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杰
由于工作上的關(guān)系,接觸過一些在日本工作、定居的中國學者。這些學者中頗有些人,特別是其中的女性,言語行事往往已極像日本人。上個月在上海舉行的一個學術(shù)會議上,碰到一位年輕女士,名卡上寫的是日本名字,揖讓進退之間,普通話講得十分標準,不過感覺是外國人那種字正腔圓,同事們都驚訝其中文之流利得體。后來一聊,原來是中國人,在國內(nèi)讀完大學,到日本讀到博士,與日本人結(jié)婚,在日本高校工作,已經(jīng)完全日本化了。感慨之余,想起了熊本大學的葉陵陵教授,那還真是全然不同。
葉老師是幾個月前我在大阪訪學時有緣拜識。不過在拜識之前,已經(jīng)承蒙她的大力幫助。去年秋天在為訪學辦簽證時,想讓從事法學研究的妻子也一同去。于是妻子通過同事、朋友,請日本的法學同行幫忙聯(lián)系邀請接受單位,都說時間太緊,來不及辦手續(xù)。最后妻子的導師顧老師讓他的故交杜建人先生幫忙,而葉老師就是杜先生的夫人。葉老師一諾無辭,很快就辦好了相關(guān)手續(xù)。
在大阪安頓下來之后,我陪妻子前往熊本報到,葉老師在微信上給了詳細的指點。我們依約在賓館大堂見面。葉老師衣著優(yōu)雅,言語伉爽,行動力極強。日本人講話是出了名的委婉曖昧,而葉老師除了夾雜口頭語“なるほど”(原來這樣?。┮酝?,沒有一點日本人的樣子。其干脆明快,讓人神為之旺。
當晚葉老師在一家頗有特色的私房菜館請我們吃飯。這家菜館由一對老夫婦經(jīng)營,每天的午餐和晚餐各只接受一組食客,菜肴是精心烹制的日式料理。老夫婦年輕時曾開過高級料亭,書櫥里還放著一張安倍首相年輕時光臨料亭時的合影。老夫人是位氣質(zhì)高雅的“和服美人”,當然那時的安倍議員看上去也是位意氣風發(fā)的青年才俊。
席間聊了很多。葉老師和杜先生是大學同學,本科學的都是歷史,后來研究生又都學了法律。葉老師從華東政法大學碩士畢業(yè)后留校工作過,1980年代末到日本中央大學留學,1994年取得博士學位,是該校歷史上法學研究科授予博士(法學)學位的第三個學生,也是第一個外國學生。畢業(yè)后到熊本大學法學部工作,是該學部第一個女教師和第一個外國人教師,同時還是在全日本大學的法學部執(zhí)教的第一位中國女學者。當時她接觸到的一些日本前輩學者都對她極為友好,有些還因為侵華戰(zhàn)爭對中國人心懷歉疚。葉老師對國內(nèi)的情況十分關(guān)切,交流下來,頗多共鳴。聊得投機痛快,不覺已晚,差點讓葉老師錯過最后一班電車。
第二天葉老師帶妻子和我去拜見熊大法學部學部長,去熟悉資料室和圖書館??梢钥闯?,伉爽明快的葉老師在學校頗受敬重??追蜃诱f:“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毕袢~老師這樣在異國他鄉(xiāng)適應環(huán)境的同時,能夠不失故我,直道而行,不知需要怎樣的人格定力和機緣際遇。
幾周后,春節(jié)期間,我又隨妻子前往福岡,到葉老師家過節(jié),同時拜識杜先生。葉老師平時住在熊本,不過因為喜歡“看?!?,就又在福岡造了幢海邊度假屋。
出機場換電車,迤邐來到葉老師家。位置緊鄰海灘,望出去就是博多灣的海景,依稀海鷗翔集,潮聲遠近。
寒暄幾句后,葉老師先帶我們到院子里參觀。院子圍以矮籬,不過“折柳樊圃”之意罷了。院子里種了不少樹木,各有名目。也許由于季節(jié)的緣故,或是平時少人照看,半已萎黃;而其郁郁青青者,海風中頗有謖謖松韻。稍顯荒蕪的花畦里,點綴著頗為精神的一叢叢花,各色各樣,堪稱姹紫嫣紅。這些是葉老師前一日買來,杜先生花了一個上午栽下,為節(jié)間迎客添點春色。忙了一上午的杜先生剛洗過澡,穿著夾棉睡衣褲,帶著體力勞動后的成就感和輕松愜意,指點說道,“しおかぜ”(咸風)——潮風帶鹽,對植物的生長相當不利。其時忽有絲絲微雨,我便提起了“咸風蛋雨”的話頭。杜先生亦好詩詞,便與我討論了起來。
一桌菜基本上都是上??谖?,是葉老師親自下廚做的。我尤其喜歡燒紅燒肉時一鍋做成的鹵蛋,很有上海弄堂生活的感覺。想起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里極為關(guān)鍵的一句臺詞,是電影明星胡蝶用上海話所說:“大概是歡喜啥個地方,就會歡喜吃啥個地方的菜?!庇谑蔷吞崞疬@部關(guān)于上海人和日本人的電影。這部電影他們都還沒有看過,我便極力推薦。
葉老師說,阿杜啊,明天帶他們?nèi)ハ玛P(guān)看看。中日簽訂馬關(guān)條約的馬關(guān),就在距離不遠的山口縣,如今叫作下關(guān)。杜先生頷首響應??磥硪灾苓吂袍E饗客,是他們的保留節(jié)目。
晚上就住在葉老師家。一樓除一間會客室被布置成和式外,其余都是西式裝潢。二樓的會客室是中式風格,家具也都是從國內(nèi)運來的,紅木柜子上擺了不少從世界各地淘來的各種玩意兒。屋頂被裝飾成星空。周圍墻上貼了許多葉老師搜尋來的各種圖案,也有學生送的字,親戚小孩的蠟筆畫,夢幻而又溫馨。我對妻子說,葉老師還真是童心未泯啊。
下關(guān)因為時間緊沒有去,去了附近的蒙古冢和漢委奴國王金印發(fā)現(xiàn)地。忽必烈滅宋后,派軍隊渡海東征日本,欲在博多登陸,遇大風失敗覆亡。日本人把敵軍將士尸骸收葬一處,立碑識之,人稱“蒙古冢”。起初或有宣示武功之意,如今與碑并立的是“蒙古軍供養(yǎng)塔”。學歷史出身的杜先生頗有感喟,講了很多。漢委奴國王金印是在附近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地近年已被開發(fā)為觀光點?!度龂尽べ寥藗鳌肺谋居袛?shù)處疑難,以前研讀時曾令我苦思焦慮;得見相關(guān)出土文物,自然興致極高??吹接惺蹏踅鹩〉腻兘饛椭萍阗I了一個回來把玩。
從日本回國,倏忽數(shù)月,秋夜想起葉杜二位先生,頗多感懷,遙寄韻語數(shù)句:
東來求學客,倏已卅年留。
往事藏星鬢,一樓立海陬。
咸風吹木勁,淡月照庭秋。
掩卷拋青史,推窗狎白鷗。
夕陽西下處,指點說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