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旖/上海大學文學院
無錫方言屬于吳語太湖片蘇滬嘉小片?!鞍荆??]”是無錫方言中比較獨特但使用頻率極高的指示代詞,一般認為表示方式和程度?!鞍尽狈潜咀?,只是一個同音字寫法。本文將對無錫方言指示代詞“熬”的用法進行詳盡描寫,并討論其使用特點和來源。
無錫方言中“熬”最基本和最主要的用法是作指示代詞,沒有遠近指之分,相當于“這/那樣”。其單字音為[??],一般的位置變化不會改變讀音,僅在表達強調(diào)意味時可以對其讀音進行拖長。
下面具體介紹“熬”在無錫方言中的用法。
1、“熬”+量詞+名詞
“熬”可以用在名詞前,但兩者之間必須插入量詞才能使用,最常用的量詞是“個”。所以“熬+量詞”與名詞構(gòu)成偏正結(jié)構(gòu),作定語,修飾限制該名詞。這里的“熬”詞義相當于“這/那樣的”,不分遠近指。例如:
(1)你阿看見過熬個人啦?你有沒有看見過這/那樣的人?
(2)原來是熬回事體。原來是這/那樣一回事。
這里的“熬”基本都表示指示,與后面的量詞和名詞構(gòu)成體詞性結(jié)構(gòu)。曹曉燕(2003)簡單描寫過“敖[??]”的用法,認為它是謂詞性指示代詞,可能不太準確。這一結(jié)構(gòu)中的“熬”經(jīng)常還會帶有感嘆、抱怨、嘲諷等語氣,這時的“熬”在語音上會用很明顯的拖長來表達強調(diào)意味。同時,“熬”和量詞之間還可能會插入“一”、“兩”或“幾”等數(shù)詞,強調(diào)數(shù)量之少,由此才引發(fā)感嘆、抱怨等情緒帶來的特殊語氣。例如:
(3)熬一杯飲料要40塊嗒?這樣一杯飲料(竟然)要40塊啊?
這一結(jié)構(gòu)的否定形式,一般為“弗是熬+量詞+名詞”。例如:
(4)佗弗是熬種人。他不是這/那種人。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結(jié)構(gòu)中的許多“熬”都能用無錫方言最基本的指示代詞“伊”和“過”替換,比如例句(1)(4)。替換后句義大致不變,但指代對象更加具體了。例句(3)這種插入數(shù)詞的形式不能替換,因為數(shù)詞已經(jīng)使其指代對象足夠具體了,如果替換會在語義上產(chǎn)生重復。例句(2)不能替換,因為“熬回事體”本身一定是一種虛指,替換為“伊”或“過”就不再是虛指,整體會顯得不倫不類。如果例句為“熬件事體”,具體到了某件事情,就可以替換。
2、“熬”+ 動詞
“熬”可以用在動詞前,作狀語,一般用來指代動作、行為的方式等,不區(qū)分近遠指,相當于“這/那么”、“這/那樣”。例如:
(5)閑話是熬講,你阿做到了涅?話是這/那么說,你做到了嗎?
但當“熬”用在“想”、“會”等能愿動詞或表達主語意愿的動詞前,就是用來指示意愿的程度了。這時也不區(qū)分近遠指,相當于“這/那么”。例如:
(6)你熬想到上海去?。磕氵@/那么想去上海???
另外還有一些動詞或動詞短語之前用“熬”,我們需要看語境來確定它表示的是方式還是程度。例如:
(7)你要熬幫我才對。你要這樣幫我才對。(方式)
(8)佗熬幫你,你快點謝謝佗!他這/那么幫你,你快點謝謝他?。ǔ潭龋?/p>
在無錫方言中,“熬+動詞”的結(jié)構(gòu)除了可以直接搭配外,還可以是“熬+則/得+動詞”的組合。“熬則/得”僅可用來指代動作、行為的方式。實際使用時,若要指代動作的方式,“熬+則/得+動詞”的搭配使用頻率遠高于“熬+動詞”,因為整個句子會更順口。例如:
(9)你熬則/得看書眼睛要瞎落個。你這/那樣看書眼睛要瞎掉的。
同時,例句(5)(7)中的“熬”都可替換為“熬則/得”,語義不變且更加通順。我們甚至可以用“熬則/得”來替換“熬”,看替換后語義是否改變來確定原句中“熬”指示的是方式還是程度。
“熬+動詞”結(jié)構(gòu)中,若“熬”表示動作、行為的方式,它的否定形式一般是“弗是熬(則/得)+動詞”或“弗熬(則/得)+動詞”。例如:
(10)伊道題目弗是熬(則/得)做個。這道題目不是這/那樣做的。
若“熬”表示程度,它的否定形式則為“熬+弗+動詞”。所以例句(6)(8)的否定形式都是在“熬”和動詞之間插入“弗”。例如:
(11)爺娘培養(yǎng)你熬吃力,你阿熬弗爭氣!父母培養(yǎng)你這/那么辛苦,你還這/那么不爭氣!
3、“熬”+ 形容詞
“熬”可以用在形容詞前,作狀語,基本都是表示性質(zhì)、狀態(tài)程度的加深,沒有遠近指的區(qū)別,相當于“這/那么”。這是無錫方言“熬”的搭配中使用頻率最高的組合,且可進入這一結(jié)構(gòu)的形容詞幾乎沒有限制,范圍很廣。例如:
(12)伊個老小奈為熬可氣頭撒!這個小孩怎么會這/那么可愛!
(13)你看看你拿個身上弄到熬一塌糊涂。你看看你把身上弄得這/那么臟。
這一結(jié)構(gòu)中“熬”一般都是起加深程度的作用,所以有很明顯的發(fā)展為程度副詞的趨勢。實際上,從無錫人的語感來看,“熬”在表示程度時已經(jīng)可以被認為是一個程度副詞。其他結(jié)構(gòu)中的“熬”也是如此。
上文提到,它的讀音[??]可以在表達強調(diào)意味時故意延長,陰平55的調(diào)值為其提供了條件——這一高平調(diào)似乎是無錫方言目前7個聲調(diào)中唯一一個可以無限延長音長而不顯得怪異的聲調(diào)。而且給形容詞的程度加得越深,“熬”的讀音可以拖得越長,甚至可以與形容詞之間有短暫的停頓,給聽者極度夸張地傳達信息。
“熬”還可以在句子中指代某種具體狀況,作主語、謂語、賓語或補語,不區(qū)分近遠指,相當于“這/那樣”。例如:
(14)熬弗來事個。這/那樣不行的。(作主語)
(15)過部電影就熬。那部電影就這樣。(作謂語)
(16)你奈為變成熬咧???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作賓語)
(17)個天奈為冷到熬撒。天氣怎么冷成這樣啊。(作補語)
在這里,“熬”是話語中的一種省略形式,其完整表達應(yīng)是“熬個樣子”,這里“熬”是個定語,相當于“這/那樣的”。那么,完整意思就是“這/那樣的樣子”,普通話一般也要省略成“這/那樣”,方言亦是,所以日常說“熬”一個字就能表達清楚了?!鞍緜€樣子”也就是“熬+量詞+名詞”的結(jié)構(gòu),這是一個體詞性結(jié)構(gòu),故而“熬”就從作定語發(fā)展出了可以作主語、謂語、賓語和補語的情況。
無錫方言指示代詞“熬”經(jīng)常被用來指代動作、行為的方式和性質(zhì)、狀態(tài)的程度,使用頻率非常高。尤其是用在形容詞前,表示程度的加深,不僅頻率高,而且范圍廣,幾乎發(fā)展成了一個程度副詞。所以在錢乃榮、曹曉燕等人的調(diào)查研究中,基本只記錄了這兩種用法,也是情有可原。然而“熬”在無錫方言中也常常作定語與名詞搭配,構(gòu)成體詞性結(jié)構(gòu),但中間一定不能省略量詞。
無錫方言指示代詞“熬”所有的用法都不區(qū)分近指和遠指,基本都相當于普通話的“這/那樣”、“這/那么”。但無錫方言更基本的指示代詞“伊”和“過”還是比較明顯地區(qū)分近指和遠指,跟普通話的“這”和“那”相對應(yīng)。
劉丹青、劉海燕(2005)指出,跨語言和跨方言考察表明,假如不同范疇的指示詞在語義細度方面存在差異,那么總是遵循“處所>個體>時間>程度、方式”的等級序列,即越在左邊的分得越細或至少不會比右邊的更粗。崇明方言的指示詞完全符合這一語言共性的等級序列,表示程度和方式的指示詞極其簡單,沒有近指和遠指的詞項區(qū)分。無錫方言的指示代詞“熬”也是如此,它是表示程度和方式的形容詞,沒有近指和遠指的區(qū)別,不像普通話有“這樣”、“那樣”的近遠對立,分得相當粗,但在表示處所、個體和時間時會使用“伊”和“過”區(qū)分近指和遠指。這樣的差異完全符合語言共性的等級序列。
調(diào)查研究語言和方言,不能忽視當?shù)厝说恼Z感,因為在當?shù)厝说膶嶋H語感中很可能存在著還沒有被語言學家注意到的重要方言特征。
接上一點,無錫方言指示代詞“熬”不區(qū)分近指和遠指,故而前文所列例句的普通話對譯中理解為“這樣”或者“那樣”似乎都沒有問題。但根據(jù)調(diào)查,實際說話時,無錫人語感上更傾向于“熬”是近指而非遠指,即普通話翻譯為“這樣、這么”來表達更為合適。
錢乃榮的《吳語中的“個”和“介”》(1998)總結(jié)了吳語多地指示代詞的用法,認為它們是“個”和“介”在各地的分化。在總結(jié)當代吳語“這么”(表示程度、方式)的各地用法時,記錄了無錫方言的用詞是“熬”或“恩熬”。“恩熬”的說法現(xiàn)在已消失,“熬”還在高頻使用中。根據(jù)錢乃榮的記錄和觀點,吳語各地在表達“這么”(表示程度、方式)時大多都是用“介”,部分記為“茄”、“該”、“鑒”、“?!钡膶嶋H也都是“介”的兒化音。
盡管錢乃榮未解釋無錫方言“熬”的語音問題,但我們可以推測“熬”作為指示代詞,其原身應(yīng)該就是“介”。由于無錫方言研究起步晚、資料少,目前難以考證其本字。但我們結(jié)合其他學者的研究發(fā)現(xiàn),常熟、上海、舟山等吳語地區(qū)“介”作為指示代詞的用法與無錫的“熬”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且這些學者都已對各自方言中的“介”進行了考源,從吳語文獻中找出了吳語“介”的早期用法,給了我們參考依據(jù)。
無錫方言的“介”一般僅表示次數(shù),與普通話對譯即“次”,和早期吳語文獻和當前大多數(shù)吳語地區(qū)的使用情況都不同。那么,無錫方言的“熬”是否可能是吳語“介”在無錫方言中的分化?我們比較錢乃榮(1998)歸納的明清和民國時代吳語文獻中“介”的用法與現(xiàn)今無錫方言指示代詞“熬”的用法發(fā)現(xiàn),兩者一致性比較高,8條中有5條相符。無錫方言“介”與早期吳語“介”完全不一樣,所以早期吳語的“介”在無錫方言中應(yīng)該是分化了,至少分化成了“熬”和“個”兩詞。
“熬”是“介”在無錫方言中分化的結(jié)果,但目前大多數(shù)吳語仍保留著“介”或“介”的兒化音詞的用法,“熬[??]”是否也是一個類似的語音變異?張惠英的《簡說吳語指代詞“個”“只”“一”及其變體》(2016)提出,指示詞的讀音常常是多音多讀的,即聲母、韻母或聲調(diào)有所變異。這種多音多讀,有的是不同用法的表示,有的是不同時代的反映,有的是和前音節(jié)或后音節(jié)的縮合??磥韱栴}的答案是肯定的。
“熬”是無錫方言中的一個重要的指示代詞,使用頻率高、范圍廣,組合較為靈活。它可以與名詞、動詞和形容詞分別搭配,相當于普通話的“這/那樣”、“這/那么”,不區(qū)分近指和遠指,符合語言共性的等級序列,但實際上在當?shù)厝苏Z感中傾向于近指?!鞍尽睉?yīng)該是早期吳語“介”在無錫方言中的分化結(jié)果,是“介”的一種語音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