的正片中播映。如此陣容，讓走進影院的觀眾在心理預期上將這部片子定性為和《泰囧》一般的純喜劇。但是八年磨一劍的導演黃渤，并不滿足于提供給觀眾兩個小時身心放松的休閑與娛樂，而是要將自己幾十年的人生閱歷與思考釀成一壺酒，讓觀眾在走出影院后仍不能自禁地回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就隨后的影評而言，導演的用心并未落在空處，許多觀眾感受到了導演的“野心”，稱其在影片中將整個人類歷史梳理了一遍；也有評論指出影片喜劇外衣下其實底色悲涼，是一則關于權力與人性的黑色寓言。在筆者看來，電影恰是借喜劇的夸張手段，以荒誕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向觀眾展示了生存的荒誕與現(xiàn)實的錯亂，以及文明人在荒誕困境中的異化和扭曲，進而帶領觀眾由荒誕回歸對現(xiàn)實的反諷與審視。

一、生存的荒誕與現(xiàn)實的錯亂

中山大學劉志榮教授在《近二十年中國文學中的荒誕現(xiàn)實主義》一文中指出：荒誕現(xiàn)實主義用夸張的手段書寫世界的荒誕與錯亂，呈現(xiàn)世界的本質，最終回歸對現(xiàn)實的批判?！兑怀龊脩颉防?，導演用陌生化的荒島生存情境以及種種夸張的情節(jié)和意象，渲染出生存的荒誕與現(xiàn)實的錯亂。

影片一開始便設計出一個極端的末日情節(jié)，將一群現(xiàn)實中的文明人帶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生存環(huán)境，同時也剝開文明的外衣，顯露出生存的荒誕與悖論。影片主人公馬進出海前掙扎在底層，負債累累，對愛情的渴望只能深埋心底，人生的目標便是發(fā)財致富，買彩票也是無可無不可地寄希望于縹緲的命運。但是當命運終于向馬進拋來橄欖枝時，他與六千萬之間又隔了無法跨越的茫茫大海。命運給了馬進一個光明的愿景，卻阻斷了他所有的前路。翻身改命的機會似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其實遠在天邊，有如鏡花水月。這樣的悖論讓馬進清醒地活在希望與絕望并存的煎熬之中，并做出一些荒誕的舉動。他和小興劃著一個小木筏妄圖穿越重洋的行為，在所有人看來都無比荒謬；他和小興既不想歸順于“王”也不想成為張總屬國的一員，顯得與大家格格不入。他的掙扎敵不過命運的擺弄，九十天過去，彩票過期，六千萬徹底成為一場破碎的夢。馬進和小興無奈之下回去找張總借網，卻被暴打一頓。當疲憊不堪的馬進和小興躺在地上萬念俱灰之時，天降魚雨，有如神跡。這種超現(xiàn)實的夸張情節(jié)恰是對現(xiàn)實的荒謬側寫，有人摸爬滾打艱難度日，有人輕輕松松日進千金。與之相似的還有那艘破船和船上豐富的日用品，以超乎邏輯的方式莫名被張總找到。彩票夢碎，突如其來的魚雨過后，馬進的攻心術與小興的技術配合得天衣無縫，兩人成為眾人心中的神，引領眾人走進宗教與科技時代。當電燈亮起，眾人跳起狂歡的舞蹈，一切都似乎塵埃落定，可是夜間海岸邊輪船的汽笛聲、船上閃爍的燈火、夜空中綻放的煙花無一不是在告訴馬進和小興，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名聲、地位、財富、尊重，都是虛無。最想回到現(xiàn)實的人成了最抗拒回到現(xiàn)實的人，并由此設計了一場真與假的錯亂。為了掩蓋島上眾人知曉現(xiàn)實世界依然存在的真相，同樣看到過輪船和煙花的小王，在馬進和小興的設計下被暴力鎮(zhèn)壓，被迫否定自己，變成一個明知自己正常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瘋狂的瘋子。電影在呈現(xiàn)小王被暴力鎮(zhèn)壓的過程時，運用了上下顛倒的長鏡頭，巧妙地暗諷了真假錯亂的荒謬現(xiàn)實，謊言被奉為真理，真相被定為瘋狂。最后想要戳破謊言的馬進發(fā)現(xiàn)無人肯相信他時，他品嘗到了個體在強大的烏合之眾面前的無力與無奈。最終馬進與小王聯(lián)手，讓小王打破大船油管，自己負責點火。此時鏡頭聚焦在火把之上，火把成為光明的象征與撥亂反正的機會。令人錯愕的是當姍姍將火把投向大船后，這光明的象征驟然被黑暗吞噬。反倒是張總漫不經心的煙頭，承擔起歷史的重任，燃起熊熊大火將虛假焚燒殆盡。

這種荒誕的錯亂還貫穿在電影的愛情線和隱喻意象中。團建出發(fā)之前，馬進精心準備的飲料被姍姍拒絕，被張總拿過去給了旁邊的齊姐。荒島上姍姍生日，馬進送給姍姍一捆魚，還采了一束小花準備送她。結果姍姍故意告訴齊姐魚是馬進送給她的。馬進急著解釋，情急之下又把花擺到齊姐面前，讓齊姐誤會更深。后來馬進已成為信仰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他為姍姍打完洗澡水后回來認真向她表白，結果從澡堂里出來的是齊姐。如果這幾次深情的錯位只是愛情中的進退與情調，電影后半段中姍姍對馬進主動告白后的開心換來馬進的苦笑與歇斯底里，則喻示著這段愛情的基石在此刻是荒謬而不是真實，同時喻示著荒謬的是那艘翻轉過來的大船。電影的末世情節(jié)和大海的意象，難免讓人聯(lián)想到《圣經》中上帝降洪水滅世和諾亞方舟的故事。諾亞方舟是人類的希望，而這艘大船卻傾覆在海邊，制造出一個顛倒的世界，荒謬在這里蔓延，最終必須焚毀這象征著荒謬的大船，才能重返真實人間。

二、文明人在荒誕困境中的異化和扭曲

《一出好戲》中荒誕的生存情境消解了原有的權力秩序，只要時機恰當，任何人都有機會品嘗到權力的甜美，釋放出心中那頭名為欲望的猛獸。掌握了權力的人逐漸喪失了同情和良知而異化為權力的載體，人性也因此被扭曲。

當外部的現(xiàn)實世界疑似毀滅，在陌生的生存環(huán)境中，原有的權力秩序逐漸瓦解。生存的困境讓原本高高在上有如一國之君的張總從權力的寶座上跌落，而原本處于權力結構底層的人卻因緣際會來到權力的巔峰，上演了一出文明人的荒誕戲，其中的典型代表是導游兼司機小王，以及馬進的堂弟小興。影片開始小王自我介紹時，眾人調侃稱他為“小王八”他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當他履行職責想向大家介紹旅游公司精品項目時，老潘拿出一張百元紙幣將他打發(fā)，他笑容滿面地接受了。這看似無傷大雅的調侃和漫不經心的打發(fā)清晰地凸顯出小王在全車人當中處于絕對底層的地位。但是一場海難將眾人帶到荒島，小王卻因為自己出色的野外生存技能，迅速地躍居權力的頂層，由毫無尊嚴的小王搖身一變成為制定游戲規(guī)則的“王”。此后觀眾可以看到“王”的手中總是拿著一段樹枝，這段樹枝既是權杖的隱喻，又是暴力的武器。當“王”隨心所欲用這權杖抽打不合他心意的人時，他不再是帶領大家謀生存的有能之士，而是被異化成暴君，淪為權力的囚徒。諷刺的是，當馬進和小興帶領眾人走進了信仰和科技時代后，暴君的權力被消解，“王”又變回“小王”，權力慢慢將它的魔爪伸向另一個受害者小興。電影最初，小興是在群體中毫無存在感的小透明，除了馬進，觀眾看不到其他人與小興有任何的交流。電影后段，小興的技術不僅給人們帶來了電，也將他自己帶到眾人仰視的高處。如果說小興搖著發(fā)電機讓大家排隊重溫手機里的視頻時，他的內心還只是充滿了興奮，那個狂歡之夜他和馬進在傾覆的大船高處，把象征著金錢的紙牌一張張拋撒到下方，俯視著底下的烏合之眾對紙牌趨之若鶩時，他已經飲下了權力的鴆酒。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他利用張總對女兒的親情迫使張總寫下轉讓財產的聲明，利用馬進對他的愧疚和對姍姍的愛情迫使馬進和他一起欺騙眾人，還利用權力誘騙眾人暴力鎮(zhèn)壓小王，阻止小王將世界并未毀滅的真相訴之于眾。當初那個膽小懦弱又單純的小興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完全被欲望和權力掌控的小興。在這個角色身上，人性不敵權力的腐蝕，逐漸扭曲，終至潰敗。

三、荒誕對現(xiàn)實的反諷與審視

荒誕現(xiàn)實主義旨在用夸張的手段，抵達更本質的真實。荒誕的藝術手段背后，隱含著導演對當今社會的反思與審視。電影除了刻畫個人在社會中的欲望與掙扎，還跳出個人的命運，在更高的層次審視推崇金錢與權力的社會里知識的霸權和暴力的狂歡，以此反諷文明的虛偽。

人類歷史上，文明每一次跨越式的發(fā)展，都離不開知識的突破與技術的創(chuàng)新，知識因此成為文明之光，照耀著人類前進的道路，也享受著人們的頂禮膜拜。而電影通過劇情的安排和角色的刻畫，引領觀眾反思知識的局限與壟斷霸權。電影一開始便是各國根據(jù)各自科學家的預測，對是否有隕石即將撞擊地球的新聞進行了報道，其中史教授斷定隕石不會撞擊地球，他的論斷與其他國家科學家的預測大不相同。如此的分歧恰恰顯示出在浩大的宇宙面前，人類所擁有的知識有如滄海一粟，極其有限。馬進手中那本夾著彩票的《成功學》，直白地告訴觀眾，充滿了欲望的社會里，知識已經淪為追求地位與權力的手段與工具。接下來荒島求生的情境中，代表著知識的史教授一步步被剝下文明的偽裝，暴露出其左右逢源的庸俗與虛偽；小王憑借野外生存的知識變成霸王；張總借用經濟學的知識重新確立自己的霸權地位；小興的科技知識帶來欲望的無限膨脹和對權力的執(zhí)著追求。電影最后眾人回到現(xiàn)實社會，因為荒島的經歷成為名人。老潘帶領旅行團重游故地，有人問是什么幫助大家一起渡過難關，老潘隱下當時眾人的種種難堪與丑陋，答曰：同舟共濟，齊心協(xié)力。在這里，知識失去神圣的光環(huán)，不再代表真理；擁有了知識的人因為對知識的壟斷霸權，或有意或無意，以欺騙的手段獲取名利與權力。知識一方面推動物質文明的進步，另外一方面，卻成為人類貪婪與欲望的幫兇，導致人性的扭曲與泯滅。

讓觀眾對文明進行反思的除了知識的霸權外，還有貫穿影片始終的暴力?；膷u上的小社會經歷了小王的野蠻時代、張總的資本時代和馬進與小興的信仰與科技時代。時代的接替似乎復寫了人類歷史的進步，但仔細品味便會發(fā)現(xiàn)，無論文明發(fā)展到哪一層次，暴力從未缺席。在小王的野蠻時代，暴力成為直接且唯一的統(tǒng)治手段。馬進第一次與小王發(fā)生沖突時，被小王以暴力壓制，并被倒掛在樹枝上；馬進與小興第一次乘坐木筏逃離未果，帶回一頭北極熊的尸體時，小王手持代表權杖的樹枝，抽打二人，并讓二人在大家的嘲笑聲中表演劃船。后來張總發(fā)現(xiàn)大船，帶走一批人，他在建立起資本主義社會種種規(guī)則與制度的同時，也建立起以打手楊洪為代表的維護其統(tǒng)治地位的暴力機構。彩票夢碎后的馬進帶著小興回來找張總借漁網時，被楊洪惡言羞辱，拳打腳踢。當小王帶著為數(shù)不多的追隨者來找張總借魚時，雙方協(xié)商不成，大打出手。暴力輕易取代制度與規(guī)則，成為滿足欲望的手段。進入信仰與科技時代后，眾人不再有生存的壓力，對新大陸和新家園的憧憬消弭了內部的沖突，生活一片安樂祥和。可是在那個夜晚，小王、馬進和小興一起看到海面上的大船。當小王試圖將世界并未毀滅的真相告訴大家時，小興策劃了一場對小王的暴力壓制，最終小王臣服于暴力，當起了清醒的瘋子。最后當大家回到現(xiàn)實社會后，小興成為失去記憶的精神病人。這又何嘗不是導演對小興記憶的一種“暴力”剪切呢？

四、結語

《一出好戲》這部電影的片名已經暗含深意，既然是一出戲，便不妨有種種荒誕、錯亂和夸張的情節(jié)與表現(xiàn)手法。但是戲如人生，戲中人就是現(xiàn)實中人，戲中的世界本質上也是現(xiàn)實的世界?？鋸埖乃囆g手法背后，是對人性在荒誕生存情境下迷失于欲望與權力的真實書寫，也有對文明社會中知識壟斷霸權和維護權力的暴力的反思與審視。以此看來，《一出好戲》的喜劇式敘事背后，其實是對現(xiàn)實的荒誕側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