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新
現(xiàn)在已很難回憶起當初沉浸在別人的故事里時的那種情景了,包括小時候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或者純粹的黑暗中聽那些神奇而又令人無限遐想的講述,饒有興趣一定存在,輕微的或者巨大的驚駭也是有的,應該還有更多的渴望更深入的展開和探究。之后,那些內容有的會永遠刻在心里,有的就在當天或者稍后一些時日進入到夢里,還有的很快就都忘記了。很多東西在慢慢啟合,那天的天氣,云彩的形狀,放在廳堂深處的沒有人坐在雕花的木椅,突然傳來的鼓聲或鐘聲,河邊的人影,敲窗戶的聲音,一個懷有秘密使命的熟人或陌生人……
通常情況下,大多數(shù)人的講述是認真的,寫作也是嚴肅的,即使面對的是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也會一絲不茍,很少有不負責的。至少我小時候聆聽過的那些講故事的,沒有一個不認真的,他們好像什么也不擔心,而只擔心自己講得不夠好,能不馬虎就盡可能地不馬虎。我們問鎖鎖的爹,那個流落在民間的妃子每天吃啥飯?鎖鎖的爹就會認真地想上一會兒,然后說出一兩種他本人覺得應該是比較合適和靠譜的飯菜。我們覺得他說的有問題,話里有漏洞,就繼續(xù)追問他,說上一次你說的是四個菜,說她每天要吃四種菜,別人用一個小籃子給她從街上買回來。聽到我們這樣問,鎖鎖的爹就有些急躁,說,是四個菜么?那也是有些時候,總不能每頓飯都是四個菜吧?大部分的時候一個菜兩個菜也就可以了,每天都要吃四個菜,那還不引起別人的懷疑,會招來殺身之禍呢。雖然他這話說得也有道理,但是我們還是明顯覺得他是在狡辯,就是和上一次說得不一樣么。不過,也有的時候,他也會承認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嘿嘿地笑著。把一件衣服披到身上,一邊從炕上下來,一邊說,都是你們鬧的,我要遲到了。就趕快去上班,推上他那輛嘩啦作響的自行車,從門口的那道大坡上一路飛下去。他在配電室工作,看機器,有時候也修機器。下班一回來就開始講故事。
相對于口頭的講述,寫作好像更讓人多了一層束縛和拘謹。描述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圍瑣碎的事物往往也并不是一筆帶過。除此之外,那天究竟有沒有人一直在暗中尾隨其后?夫妻之間的爭執(zhí),每個人的手里都握著一件并不重要的東西,或者轉過臉看著窗外的某一個目標,一個正打外面進來的人或一棵已經生長了好幾年的樹。一個歷經滄桑之人從開卷之初一直睡到結尾,這是為什么,又說明了什么?逍遙無期的昏睡會不會是一種包容他人的氛圍?十八、十九世紀的主人公們坐在明亮或黯淡的爐火前談論愛情與信仰,眼睛里閃爍著純潔的光芒,與性愛無關,與他們自身的身體無關,卻與某些古人殊途同歸。一個頭發(fā)烏黑或者白發(fā)蒼蒼的人死了,大家去送他,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比較悲痛的表情,也有的提前約好了在墓地或者雨廊下見面,商談的是一件與悲痛完全無關的事。一件被細密的心情和針腳認真地補過的斗篷,一本打開后讀了兩三頁的書,一場持續(xù)了三天兩夜的雨,濕漉漉的花朵。
經年累月的閱讀以日復一日的打開而奔騰不息地流淌著,其實那也是又一條長河,某些時候又如同一場睡眠,載著夢想和疑問入睡,懷著不足和期待醒來。夢中的祖先正在為頗通人性的牲畜梳理鬃毛,并低聲交談。雨過天晴之后,早先圍困在谷倉四周的水已全部退去,日光鮮艷,樹叢中傳來的蛙鳴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樹葉如同硬幣一樣閃閃發(fā)亮,嘩啦作響。
每當走在足夠燦爛的陽光下,每當看到別人繪制出的陽光與自己放射出來的光亮時,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鋪張浪費的感覺,流瀉在我們面前的熱力和光感都是驚人的。而對于每一個個體的人來說,其實完全用不著那么大規(guī)模的鋪排和無謂的揮灑。尤其對我個人而言,只要稍微有一點點亮光就足夠了,人與人之間只要能勉強看見對方的眼睛和一種大致的輪廓就行了,至于他臉上的惡意或者嘴角邊的一絲訕笑,實在與我們關系不大。嘲笑與嫉妒是人生與生俱來的天性之一,像一對孿生兄弟,看見其中一個出現(xiàn),基本可以確定另一個也正在附近。粗鄙與自戀也是早已提前完成了各自的組合,伴隨著出生一起到來,遇到適宜的溫度便會瘋長。與生俱來的還有很難毀壞的誨人不倦,好為人師。能否在一個故事里忽略掉一些不該被人看見的東西?對夜晚的描述有時候會成為一種累贅,包括那些環(huán)繞在女人們身邊的各種物質和幻想。一些與生活有關的物品,器皿,夢里的所見所現(xiàn),閃爍著文學的幽暈。當你摁響一個門鈴或者拍打一扇門拍打到手掌麻木的時候,又等了好半天才聽見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走過來,能否問自己一聲,即將把門打開,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會是誰。
當一個人在開卷不久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我們該不該去叫醒他?該在什么時候叫醒他?用什么樣的理由、手段和方法?讓一個令他朝思暮想的人輕輕地走到他的床前,把一只溫暖或者略顯風寒的手放到他的臉上?讓兩個女人的吵鬧聲把他驚醒?或者是遠處傳來的槍聲,吶喊或者爆炸聲?再或者是一場噩夢,讓他自動嚇醒?……他醒來后也許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趕緊去做,也可能什么事也沒有,他無所事事,神情恍惚地坐在床邊發(fā)呆,甚至發(fā)抖。他不記得有誰在等他,也不記得與誰有約。私人記事簿上的電話號碼像是被水泡過,變得一塌糊涂,模糊不清,數(shù)字在重復增加或者減少,沒有一個數(shù)目是正確的,有關的那些地址也全部錯位,張冠李戴。他猶豫著,試著撥了一個電話,耳邊傳來一頭?;蛞恢圾B的哀鳴聲。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狀況?那些在各個歷史時期分別倒下的人,把許多事情像廢紙一樣揉成一團,又謎一般地扔給我們,然后他們一走了之,從此不再戚戚和記掛什么。對于我們來說,這一方面艱難無比,困難重重,而另一方面,很多東西似乎又并不成為問題。某人我們沒有必要管他,他起來隨意走動,或者繼續(xù)坐著發(fā)呆,隨他的便。這時候另有別的一些事情正在發(fā)生,叛軍的旗幟在早晨的光線里是那樣的令人眼跳……某人,在大致被確認很有可能是一個冤魂的情況下仍然被不假思索地掩埋……我們的氣急敗壞的表叔或表舅正在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尋找突然丟失了的耕牛和農具……播種的季節(jié)眼看就要過去,可去年冬天的積雪仍然呈現(xiàn)在地里,白得令人刺眼……數(shù)年一度的殿試即將舉行,皇帝卻在前一天的凌晨時分丟下內宮,率領少數(shù)幾名平時能說得來的臣子突然倉惶出逃,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致使早已云集京城的舉子們變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又一片樹木已經伐倒,遍地露水,伐木的人坐在樹葉依然翠綠的樹身上吃著各自帶的干糧,吸吮著樹葉上的露水。
不記得那個人是什么時候被推到一口井里去的了,好像是一個深秋時節(jié),好像是一個深夜,也許有月亮,也許沒有。黑咕隆咚的行軍路上,轉移,逃命,尋求安全,帶著他這么一個人也真是個累贅,不如就地消化了,讓大自然收留他算了。事情做得迅速而又秘密,自然,無縫,具體的經手人可能只有一兩個,其余的人都還在照常行走,有的甚至因勞頓和虛弱而閉著眼睛或者半閉著眼睛,沒有人知道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有,只有秋風蕭瑟的黑夜和黑夜一樣的青春,前程。人有時候不及一個鏈條,一根鏈子上少了一個鏈條,便無法正常運轉,必須補上。一個集體里少了一個人卻往往并無大礙,甚至完全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