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禎
1
吳勇在狗鎮(zhèn)三年了。生日當天,他決定去“標榜”剪發(fā)。
“標榜”是一家理發(fā)店,在市中心,距離狗鎮(zhèn)十二公里。論起價格,比鎮(zhèn)子上貴七八塊錢。吳勇生活中時常拮據(jù),但是,講究穿衣打扮。他有好幾套西服,襯衫不計其數(shù),條紋的,純色的等等。各種樣式的都有。這些衣服多數(shù)為三年前所購,如今依舊板正,有型。所以,去“標榜”,他不嫌貴。
那一天,吳勇燒壞了幾塊瓷磚。本來這事與頭發(fā)無關(guān),車間主任僅僅批評他工作的問題。他是一名陶瓷廠的工人,干了三個月,日常工作是燒制瓷磚。車間里很臟,粉塵漫天的樣子。工友們是一些糙漢,膀大腰圓,剃著利索的平頭。唯獨吳勇留著大背頭,在他們中間,有些格格不入??吹剿?,主任由工作就說到了作風,慢慢扯到了頭發(fā)上。“你就是個沒用的廢物,頭發(fā)長見識短?!敝魅瘟R道,“趕緊給我剪了它,看著就煩?!?/p>
吳勇喜歡大背頭,烏黑,锃亮。他每天打理得一絲不茍。他留了好多年,開辦雞場的時候,他就留了起來。那個時候,他是個體面的老板。如今,他是一個工人。一個邋里邋遢的工人。吳勇不明白為何變成了這樣。他不信命,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愈發(fā)艱難。他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他決定順從主任的命令,或許,剪短頭發(fā)可以交到好運吧。
摩托駛?cè)胧袇^(qū),速度三十邁。街道兩側(cè)營業(yè)的店鋪星星點點,都是些酒店、飯館之類的場所。不遠處,有幾個醉漢在大街上拉扯,吵鬧。吳勇駛過他們,不想多看一眼。之后,車子行駛了一千米,拐進了王舍路,“標榜美發(fā)”霓虹燈招牌顯露出來。它懸掛在一棟樓房的二層,在昏暗的街道中分外亮眼。吳勇停下車子,打開后備箱。后備箱里有一件干凈的西服。他平日里進城總是穿著西裝。他猶豫了片刻,嘴里嘆息道:“唉,今非昔比?!?/p>
他把西服重新放了回去。
店里,年輕的店員正在打掃地面。地面上散落著一些碎發(fā)。他告訴吳勇,打烊了。剪頭發(fā),明天再來。吳勇解釋,他是店主人的老朋友;詢問他是新來的伙計嗎;并且說,在他還沒來工作前,他就和店主人認識了。最終,店員拿起了剪刀,給他剪了個板寸。精神氣十足。
吳勇端詳著鏡子,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吳勇往回趕路。主任給了他半個小時,從工廠到達市區(qū),他花費了二十分鐘。等著返回工廠,過去了個把小時。他跑入車間,還沒來得及道歉,主任就笑了起來。主任一邊笑,一邊指向車間中央的老式窯爐,隨口說道:“不錯!”
2
工作開始了。吳勇掏出筆記本,嘴唇蠕動,像是默念口訣。筆記本上記載著瓷磚的燒制過程,機器的操作步驟等等,還有一些規(guī)章制度,其中有圖有字,十分詳細。他一邊看,一邊向腦后摸去。他感到發(fā)根扎手,有些不適。好在窯爐運行的平穩(wěn),稍微操作一番,他就把筆記本放進了口袋。夜深了,各條線上的工友睡了過去。吳勇坐在馬扎上,慢慢地閉起了眼睛。
吳勇所在的車間是由鐵皮搭建而成的。墻壁上鑲嵌著一扇扇長條狀的窗戶,門直接在鐵皮中央鑿成,頭頂上還有兩架工業(yè)風扇。車間里這些裝置是為了散熱,燒制瓷磚需要1200度以上的高溫。夏天臨近,工友們拿出藿香正氣水,在還沒進入車間之前,就灌入了嘴巴。沒過一分鐘,吳勇睜開了眼睛。他掏出筆記本,不停地扇動著。車間里太熱了,他感覺扇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吳勇尚可忍耐高溫。他是個瘦子,夏天不冒汗,他無法忍受的是機器產(chǎn)生的噪音。那些噪音就像海浪一般,波濤滾滾,持續(xù)不斷地沖擊著他。他耳朵都壞掉了。人們跟他說話,他必須像個老頭子似的,緊貼到對方臉上。
醫(yī)生說,他這是突發(fā)性耳鳴,開了一大堆處方藥。他看到有一劑藥是抗焦慮的。吃了幾天,不見起效后,他連同助聽器,全部鎖進了臥室的抽屜。他也嘗試過傳統(tǒng)的療法,比如說針灸,刮痧,或者在睡覺之前,用艾葉泡腳。這些療法只能暫時緩解痛苦,使他花了不少冤枉錢。這個月,情況加劇。他不但聽力衰退,而且,耳朵里常常發(fā)出嗡鳴的聲音——就像是飛進了一只蟬。
吳勇把一切歸咎于車間糟糕的環(huán)境。狗鎮(zhèn)重工業(yè)發(fā)達,遍地都是工廠,其他行當少得可憐。除了伺候這些機器,他又能找到什么輕便的活呢。吳勇望著車間里轟隆作響的機器,思緒萬千。
直到手機響起。
3
“還記得我嗎?”電話那頭說道。
吳勇聽著耳熟,一時沒能想起名字。他翻看通訊記錄,這個人打了十幾個電話,剛剛身在車間,機器的噪音掩蓋了鈴聲。他沒有聽到。當看到號碼歸屬地,他的耳朵里嗡嗡直響。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直抵全身。他已經(jīng)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怎么會知道他手機號碼的呢。他記得,在來狗鎮(zhèn)前,他沒有通知任何人?!半y道在羅城的朋友已經(jīng)知道了我現(xiàn)在的住所?!彼帐謾C的手在顫抖,想直接掛斷,然后,更換手機號碼。他來回走動著,腦袋里亂糟糟的。他突然想到了逃離,對,就像上次逃離羅城一樣。這時候,電話那頭說道:“大壽星,今天是你的生日?;貋戆??!?/p>
他按動掛斷鍵的手指松動了下來。
這是他第三年在異鄉(xiāng)過生日。沒有收到祝福,沒有人請他喝酒,家人也沒有為他慶祝。他以為大家忘掉了他。沒想到,電話里的這個人記得。這個人叫宏忠,在羅城的孫武鎮(zhèn)是個養(yǎng)雞的,跟他是結(jié)拜兄弟。宏忠喝醉了,一直哀求吳勇回羅城。在宏忠低沉、幽怨的聲調(diào)下,不禁使吳勇想起了羅城的歲月。
跟宏忠一樣,吳勇曾經(jīng)是個養(yǎng)雞的。他有兩間長度四十米的雞舍,里面養(yǎng)了兩萬多只雞。那些雞給吳勇帶來了豐厚的回報:他穿上了西裝,在脖子上掛起了領(lǐng)帶,甚至每次出門,他都用摩絲把頭發(fā)理順。吳勇的家里煥然一新,二層的小樓平地而起,皮質(zhì)家具、彩電、VCD等等現(xiàn)代生活設備一應俱全。那時,吳勇沒什么可操心的。他每天唯一的樂趣,就是去孫武鎮(zhèn)找宏忠喝酒。
生日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他提前在羅城最大的飯店“武定府”訂了一個包間,邀請眾多生意上的好友,有畜牧局的老李、開禽藥店的劉洪、販賣飼料的老高等等。他們攜家?guī)Э?,手上拎著各種貴重的禮物,紛紛赴約參加。一喝就是整個白天。
好景不長。在雞舍經(jīng)營到第七個年頭,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開始下滑(尤其雞蛋產(chǎn)業(yè))。吳勇準備和妻子共渡難關(guān)。讓他難以接受的是,存折空空如也。那些賺來的錢已被他揮霍干凈。后來,他以賒賬度日。直到親戚躲著他,生意伙伴不再請他喝酒,而是頻頻上門討債。人人看待他就像仇人似的。
吳勇背負著十幾萬的外債,逃到了狗鎮(zhèn)。他在狗鎮(zhèn)開了一家小飯館,不到兩年的時間,宣告破產(chǎn)。他放下之前當老板的身段,跟很多來狗鎮(zhèn)的外地人一樣,成為了一名普通的工人。生活的艱難使吳勇徹底改變。他節(jié)衣縮食,買什么東西都精打細算,生怕影響下個月開支。他還有另外一本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載了每天的開銷情況。他不再應酬,社交圈子極窄。除了幾個工友,他不認識其他人。雖然,整日跟工友們在車間里干得熱火朝天,精疲力盡,他知道他和他們算不上朋友。他和他們談不到一塊。他們喜歡談論女人、金錢,開著各種低級的玩笑。這是吳勇最深惡痛絕的。最重要的是,他把酒戒掉了。
“今天喝了一天的酒??墒?,一點不痛快?!焙曛已a充說道,“你知道為什么嗎?”
吳勇沒有答話。
“因為少了你?!焙曛艺f。
聽到這句話,吳勇心里頗為觸動。
“你是不是忘了我?”
吳勇陷入了沉默。這時,車間門口傳來了主任的責罵聲。吳勇捂住聽筒,說:“馬上就來?!敝魅纹瓶诹R道:“不想干,立馬滾蛋。”吳勇站在原地沒動,主任氣憤地走掉了,他繼續(xù)接聽電話。
“我的雞舍破產(chǎn)了?!眳怯掠行┰尞?,在狗鎮(zhèn)那么多養(yǎng)殖的朋友中,唯獨宏忠沒有賠錢。
“怎么會……”
“鎮(zhèn)上的人說污染太嚴重?!敝箅娫捓飩鱽硇÷暤泥ㄆ暋?/p>
沒想到宏忠淪落到這個地步,吳勇在想如何安慰他。
“我已經(jīng)在溫州了?!?/p>
“什么,你怎么去了那里?!?/p>
“我需要你。來這里,咱們一起發(fā)財吧?!?/p>
吳勇很感激宏忠,有了發(fā)財?shù)臋C會,還不忘想著他。最重要的是,宏忠只字未提他所欠的債務。他欠了宏忠五萬塊錢。“打虎不離親兄弟?!眳怯履钪?,朝著車間走去。他覺得去溫州倒不失是一個發(fā)財?shù)暮脵C會,他聽說很多人在那里發(fā)了財。有一次,他在報紙上看到一名乞丐在當?shù)負炱茽€成了百萬富翁。當時,他把報紙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里?,F(xiàn)在想起那位乞丐,吳勇心里樂開了花。作為一名生意老手,難道他還不如一名乞丐嗎。主任正在車間里大發(fā)雷霆。工友們低著頭,睡眼惺忪,沒精打采地接受著批評。吳勇站到了最后面??吹絽怯?,主任更是怒火中燒,操起窯爐頂棚的瓷磚直接摔在了地上。這片瓷磚還沒褪去熱度,剛剛?cè)映鋈?,主任就用一只手捂住了另一只手。他好像凍壞了似的,蹲在地上,身子蜷縮成了一團。車間里傳來一陣竊笑,一位工友悄悄告訴吳勇,窯爐又出問題了。吳勇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正是他把守的那個窯爐。
“叫你們來是打電話的嗎?你們是把我的話當放屁嗎?現(xiàn)在廠子里的效益那么低。明天中午趕制不出那批貨,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蛋!”
遠遠沒有主任想象的那么輕松。那個夜晚,機器頻頻發(fā)生故障,工人們大汗淋漓,亂作一團。主任一邊罵道,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一邊在工人屁股后面催促著。吳勇倒是逃過一劫,可是比起其他工友,更是苦不堪言。起初,他按照筆記上操作步驟擺弄機器,忙得最后,他腦子里糊涂了。等著到了下午五點鐘左右,終于,趕制出南方某個廠商需要的瓷磚。大部分工友累得癱倒在地,有的甚至家都不回,直接躺在犄角旮旯里,睡著了。吳勇長舒了一口氣,總算忙完了。他準備找個地方休息,站了十幾個小時,他整個身子都垮掉了。他突然想到,這可能是在這里工作的最后幾天,一時精神起來。他騎上摩托,朝家里奔去。
4
“是不是發(fā)工資了?!逼拮訂柕馈?/p>
“工資才有幾個錢。”妻子一臉木訥,吳勇補充道,“是天上掉餡餅了?!?/p>
一家三口勉強擠上摩托,來到了“好運來”?!昂眠\來”是狗鎮(zhèn)還算不錯的飯館。每當?shù)搅孙堻c,鎮(zhèn)子上的人相聚于此,熱鬧非凡。吳勇經(jīng)常聽工友們談論“好運來”,尤其是店里的招牌菜——牟家雞。據(jù)說做法來自當?shù)匾粋€村莊。自從來到狗鎮(zhèn)后,他就沒有下過館子。這一次,他是為牟家雞而來。吳勇生平吃得最多的就是雞肉,他倒想嘗嘗牟家雞的口味有何不同。飯館的門口,妻子推三阻四,不肯進去。即使有值得慶祝的事情,為什么不在家里吃呢,妻子質(zhì)問吳勇?,F(xiàn)在家里還有閑錢揮霍嗎。廠子里效益不好,吳勇已經(jīng)兩個月沒發(fā)工資。臨近月底,妻子天天盤問吳勇,工資何時有著落?,F(xiàn)在,她又提起,讓吳勇把話說明白。不然,她是不會進去的。吳勇一番好意,反倒使妻子賭起氣來。他告訴妻子,進去再說。他沒有想到在外面吃飯,對于他們一家,是如此的艱難。妻子不領(lǐng)情,牽住兒子的手,朝家里走去。站在一旁的兒子,不想錯過大吃一頓的機會。他一邊被母親拉著,一邊口里不住地喊著“媽”。眼角里早已淚光閃爍。
“宏忠給我打電話了!”
靠窗的一張餐桌旁,兒子盯著菜單,手指來回移動,不知道選擇哪份菜好。吳勇告訴他,想吃什么就點什么。有了吳勇的許諾,兒子放心下來,手指停在酸菜魚上。吳勇又加了三道菜,其中一道是牟家雞。他猶豫著要不要點瓶啤酒。隔壁桌坐著四個工人,聊天,劃拳,喝得正酣。他好想大喝一頓,權(quán)當為自己慶祝。服務員在一旁催促,飯館生意忙得很,她還需要應付另外兩桌的客人。吳勇還是忍住了。他不想重蹈覆轍。他為兒子要了瓶可樂,就匆匆把菜單交給了服務員。妻子坐在椅子上,悶悶不樂。她心事重重,不時地看向吳勇,又不時地低下頭。她正在費力地思索那通電話。
“他是怎么知道你電話的,來到狗鎮(zhèn)后,我可是沒有告訴任何人?!?/p>
與吳勇不同,那通電話沒有使妻子開心。她不斷地問東問西,生怕宏忠是為了追債。在等待上菜的間隙,吳勇向妻子解釋,宏忠是一片苦心,在溫州發(fā)財了,也不忘拉兄弟一把。吳勇只講了一半的實情。他害怕妻子阻擾他去溫州發(fā)展,刻意編造宏忠發(fā)了大財?shù)南?。吳勇的話起了作用,飯桌旁,妻子稍稍?zhèn)定了些許。吳勇一邊吃菜,一邊訴說著未來的規(guī)劃。他的計劃是這樣的,先是自己過去,等著穩(wěn)定下來后,再把她和兒子接過去。說著說著吳勇站了起來,他滿面紅光,像喝大了一般。他說:“咱們家再也不用住平房了,溫州那邊人人都住樓房?!眳怯伦庾〉脑鹤?,每當下雨的時候,四周彌漫著臭水溝的味道。他說:“以后你也不用上班,替我好好照看兒子就行?!逼拮釉诒訌S貼花,雙手已經(jīng)生起一層薄薄的繭。
回家之后,吳勇翻箱倒柜。妻子問他找什么。他要妻子把訂閱的報紙全部拿出來。從羅城到狗鎮(zhèn),吳勇依舊保持著睡前翻看報紙的習慣。妻子把一摞報紙拿到他的面前,吳勇一一翻看,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找的是乞丐發(fā)財?shù)哪菑?,一張激動人心的報紙(他忘記了被他扔進了垃圾桶里)。吳勇沒有找到,只能翻閱著當日的晚報,企圖在上面找到有關(guān)溫州的消息。晚報上只有當?shù)氐囊恍┫⒁约捌嫒水愂?。吳勇有些掃興,夜已經(jīng)深了,他只好上床睡覺。
“你說,會不會是一時酒話。宏忠這個人平??刹辉趺纯孔V?!逼拮影炎詈蟮囊蓱]拋了出來。
“這么重要的事,他不會亂講。”
“萬一宏忠騙咱們可怎么辦,咱們家可欠著他不少錢呢?!?/p>
“哪有那么多萬一,我們之間的事,你一個老娘們不要插手了?!?/p>
說完,吳勇合上了眼皮。他感覺整個身子往下墜,像一塊石頭墜入大海,整個人沉入了夢鄉(xiāng)。
那一個星期,吳勇過得很不踏實。不管是在廠子里工作,還是家中休息,他總是把手機牢牢握在手中。一有電話打來,他激動得渾身震顫,像嚇著了一般。每當接起電話,他又是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一口氣往往能夠嘆得老長。大部分是妻子打來的,妻子詢問他宏忠那邊的情況,到底什么時候出發(fā)。吳勇很不耐煩,有一次,他甚至對妻子發(fā)了火。這種事在來到狗鎮(zhèn)之后,可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手機基本上是待機狀態(tài)。這段時間,吳勇總是在愣神。工友們看到他的樣子,拿他取笑,這是又惦記上誰家的小媳婦了。吳勇把頭扭向別處,然后,氣鼓鼓地說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一個星期過去了,吳勇沒有接到宏忠的電話。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釋了。會不會是一時酒話,吳勇考慮。妻子說得對,宏忠確實是個愛吹噓之人。他回想著兩人的談話,想起宏忠哀怨、委屈的口氣。聽著不像是吹噓,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難道宏忠真的是為了把他騙到溫州——拿到五萬塊錢。吳勇背脊一陣發(fā)涼,拿起手機,撥打著宏忠的電話號碼。沒有人接聽。
吳勇猶豫再三,打到了宏忠家里。
是宏忠的妻子接聽的電話。一聽到吳勇的聲音,電話那頭破口大罵,甚至揚言去羅城把他緝拿歸案。吳勇負債出逃,她可是報了警的。那些骯臟的、難聽的咒罵聲使得吳勇徹底忘記了打電話的目的。他掛斷電話,不顧手頭上的活計,跑出了廠子。他來到一家營業(yè)廳,注銷了手機號碼。在返回廠子的路上,吳勇一邊加大油門,一邊嘟囔道:“狗日的東西,沒想到真是為了讓我還錢。”
噩運接踵而來,吳勇所在城市的陶瓷廠、化工廠等等一系列工廠,污染嚴重,需要加以整改。老板們承受不起治理污染的花銷,他們只好選擇暫時性關(guān)門。車間里,人心惶惶,工友們談論著未來的出路,有的想干脆回老家務農(nóng)。有的考慮結(jié)伴去寧夏,這些偏遠的地方,陶瓷廠還有一線活路。吳勇以為他們在小題大做,也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釋,他已經(jīng)去不了溫州。吳勇編了上百個理由,沒有一個是滿意的。當妻子跨進家門,他面如死灰,準備向妻子老實交代。妻子卻告訴他,她所在的杯子廠關(guān)門了。說完,妻子從抽屜中,拿出一沓錢,交到了吳勇手中。妻子安慰他,不要擔心家里,好好去吧。那沓錢大概有五千塊。雖然不多,壓在吳勇的手心,就像壓在了他的心里,讓他喘不上氣來。
第二天,吳勇去上班。他工作的陶瓷廠的對面,有一家小型的陶瓷廠。那兒圍滿了工人。吳勇停下車子,簡直不敢相信。工人們頂著烈日,拉著橫幅,呼喊著討薪。工廠的自動伸縮門緊閉著,里面站著兩名年輕的保安。他們手握警棍,眼睛瞪得老大,不時用袖子擦拭額角的汗。吳勇的耳朵里嗡嗡直響,像是被圍困在了人群之間。他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叭麐尩耐炅恕!彼洁斓馈?/p>
他顧不上啟動摩托,推著車子,就向自己所在的廠子走去。
車間里,機器停歇了下來。工人們蹲在一旁,一副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沒過多久,主任走進車間,像個軍人似的,命令大伙站起來。他向工友保證:“即使我丟掉了飯碗,也不會讓你們餓著肚子。”
這一天,還沒有結(jié)束,主任就被開除了。
吳勇的耳朵舒緩了過來。雖然緊挨著工友,還是聽不清他們在講些什么。但是老板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老板說:“你們先回家待一陣兒,等著以后我一個個把你們請回來?!惫び褌円粋€個蔫掉了,他們收拾著東西,沒有人開口說話。吳勇把飯盒和保溫杯裝進塑料袋子,向身旁的工友打聽,主任到底說了些什么。他剛剛沒有聽到。工友不耐煩地復述了一遍。吳勇想為主任鼓掌。不過,已經(jīng)晚了。
老板還算良心。吳勇不但拿到兩個月的工資,而且,老板給他們多發(fā)了五百塊。他騎著摩托,在路上打發(fā)著時間。車子經(jīng)過了一座座工廠。已到了下班時間,廠子門口異常冷清,看不到人。吳勇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陣悲涼,調(diào)轉(zhuǎn)車頭,在狗鎮(zhèn)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行駛著。他的耳朵又開始嗡鳴了,而且愈發(fā)劇烈,只能加大馬力,死死扳動著油門。車子就像是一頭瘋掉的馬匹,在馬路上狂奔了起來。他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就連風聲,也聽不到了。他不由得哭泣起來。在他成年后,這也許是他僅有的一次哭泣。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生之中從未像今天這樣悲傷過。他感覺糟糕透了,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他突然想回到親人身邊,好像在他們那里能得到片刻的溫存。他想到了妻子,可是,他又有何臉面面對妻子呢。
昌國路上,來往的貨車很多。經(jīng)過常年累月的碾壓,路面坑坑洼洼。摩托壓入了一個凹處,他連人帶車一塊飛了出去。吳勇斜躺在馬路上,不時有一些人和車從他身旁經(jīng)過。有的人朝他看上兩眼,匆匆而過,卻沒有人為此停下,給他幾聲安慰。他蜷縮著身子,隱沒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還記得我是誰嗎?”
又是宏忠。
“你直說吧,是不是因為那五萬塊錢?!眳怯滦南牒曛乙欢ㄓ趾榷嗔耍荒蜔┑乇г沟?。
“今天喝了一天的酒??墒?,一點不痛快。你知道為什么嗎?”宏忠重復著舊日的話題。
“不就是因為少了我嗎,你不就是還惦記著你那點錢嗎?!眳怯录绷?。
“我的雞舍破產(chǎn)了,鎮(zhèn)上的人說污染太嚴重?!?/p>
吳勇沒接話茬。
之后電話里傳來了小聲地啜泣聲。
“我已經(jīng)在溫州了。我需要你。來這里,咱們一起發(fā)財吧?!?/p>
“你他媽的別做夢了?!?/p>
吳勇直接掛斷了電話。
5
診所里,王大夫為吳勇包扎著傷口。他跟王大夫很熟,一患上頭疼感冒,都是帶著家人來此醫(yī)治。當然,與家人相比,他是這里的常客。他在廠子里上班,身體上難免受傷。王大夫一邊查看傷口一邊詢問他耳朵的近況,用艾葉泡腳就是他想出來的法子。吳勇點著頭,心思卻不在耳朵和大腿上,他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王大夫,你說我的耳朵會不會出現(xiàn)幻聽?”
“你是耳朵有毛病,不是腦子?!?/p>
王大夫蹲在一側(cè),正在包扎傷口,吳勇卻驀地站了起來。王大夫嚇了一跳,順勢往后,一屁股栽在了地上。他以為碰到了傷口,想要道歉,話還沒說,吳勇急匆匆跑了出去。
車子再次上路,比之前還快,路上的草木、路燈、建筑皆變得模糊,化為一道道虛影快速往后退去。吳勇的心里卻猶如一潭湖水,愈發(fā)清澈明凈。他想明白了,換了兩個號碼后,為什么宏忠還能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呢。他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決定回羅城調(diào)查清楚。即使問不出究竟,他也想回老家看看。
吳勇離開羅城三年了,這段時間,從未回去過。一方面,他沒有臉面回去,他已經(jīng)成了羅城的‘明星’,是鄉(xiāng)親們飯后的談資;另一方面,他害怕見到親戚朋友。他沒有錢償還他們。羅城距離狗鎮(zhèn)有二百公里。在行駛了六個多小時后,熟悉的場景盡現(xiàn)眼前。綠油油的西瓜地,紅彤彤的高粱,還有馬路上晾曬著的小麥,看起來都是那么的親切??墒?,當車子逐漸接近吳村(他出生的地方),吳勇反倒困惑了起來。雞場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馬路;村子也變了樣,土房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嶄新、規(guī)整的磚瓦房。要不是看到村口寫著“吳村”的石碑,他真以為走錯了地方。
吳勇來到了大隊書記家。他家的門口擺著兩只石獅子,巋然不動,靜默地注視著他。吳勇喊了兩聲,不遠處傳來了聲聲狗叫,隨后,一位男子穿著拖鞋,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吹絽怯潞?,精神百倍。“是什么風把你小子吹回來了?!彼贿呎f著,一邊把吳勇拉到了客廳。
此人叫吳長貴。雖然,沒上過學,但是嘴上功夫了得。憑著一張嘴,就把村子治理得有模有樣。論起輩分,吳勇要喊一聲叔,不過,他平常里直呼他的名字——長貴。吳長貴把吳勇摁在馬扎,端著兩個茶缸朝柜子旁走去。吳勇叫他不要瞎忙活,他有事問他?!霸僦匾氖?,也要坐下來喝口茶水嘛?!眳情L貴在柜子里掏出一個鋁制的盒子:“這可是上等的鐵觀音,要不是你來,我都不舍得拿出來。”
“長貴,你知道孫武鎮(zhèn)的宏忠嗎,就是我那個結(jié)拜兄弟?!?/p>
“他啊,”吳長貴想了想,“好像去溫州了?!?/p>
“什么時候的事。”
“好像今年上半年。”吳長貴補充道,“去了之后就沒有再回來過?!?/p>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p>
吳長貴搖了搖頭。
“肯定沒有人管了?!眳情L貴說,“現(xiàn)在聽人說都準備改嫁了?!?/p>
“那你有沒有宏忠在溫州的消息?!?/p>
“這誰能知道啊。有人說,他發(fā)了大財;也有人說,他死了?!?/p>
這句話把吳勇嚇了個半死,他不住地顫抖,汗毛在皮膚的表層一根根豎立了起來。他把手伸向口袋,嘗試了好幾次,才伸了進去。他兩只手拿著手機,掌心里全是汗,他看到手機上清晰地記載著宏忠的電話號碼。
“怎么不再坐坐了呢?!?/p>
半個小時后,吳勇把車子停在了宏忠的雞舍。雞舍位于孫武鎮(zhèn)的邊緣地帶,前面是縣城,后面是一片樹林。一陣微風吹過,枝葉互相擠壓碰撞,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現(xiàn)在已是深夜,整棟雞舍被濃郁的夜色包裹,寂寥無聲,詭異的可怕。他感到一陣凄涼,先是用手錘擊鐵門,沒人走出,隨后,用腳奮力地朝鐵門踹去。只聽咣當一聲,鐵門轟然倒地。
吳勇站在院子中央,面前是兩間四十米長的雞舍:墻壁破裂,屋頂塌陷,雞舍上面安裝的粉刷著紅漆的窗戶沒有一扇是完整的。整個院子就像遭人洗劫了一般。他呆呆站在那里,半條腿淹沒在雜草中,不由得悲從中來。不知過了多久,吳勇朝著院子的南邊望去,那里是兩間相連的平房,曾經(jīng)是他和宏忠喝酒的地方。這時,里面亮起了一盞燈。吳勇感覺好像宏忠就在里面等待著他似的,就徑直走了進去。屋子里一片狼藉,只留下一個老式衣柜和一張方桌,其他就是搬家留下來的垃圾。他走到方桌旁,上面擺著兩瓶白酒和一個果盤,里面的水果業(yè)已腐爛,一圈飛蟲嗡嗡地在上面盤旋。吳勇看著方桌正中央,那里立著一副遺像,正是他的兄弟宏忠。
第二天,吳勇趕回了狗鎮(zhèn)。妻子埋怨他不接電話,害得她找了一晚上。吳勇沒有解釋,讓妻子趕緊去買酒,他要破戒,大吃大喝一頓。折騰了一夜,他又累又餓。酒足飯飽后,吳勇說要去趟溫州,過幾天再回來。妻子問他,真準備去和宏忠做生意了。
吳勇傷心地搖了搖頭,說:“宏忠死了,我要把他接回來?!?/p>
說完,他抱著妻子哭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