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太原）

一個真正的詩人，詩歌就是他的宗教。一個詩人如果對詩歌懷有二心，那是對詩歌最大的不敬，這樣的人不配叫詩人，寫出的詩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如果一個詩人沒有自覺的美學追求，其詩風像浮萍一樣飄忽不定，呈現給讀者的很可能就是碎片化、概念化的果實。

一

任愛玲在《春天的呼喚》中寫道：“日子，是經不起回頭看的/一回頭，江山就老了/歲月就淡了/風雨就綢了”。這一回頭，才感到時光的無情和人生的不易。這句詩對生活的概括力是驚人的，誰讀后都會感慨萬端。任愛玲當然不屑于塵世的蠅營狗茍，她“坐在午后的光影里/一個人抱著一團詩/從每一個詞語的縫隙里攝取溫暖/這暖，便濃縮成一聲翠綠的鳥鳴/或者，一束悠遠的花香”。詩人在春天讀詩的忘我情景見證了她對詩歌的熱愛，也是對后記中“詩歌，度我以從容”的佐證。任愛玲是一位高中語文老師，她領著孩子們讀李白，讀杜甫，她對詩仙詩圣的崇敬發(fā)自內心深處。在《燈下引》中這樣寫道：“于是，想念李白，想念李白的白/就想坐著馬車回一趟唐朝去/去當一個酒肆賣酒的女子//不用五花馬，不需千金裘/李白來了，酒只管喝/不用去思故鄉(xiāng)，只要床前明月光”，“想念杜甫的時候/就想在浣花溪的旁邊蓋兩排平房/一排就給杜甫住了，他的朋友多”。李白和杜甫若有在天之靈，一定會為世間有這樣癡情于詩人和詩歌的女子而驚喜。有些對詩歌愛得發(fā)狂的詩人，因為詩學理念的偏激結出藝術的苦果，為讀者所不齒，比如垃圾詩、口水詩、下半身詩等等。我從《把麥子種在我的詩里》讀出任愛玲充滿生命力的詩學追求。麥子應該種在地里，那是一般人的思維。詩人敢于打破常規(guī)把它種在詩里?！拔覠o意讓它長出麥粒的金黃/不，這不重要”，從中可以讀出詩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不在于物質層面。“讓我的每一個詞語都不荒蕪/每一行詩句都不皸裂”。詩人期望她的詩歌像麥苗一樣青翠，搖曳著生命的清香。詩壇的混亂，讓很多讀者對詩歌望而止步。對任愛玲的詩，盡可放心地去讀，不用擔心浪費時間，讀后更不會后悔。她的詩是對生命深情的凝眸，是對人生價值的追尋和確認，凸顯的是一種純正的美學趣味，不玩文字的游戲，不玩情感的迷霧，不玩思想的深沉，質樸、明朗、健康，具有鮮活的生活質感和耐人尋味的藝術魅力。

二

一生能寫出三兩首讓人記住的詩，就很不簡單。令人遺憾和悲哀的是有些詩人寫了上千首詩，從中找不出一首像樣的詩，甚至找不出一個像樣的句子?！秹m世之光》是任愛玲出版的第六部專著，客觀地講里面也夾雜著一些平庸之作，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代表性作品，沒有與眾不同的作品，沒有讓讀者產生共鳴的作品，就像只有稠密的綠葉、沒有奪目的紅花那樣令人失望。應該說，任愛玲的寫作已經實現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一些詩已經達到很高的境界，有經典的氣質和意味?！恫?，落雪是不需要解釋的》是最早引起我注意的一首好詩：

這是一條土路

路的盡頭，是一個朝右的大拐彎兒

把諸多的想法

攔在了我的視線之外

我可以想象它藏不住的風姿

可是它一副脫離世俗的樣子

正是我心儀已久的

不錯的

我喜歡它的低調與古典

就連這一場雪對它的熱烈

它也沒有一點要解釋的意思

不，也許

落雪是不需要解釋的

因為我知道

它終將會染白我的一生

在欣賞這首詩之前，我想談一下詩歌的題目。詩歌的同質化不僅表現在內容，也表現在題目。雷同的題目司空見慣，不是有意模仿，就是江郎才盡。對題目的疏忽，往往使作品遭冷遇。有些詩內容并不差，題目卻俗不可耐，讓人掃興。有些詩題目很好，但內容離題萬里，題目成了“孤家寡人”。題目不是孤立存在的，是對內容的提煉概括，與內容相互映照，才不至于天馬行空。比如娜夜的《生活》，寫的是小時候嚼黑糖球這么一件小事，收到了以小見大的效果，題目也就不覺得大而無當。還有一類詩，題目很實，但內容空靈，虛實結合，恰到好處，既避免了空洞又克服了拘謹。題目好，確實能激發(fā)閱讀興趣。任愛玲很多詩的題目不同凡響，一下就能抓住讀者，比如：《在月亮下面，我只想是流水》《下一個春天，與你一起入畫》《人生不會結束于一次握手》《云州黃花，原諒我無法開成你的樣子》等等?！恫唬溲┦遣恍枰忉尩摹?，題目本身就充滿濃郁的詩意，有巨大的懸念，看到題目就想弄個水落石出。一讀才明白詩人寫的是一條土路，似乎與落雪風馬牛不相及，有陰差陽錯的感覺。土路接地氣，詩人卻偏偏寫它的不土：“可是它一付脫離世俗的樣子/正是我心儀已久的/不錯的/我喜歡它的低調與古典”。詩人抓住了這條土路的精神特質，就像一個平民可以成為精神貴族一樣?！暗驼{與古典”正是現代社會缺乏的，不同于光怪陸離的浮躁與聲嘶力竭的喧囂?！熬瓦B這一場雪對它的熱烈/它也沒有一點要解釋的意思”。落雪與土路有了聯(lián)系，但土路清高得似乎有點不近人情?！安?，也許/落雪是不需要解釋的/因為我知道/它終將會染白我的一生”。土路內心的堅定從容和對落雪的信任讓人感佩。讀到最后，我們對這首詩的題目和主旨才恍然大悟，也意識到詩人寫的土路和落雪既是自然景觀，更是一種人生的隱喻和象征。聽話就要聽弦外之音，讀詩就要讀言外之意，否則只能是一知半解，無法觸及詩的內核。作為中學高級語文老師，如果玩起詞語來恐怕別人是無法望其項背的，任愛玲明白那是練筆時必經的階段。好詩不在語言的華麗，就像有理不在聲高一樣。韓東的《有關大雁塔》用口語寫成，誰也能讀懂，但不是誰也能寫得出，這就是詩人與非詩人的區(qū)別。如果你寫的是順口溜、口號式那類概念化的作品，缺乏情感積淀和生命體驗，一點境界也沒有，一點感染力也沒有，不客氣地講這還不能叫詩，寫作者還沒邁進詩的大門。任愛玲包括這首詩在內的相當一部分詩都有韓東詩歌的味道，極大地提升了她詩歌的品質，但從整體上審視，她與韓東的干凈利索相比還顯得拖沓，這就是我一直講的散文化傾向。

三

從古至今，詩人都會寫下屬于自己的親情詩，父母兒女成為社會倫理的典型符號。這類詩數量越來越多，寫出新意越來越難。毫不夸張地說，任愛玲的《父親的信箋》在寫父親的詩中是獨樹一幟、出類拔萃的，充分展現了一個詩人開闊的思路、藝術的敏銳和高超的技巧。這首詩別致就別致在詩人沒有正面刻畫，沒有拖泥帶水地去敘事，而是曲徑通幽，從側面去烘托，情感的節(jié)制和藝術的張力使親情的表達更含蓄、更深沉。第一節(jié)寫花?；ㄊ乔啻?、愛情的象征，但不是任何年齡段所有狀態(tài)下都能產生這種感覺?！案袝r花濺淚”是杜甫飽經戰(zhàn)亂之苦的個性化感悟。任愛玲在清明時節(jié)回憶遠在天國的父親，由花開想到花落：“一滴一滴落下，孤零零的/成了一片片鮮紅的血”，比杜甫還悲壯，都是觸景生情，一樣的景產生不一樣的情，與時代環(huán)境、個人境況有關。第二節(jié)把父親比作種子，“我們含淚/把他種在了祖父的身邊。如今，六個春天已逝/我卻只看到了幾株蒲公英，和它的種子”。通過類比，詩人幻想父親能像種子一樣在大地上破土而出，現實是只看到父親的墳頭上長出幾株蒲公英，我們能體味到詩人對父親深切的思念和內心的惆悵。第三節(jié)回到主題，“或許，這蒲公英是父親捎給我的信箋吧/上面滿滿的都是叮嚀”。把蒲公英想象成父親捎給女兒的信箋，這想象夠奇特的，父親好像還活著，讀到這里我們也明白了題目的含義。風中搖曳的蒲公英，像是父親在叮嚀：“寫字要坐正了，一筆一畫，橫平豎直”。詩人追憶往日和父親在一起的情景，這教誨縈繞耳畔心間，隱喻著做人的深刻哲理。第四節(jié)由父親推及自己：“我是知道的。未來的某一天/我也會把自己變成一粒種子/種在春天，種在舊日的時光里”。這是生命的必然，但很多女詩人不敢觸及死亡的命題，任愛玲卻寫得如此浪漫和美麗，看似與父親無關，其實不然。第五節(jié)寫春天過去了，“父親，卻依然還是一粒種子/蒲公英，也還是一紙信箋”。父親儼然一粒精神的種子，種在女兒的生活中，影響著女兒的一生。蒲公英還會搖曳，父親的教誨還會響在耳邊，給讀者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陡赣H的信箋》是任愛玲長詩中寫得最完美的一首。長詩在結構和內容上最容易出現松散拖沓的毛病，《父親的信箋》顯示了一個詩人想象的奇崛、修辭上的妙不可言和結構布局上的把控能力，在藝術上有很多值得研究和借鑒的地方。

四

我曾為光線詩社十麗詩人詩歌作品集作序《我更看重靈魂的美》，我為她們靈魂的干凈、美麗、豐富、深邃寫下我由衷地贊美。她們就像晶瑩的星星散落在高遠的夜空，照亮了世態(tài)人心。在任愛玲《塵世之光》中，我集中欣賞了其中一麗靈魂的美和精神的光焰?！恫刹少?，卷耳》寫詩人獨自行走在兩千多年前的一首詩里：“我想把散落的野草一株一株全都擦亮/比如卷耳、葛覃、芣苢、甘棠和棠棣等/讓和它們有關的故事，通體透亮起來/那些征人，那片曠野，那條小路/以及那一籃子熹微的晨光/和那一筐猩紅的夕陽”。這些久遠年代的植物在《詩經》里還茂盛著，在一些人眼里早已枯萎，詩人痛惜這種美的失落，這也是對物化現實的反諷和批判；詩人大都懷有一種悲憫意識，女詩人更是如此，即使在冬天，她們也確信：“樹會開花，麻雀依然會/和春風一起合唱/塵世會在我們不經意的時候/動一下惻隱之心”，流露出對理想生活的憧憬和人性之柔美和善；裴多菲在《自由與愛情》中，把自由排在生命與愛情之前。任愛玲的自由觀不是狹隘的，與靈魂緊密相連。她在《一群美麗的魚》中寫道：“有一群美麗的魚/只能活在它們小小的錯覺里/因為透明的魚缸顯然是一個騙局/包括水底彩色的石子/柔嫩的水草和招搖的花朵”。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魚在一般人眼里是自由的精靈，詩人對它們的“安詳與從容”大膽提出質疑。詩人心中的自由不是茍且偷安，而是精神的獨立和心靈的遼闊；人類對幸福的討論一直沒有結束，任愛玲的幸福觀是：“有一厘米的愛，便會覺得浩瀚/有一滴水的光陰，便會覺得浩渺/有一枚種子的溫度，便會覺得浩蕩”，“不在乎渺小，不在乎被人忘記/如此。山河日月，過去未來/便盡數做了生命內外的渡口”。既有對生活的感恩，也有超越的灑脫，浩瀚、浩渺、浩蕩，足見其胸襟的曠達；女詩人善寫愛情，但現代社會的愛情染上銹斑，變質變味，任愛玲寫了一段令人心儀的古典愛情：“從前，馬車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記掛一個人/驛站、長亭、古道/還有青石板上漸遠的馬蹄聲”。科技的快速發(fā)展縮短了空間的距離，但加深了人與人心靈的隔閡，焦灼、憂慮也染上了愛情。詩人筆下的愛情是在社會欠發(fā)達的慢生活狀態(tài)下，但其忠貞不貳令人感佩，只有慢靈魂才能跟得上，愛情才踏實可靠；簡單也是一種美，大道至簡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任愛玲寫兒子“我愿意讓他與這煙火人間簡單地相處”，從中我們能體味到一位母親的良苦用心。在《七夕，浸泡在一場秋雨里》寫道：“是的，我只能把這多余的修辭都刪掉了”，返璞歸真比花里花哨更美；在《野菊花》中我們能體味到生命的蓬勃、熱烈、奔放和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芳華過后，我們所能看到的/依然是落在泥土里的一枚草籽/它知道，它的生命不會散場”。沒有生命的激昂和自信，哪有靈魂的堅定和美好？詩人的靈魂之美，像天上的星群一樣璀璨。

五

《天安門詩鈔》中有這么一句：“用我僅剩的一點天真/做此忘形的一吻”。讀過一次，一生都難以忘懷。其實，這句詩沒用什么華麗的詞語，也沒用什么修辭，讀后讓人們的靈魂震顫不已。任愛玲很多詩寫的是原汁原味的生活，質樸的情感像上面那句詩一樣感人至深，比如在《母親的陶罐》中寫道：“老房子拆了那天/母親的心也被洗劫一空了/狼藉滿地，不知道該收拾那里/她摩挲一下秋風里/那個黝黑陶罐/自語了幾句，又放下……母親目光游移/不知所措/整個人在那個陶罐里下沉”。通過心理、表情、細節(jié)、動作、話語、情景把母親對過去生活的眷戀和珍愛表達得惟妙惟肖；她參加“詩人萬里行”的采風活動時寫下《醉了，陽城》，里面有這么一句：“這種時候，我常常不敢落筆/我怕一落筆/世界就變小了”。詩人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抒胸臆，這種謙卑是對大美陽城最真誠的致敬，像著名詩人木斧所言的“直白未必不是詩”，這種真實的心理活動勝過了那些騰云駕霧的表達。

詩人對修辭是有研究的，她既有知識分子那種儒雅，又不同于知識分子那種嚴肅，文字中總是散發(fā)出生活的煙火氣息。比如，寫春天的雨：“那模樣，像巧手的女人/織成的一項晶瑩剔透的帳子”。抓住了春雨的特征，準確形象生動；寫母親的累：“好像一伸手便可以摘走了似的/仿佛未來的某一天/挎著籃子/一籃一籃地摘走豆角/摘走黃瓜，摘走茄子一樣”。把累比作一種農作物在古今中外的詩中還沒有見過，寫得很輕松，寫出了母親的豁達和樂觀；在《又一年》中寫道：“又一年，站在生命的分針和秒針之間/所有的憂傷與疼痛，模糊與清醒/都成了端在手里的一杯茶/越來越少，越來越淡”。用喻樸實自然，揭示出生命的真諦；在《立秋辭》中寫道：“陽臺上的兩盆蘭花從來都是冷靜的，從容的，從春到秋，給水也好，不給水也好/這一點，我慚愧，我比不上它們”。用擬人的手法寫花，詩人的慚愧與傾慕是對人心浮躁的反襯；在《深秋之外》寫道：“蒼耳草的顏色看起來有些倦了/只剩下了寂靜”，在《斟一杯月光，與秋相擁》中寫道：“諦聽布達拉宮落日的光芒”。這些都是現代詩常用的通感手法，極大地增強了詩歌的表現力。

詩人更多的時候是在原汁原味的生活中融入恰當的修辭，生活被引燃后迸發(fā)出耀眼的精神亮光，比如她筆下的那些高中生：“不錯，他們最怕的，還是考試/可是他們又必須感恩考試/是這一次次考試，把他們曾經脆弱的心/鍛打成一顆顆閃亮的星星”。作為老師她最了解孩子們的心理，害怕與感恩是矛盾的，又是統(tǒng)一的。星星的比喻并不新穎，在這種語境中卻收到了特別的效果。任愛玲詩歌的語言既不同于稀松的口語，又不同于學院派的咬文嚼字，集各種長處于一身，融匯后形成自身的特色。

總體來看，《塵世之光》是一本值得深讀細品的詩集，其中有很多首符合我心中的好詩標準，就像“落雪是不需要解釋的”一樣，也許我的解讀是多余的，只有認認真真地閱讀文本才是正道。從更高的標準更嚴格的要求來審視，詩人的散文化傾向應該引起注意。這個傾向影響詩歌的純度、高度。詩歌寫作往往是增加了成分，影響了純度。增加了寬度，影響了高度。這本身就是一對矛盾，尤其在長詩寫作中更難駕馭。在這個意義上講，詩歌是酒，不是水。詩歌是火焰，不是蒸氣。就像葉文福講的詩歌是舞蹈，不是散步。散文化導致結構松散、主旨不明，縮小了詩的審美空間，削減了詩的沖擊力和感染力，導致閱讀的審美疲勞。我多次提出這個問題，在這里也不是針對任愛玲一個人的，而是針對存在這種問題的很多詩人，意在喚醒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覺。在這里也建議大家不要輕易寫長詩，尤其是短詩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時候。短詩過關了，長詩也不一定能寫好。短詩不過關，長詩更不可能寫好。海子的短詩在抒情上超越了很多前賢，不管別人怎樣評價，我都堅持這個觀點，但他的長詩一開始就受到很多詩人的質疑和否定。我們一定要糾正對短詩的誤解，短不一定輕，短不一定價值小，短不一定水平低，短更不丟人。寫好了，反而比那些漏洞百出的長詩更有重量，更有價值，更能贏得讀者。趙五四的《鳥》只有“鳥看人是鳥”五個字，其藝術境界恐怕是很多長詩無法達到的，其價值也是很多長詩無法相比的，就像古時候打仗一樣，以少勝多不失為一種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