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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fēng)漸涼

        2019-11-14 14:46:29邢慶杰
        山東文學(xué)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高偉小艾

        邢慶杰

        所有的故事,都與我的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所以,必須從頭說起。

        我出生長大的村莊,在城市的包圍之中,就是人們常說的“城中村”。村子有四五千人,南靠火車站,北臨汽車站,東接菜市場,西邊還有當(dāng)時全市唯一的一家影劇院。村子近壤自解放前就是三教九流云集的地方,因此,我自從來到這個世上,就被置身于“江湖”了。村民有尚武之風(fēng)。從七歲開始,我?guī)煆谋敬宓囊晃缓槿伊?xí)小洪拳,一直練到二十多歲。身上有了功夫,有些師兄弟就想試試身手,學(xué)以致用。他們幫人討債,替人搶地盤、報私仇,下手沒輕重,幾年的時間,就折進去了十幾個。最不靠譜的是一個叫小八的師弟,因為他一個賣菜的朋友拒繳一元錢的管理費,和工商人員發(fā)生糾紛,他趕過去,一拳打暈了工商所所長,把另兩個收費員打得滿地找牙,被抓起來蹲了一年監(jiān)獄。出來后不久,為了給一個賣魚的朋友爭攤位,一拳打到全市著名魚霸的太陽穴上,那個壯漢像一截木樁般直挺挺地摔在地上,直接奔了奈何橋,小八因此被判了個死緩。

        在精力超級過剩的那個階段,我也曾經(jīng)給人家討過債,平過事兒。好在我天生心慈手軟,向來是動靜大,下手輕,還沒出過什么事兒。自從小八打出了人命,我就覺得這么混下去出事只是個遲早的問題。再加上那段時間我的初戀女友被一個關(guān)系很要好的師兄搶了去,我心灰意冷,就請求“出師”,慢慢地淡出了這個武術(shù)圈子,也不再接任何和打架有關(guān)的“業(yè)務(wù)”了。

        我賦閑了一段時間,讓感情的創(chuàng)傷慢慢愈合后,通過親戚關(guān)系進入福來印刷廠上班。這是一家私營企業(yè),我負責(zé)跑業(yè)務(wù),沒有底薪,只給業(yè)務(wù)提成。我每天到處跑,到各種單位招攬印刷活兒。因我天生一副好口舌,待人又實誠,再加上混社會那幾年的“名氣”,業(yè)務(wù)開展得竟然非常順利。那幾年正是印刷行業(yè)的暴利時代,業(yè)務(wù)提成也非常高。我接連弄了幾筆大活兒,拿到了比較豐厚的提成后,就漸漸動了另起爐灶的心思。這個廠有三個機長,其中之一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叫盧春月。我在廠里跑業(yè)務(wù)期間,順便把盧春月發(fā)展為女朋友。聽說我要辦廠,她表示全力支持。

        我在城鄉(xiāng)接合部找到了一個閑院,院內(nèi)有四間舊房。我用白菜價把它租下來,雇人把院子和房子內(nèi)外粉刷一新。這邊刷著房子,我就去了省城,花兩萬元買了一臺二手的四開彩印機。然后我們選了個黃道吉日,盧春月請了幾個朋友來捧場,我請了以前的幾個大客戶,放了一掛一萬頭的鞭炮,在酒店里大喝了一場,就算開張了。盧春月從附近村里招了兩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女孩做學(xué)徒。這倆女孩,一個叫田曉姝,一個叫潘麗,后來都成了印刷廠的骨干。

        廠子開張后,盧春月帶著田曉姝和潘麗在廠里負責(zé)制版、印刷、折頁、裝訂、打包。我負責(zé)在外跑活兒、送貨、收款。我把以前的客戶拉了個清單,一個一個地請到酒店里,用自己的好身體和好酒量,把他們一個一個地灌暈,他們的業(yè)務(wù)就一個個地轉(zhuǎn)移到我這里來了。

        小廠一開業(yè)就有不少活兒干,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后來就又招了兩個學(xué)徒。這樣干了三四年,我又在附近租了一個新落成的大院,院子占地近十畝,院內(nèi)有兩層小樓,十幾間平房。因為位置較偏僻,房租也不太高。廠子遷址后,我購置了全新的對開平板機、滾筒機、全自動折頁機、自動切割機等大中小設(shè)備,工人也逐步增加到了二十幾個。我看著盧春月日漸豐滿的肚子,就在剛剛開盤的“金城家園”買了一套三室二廳兩衛(wèi)的房子,200多個平方。房子裝修好后,我和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的盧春月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又過了幾年,我把租用的這個大院和小樓都買了下來。

        我們結(jié)婚不到三個月,就有了一個女兒,取名叫盧聰慧。這是盧春月強烈要求的,她說女兒早晚要嫁出去,隨誰的姓都無所謂,如果再生個兒子,肯定隨我的姓。我依了她,她就高高興興地把精力從廠里轉(zhuǎn)到了家庭,一門心思相夫教女了。廠內(nèi)的工作,我還是負責(zé)聯(lián)系業(yè)務(wù)和結(jié)款,由田曉姝任廠內(nèi)總管,潘麗做機長。這倆女孩,年紀(jì)雖然只有二十四五歲,卻是廠子開辦之初招來的第一批學(xué)徒。田曉姝來的時候,身子還沒長開,如今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成熟開朗的漂亮女人,身材飽滿得像要隨時噴出汁液來。成熟后的田曉姝和我的師妹小艾有幾分相似。

        2000年以后,印刷廠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結(jié)束了這個行業(yè)的暴利時代。市場競爭的激烈使利潤薄得像一層紙。幸虧我用的是自己的房子,不用交納租金,還維持得下去。

        女兒十歲那年,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變故。盧春月發(fā)現(xiàn)了我和田曉姝的私情。她起初只是懷疑,多次對我旁敲側(cè)擊,我每次都裝聾作啞地混過去了。后來,她做了一個小小的甚至是幼稚的局,就把我們抓了現(xiàn)行。那是暑假,她說要帶孩子去三亞旅游,還當(dāng)我的面與旅行社簽訂了合同,交了預(yù)付款。實際上——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她正式出門的第一天,就和孩子回了離縣城十多里路的盧家莊,在娘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得知盧春月出門去的田曉姝,鬧著非要去我家。就在那天晚上,盧春月殺了一個回馬槍,把我們堵在了床上。面對盧春月的質(zhì)問,田曉姝一點也沒抵賴,全部坦白了,而且還交代了一些細節(jié),里面竟有些炫耀的成分。盛怒中的盧春月幾次舉起巴掌,卻一直沒有落下去。后來我才知道,田曉姝早懷疑這是個圈套,但她沒有點破,主動鉆進了盧春月為我們精心準(zhǔn)備的套子里。她以為我和盧春月分手后,能有機會上位,徹底甩了她那個人渣老公??梢哉f,我是陷在了田曉姝和盧春月兩個人的圈套里,兩個女人各懷心事,卻不謀而合。

        盧春月是個十分剛烈的女子,無論我怎么道歉、怎么發(fā)誓痛改前非,也沒能留住她。我們領(lǐng)到那個綠本后,盧春月指著我的鼻子說,林小剛,你記住我一句話,你和這個騷貨在一起,早晚會吃虧!

        田曉姝的老公宋寶拿著一根鐵棍跑到車間里,作勢欲砸機器,當(dāng)時機器正運轉(zhuǎn)著,幾個當(dāng)班的工人一起把他按住,拖出了門外。他無處撒氣,見我的奧迪A6正停在院子里,便揮起鐵棍,把車的四門玻璃全砸爛了。工人報了警,警察趕到后,我也聞迅從外面趕了回來,要求私了,放了宋寶一馬。宋寶無論怎么鬧,他也離不開田曉姝,他鬧過罵過還揚言早晚殺了我之后,也就慢慢消停了。田曉姝一直想和他離婚,但他堅決不離,被逼緊了就以死相挾。他割過腕,摸過電,有一次還揚言要跳樓,田曉姝怕真鬧出人命,又感覺在我這里上位無望,也就慢慢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盧春月拿走了我三套房產(chǎn)中最大的兩套,把廠里的流動資金也全部轉(zhuǎn)到了她的名下。我內(nèi)心有愧,無論是宋寶的攪鬧還是盧春月對我的經(jīng)濟清剿,我都選擇了承受。

        盧春月拿走所有流動資金后,廠里開始出現(xiàn)了資金短缺的現(xiàn)象。為了不讓機器停下來,我開始找銀行辦理貸款。第一筆,我根據(jù)當(dāng)時的鋼性需求,貸了三十萬。后來,資金缺口越來越大,周轉(zhuǎn)越來越困難,幾年下來,我的貸款已經(jīng)滾到了五百多萬。我這才漸漸意識到,廠子因為利潤低、費用高,外欠賬又回款艱難,一直在慢慢虧損,以至于債務(wù)的雪球在不知不覺中越滾越大。禍不單行,當(dāng)?shù)氐囊患揖茝S因經(jīng)營不善破產(chǎn)了。這是廠里的一個大客戶,它一破產(chǎn),欠我的二百多萬元的包裝印刷費也沒了著落。大環(huán)境對印刷行業(yè)也越來越不利,環(huán)保部門加強了對污染企業(yè)的治理,每到霧霾天氣,都令廠里停工。廠里不能正常運行,當(dāng)然也就不能按期交貨,面對客戶的催促和埋怨,只能按合同規(guī)定,一次一次地支付違約金。廠子漸漸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近幾年廠子欠銀行的貸款,每年六月份都要倒一次。數(shù)百萬的貸款,靠正常拆借是辦不到的,只能先找擔(dān)保公司借高利貸還上銀行→銀行收到貸款→半月左右后銀行放款→用銀行貸款歸還高利貸。倒貸款是很多企業(yè)每年必過的一道“坎”兒,過了這道“坎”兒,就有一年相對輕松的日子。但這一年,我在合作多年的金山擔(dān)保公司借了600萬元,按期還上銀行后,銀行卻拒絕再放貸給我。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找了很多關(guān)系也沒有轉(zhuǎn)機。他們拒絕我的原因是我廠負債率太高,有壞賬的風(fēng)險。這一下我的麻煩大了,600萬元,月息4分,每月的利息就是24萬元。這種高利息的錢,用個十天半月的應(yīng)應(yīng)急還行,要是長期借用,無異于飲鴆止渴。

        我東拼西湊,加大了催討客戶欠款的力度,每月都按時償還了利息,金山擔(dān)保公司倒也沒有催討本金。但在我維持了九個多月,支付了二百多萬元的利息后,終于撐不住了。起初,金山擔(dān)保公司只是一遍遍打電話催討。后來,見我一拖再拖,開始使用他們特殊的討債手段了。和其他暴力討債者一樣,他們雇傭了幾個社會上的無業(yè)游民,號稱是他們公司的清欠人員,每天上門來,盯在辦公室里不走,不斷地恐嚇我,侮辱我。我若是出門辦事,他們就跟蹤盯梢,不讓我離開他們的視線。晚上,我所住的單元樓下總有一輛車停著,車上兩個人輪流值守。這種死纏爛打的行為目的就是讓人無法正常地工作和生活,從而想盡一切辦法還錢。有些老板實在無力籌款,又忍受不了他們的羞辱和折磨,最后只能玩消失。田曉姝多次勸我先把廠子關(guān)了,出去躲躲。但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愿走那一步,因為我明白,一旦邁出那一步,很難再扭轉(zhuǎn)乾坤。所以我一直咬牙苦撐著,盡量讓廠子正常運轉(zhuǎn)著。干著,才有希望。這是很多瀕臨破產(chǎn)的小老板們的信念,最后幾乎都成了他們企業(yè)的墓志銘。

        金山擔(dān)保對我死纏猛追了一陣,所獲無多。他們就走馬換將,雇傭了社會上有名的“光頭哥”劉兵出面向我討債。光頭哥手下有幾十號兄弟,多半是曾在號子里幾進幾出的老油條。他知道我的底細,起初對我還算客氣,每天來見個面,喝杯茶,抽支煙,就去別處晃悠了。后來他見我一直很文明,以為我早年的血性早就熬干了,就開始大膽地使用下三濫手段。他們每天一到,就把我的辦公室門敞開,坐在門口喝茶,需要解手時,就直接在屋里撒尿,其他人還好,都撒在痰盂或者廢紙簍里,光頭哥卻直接對著墻噴射。餓了,就用電爐子烤他們帶來的饅頭和隔夜的羊肉串吃。我酒柜里的酒他們也隨便拿出來喝,還用來澆花……如果不是田曉姝一直攔著,我早就發(fā)作了。

        報警基本沒什么用,警察來了,做個筆錄,把他們轟走算完。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他們叼著煙,歪著腦袋又來了。再報警,警察就會說,你們這是經(jīng)濟糾紛,我們管不了。

        有一次光頭哥玩得有些過火,把我的茶幾用斧子劈成碎木頭,倒上白酒點著了,在上面烤他們的臭腳丫子。這次警察來了后,直接把他們帶走了,后來以故意損害他人財產(chǎn)的名堂把光頭哥們拘留了幾天。他們出來后更加瘋狂了,直接奔我這兒來,進門就把我的辦公桌掀翻了,辦公用品散了一地……后來,我只好答應(yīng)把奧迪車過戶給他抵一部分債務(wù),他們才消停了幾天。此后,我再也沒有報過警。但我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我被逼得窮途末路了,非出大事不可。最近我的血老往上涌,屢屢有發(fā)作的前兆。我開始為跑路做打算,讓田曉姝用她的身份證辦了張銀行卡,把公司自留的二十多萬應(yīng)急款存了進去。我準(zhǔn)備干完手頭這批活,收了款,給工人發(fā)下欠了幾個月的工資,就關(guān)廠子走人。

        沒有想到的是,我的計劃還沒有實施,就被光頭哥攪亂了。

        這天他是有備而來,一進門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腰上斜掛著的牛皮刀鞘,有二十多公分長。當(dāng)時我正煩著。我的哥們高偉,兩年前在農(nóng)村包了一千畝地,搞農(nóng)業(yè)觀光項目,因資金短缺,找我擔(dān)保在農(nóng)業(yè)銀行貸了五十萬元的款,由于經(jīng)營不善,每天上門要賬的都排著隊,半年前他突然人間蒸發(fā)了?,F(xiàn)在銀行告到法院,把我廠子的賬戶給封了。

        光頭哥就這樣撞到我的槍口上。他進門就指著我的鼻子說,姓林的,今天咱們必須有個了結(jié),你他媽的既然沒錢,就把房子、廠子全部過戶給我們抵賬吧。

        我以前有過這個打算,可是一算計,即使房子廠子連同設(shè)備都給了他,也就值個三四百萬元,到了那個地步,我就會被掃地出門,成為一個一無所有且負債累累的人。

        我把光頭哥的手指撥到一邊說,劉兵,你別欺人太甚,車子已經(jīng)給你們了,房子再給你,你讓我住哪兒?廠子給了你,我怎么翻身?

        光頭哥重新又把手指頭杵到我的鼻子尖上說,這我不管,如果你舍不得房子,就把你的相好田經(jīng)理讓給我!

        我的血已經(jīng)涌上了頭頂,根本顧不上考慮什么后果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頭,用力一彎!光頭哥立即疼得彎下了腰,我飛起一腳,把他踹了個仰面朝天!

        他帶來的那兩個兄弟一左一右沖了上來,我憋了這么長時間的窩囊氣,全凝聚在兩個拳頭上,一個左擺拳,一個右擺拳,兩個哥們都捂著臉蜷縮在了地上。按照以前的打法,這兩拳應(yīng)該打在兩人的太陽穴上,但自從小八打死了人,我就對太陽穴心存忌憚。

        光頭哥爬起來后,眼睛都紅了,他從腰里拔出尖刀,朝我捅了過來!我猛一側(cè)身,尖刀帶著寒氣從我的鼻子旁邊掠過!我左手抓住了光頭哥的肘部,右手攥住了他持刀的手腕,然后左手往懷里一攬,右手往外一推,就把光頭哥的右臂折了回去,刀尖逆轉(zhuǎn),正插進他的左胸!血順著刀刃蜿蜒涌出!

        我并沒想要傷到他,這一連串動作,是十幾年習(xí)武經(jīng)歷遺留下來的條件反射。光頭哥悶哼了一聲,一咬牙拔出了刀,再次持刀向我刺了過來!我往右滑動了兩步,又避開了這一刀。光頭哥閃了一個趔趄,他勉強站穩(wěn)了身子,左手捂著“汩汩”流血的左胸,右手拿刀指了指我說,姓林的,算你狠!雙眼一翻,就癱軟在了地上。

        他帶來的那兩個兄弟剛捂著臉從地上爬起來,臉都白了,他們哆哆嗦嗦地移步到門口,忽然同時大喊著“殺人啦……”逃命般跑了出去!

        田曉姝吃驚地看著我,忽然,她沖過來搡了我一把說,你快跑!我打120!

        看著倒在地上的光頭哥和滿地的鮮血,我知道,我的跑路計劃必須提前了。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我絕對不能失去自由。

        我拿起了衣架上掛著的綠色軍用挎包,里面是為跑路準(zhǔn)備好的東西。

        田曉姝已經(jīng)打通了120。她掛了電話后著急地說,你快走!120和110是聯(lián)動,警察很快就到!

        我過去抱住她,在她的額頭上狠狠地親了一下說,廠里就靠你了!

        然后轉(zhuǎn)身直奔樓梯。

        廠門外即是從城市中心延伸過來的主街——開拓路。近些年城市不斷擴張,這個原本偏僻的城鄉(xiāng)接合部也被劃為了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被延伸過來的城市包了進去,周圍接二連三地拔起了一幢幢大樓,有了都市的模樣。

        光頭哥的那兩個兄弟倚在一個高大的廣告牌上,有一個正在打電話。我一露面,他們作勢欲跑。我沒時間搭理他們,一輛亮著空車牌的出租過來了,我拉開車門坐了上去,對司機說,照直往前開,越快越好!

        按原先的計劃,我在出走前,想盡辦法甩掉尾巴,到父母家里待上半天,給二老打掃一下衛(wèi)生,好好陪老人吃頓飯,然后留下一筆足夠他們花幾年的現(xiàn)金。這幾年忙得,每天圍著這個廠打轉(zhuǎn)轉(zhuǎn),有點空閑,也是和朋友們在酒店或歌廳泡著,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回家的周期越來越長。父母都七十多歲了,做子女的應(yīng)該每天服侍左右??晌覀兓氐郊艺静涣藥追昼姡畔洛X物就走,父母留頓飯都留不住。每每想起這些,心便發(fā)酸。在父母家吃完飯,我再去金城家園,無論盧春月對我什么態(tài)度,我都要和她說說話,給女兒買件像樣的禮物,囑咐她娘兒倆多注意安全。那些討債的找不到我,也有可能狗急跳墻……

        但目前這些計劃都無法實施了。如果光頭哥真的死了,那我就成了殺人逃犯,公安部門很可能會立即封鎖各個路口,在這個城市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如果被抓住了,按最輕的認定也屬于防衛(wèi)過當(dāng),怎么也得進去蹲幾年……可我就這樣逃了,逃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呢?公安部門會不會網(wǎng)上通緝……心煩意亂之際,忽然想到,那兩個家伙不會打車跟蹤我吧?

        我對司機說,麻煩您盡量開快一些,開出城去再說!

        車很快就沖過了南外環(huán)。我讓司機在前面路口右拐,加速開上幾百米后放下我。

        臨下車,我扔給司機一百元,他要找零,我用手勢制止他說,哥們,你不要調(diào)頭,一直往前開。

        司機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一踩油門,急馳而去!

        我迅速躲到路邊的楊樹林中。如果有人跟蹤,這一招肯定就把人給甩了。我警匪片看得太多了,早就認為自己當(dāng)個警察或者偵探絕對夠格。

        我把手機卡取出來,隨手扔到地上,用腳踩到了泥土里。這樣,警察就無法追蹤我了。

        我慢慢向樹林深處走去。走到林子的盡頭,有一條小河橫在眼前。河水清澈見底,風(fēng)一吹,水面上蕩漾著淺淺的波紋。我把襯衣脫下來,用力搓著襯衣上的血漬。血在水中散開,由濃變淡,血腥之氣引來幾條寸把長的小魚,在血水里轉(zhuǎn)著圈子尋找味道的來源。一條小魚在我的手上碰了一下,我的溫度驚著了它,它飛快地逃走了,其余幾條跟隨在它后面,也消失在水草里。

        我要是一條魚就好了,一頭扎到水草里,誰也找不到我了。

        我把襯衣平鋪在河邊的草地上,讓初秋的陽光慢慢把它烘干。此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下午三四點的樣子。我倚在一棵樹上,為晚上的去處躊躇。從緊張的情緒中慢慢松馳下來,我感覺好餓,渾身散了架般疲憊不堪,竟倚在樹上睡著了。

        那天晚上,我應(yīng)酬完了本想回家的,想到廠里還加著班,就打車回到了廠辦公室。

        自從女兒降生,盧春月的心思就全放在孩子身上了。除了照顧孩子,就是捧讀《育兒心經(jīng)》之類的報刊雜志。以前,我如果接連在外喝酒,她就給我甩臉子看?,F(xiàn)在我八天不在家吃飯她也沒有怨言。

        我斜歪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喝茶。電影頻道正上演《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看到女主角瑪蓮娜在家里脫光了上身那個橋段時,田曉姝忽然推門進來了。我有些詫異,前幾天,她剛剛舉辦了婚禮,丈夫是金湖家園的物業(yè)人員,名叫宋寶,他們正在度蜜月。

        我問,你怎么來了?

        田曉姝說,在家待著也沒事,我今天下午就上班了。

        她從我側(cè)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后,我把目光又重新粘在熒屏上。

        田曉姝看了一眼電視,冷笑了一聲說,老板,沒想到你還喜歡色情電影。

        我有些尷尬,隨即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電影藝術(shù),公開發(fā)行的。

        田曉姝突然站起來就往外走。

        我覺得她有些反常,就追問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像剎車般停了下來,我甚至聽到了她皮鞋和地板的摩擦聲。她背對著我說,沒事,你看艷片吧!

        我估計她肯定有事,趕緊站起來,轉(zhuǎn)到她前面,才發(fā)現(xiàn)她滿臉的淚水。她一直是個活潑明朗的女孩,在一起工作了這么多年,我從來沒看見她哭過。

        我扶她坐回到沙發(fā)上,先扯了幾張餐巾紙遞給她,又給她倒一杯水。

        她用餐巾紙仔細地擦了擦臉,擦完了,將紙團狠狠地扔進廢紙簍里,恨恨地說,宋寶真不是人!她把兩只袖子全撩了起來,白嫩的上臂上,全是一塊一塊的青紫。

        你們打架了?

        她搖了搖頭,淚水又滴落下來。

        我有些著急了,他總不能平白無故地打你吧?

        她看了看關(guān)閉著的屋門,三下兩下脫下上衣。

        我吃了一驚,不是吃驚她裸露的上身,現(xiàn)在的年輕姑娘,什么事干不出來。我吃驚的是,她那白皙的胸上,布滿深深的牙印,都是血印。

        我立即明白了,這個宋寶有性虜傾向。我趕緊給她披上衣服,她就勢倒在了我的懷里。我輕輕撫著她的后背,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安慰她。良久,她在我懷里動了一下,小聲說,哥,我想和你好。

        在此之前,我多次在她看我的眼神中覺察到了這令人心悸的暗示,但我只能裝聾作啞。我們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只要邁出了第一步,就很難找到退路了。但在那個晚上,酒精令我喪失了防線。

        后來田曉姝為我懷過一次孕,她問我要不要。我當(dāng)然不敢要,那時我還沒有離婚,如果孩子生下來,就會天下大亂。宋寶可以承受一些無憑無據(jù)的傳聞,但絕不會忍受田曉姝生下別人的孩子,他們離婚后,田曉姝和這個孩子就會成為我一個棘手的難題……

        我極力勸說她放棄,對她曉以利害。最后,她雖然按我的意思做了,但對我有了恨,一種執(zhí)拗的沒完沒了的恨。稍不順心,她就拿這件事懟我。她是在用鈍刀割肉般的方式慢慢懲罰我,讓我一直對她心懷愧疚。

        盧春月和我離婚后,田曉姝見我并沒有和她結(jié)婚的意思,就對我有了更深的怨恨。一次酒后,她指著我的鼻子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離了也不和我結(jié),你就是嫌我是二手貨唄!可是你忘了,你是幾手……幾手貨?你和你師妹的事兒,我們都知道……

        我抬手給了她一記耳光,那是我唯一一次動手打她。這一巴掌也讓她長了記性,再沒有提過我?guī)熋玫氖聝骸?/p>

        我的武術(shù)師父姓閔,祖籍河南,武功系家傳。他的父輩,是解放前逃荒到這里的,后來成了村里的倒插門女婿,就落地生根了。

        我們有師兄弟五十多人。平時,每天晚上來練功兩個小時,每周日的下午來練半天。我們練武有個流程:晚上來了以后,先找地方壓腿,等人都到齊了,由大師兄在前面領(lǐng)著,排成一路縱隊,圍著師父家的大院轉(zhuǎn),把每項基本功都走一圈。接下來是分組練習(xí),由帶功師兄傳授師弟,根據(jù)師弟學(xué)武的進度,練習(xí)屬于自己階段的功法。師父特別講究武術(shù)的實用,對花拳繡腿向來不屑一顧。比如說傳統(tǒng)功法打“千層紙”,好多師父讓徒弟打打沙袋子就行了。他卻把這一項作為重點,要求每個徒弟在一年的時間里打穿三摞“千層紙”,直到把拳頭的正面打得基本成為平板,直接打到平面墻上不會有痛感為止。所以,從他這里走出去的徒弟,拳頭都特別堅硬。

        同門師兄弟雖多,但我和師兄蔣北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他長我三歲,我們性格迥異:他有些古板,用通俗一些的話說,就是有些“裝”,言行舉止都一本正經(jīng)的;而我太隨意,對什么都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但我們很談得來。除了武術(shù),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詩歌。他家在城南十多里一個叫蔣莊的小村里,每天騎自行車來回跑,晚上回到家時,往往已經(jīng)半夜了。我們交往后,我常約他到我家里借宿。我家是四合院,東屋南屋原是我兩個姐的閨房,她們出嫁后,屋里還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樣子。北屋是父母的,也空著,父親在一個小廠看大門兼?zhèn)鬟_,吃住在那里,母親給我大姐看孩子去了。整個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但真正屬于我的,是兩間西屋。

        每晚回來后,我拌個黃瓜,或用多功能的電飯鍋炒個土豆絲酸白菜之類的青菜,再端上一盤早煮好的五香花生米,我和蔣北喝著一塊五毛錢一斤的散白酒談?wù)撛姼?。這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一種地瓜燒,勁很大,我屋里常備著一桶。我們喝酒都沒有節(jié)制,每次都是喝暈了,合衣睡在床上。

        有一次練完功,他執(zhí)意要回家,我也執(zhí)意去送他。我們騎著自行車,在漆黑的夜里邊走邊談。到他家后,我們都餓得饑腸轱轆了。他張羅著弄菜,我在他房間里翻看他的報刊,發(fā)現(xiàn)他在詩歌方面真的投了血本。他訂閱了十幾種報刊,有《詩刊》《星星》《文學(xué)報》《詩歌報》等等。那一晚,他弄了四個菜。這令我有些汗顏了,我從來都是用兩個菜招待他。他就是和我不一樣,什么都比我講究。但是,他創(chuàng)作了三百多首詩歌,每次投稿都是石沉大海。那一晚,我們主要圍繞他寫的詩歌抱怨當(dāng)今詩壇的黑暗,我們一致認為,蔣北的詩歌發(fā)表不了,就說明詩壇沒正事兒。我們喝了二斤“地瓜燒”,我醉成了一攤泥。

        那時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兩年多了,平時就做一些倒買倒賣的小生意。武術(shù)也好,詩歌也罷,只能算業(yè)余愛好,說到底都不能當(dāng)飯吃。在農(nóng)閑季節(jié),蔣北也跟著我一塊兒干。我們從南方搗騰了電子表、絲襪、變色鏡,白天在街頭上擺攤賣,晚上去師父那里練功,完事后住我家里。我們掙的錢,五五分賬,蔣北的錢怎么花我不知道,我的那份,基本都被找上門來的師兄弟們喝了酒。

        1995年初夏的一個晚上,我按時去師父那里練功。剛一進院,師父把我叫到了屋里。那是夏天的傍晚,屋里還沒有開燈。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窈窕的影子站在屋子當(dāng)中,一股香氣撲鼻而來。是一個女孩,體態(tài)豐滿,面目俊秀,她沖我一笑,兩頰顯現(xiàn)出兩個醉人的小酒窩。我的心馬上就酥了,心跳加劇起來。師父拉著了燈,我眼前頓時一亮,那女孩的面目更加清晰起來,漆黑明亮的眼睛,翹翹的小鼻子,線條分明的嘴唇……一瞬間,我?guī)缀跎盗耍覐膩頉]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孩子。

        這是師父新收的徒弟,名叫小艾,師父讓我來做她的帶功師兄。這是師父收的第一個女徒弟,他選擇我做她的帶功師兄,主要是因為我是本村的。小艾家是我們村的房客,父母在城里做服裝生意,她是姐妹三個中的老大,家里沒有男孩子,她父親就想讓她學(xué)些功夫,再教教她的兩個妹妹,用于防身自衛(wèi)。

        自從小艾來了以后,師兄弟們都比以前來得早了,缺席的也少了,就連說話,也比以往文明多了。但他們只有看幾眼的份兒,只有我才能與她單獨相處。我教得特別上心,常常是其他師兄弟們都走了,我還在幫她壓腿、下腰,直到師父攆人,我們才出門。每次,我都送她回家,在路上給她講動作的要點。她學(xué)得也非常上心。

        為了每晚能和小艾多待一會兒,我給蔣北配了鑰匙,讓他自己先回家。這樣,我無意中就怠慢了蔣北。每當(dāng)我對此表示愧疚,蔣北總是淡淡一笑。

        我很快就陷入了對小艾的愛慕中不能自拔。我喜歡她漆黑的眼睛,翹翹的小鼻子,她的氣息還有她說話的聲音。遠遠地看到她的背影,我的心里就暖暖的。一天見不到她,就失魂落魄,沒有她的存在,好像整個天空都暗了下來。后來我才知道,對小艾的所有情感,就是初戀的感覺。小艾之后,我對任何女人都沒產(chǎn)生過那種感覺。我們都是彼此的初戀,初涉男女情事,很快就陷入熱戀中不能自拔了。每當(dāng)我們在熱吻與相互撫摸中不能自持時,我急切地希望有一個我們倆的空間。而我本來是有這個空間的,但是目前讓蔣北占用了。每天晚上,我和小艾都難舍難離。我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我甚至暗暗祈盼蔣北有一天實在等得煩了,憤然地拂袖而去!那樣,我和小艾就不用天天躲在路邊的暗影里了。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和小艾在她們家附近待到了很晚,后來,一束刺眼的電光掃了過來,我們嚇了一跳,迅速地分開了。

        電光消失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傳過來,小艾,都幾點了?

        是她的父親找了過來。黑暗中,我看不到小艾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小手沖我擺了擺,就隨著她父親消失在黑暗中。

        我回到家時,蔣北已經(jīng)喝了兩杯白酒。他用兩只通紅的眼睛盯著我說,我明天回家一趟,家里的地該澆了。

        那一晚,我們連續(xù)干了無數(shù)杯,直到把塑料桶里的酒全部喝完。

        第二天,我在一陣劇烈的頭痛中醒來時,蔣北已經(jīng)走了,他用過的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角。

        我打開門,才知道日頭已經(jīng)在西天了,金黃色的陽光鋪在東屋的白墻上,柔和的光線讓院內(nèi)的一切都鍍上了金邊。

        我先刷了牙,又用熱水洗了洗頭,讓昏昏沉沉的腦子清醒了些。忽然之間就心慌起來,想起了昨天晚上,那束強光照過來的時候,我和小艾正抱在一起熱吻。這個鏡頭肯定錄進了她父親的眼里……今天晚上,她父母還會允許她來嗎?

        最近幾年,社會風(fēng)氣大變,未婚同居、未婚先孕的事司空見慣了,甚至未婚生子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有女孩的人家,就嚴(yán)防死守。奈何,就像春天來了,花兒總會綻放,萬物總會生長一樣,處在青春期的女孩子,面對異性的吸引,那顆暗藏的春心怎么能平靜如水?

        到了師父家里,才發(fā)覺今天自己來早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三四個人。

        我在西屋的窗臺上壓著腿,兩眼充滿期待地盯著大門口。師兄弟們?nèi)齼蓛傻刈哌M大門。我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心跳越來越劇烈。如果她今天來不了,那就預(yù)示著大事不妙。

        好在,她終于出現(xiàn)了。她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豐盈的雙唇上還抹了淡淡的口紅,比以前更靚了。一進門她就在人群中找我,看到我后,她開心地笑了,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天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和甜蜜的笑……

        練完功后,我把她領(lǐng)回了我的家。我順路買了點花生米和火腿,還專門給小艾拿了兩瓶啤酒。我預(yù)感到,我們的關(guān)系能在今天晚上有實質(zhì)性進展,我們馬上就要進入一個獨立的兩人世界了。

        我牽著小艾的手,越走越快,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小艾甩了我一下,沒有甩脫,嗔道,你急什么?又沒人跟你搶!

        我問,你爸昨天晚上沒審你吧?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我媽今兒早上問你是誰來。

        我停下腳步,把她摟在懷里問,你說什么來?

        她用腦袋頂著我的胸口說,能說什么?就說你是個大色狼大壞蛋!

        到了家門口,我剛想掏鑰匙,發(fā)現(xiàn)大門是虛掩的,心里一頓:有人回來了?

        進了大門,發(fā)現(xiàn)只有西屋的燈亮著,門口放著蔣北的自行車,我的心忽然就涼了半截:完了,兩人世界泡湯了。

        果然,蔣北正坐在沙發(fā)上,桌上擺著一盤蔥拌豆腐皮,一盤水煮花生米。

        我只好裝出興奮的樣子說,師兄,啥時候回來的?

        小艾一見蔣北,驚得眉毛往上挑了兩挑,繼而有些害羞地向我身邊靠了靠。

        蔣北有些吃驚,趕緊站起來說,小艾來了,快坐快坐。

        他這種主人般的語氣讓我心里有點堵。我將剛買的火腿切了,倒在一個空盤子里,又把花生米和蔣北帶來的合到一處,故作幽默地說,今晚上是花生米開會。

        我提過來兩只小馬扎,和小艾并排坐在蔣北對面。

        蔣北雖然像平日一樣和我喝酒,但注意力卻明顯不在我這里,在喝酒夾菜的空隙里,他不斷地偷眼看小艾。我并不在意,因為小艾長得太好看了,誰都想看。半斤酒之后,蔣北的目光就一直盯在小艾的臉上了,連起碼的掩飾都省略了。他大談詩歌,談朦朧詩,談舒婷、海子、顧城、北島……那天晚上,他才思出奇的敏捷,他眼睛緊緊盯著小艾,妙語連珠,言談中充滿了他對文學(xué)的熱愛和理解,暢談他的文學(xué)理想……小艾起初還邊聽他講,邊側(cè)過頭來,沖我笑笑。慢慢的,蔣北成了一個道行深厚的布道者,對著小艾滔滔不絕;小艾化身為一個虔誠的信徒,用無比崇敬的眼光仰望著他。我好像成了一個多余的人。為了斷開他們的這種互相投入的演講與傾聽,我頻頻地向蔣北舉杯,前幾杯,他還會收回投向小艾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碰撞一下,然后將酒干掉。后來,我再敬他酒,他的目光根本就不看我,直接端起來干了。我敬小艾喝啤酒,小艾也是眼睛看著蔣北,把酒杯放在嘴邊淺泯一口,然后就放在桌子上。我有些生氣了,干脆不理他們了,只顧自己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把自己喝得失去了記憶……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鞋都沒脫。陽光透過窗簾映進來,屋里的物品都蒙上了一層夢幻般的虛無感。我一翻身爬了起來,蔣北和小艾都不見了。我想,可能昨天晚上我醉倒后,小艾回家了。蔣北呢?他也許有事回家了,也許是上街擺攤了,管他呢。昨天晚上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困意再一次涌上來,我撲倒在床上,又睡了過去。

        晚上,蔣北沒有到師父家練功,小艾也沒來,這兩個人從此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最初我還以為這只是巧合,他們同時消失是因為各自有自己的事情。我在苦苦的煎熬中等待小艾的出現(xiàn),一天,兩天……十多天過去了,仍然沒有她的影子。

        我想到小艾家門口碰碰運氣。在她家附近轉(zhuǎn)悠了半天,遇上了小艾的妹妹小玉,小玉說,姐姐出門做生意去了,走了好多天了。

        為了驗證某種預(yù)感,我騎自行車趕到蔣北的家里。他的父親給了我最壞的一個消息,蔣北去南方做生意了,已經(jīng)走了十多天。

        他肯定帶小艾去了廣州,我們以前進貨,都是去廣州,市場已經(jīng)跑熟了。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蔣北究竟有多么大的魅力,究竟用了什么樣的高明手段,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就徹底俘獲了小艾,讓她心甘情愿地拋棄了我跟他出走?

        我的事不知怎么就在師兄弟之中傳開了,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復(fù)雜:同情?嘲笑?可憐?鄙視……還有憤憤不平。那時候小八剛剛一進宮出來,不知怎么得了信兒,找到我家里說,師兄,你說句話,我把蔣北那個王八蛋打個半死!他吃你的住你的,到頭來還辦這么不是人的事……我早就看出他假模假式的不是個好鳥……

        我留下小八陪我喝酒。端起第一杯酒時,我鄭重地對他說,兄弟,這個事和你沒任何關(guān)系,你要當(dāng)我是哥,就不要摻和這事。

        小八紅著眼,把酒喝了。幾天后,小八就失手打死了人,鋃鐺入獄。

        此后,我向師父師母做了個告別,結(jié)束了學(xué)武生涯,和師兄弟們漸行漸遠了。

        不久,我就去了福來印刷廠,然后自己辦廠……

        我以為,這一輩子也不會再和蔣北見面了。沒想到,七八年之后,蔣北忽然闖進了我的辦公室。他坐在我對面寬大的真皮沙發(fā)上,神情有些窘迫。他沒有明顯的變化,雖然衣著有些陳舊,卻穿得板板正正。

        從進門到出門,對于我們曾經(jīng)的師妹小艾,他只字沒提。我也克制著,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在愛情上,我已經(jīng)輸給過他一次。在氣度上,我絕不可以再輸給他。

        我們不咸不淡地說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一杯茶喝得只剩下水的味道時,他才說出了此行的目的。他家里要翻蓋房子,借兩萬塊錢。

        我當(dāng)即打電話給田曉姝,讓她取兩萬塊錢來。

        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這么痛快,窘迫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來,話題開始轉(zhuǎn)移到詩歌方面。我沒有迎合他談詩歌,自從詩歌誘惑了我的初戀,我就把詩歌戒了。

        我拿著手機,打了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電話。直到田曉姝拿著兩扎大鈔過來,我才掛了電話。

        他很知趣,拿了錢就告辭了。在此后的兩三年間,他陸續(xù)給我打了三次錢,每次都是五千。從那以后就沒有音信了。當(dāng)時他給我留了手機號碼,但我一次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剩余那五千元的借款,估計打了水漂了。

        我做了一個夢:暮色中的田野里,小艾站在一條小路的盡頭,笑著朝我招手。她的背后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絲光亮……我被一陣涼風(fēng)吹醒,接連打了幾個大大的噴嚏。季節(jié)剛剛步入初秋,傍晚的郊外已經(jīng)有了切膚的涼意。

        此時,夕陽的余暉給樹林、小河、草地都鋪了一層金黃色的光彩。連波光粼粼的河水也閃爍著點點金光。

        我穿上干爽的襯衣,背上挎包,沿小河向著和城市相反的方向慢慢移動。

        我還沒想好,今天晚上應(yīng)該去哪里過夜。住賓館等于自投羅網(wǎng),投奔親戚?那也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從很多警匪片中看到過,親屬是警察的重點排查對象。露宿野外?不可。今天走得匆忙,沒顧得上拿件外套,在野外待上一宿,非感冒不可。這種形勢下,萬萬不敢生病呀。

        我邊走邊胡思亂想,也想到了剛才的那個夢。奇怪了,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難道,這是來自上天的暗示?還是冥冥之中她對我的召喚?她的家——也就是蔣北的家,在離城十多里的蔣莊,偏僻又隱秘,我們又有好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警察即使全國通緝我,也不會想到這個地方。轉(zhuǎn)念一想,又好像有些唐突。我舉棋不定,試圖先排除這個地方,又考慮了幾個同學(xué)、朋友的家,似乎都有不妥之處。在這個時刻,仿佛天地之間,只有這一個去處是妥帖又安全的。唐突就唐突吧,都到這種地步了,他當(dāng)年玩完了消失又去找我借錢,何嘗不唐突?其實,我一直不愿觸及的,是我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強烈的想見她的渴望。

        我在公路邊上打到了一輛車,直奔蔣莊。

        蔣莊真的大變了樣子,街道寬了,土路變成了柏油路。路兩邊安裝了路燈,天剛剛擦黑,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街道兩旁都是整整齊齊的紅磚瓦房,大門樓子都修得高大端莊,與多年前的印象大相徑庭。我步行來到蔣北的門前,忽又有些疑惑了,是這兒嗎?左右看了又看,是村子北頭,最西的一戶,大門朝西,西面是一片莊稼地,應(yīng)該錯不了。此時地里的玉米已經(jīng)齊腰高了,在晚風(fēng)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他不是早就翻蓋房子了嗎?透過矮矮的土院墻,我看到的,還是多年前的那座老屋,紋絲不動地臥在暮色中。大門開著,還是多年前的木板門,板子已經(jīng)殘缺不全了。我走進院子,邊走邊大聲問,有人嗎?

        有人,進來吧!隨著一聲脆脆的答應(yīng),門燈亮了,院子里的物品清晰起來。院內(nèi)打掃得非常干凈,靠墻根處立著鐵锨、镢頭、木叉、掃帚等農(nóng)具。

        卻沒有人出來,我在屋門前停下了腳步。

        是誰呀!進來吧!

        我遲疑著走進屋子,看到一個微微發(fā)福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屋門旁邊一堆花花綠綠的假花中忙碌。

        我正懷疑走錯了門,女人站了起來,遲疑地問,怎么是你?你咋來啦?

        我仔細地辯認了一下眼前的女人,終于從眉眼中看到了小艾的影子。

        你是在想,歲月是把殺豬刀吧!她爽朗地笑了,笑容里又多了幾分小艾的神情。

        她招呼我在八仙桌旁坐下,給我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我的對面,仔細地端詳了我片刻說,你沒怎么變,就是胖了點兒。

        我吹了吹杯子里飄浮的茶葉,喝了一大口茶水,我確實渴了。

        我問,蔣北呢?

        她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一大早就出門了。

        我看著面前的小艾,相比于我記憶中的小艾,這幾乎已經(jīng)是一個陌生人了。畢竟,我們都二十多年沒見了。

        在她剛消失的那段時間,我那么急切地想找到她,我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兒,急切地想要她答復(fù)……但是現(xiàn)在,我們面對面地坐在了一起,我釋然了,沒有了絲毫想問她的欲望,一切都是浮云……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相對無言。小艾的眼睛里漸漸蒙上了一層水光。

        我趕緊打破僵局,問她,你們不是早就翻蓋新房子了嗎?

        小艾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哪有那個能力?我來到這個家時,公公已經(jīng)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四五年……他去世后,婆婆又不行了……老兩口看病欠了不少賬,我娘家還貼補了不少……哎,你聽誰說我們翻蓋房子了?

        當(dāng)年蔣北找我借錢的事,竟沒有告訴小艾。

        我岔開話題:蔣北現(xiàn)在干什么呢?

        她的眸子黯淡了下去,搖了搖頭說,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前些年掙的錢,全花光了,還欠了賬,他急于掙錢,就干上了傳銷,結(jié)果賠了兩萬多……后來又養(yǎng)雞,趕上了雞瘟……這不,我自己沒事在家插點兒花,換幾個零花錢。

        我看了看門旁那堆花花綠綠的假花,心里酸酸的。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他道行這么深,咋運氣……

        小艾挑了挑眉毛,瞟了我兩眼說,他哪有什么道行?就是會忽悠人……

        說到這里,她恍然大悟般站起來說,你看看我,光顧說話了……你坐著,我去做飯。

        我說,蔣北不回來吃嗎?

        小艾說,沒準(zhǔn),誰知道呢。

        我說,你給他打個電話吧。

        小艾的神情呆了一下,到床上找到手機,撥了出去。電話很快接通了,小艾的話筒聲音高,我清晰地聽到了蔣北在電話那頭的喊聲:他怎么來了……來了多長時間……他沒說什么事吧……好好……咋不早打電話……

        小艾掛了電話說,他正在回來的路上,馬上到家了。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你們的孩子呢?

        上大學(xué)了,在省城呢。提到孩子,小艾由衷地笑了一下,笑容中依稀還有年輕時的味道。

        是個閨女,長得可像我了。她又追加了一句。

        我忍不住揶揄道,能考上大學(xué),說明腦子不像你。

        小艾的笑凝固了,眼睛里頓時溢出了淚水,她用衣袖擦了擦說,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系著個解不開的疙瘩,可是我、我是傻……當(dāng)時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為什么像著了魔一樣迷上他……

        門外一陣響動,蔣北匆匆地進了屋,他故作鎮(zhèn)定的表情下,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緊張。

        小艾趕緊抹了抹臉上的淚。

        蔣北進門先拿起暖瓶,給我續(xù)上水,然后才問,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

        我還沒有回答,他就拍了一下腦門說,對了,我換號了,忘了告訴你。

        他轉(zhuǎn)身對小艾說,你去超市買點酒肴,我們弟兄倆好好喝喝。

        小艾埋怨道,你咋不順路捎過來呢?

        蔣北賠了個笑臉說,一聽說師弟來了,著急見面,就沒顧上。

        小艾“哼”了一聲說,再著急也不差這一會兒。說著話,隨手披上一件看不清顏色的外套,轉(zhuǎn)身出去了。

        蔣北有些惶恐地看著我說,師弟,對不住,你那個錢,我不是不想還,你看我這……

        他曾經(jīng)濃密的黑發(fā)明顯稀疏了,能看見暗紅色的頭皮了。鬢角已經(jīng)全白,像兩朵棉花鑲在兩耳邊上。他的氣質(zhì)和自信,也像扎了孔的皮球,泄漏得一蹋糊涂。從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來,他以為我是找上門來討債的。顯然,他的腦子已經(jīng)亂了,以他的聰明應(yīng)該想到,如果我要找他討債,何必等到今天?如果我要找他討債,難道僅僅討要這區(qū)區(qū)五千元錢嗎?

        我打斷了他,告訴他我不是來討那個錢的,并且暗示他,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小艾。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我對他簡單描述了一下我目前的處境,當(dāng)然,我沒說失手殺人的事兒,怕嚇著他。我只告訴他目前我被人追債追得有家不能回,廠里不能待,實在走投無路了,到這里來躲一躲。

        蔣北的眼睛里頓時有了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整個人完全放松了下來。

        他又給我續(xù)上一杯水,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師弟,你住在這里是沒問題的,問題是我這里條件太差了。

        我知道他不太情愿接洽我,就反擊了他一句,這有什么?我又不是沒在這里住過。

        蔣北睜大了眼睛說,這可不一樣,那時候你是個毛頭小子,現(xiàn)在你是大老板了,住旅館多舒服,要賬的還能挨個旅館找你?

        我一時無語。他哪里知道我躲的是警察,現(xiàn)在住宿都是實名登記,同步上傳到屬地派出所。

        他又善解人意地笑了,我忘記了,你現(xiàn)在沒錢住店了。

        小艾回來了,她買來了醬牛肉、花生米、豆腐皮,買了一塊生肉,幾樣青菜。她將幾樣現(xiàn)成的涼菜端上來說,你們先喝著,我去炒菜。

        我攔了她一句,別忙活了,這些就夠了。

        蔣北說,這哪行,好歹也弄口熱乎的,快去快去!

        小艾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凄楚。

        我笑道,炒完菜一塊坐下聊聊。

        蔣北拿出了兩種酒,一瓶當(dāng)?shù)禺a(chǎn)的古貝春特釀,半桶地瓜燒。

        我說,還喝地瓜燒吧,帶勁。

        兩杯酒下肚,蔣北似乎又找到了當(dāng)年的感覺,開始談我們以前在一起練武的事兒。我的落魄,讓他恢復(fù)了自信和淡定。當(dāng)我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走的時候,他開始談詩歌,想把多年前找我借錢時沒談成的詩歌補回來。當(dāng)然,今非昔比,當(dāng)前的詩壇與那時有了很大變化。從他的言談中我感覺到,無論生活如何艱辛,他從未遠離過詩歌,他談起當(dāng)前流行于某種圈子內(nèi)的口語詩,談下半身寫作,談穿過大半個中國來睡你的女詩人,頗有認識和見解。談到高興處,他從床頭的一堆報刊雜志里找出了一本打印的詩集,書名很普通,叫《蔣北的詩》。但是副標(biāo)題太奇葩了——“全宇宙僅發(fā)行10冊的限量版現(xiàn)代詩歌讀本”。我實在忍不住,笑噴了。

        你們說什么呢?這么高興。

        小艾端上來兩個菜,尖椒炒肉絲和紅燒茄子。

        我招呼小艾坐下,一塊兒吃。

        蔣北說,我們哥倆說話呢,這兒沒你的事,去忙吧。

        小艾卻在我們之間的位置坐了下來。

        我問她,喝兩杯?

        蔣北搶著說,小艾不喝酒。

        小艾找了一個白瓷的小酒盅,滿滿地斟了一杯,沖我端了端說,師兄,雖然我們師兄弟那么多,但你是我的帶功師兄,算半個師父,今天我敬你三杯酒,一切都在酒里了!

        言罷,一仰臉喝了下去!

        蔣北驚道,你瘋了!

        小艾沒理他。

        我將酒一飲而盡,也沒理他。

        想喝就喝吧,師弟走麥城了。蔣北討了個沒趣,自找了個臺階。

        小艾驚疑地看著我道,走什么麥城?你不是當(dāng)大老板了嗎?

        我笑了笑說,咱今天不提這個,麻煩你倒上酒。

        小艾卻不依不饒,不行,我可不想糊里糊涂的,你到底咋了?

        我低下頭說,沒咋,就是干賠了,這一輩子恐怕還不上賬了。

        蔣北說,小艾,你平時總說我沒本事,他倒有本事,咋樣?本事越大跟頭跌得越大……

        小艾打斷他說,你別說風(fēng)涼話好不?

        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你今天來是個什么打算?

        我看了一眼蔣北,他將臉扭到了一邊,已經(jīng)明顯露出不悅。

        小艾不再追問,又給我倒上了酒,我們接連干了三杯。

        小艾說,師兄,雖然我們過得不好,但一日三餐,還是管得起你的,你們盡情喝,我去西屋給你收拾床鋪。

        小艾出去后,蔣北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和我干,我們以前也曾這么喝過,但沒有過這么快的節(jié)奏。我想起曾經(jīng)的小艾,想起未知的前景,心亂神迷,對于蔣北敬過來的酒,一律照單全收。

        小艾回來后,我主動敬了她三杯。蔣北出門接了個電話,把小艾喊到院里,兩人很快發(fā)生了爭吵,為什么爭吵?最后怎么結(jié)束的?我全都不記得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這是一間閑屋,屋里除了一張床外,就是墻角的一堆花花綠綠的假花部件。想到家境殷實的小艾竟過上了這種生活,我內(nèi)心一片悲涼。

        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床頭柜上的錢,和一張紙條。那些錢多數(shù)是一百面額的,還有幾張五十的,幾十張二十元和十元的,一看就是臨時湊起來的。

        我?guī)е撤N預(yù)感拿起了那張紙條,是漂亮的行楷:這是欠你的錢,請收好,從此我們兩不相欠。因我們都知道的原因,你在這里住并不方便,這些錢足夠你在旅館住一段時間。我出門了,請自重。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小艾正在打掃院子,扔下掃帚走了過來。

        我問,蔣北呢?

        小艾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一大早就到處找人湊錢,然后就出門了。

        他真是好酒量,每次喝酒,都是我醉他清醒。

        你真的殺了人?小艾問。

        我驚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艾哭著說,昨天晚上,他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就告訴我了,是我們的一個師兄告訴他的,現(xiàn)在城里都傳遍了。

        完了,以前我還心存僥幸,盼望光頭哥能挺過來……我問小艾,蔣北和其他師兄弟還有聯(lián)系?

        小艾抹了一把淚說,到了這一步,我都告訴你吧,他們不但有聯(lián)系,他還幫著人要賬,去年打傷了人,被拘留了,我爸媽幫著湊了錢才保出來。

        見我面呈詫異,小艾安慰我說,你就安心在這住著,他不留你,我留你!

        我搖了搖頭說,不行,你們既然知道我殺人了,再留我就犯法了。

        小艾淚汪汪地看著我問,那你能去哪里?

        我對小艾說,你能幫我辦張手機卡嗎?用你的身份證。

        辦一張別人名下的手機卡,本來就在我的跑路計劃里,但還沒來得及辦,就讓光頭哥把計劃中的跑路變成逃亡了。

        小艾說,這個好辦,村里的超市就能代辦。

        小艾出門后,我洗漱一下,喝了兩碗小艾熬的稀粥,感覺胃里舒服多了。

        小艾辦卡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兜子面包火腿和牛奶。

        我把手機卡安到手機上,想給盧春月打個電話,調(diào)出號碼后又放棄了。目前,警察最有可能監(jiān)聽的電話,就是盧春月的,甚至田曉姝的電話也不安全。只要讓他們監(jiān)聽到一個電話,這個手機卡就廢了。家中的父母,更不必打了,事已至此,讓他們知道得越晚越好……

        我把小艾買的食物全部塞到挎包里,在小艾的淚眼注視中,走出了她家的大門。

        來到街上,我看到超市門口寫著“公話”,就快步走了進去。

        我用公話打通了盧春月的電話后,盧春月焦急地問,你怎么樣了?

        我反問道,這兩天沒人找你吧?

        盧春月說,警察都找上門來了,說你捅了人跑了,讓我協(xié)助調(diào)查……

        我打斷她說,你別說了,電話可能有人監(jiān)聽,這段時間你和孩子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行就臨時換個住處。

        盧春月說,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好好想想你自個的事,不行就自首吧,連警察都說,主要責(zé)任不在你……

        我不想和她糾纏這些,又說了一句,孩子爺爺奶奶那邊,你沒事過去看看。

        我掛了電話,腳下加緊,逃命般向村外的樹林子走去。

        這是個密密的楊樹林,樹空子之間還長著低矮的紅荊、海桐、黃楊等灌木,我找了個枝葉茂密的地方坐了下來。

        去哪里呢?我打開手機,先把微信退了出來,然后看著通訊錄上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開始,我對每一個朋友都充滿了希望,但當(dāng)我在想像中把自己置身于某個人家中時,覺得都行不通。平日里我有那么多的朋友,整天在一起喝酒唱歌,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但到了這種時候,我忽然覺得他們都離我好遠,都好陌生……

        我決定先找我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試一試。

        李東生。我的目光落到了這個名字上。他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因為離家遠,周日也不回家,高中三年,我經(jīng)常帶他到我家改善生活。后來他考上了師專,畢業(yè)后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教書。

        我毫不猶豫地撥打了李東生電話。

        電話接通后,就傳出李東生爽朗的聲音,哪位呀?

        我說,是我,你在哪里?

        李東生的聲音馬上低了下來,我在學(xué)校,你有事嗎?

        我說,我想去找你,見面再說。

        李東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小剛,如果你缺錢,我可以贊助你幾千,但是……你別來……你知道的……我膽小……

        看來他已經(jīng)聽到風(fēng)聲了。我問,你怎么知道的?

        李東生說,同學(xué)群里看到的,是黃金勝發(fā)的。

        黃金勝也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在我住的小區(qū)物業(yè)上干保安。這家伙從學(xué)校的時候就愛散布個小道消息,畢業(yè)后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還曾想給我打工,被我婉拒后,一直耿耿于懷。這天底下,什么事情只要黃金勝知道了,就等于整個世界都知道了。我一直懷疑,我和田曉姝的事兒就是他告訴宋寶的。

        我掛了電話后,重新梳理思路。

        胡欽利是我的一個文友,挺有才氣的。他原是個農(nóng)民,總恨自己懷才不遇。我們認識后不久,我通過電子機械廠一個負責(zé)宣傳的老客戶,把他推薦給了廠辦公室,這些年,他一直在那里干宣傳工作,享受著和正式工一樣的五險一金。他在電子廠試用期間,沒有宿舍。我就讓他住在我剛買的一套新房子里,直到廠里分給他宿舍才搬走。那幾年,我體諒他在城里沒有朋友,怕他寂寞,逢有飯局時總喊上他。后來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圈子,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最近的一次見面,是他搬進了在開發(fā)區(qū)新買的房子里,我和幾個朋友給他去“溫鍋”,在他家里大喝了一場。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農(nóng)村,去他家里,應(yīng)該是最好的選擇。

        打通電話后,胡欽利語氣非常淡定,看樣子并不知道我出了事。當(dāng)我提出來晚上去他家喝酒時,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對不住呀林總,我家屬孩子都來了,一大家子呢,不太方便。

        我內(nèi)心一片冰涼,我們熟悉了以后,他一直稱呼我的名字,這一聲“林總”,一掌把我推到了千里之外。他的兒子和兒媳都在南方打工,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住幾天。他老婆在老家看孫子,照顧著幾畝地和雞鴨牛豬等家畜,根本抽不出身來。

        但我不想揭穿他。我壓低聲音問,欽利,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他的否認有些過激,更加肯定了我的推測,我沒再說話,直接掛了電話。

        我又選擇了曾經(jīng)幫助過的幾個朋友,只有一個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詩友歡迎我去,看來他真不知道我出了事,知道我要去,極熱情,但同時也說出了他的疑惑:平時請你都請不來,今天怎么有空了?

        我不想靠欺騙來獲取這一隅之安,告訴他我出事了,家回不去了,旅館住不了。

        他聽完后,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后來,電話里傳出“滴滴”的忙音。我再打過去,他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不用猜,是警察順著我在超市給盧春月打的那個電話追來了,真快呀。我潛到林子邊上,透過樹林的縫隙往村街上窺視。我聽到自己的心臟敲鼓般狂跳不已,好像隨時都會從喉嚨里蹦出來。

        一輛警車穿過村街,從超市門口經(jīng)過,并沒停留,一直往村北頭開去。我松了口氣,警車不是沖我來的。

        我穿過樹林,順著玉米地里的一條田埂,走進了玉米地深處。我一直走,直到看到了地頭,也隱隱看到了另一個村莊的輪廓,我才停下來,坐在了田埂上。我被齊腰高的玉米包圍著,周圍只有飛來飛去的麻雀,有了一種踏實的安全感。

        電話忽然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嚇了我一跳,拿出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估計是打錯了,我直接掛掉了。沒想到,對方隨即又打了過來,掛掉,又打……我試著接起來,把手機放在耳朵邊上。里面頓時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你在哪里?

        是小艾。

        我說,我已經(jīng)離開你們村很遠了。

        小艾在電話里長出了一口氣說,你幸虧走了,剛才警察都找上門了。

        我吃了一驚,他們怎么會找到這里?

        小艾抻了一會兒,才說,蔣北報了警!他怕你賴在這里不走,這些年他一直防著你,擔(dān)心你找上門來……

        放下電話,我發(fā)了半晌的呆。假如,當(dāng)年我和小艾最后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沒有蔣北的出現(xiàn),現(xiàn)在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但是,人生沒有假如,就像生命,只有去路,沒有回路。

        我在玉米地里一直坐到夜幕降臨,遠處的村里亮起了點點燈光。我知道,每一簇?zé)艄?,都是一個溫馨的家。此時家人們正圍坐在一起吃飯,然后孩子寫作業(yè),大人看電視,等到夜深了,都鉆入溫暖的被窩里進入夢鄉(xiāng)……這種樸素的生活,我卻無法享受到了。舉目四望,周圍全是村莊,全是燈光,遠的,近的,明亮的,暗淡的……這些燈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卻沒有一盞燈光能夠溫暖我。想起盧春月,想起女兒,想起年邁的父母,我潸然淚下……

        夜深了。難道,這個秋天的夜晚,我只能露宿野外嗎。我沿著田埂,慢慢地走出了玉米地,向最近的一個村子走去。我想碰碰運氣,找個閑房子度過這一夜。

        我像個小偷一樣,貼著路邊,在樹的暗影里輕手輕腳地潛行。我怕驚動了村里的狗,只要有一條狗發(fā)現(xiàn)了我,整個村子的狗叫聲就會連成一片。

        我走到村頭的第一個大門。這家的大門是簡易的,沒有門樓子,只是在圍墻上留了一個空,安裝上了兩扇木門。透過低矮的圍墻,我看到一輛白色的轎車,在夜色中反射著微弱的光。我想起了我的奧迪A6,如果車還在手里,多好,每天晚上找個僻靜地方一停,就睡在車上,不用這么滿世界求收留了。

        我正想離開,院內(nèi)的屋門忽然開了,屋門撲出的燈光里,映出一個短胖的人影。

        我趕緊矮下身子,向院內(nèi)窺視。

        那人打開了轎車的后備箱,后備箱升起來后,里面的燈亮了,燈光正打在那個人的臉上。我吃了一驚,揉了揉眼睛,仔細看了一眼,沒錯,是他!

        推了推大門,門關(guān)著呢。我后退幾步,然后飛速地奔到墻邊,一只手按住墻頭,借助奔跑的慣性,一下翻進了院子里。那個黑影聽見動靜,嚇得迅速轉(zhuǎn)過身,借著屋內(nèi)映出的燈光仔細看了看我,像見了鬼般驚叫道,哥,你咋找到這里來了!

        這個人正是高偉,因欠了銀行五十萬元,還有幾十萬的高利貸還不上,早就跑路了。

        真是太巧了,巧得都讓人不敢相信。那些要賬的痞子滿世界尋找他未果,而我竟在出逃的時候偶遇了他。

        高偉過來拽著我的胳膊,小聲說,哥,咱屋里說話。

        我這才看清,他在車上拿下了一捆啤酒。

        高偉那50萬的貸款是我的印刷廠做的擔(dān)保。所以,他以為我是專門來找他的,進了門后先解釋,哥,兄弟不是成心坑你,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我用手勢打斷了他,苦笑著說,我和你一樣,也是跑路的。

        高偉驚訝道,哥,你也撐不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說,比你還慘。

        我來之前,高偉也剛回來,他已經(jīng)弄了兩個菜,準(zhǔn)備吃飯了。這家伙真會生活,逃跑中竟然還要喝點酒。

        我們喝著啤酒,互相了解了對方的現(xiàn)況。

        高偉出逃后,并沒跑遠,他也無處可去,直系親戚那里他怕不安全,要賬的都手眼通天,路子野著呢。他選來選去,就投奔了他舅媽的娘家侄子。高偉現(xiàn)在住的這個院,就是他舅媽娘家侄子的,人家已經(jīng)在城里買了房,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住。他住在這里,很快就將手里的錢花光了,只好放下老板的身架,給村里人打零工,澆地、打藥、割麥子,這些活他都干過。

        兩個天涯淪落人,一杯一杯地干著啤酒,互訴衷腸。今晚的啤酒,感覺格外好喝。若在平日,我們喝著十幾元一瓶的純生啤酒或者二百多元一桶的德國原產(chǎn)啤酒時,哪曾正眼看過這二三塊錢的大排檔貨?很快,我們就將一捆啤酒喝完了。高偉又找出半瓶白酒,我們也慢慢干了。

        酒到酣處,高偉問,哥,我已經(jīng)屌蛋精光了,你有現(xiàn)金嗎?

        我出門時,身上有一千多元的現(xiàn)金,連蔣北還我的,一共有六千多。我當(dāng)即就把錢從包里掏出來,數(shù)給了他兩千。

        高偉接過錢,眼淚都下來了,他抹了一把眼睛說,哥,沒錢的日子,真他媽的不是人過的!以后咱哥倆就相依為命,共渡難關(guān)吧!

        我和高偉從二十多歲就認識,有那么四五年的時間,常在一塊兒廝混,不是練攤烤串就是去歌廳唱歌。

        這一晚,我就睡在了舒適的大床上。高偉為了不影響我休息,執(zhí)意要睡沙發(fā)。

        第二天一醒過來,我就發(fā)現(xiàn)高偉不見了,隱隱感到不妙。我接連喊了幾聲,也無人應(yīng)答。透過窗戶掃了一眼院子,車也不見了。我想給他打個電話,才想起來昨晚光顧著喝酒了,沒要他現(xiàn)在的新號碼。

        我下意識地拿過自己的包,翻了翻,小艾給我買的食物倒一樣不少,銀行卡還在,現(xiàn)金卻只剩下五百了。完了,這個家伙拿了我的錢,開車跑了。這小子以前不這樣呀,怎么會變得這么沒有底線了呢?

        我洗了把臉,擦完臉后看到桌上有一張紙條。

        哥,對不住了,我得換個地方了,這里離城太近,一個外村人在這里住時間長了肯定透風(fēng)。還有,這房子是我舅媽的娘家侄子幫我租的,已經(jīng)欠了一個多月的房費,所以你離開時要小心點。等兄弟東山再起,所有的錢都加倍償還!

        為了不被人堵在屋里討要房租,我和來時一樣,貼著墻根,偷偷地溜出了村子。幸好,村街上只有幾個老人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沒人注意到我。

        我沿著鄉(xiāng)村公路踽踽獨行,心情壞到極點,不知道明天或者以后的哪一天,等待我的將是什么,或許,我最終逃不過牢獄之災(zāi)。這一刻我恨死了光頭哥,是他一步一步把我逼成殺人犯的。天過晌午時,終于踏上了國道308。我要搭輛車,隨便去哪兒都可以,只要離開這個城市。

        等了半個多小時,終于等來了一車破舊的中巴,前擋風(fēng)玻璃內(nèi)貼著一個地名:葫蘆鎮(zhèn)。

        葫蘆鎮(zhèn)、葫蘆鎮(zhèn)……我一邊上車,一邊念叨著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還有莫名的親切感。車上人不多,我走到最后一排,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我將腦袋靠在椅背上,想著“葫蘆鎮(zhèn)”這個名字,卻怎么也想不起這個名字和誰有關(guān)。我干脆拿出手機,在通訊錄上輸入了“葫蘆鎮(zhèn)”三個字。我平時存電話號碼時有個習(xí)慣,就是要備注上號碼主人的單位或者職業(yè)之類的信息,以作備忘。否則有些不太熟悉的人打進電話時,自己一時對不上號,難免尷尬。輸完“葫蘆鎮(zhèn)”這三個字,手機上馬上跳出了一個人的名字:申潔。對了,她是“葫蘆鎮(zhèn)”的人,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就是在她口中聽到的。往事像潮水般涌上腦海,我的內(nèi)心忽然感到一陣陣的溫暖。我從包里拿出小艾為我準(zhǔn)備的火腿腸和面包,就著牛奶,對付了一頓午餐。

        我和盧春月離婚后,與田曉姝的關(guān)系也過了熱戀期,像多年的夫妻,慢慢淡了下來。

        在這個時段,我認識了申潔。我對她一見鐘情的原因有些俗套,她長得非常像小艾。

        在小艾離開我的那段時間,我?guī)缀醭闪松窠?jīng)病。有幾次,我走在街上,看到前面有背影很像小艾的女孩,就激動地大喊,小艾!前面的女孩驚訝地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后來,我謹慎多了,再看到疑似小艾的背影,就悄悄地沖到女孩前面,偷偷看一眼。甚至,看到穿著小艾曾經(jīng)穿過的同款式衣服的女孩,我也常常誤會成小艾,鬧了多次誤會和笑話。我甚至幻想著能像某個瓊瑤劇里的情節(jié)那樣,再遇到一個和小艾一模一樣的女孩……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了,一直到我結(jié)婚,離婚,貌似小艾的女孩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所以,當(dāng)我在歌廳里看到申潔的第一眼時,就在心里鎖定了她。

        那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焱砩暇坪笕ジ鑿d消費,然后點她陪唱。有時我去得晚了,她已經(jīng)陪別人了,我就用雙倍甚至三倍的小費把她搶過來。后來,我們互相有了電話,去前預(yù)約上她,和她在一起的機會才多了起來。

        我開始頻頻約她出來吃飯。但她比較難約,往往約她多次才能來,坐一會兒就走人。高偉陪我和她吃過幾次飯,也唱過幾次歌,起初以為我只是想玩玩,后來見我這么執(zhí)著,就有些著急,他認真地質(zhì)問我,哥,你不會真的想找個歌廳小姐給我當(dāng)嫂子吧?

        那一年,申潔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卻一直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我想過,如果以后真的和她在一起生活,我也決不能讓她以歌廳小姐的身份進我的家門。為了未雨綢繆,我多次勸她離開歌廳,找個正經(jīng)職業(yè)干。她不為所動,她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次只有我們兩個喝酒時,她告訴我,掙夠了錢就回老家葫蘆鎮(zhèn)開家童裝店,這是她十幾歲時的夢想。她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只要掙錢快就行,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想嫁人了。

        我問她,你這么年輕,為什么會有單身的念頭呢?受過傷害?

        當(dāng)時她正吸著煙,她優(yōu)雅地吐煙圈的樣子也令我著迷。后來她將煙蒂按滅在煙灰缸里說,一個女人,如果把大好的青春給錯了人,這一輩子就輸定了,就像我姐申娟,找了個人渣,后來和我姐的一個閨蜜一起人間蒸發(fā)了,現(xiàn)在申娟自己帶著孩子……她想再嫁,還能有好男人要她嗎?

        我隔著狹窄的餐桌拍了拍她的臉說,你這是偏見,好男人有的是,比如我。

        她噗嗤一聲笑了,笑完了才說,你無恥的樣子倒有幾分可愛。

        她長著和小艾幾乎相同的相貌,性格卻與小艾截然不同,但我仍然控制不住喜歡她的欲望。我從內(nèi)心里把她當(dāng)作小艾來喜歡,連看她的眼神都充滿了柔情蜜意。交往幾年中,我還得知她的母親也非常不幸,在她只有一歲多時,她爸爸就失蹤了,一直沒有音訊。小的時候,媽媽一直對她姊妹倆說爸爸死了。長大以后,才聽街上人說,她的爸爸是跟人私奔了。

        申潔這個年齡不應(yīng)該有的成熟和淡定,以及看透世間一切的事故,一定來自她不為人知的痛苦經(jīng)歷,所有這些,都讓我感到徹骨的心痛。我從來沒有追問過她,只是用心地照顧著她,像撫慰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慢慢地,我感覺她也陷了進來,對我的依賴越來越強了。我時時感覺愧疚,因為起初我一直把她當(dāng)作了小艾的替代品,就連在床上的時候,我也把她當(dāng)作小艾。后來我對她坦白了,她并沒有我想像中的吃驚和憤怒,笑吟吟地看著我。后來我才知道是高偉告訴她的。高偉知道我和小艾的事兒,那是我苦悶得無以復(fù)加時,酒后給身邊朋友的傾訴。她告訴我,她是知道了我和小艾的事后,才嘗試接納我的。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為她療傷的同時,讓自己的傷口慢慢愈合,卻不曾想,我們一直是在互舔傷口,相互慰藉。

        那次坦白之后,她對我更加體貼和溫柔,我們彼此越來越坦誠。我對她的喜歡,漸漸從小艾的影子中剝離了出來。我以為我們會長久地在一起了,我也準(zhǔn)備好了面對世俗的一切。但突然有一天,她就離開了我。我們最后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是在我家里,她痛飲下一杯干紅之后,轉(zhuǎn)瞬之間淚流滿面。我追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她一直搖頭,一直喝酒,我過去奪她的酒瓶時,她一頭扎進我的懷里,哭著說,我想好了,我們到此為止吧!

        我一驚,緊緊地抱住了她,大腦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想想自己做錯什么了,但是沒有,和她在一起的這兩年,我連田曉姝都基本戒了,更不要說其她女人了。她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刺激?

        良久,她止住了哭泣,掙扎著從我的懷里坐起來,又笑了:我已經(jīng)攢夠了開童裝店的錢,要回葫蘆鎮(zhèn)了!

        我扭了扭她的臉蛋問,你開童裝店當(dāng)老板了,就要把我踹了?

        她低下頭,淚水又一次滴落下來:趁現(xiàn)在還有郎情妾意,分手吧!

        她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是想把我們留在最好的時光里,留待日后咀嚼。

        我重新把她抱在懷里說,咱們結(jié)婚吧,我不在乎你的過去。

        她的黑發(fā)在我的懷里動了動,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在乎。

        第二天一早,我要開車送她,被她拒絕了。她走后,我們彼此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她的消息不斷傳過來,她租了房,進了貨,童裝店開業(yè)了……后來,她就不再主動聯(lián)系我了,我聯(lián)系了她幾次,聽她的聲音有些消沉,問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說,問急了就直接掛斷。慢慢地,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算起來,我們已經(jīng)兩年沒有聯(lián)系過了。

        中巴車招手即停,等顛簸到葫蘆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落日時分了。

        葫蘆鎮(zhèn)和我想像的大相徑庭。我以為這么偏遠的地方,一定是個破破爛爛的小鎮(zhèn)。下了車,首先看到的是整齊的街道和兩側(cè)嶄新的二層小樓,我四處踅摸了幾眼,小鎮(zhèn)上竟然有郵局和國有銀行。我又累又餓,看到旁邊有個益民快餐店,就進去找了個靠窗的餐位坐了下來。我點了牛肉包子和雞蛋湯,在等餐的時候,我撥打了申潔的電話。她竟然沒有換號,我本來已經(jīng)打好了在街上挨家挨戶找童裝店的主意,電話通了后,她“喂”了一聲,就喚起了我對她的所有記憶,我的心一酸,淚水順頰而下。她接連“喂”了幾聲,我都說不出話來,后來她也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問,哥,你在哪里?

        十分鐘后,她像風(fēng)一樣刮進益民快餐店,那時我剛剛吃完包子,正在擦嘴。她撲上來緊緊抱住了我,淚水剎那間就弄濕了我的脖頸??觳偷昀镏挥形乙粋€食客,吧臺后胖胖的女老板陷在手機視頻里,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后來申潔抹了一把淚說,走,跟我回家。

        回家?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家里有什么人?

        她很干脆地說,少廢話,回家!

        路上我才知道,她媽媽于兩年前因病去世了,她一直一個人生活。她媽媽去世前,她的童裝店已經(jīng)賠光了她在歌廳掙的錢。小鎮(zhèn)上的人們只在實體店看貨,相中了,就去網(wǎng)上買。她用錢買到了教訓(xùn),現(xiàn)在正嘗試著在網(wǎng)上開店。我想了想,兩年前正是我們逐漸失去聯(lián)系的時間。

        她的家是老房子拆遷補償給的二室一廳,八十個平方,在二層。這是媽媽留給她和姐姐的財產(chǎn),價值三十萬?,F(xiàn)在房子歸她了,她還需要分期支付姐姐十五萬的房款。進屋后,我給她講了躲債的事兒,沒提命案。

        她聽得有些心不在焉,等我講完了,她哼了一聲說,不到走投無路,你也不會想起我!

        然后,她把鼻子貼到我的頭發(fā)上聞了聞?wù)f,有點臭味了,去洗個澡吧。

        我洗完澡出來,茶幾上已經(jīng)擺好了四個菜:油炸花生米、大蔥炒雞蛋、涼拌豆腐皮、醬牛肉。見我出來,她隨手打開了兩瓶啤酒,我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各執(zhí)一瓶,兩個瓶子相互碰了一下,都一口氣喝了下去。歲月在她的身上幾乎沒有留下痕跡,她連喝酒的姿勢都沒變。幾瓶酒過后,想到兇吉未卜的前程,我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她握了握我的手說,你就踏踏實實在這里住著,想住多長時間都行,我管你吃,還讓你白睡。我下意識地將她攬在懷里……

        夜深了。聽著懷里的她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我恍然覺得時光倒流,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但我卻無法讓自己入睡,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片血光……光頭哥的尸體……影視劇里看到的監(jiān)獄……令人窒息的牢房……這是我出逃的第三個晚上,前兩夜,我都是在酒精麻醉下沉沉入睡的,今天雖然喝了不少的啤酒,但頭腦卻異常清醒,未知的命運和恐懼折磨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

        天快亮的時候,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到衛(wèi)生間洗漱一番,背上挎包就下了樓。社區(qū)門口是一條兩車道的小街。街上還沒有車輛行人,只有幾個穿著黃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在打掃衛(wèi)生,剛剛灑過水的街面上濕漉漉的,散發(fā)著水土混雜的腥味兒。我沿街走了五六分鐘,終于在一條小巷的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炸油條的早點鋪子。

        我提著豆?jié){和油條剛到二樓,門就打開了,申潔神色慌張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已經(jīng)換上了運動鞋,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她看到我后,一把將我拽了進去,用腳后跟踢上門,就緊緊抱住了我。

        我問,怎么了?

        她搖了搖頭說,沒事,你出門咋不告訴我一聲。

        我心一顫,她竟是怕我不辭而別。

        吃早餐的時候,我還是把殺人的事告訴了她。她連吃飯的速度都沒慢下來,像是聽一個和我們毫不相關(guān)的段子。

        等我說完了,她才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驚得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會知道呢?

        原來,昨天一早,高偉就給她打了電話。以前我和高偉整天出入歌廳時,高偉留過她的電話,但一直沒有聯(lián)系過。昨天高偉忽然打電話來,想讓她幫著找個地方躲一躲,被她拒絕后,才對她說了我最近的狀況。之后申潔就一遍一遍地撥打我已經(jīng)丟掉的那個號碼。從早上到傍晚,她每隔半個小時左右就打一次,直到接到我打給她的電話……

        我告誡她說,窩藏殺人犯是包庇罪,弄不好要坐牢的。

        她輕輕一笑,坐牢又咋了?我又無牽無掛的,在哪里不是過。

        我聽她說得凄涼,眼淚不自覺地滴落下來。我忽然之間痛恨自己當(dāng)初沒有極力挽留住她,那樣至少我們還能在一起過幾年好日子。我知道我的內(nèi)心深處是極為混蛋的,當(dāng)初她選擇離開,就是擔(dān)心我以后會嫌棄她。而我沒有用心挽留,也是潛意識里的陳舊觀念在作怪。我對于她,愛是愛,喜歡也是真喜歡,但骨子里終是容不下“風(fēng)塵”二字?,F(xiàn)在想來,比起得到一個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那些亂七八糟的觀念是多么無所謂的爛事兒。

        早餐后,申潔在家里給接到的訂單打包,讓我到街上去散散心,順便買點菜回來。我?guī)暇G色軍用挎包,一個人遛達了出來。葫蘆鎮(zhèn)的布局和一般的鎮(zhèn)子沒什么兩樣,東西走向和南北走向的兩條主街在鎮(zhèn)中心交匯,形成一個十字街,鎮(zhèn)上的主要機構(gòu)都在十字街附近。街道邊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攤位。賣菜的、賣魚的、賣肉的、賣調(diào)料的、賣衣服的、賣日用雜貨的……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東西,應(yīng)有盡有。還有一個單腿的人,坐在建設(shè)銀行營業(yè)廳門口,面前擺了個破碗討錢。我買了兩根黃瓜,一斤豬頭肉,又買了兩個大茄子,就準(zhǔn)備往回走了,不經(jīng)意地瞟了一眼乞丐后面的建設(shè)銀行,忽然心動了一下,想起了申潔欠的房款。我完全可以拿出十五萬為她還清債務(wù),對于這兩個苦命的姐妹來說,都是一種幫助和解脫。

        營業(yè)廳里人并不多同,我在門口取了個號,很快就排到我了。

        柜員問我,取多少?

        我說,取四萬吧。

        這張卡是用田曉姝的名字辦的,沒有身份證,每天只能在柜臺取五萬以下,在自動柜員機上取兩萬。我打定主意,用三天的時間取足十五萬,然后再給她一個驚喜。我給不了她幸福,但我可以讓她活得輕松一些。

        按提示輸入密碼后,柜員隔著玻璃沖我搖了搖頭說,卡上沒有這么多錢?

        我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急急地問,有多少錢?

        柜員看了一眼電腦說,只有五千多元。

        我懵了,心想這怎么可能,為了規(guī)避資金追蹤,我都沒敢轉(zhuǎn)賬,提了現(xiàn)金直接存上的。

        柜員微笑著說,您別著急,我給您查看一下。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我的這張卡,是親情卡,這筆錢三天前就被人用主卡提走了。

        我跌坐在營業(yè)廳內(nèi)冰涼的不銹鋼座椅上,心涼到了極點。這個口口聲聲愛我的女人,竟然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來了個釜底抽薪,三天前,就是我剛剛出逃的日子……

        我?guī)缀跏チ死碇?,直接撥打了她的手機,接連撥打數(shù)次,都是關(guān)機。

        一時間我無比急躁,又撥打了印刷廠機長潘麗的手機。潘麗是個比較正統(tǒng)的女人,以前對我非常尊重和熱情,經(jīng)常提一些改進工作的建議。自從我和田曉姝的事暴露以后,她就對我有些敬而遠之了,每天早來晚走,工作干得滴水不漏,卻不主動到辦公室找我了。

        聽出是我的聲音后,潘麗興奮地說,林總,你終于露面了,都急死我們了!

        潘麗傳過來兩條令我震驚的消息:一個是好消息,光頭哥沒死;另一個是壞消息,我剛走,田曉姝就失蹤了。

        潘麗告訴我,那天“120”來了之后,田曉姝就不見了,她跟著救護車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她,扎進光頭哥左胸的那一刀,并不太深,只是扎到了血管密集的地方,流血較多而已。而光頭哥暈倒,是因為他從小就暈血。警察在醫(yī)院給光頭哥做了筆錄后,又調(diào)取了我辦公室的監(jiān)控錄像,認定了我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只想找我錄份口供,并沒有通緝我。所謂我“殺人”的事兒,都是社會上以訛傳訛瞎傳的。現(xiàn)在正趕上政府“打黑除惡”,光頭哥在醫(yī)院就被控制起來了,他的弟兄們,一夜之間全部被抓了起來,關(guān)進了看守所。這幾天,公安局抓了好多涉黑的人,本市的“專業(yè)討債人”被抓了很多,漏網(wǎng)的人也都躲了起來。廠里沒人搗亂了,這幾天一直正常運轉(zhuǎn),只有宋寶喝多了就來廠里要人……

        這一個電話,就將我從絕望的邊緣拉了回來,我的眼前一片光明。我后悔自己嚇唬自己,沒有早點兒和廠里聯(lián)系。盡管田曉姝的背叛讓我心里一陣陣刺痛,但這比起擺脫了殺人嫌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說了,就當(dāng)時那個情況,我難免要坐牢,印刷廠也要玩完了,她也應(yīng)該為自己做打算……

        最后,潘麗告訴我,盧春月到廠里來過,囑咐她如果我和廠里聯(lián)系,讓我給她回個電話。

        我打通盧春月的電話后,她給我?guī)淼南ⅲ屛乙詾樽约涸谧鰤?。我看著營業(yè)廳內(nèi)來來往往的身影,有一種極強烈的不真實感。直到胸前配戴著“大堂經(jīng)理”牌子的工作人員過來,問我要辦什么業(yè)務(wù)時,我才如夢初醒,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銀行。大堂經(jīng)理從背后追上來,把我落在椅子上的黃瓜和豬頭肉遞到我的手里,關(guān)切地問,先生,您需要幫忙嗎?我搖了搖頭,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我把黃瓜和豬頭肉隨手扔在了獨腿乞丐的面前,又掏了掏褲子口袋,把高偉留給我的幾百元錢全掏出來,扔在了他的破碗里。

        我像一個醉鬼般,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東倒西歪地行走在葫蘆鎮(zhèn)的大街上,路人都遠遠地躲著我。這時,小艾打進來一個電話,告訴我昨天晚上村里的支書把蔣北叫出去,說是打麻將,結(jié)果一夜都沒回來。今天早上支書才告訴她,蔣北因為涉黑,昨天晚上被抓進了看守所。小艾的語氣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我對小艾說,你多保重,近期我就去看你,一定去。

        小艾在電話那邊小聲地抽泣起來。

        我回到申潔家里時,申潔已經(jīng)干完了活,在衛(wèi)生間洗手。

        我從后面把她抱在懷里,親了親她的耳垂。申潔扭過頭來,我們接了一個短吻。我問,申娟住哪里?

        她驚疑地回過頭,斜了我一眼,咋想起問這個?

        你是我的親人,你姐也是我的親人,關(guān)心一下不行嗎?

        她邊擦手邊說,她還守在我姐夫那個家里,指望人家回心轉(zhuǎn)意呢。

        我又問,住什么房呢?

        她擦完了手,漫不經(jīng)心地說,幾間破平房,有時還漏雨。

        我說,那你把這套房子給申娟吧,我給你買個大的,在城里買,在這個鎮(zhèn)上買都行,隨你挑。

        她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有點兒恐懼地看著我,還用手試了試我的額頭。然后她緊緊地摟著我說,你別有太大的壓力,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好好陪著我……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瘋狂地吻她,吻得她透不過氣來。她不知道,她面前的這個所謂殺人逃犯,馬上就會成為千萬富翁了。

        剛才盧春月告訴我,城區(qū)拆遷辦的找我找不到,去找她了,印刷廠以及周圍很大一片區(qū)域規(guī)劃成了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很快就要拆遷了,補償款是每畝二百萬到二百二十萬之間,地面上的建筑另行計算。我在街上腳步飄搖地奔走時,腦子里快速算了一個賬,我將有接近三千萬元的補償款,除去債務(wù),還有兩千多萬,這才幾天的時間,我就咸魚翻身了。這使我想起一句歌詞:……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太快……

        當(dāng)我把今天剛剛知道的消息告訴她時,申潔在我懷里抖動了一下,就沉默了。我知道她的想法,卻故意逗她,親,怎么了?

        申潔緩緩?fù)崎_了我,一臉凄然地望了望屋門說,你應(yīng)該滾蛋了吧。

        你怎么翻臉比翻書還快,剛才還說這里是我的家呢,眨眼的工夫就要往外攆人。

        她指了指門口說,剛才是剛才,要滾就快滾吧,別假惺惺的了。

        我嘻皮笑臉地說,我是得滾,不過,我很快會滾回來的。

        臨走的時候,我囑咐申潔記得給高偉打個電話,讓他別東躲西藏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天下太平了,回去好好干,雖然暴力討債被政府制止了,但欠的賬總是要還的。

        我驅(qū)車奔向葫蘆鎮(zhèn),是和申潔分手兩個多月以后。

        這兩個月來,我忙著找廠房,搬設(shè)備,裝修新廠房、辦公室,和拆遷辦簽協(xié)議、爭取補償款……可以說忙得滴溜轉(zhuǎn)。期間,我和申潔通過幾次電話,讓她來幫我,每次她都拒絕得很干脆,后來,她的手機就成了空號。補償款到賬后,我第一時間將所有的債務(wù)都還上,然后又訂了一輛高配的“奧迪A6”。

        一個半小時后,我的車就停在了申潔家樓下。我飛身上樓,急速地敲門,我想見她的心情已經(jīng)非常迫切了。門開了,出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個滿臉疲憊的中年女人,仔細看,眉眼間依稀有申潔的影子,這應(yīng)該是申潔的姐姐申娟。她用直勾勾的眼神看著我問,找申潔吧?我點了點頭。她閃開身子,讓我進屋坐下,然后才說,申潔出門了。

        我一驚,出門?去了哪里?

        申娟說,她說多轉(zhuǎn)幾個地方,喜歡哪里,就在哪里落下。

        我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她是在躲著我。

        申娟將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長出了一口氣問,你是林小剛吧?

        我點了點頭,想起前不久和申潔在一起的短暫日子,不禁黯然神傷。

        申娟又說,你也不必太難過,申潔有她的難處,又不想告訴你。

        我心念一動,問道,她為什么堅持單身?

        申娟說,申潔不讓說,但我覺得應(yīng)該讓你知道:申娟和第一個男朋友在一起時,意外懷過孕,是宮外孕,在一個小診所做的手術(shù),結(jié)果手術(shù)失誤,把兩側(cè)輸卵管全給割斷了,她的男友就失蹤了……我們都勸她找個年紀(jì)大一點的,不需要生孩子的,但她不愿委屈自己……

        后面申娟又說了很多,但我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申潔的遭遇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打斷申娟喋喋不休的話語問,她新?lián)Q的號碼是多少?

        申娟用陰郁的目光看著我說,她走了就沒聯(lián)系過我。

        我又問,你有她的銀行賬號嗎?

        申娟點點頭,拿過自己的手機,開始翻找。

        我從葫蘆鎮(zhèn)回來后,就讓財務(wù)給申娟提供的賬號上打了一百萬元。我想,以她的性格,肯定會把錢還給我,她不知道我的賬號,只能回來。

        我的新廠,又撤離到城市的外圍,在開發(fā)區(qū)的城鄉(xiāng)接合部安營扎寨了。幾個月后,老廠及其周圍就拔起了幾幢高樓大廈,以前的影子,完全從這個地球上被抹掉了。

        但唯一抹不掉的是申潔,申潔從沒來過廠里,但她是屬于那段時光里的。

        新廠的規(guī)模并不大,我從上一次的失敗中得到了教訓(xùn),決定就用現(xiàn)有的資金運轉(zhuǎn),不再擴張,不再過那種靠銀行貸款生存的日子了。

        忽然一天,高偉闖進了我的辦公室。我罵道,你他媽的還敢來?

        高偉彎著粗壯的腰,探著一顆胖腦袋,湊到我面前說,哥,給你說個事,你別急呀?

        我笑了笑說,我不急,跟你還有什么可急的,你早就該死了!

        高偉說完我還是急了,這個蠢材上了申潔的當(dāng)。前不久申潔打電話告訴他,自己有一筆用不著的錢,想放到他這里,利息隨意。高偉忙活著東山再起,正滿世界找錢呢,當(dāng)即想也沒想,就把賬號給她了。錢到賬后,申潔才告訴他這筆錢要還給我。

        我向高偉要了申潔的手機號碼,用手機撥了出去,語音提示對方已關(guān)機。

        看著我悵然若失的樣子,高偉說,她還留了一句話。

        我一激靈,什么話?

        高偉說,你如果想找她,就到第一次請她吃飯的地方,如果忘了,那就算了。

        第一次請她吃飯的地方?我內(nèi)心頓時一片荒蕪。那一陣子我整天泡在酒里,一個晚上就趕過三四場,上哪里去想?

        高偉拍了拍我的肩膀,壞笑著說,哥,你忘了第一次請她的時候,是你弟我當(dāng)?shù)臒襞?,賬還是我給你結(jié)的呢。

        我瞪了他一眼說,廢什么話,快說!

        高偉說,哥,告訴你可以,但你那一百萬先借我用用。

        我狠狠地瞪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他趕緊賠著笑臉說,給你開玩笑呢,哥你真忘了?那個酒店叫“水悅江南”。

        我穿上外套就下了樓,開車直奔位于城南郊區(qū)的那個南方風(fēng)味酒店。

        在車上,我打開了音響,里面?zhèn)鞒銮皫滋煳覍懡o她的那首小詩,是我自己朗誦并錄制的:

        在那個秋風(fēng)漸涼的夜晚

        在絕望之巔

        你像寒夜里的燈光

        重溫了我對這個人世的好感

        冬天來了

        北風(fēng)在窗外窺探

        漫天的雪花也在尋找回家的路

        而我的愛人還在外漂泊

        回來吧,我已筑好溫暖的巢

        每一個寒冷的夜晚

        讓我們撫摸著彼此的傷痛

        含淚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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