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偉
一
那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流,總在無邊的黑夜里,淌過我的夢境。
那河邊的蘆葦,似乎從來不曾褪色,不曾抽穗揚花,一直那么綠,如綠色的火焰在燃燒。我懶洋洋地坐在岸邊的青石,脫下鞋子,把腳伸進水里,不停地劃動。水花一朵一朵地開,一股沁涼侵入我的肌膚,進入我的身體,在里面信馬由韁地流動。我并不清楚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洗去我一身的失落和疲憊。在這樣的水花燦爛里,我常常會忘記自己,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覺得我就是一尾小小的魚,在蘆葦?shù)挠白永?,在難以描述的水色中,構(gòu)筑我自由的天堂。
我的天堂里有扁舟,孤零零的一葉。出發(fā),或者歸來。它的顏色近乎怪誕,有水的顏色,泥土的顏色,風(fēng)的顏色,陽光的顏色,還有時間、汗水與淚水的成分。我從未想過,它能成為夢想的翅膀,或者張揚生命的風(fēng)帆。我會想到我兒時的茂才叔,他戴著斗笠,一襲蓑衣,搖著船,披著一身煙霧,從河面咿呀而過。這一葉扁舟,仿佛從時光的深處走來,從唐詩宋詞中走來。
河流,滋潤了我的水鄉(xiāng)江南。那里有稻菽、玉米、大豆、高粱,從牛的嘴里飄散著葉子的清香。有滴著水珠的瓦檐,在雨中的黃昏升起炊煙的屋頂,石板路上走著的撐著花紙傘的女子。有人說這是一幅畫,我以為這是大地的分行,像柳永,也可能是晏殊,或者說像艾略特和葉芝。
那是我夢中的河流,它不停地變化著,像電影里的鏡頭,流動,靜止,煙霧縹緲,或者浪花飛濺。
夢醒來,夢里的事物還活著,成為一種永恒的存在。就像我那些過往,從來不曾流逝。
二
河流,是我生命的肇始。我至今確信,我最初的啼哭一定帶著流水的聲音。它柔軟而美好,像柳條上呢喃的春風(fēng)。
曾經(jīng),河流像大地一樣豐盈。當(dāng)?shù)谝豢|陽光映射在水面時,大人們挑著水桶,走下臺階,把笨重的水桶丟入水中,“咚”的一聲,驚飛了鴨子,驚走了魚兒。然后靈巧地提起,竹節(jié)扁擔(dān),擔(dān)在肩上,吱吱呀呀地走了。勤快的小媳婦們,邁著輕盈的腳步,端著一盆臟衣裳,騰手輕拂額頭的秀發(fā),河邊傳來槖槖的搗衣聲。老嫗們提著一籃籃摘來的蔬菜,清洗殘留的泥土。每一個日子,吱呀一聲推開大門,便從一條河流開始。
放鷺鷥的鴨劃子來了。鴨業(yè)社的茂才叔站在尖尖的船頭,竹篙一點就離了岸,船頭站著幾只鷺鷥,一個個精神十足整裝待發(fā)。茂才叔竹篙一掃,鷺鷥齊刷刷地入了水,一個猛子扎下去,一會功夫嘴里就叼著一尾掙扎的魚出了水。茂才叔的竹篙伸下去,鷺鷥借助篙頭上了船,費力地吞咽,因為脖子上扎著稻草,魚卡在細(xì)長的喉嚨口,掙扎得越發(fā)厲害。茂才叔伸手將鷺鷥的脖子一捏,魚就吐進船艙里了。
朝霞映紅了半邊天,鷺鷥們還在忙碌著,茂才叔嘴里不斷發(fā)出“喔喔喔”的聲音,招呼那些游遠(yuǎn)了不記得上船的“漁翁”。我斜著身子,手臂一扔,手上的小石子貼著水面,蹦跳,輕落,一連打了十來個水漂,幾只鷺鷥追著我的石子,扇動著翅膀,忘記了捉魚的事。茂才叔一臉慍色,沖我吼:還不上學(xué)去,小心遲到了。哦,我這才看到,太陽都老高了。
水里,魚蝦跳躍,河蚌把殼張開,像人在悶熱的夏天敞開窗戶,螺螄漫無目的地游弋。我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將這些東西據(jù)為己有,補充饑餓的身體。
那時日子漫長,太陽出來得早,天黑得晚。我們背了自制的推網(wǎng),弟弟提著水桶跟著我。三角推網(wǎng)貼著水草向前推,抬出水,拉回來,翻倒在岸邊,各種小魚小蝦在地上掙扎,弄得弟弟手忙腳亂。如果魚蝦少,弟弟將推上來的大螺絲也扔進桶里。我們就像莊稼地里的農(nóng)人,無論魚蝦、螺絲、刺泥鰍,都會顆粒歸倉。
最有趣的是釣甲魚,奶奶難得買一回豬肝,我們討得一小塊,切成條,取了奶奶的縫衣針,穿了線,將豬肝拴死在針上,以免狡猾的甲魚把豬肝偷走了。另一頭綁了一根棍子,天黑時來到甲魚出沒的灣子里,將誘餌扔進水后,木棍插進岸邊堅實的泥土里。天剛蒙蒙亮,我就叫上弟弟一同去取我們的戰(zhàn)利品。我們像小人書上的偵察兵一樣,打著手電,沿岸搜索著目標(biāo),拔出木棍,輕輕拉一拉,有時手感很重,心頭暗喜,叫弟弟把電光射到水里,輕輕拉啊拉,生怕把繩子拉斷了。一只甲魚四肢胡亂劃著上來了,那根針橫在它嘴里,已經(jīng)沒辦法取出來了。對于這種事情,我們并不覺得有什么殘忍,在一個孩子單純的世界里,收獲比什么都更重要。
夏日,在河里泡澡,去對岸偷瓜,個個曬得如黑炭。秋日里,我們扛了鍬,對著岸邊那些小洞口挖下去,幾只螃蟹驚惶失措地滿地亂爬,抓起來一一丟進水桶里。有時還能挖到一窩小巧圓潤的蛋,白亮的殼,一粒粒圓溜溜的,有人說是蛇蛋,有人說是烏龜?shù)?,管它的,一股腦丟進桶里。尋一處空曠的之地,撿來柴草點燃,將螃蟹和蛋埋進火堆里,香味四處游蕩,蛋炸得“砰砰”響,像放一串鞭炮。幾個伙伴迫不及待地弄滅火,用樹枝將美食撥拉出來,拍打干凈上面的灰塵,螃蟹的腳都燒焦了,一碰就斷,蓋殼焦黃,酥脆,比油炸的還香。一個個吃得鼻烏嘴黑,連蛋殼也不剩。
秋風(fēng)呼呼地叫著,把岸邊楊樹上的葉子一片片吹落,也吹走了一個個日子。我們并不悲傷,葉子落了,還會長出來,就像吹走的日子,隔一年又來了。我們還能重復(fù)這些把戲,一條河流,總有它的理由,為我們奉獻歡樂。
冬天,水瘦了,河床袒露。河底有許多深坑,像無數(shù)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河流和莊稼一樣,也需要歇冬,等漫長的冬天過去,春天一到,莊稼地里綠了,河水也豐盈了。沒了河水,樂趣便少了,我們在草叢里追兔子,兔子撒歡地跑,一下子就無影無蹤,相對捉魚而言,追兔子是一件無聊且無趣的事情。
于是我們帶了干塘的工具,幾個帶長柄的瓢,幾只小桶。先在河床上筑兩條高高的壩,然后開始往外舀水,直到水干泥出,下到泥濘里用手摸,黑魚、泥鰍、大草魚、紅尾巴鯉魚,盡數(shù)摸了上來。左右看看,幾個捕魚的伙伴早成了泥人,和那些桶里的魚一樣。這時才感覺到透心的冷,說起話來牙齒打顫。
那時候,只要下到河里,隨便彎一下腰,都能捧出一尾魚。家里來了客人,奶奶會沖我們吼一聲:去,下河去。河流成了兩岸人家的菜園,它滿足著我們的味蕾,滋養(yǎng)著我們的身體,讓貧窮的日子彌漫著溫情。
三
死亡是一件悲傷的事情,比如一個人的死亡,一條河流的死亡,會帶給我們各不相同的悲傷。
最先染污小河的是黃麻,種這種新興作物省時省力,不用成天去地里鋤草治蟲,從播上小苗開始,它們就開始自由地成長。人站在里面,如消失在叢林中一樣。省出時間的鄉(xiāng)親們,安逸地抽著煙,打著小牌,說著閑話,哼著小曲。收獲的黃麻要在水里長久地浸泡,直到腐爛,將黃麻剝下來洗凈出售。大量的黃麻,將小溝占滿了,還有堆成山的黃麻要入水而安。顧不了那么多了,大家選擇泡進河里。
待黃麻在水中浸泡了個把月,要把黃麻從水中撈出,撈出的那刻,惡臭撲鼻。黃麻桿橫七豎八地堆在岸邊,像一堆暴露在荒野的骷髏。人們站在河水里,將手中的麻洗得雪白,河水慢慢黑了,麻越洗越白,河水越來越黑。
緊接而來的是工廠,紙漿廠、洗紗廠、化工廠、電鍍廠。它們將高高的煙囪對準(zhǔn)天空,粗大的排水管對準(zhǔn)了河流,冒著泡沫的黑水向著河流挺進,溫馴的河流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消瘦。飄浮著垃圾,以及鼓脹的死豬,如吹了氣似的,圓滾滾的,順著河水向下游。幾只瘦弱的水鳥面對著那移動的龐然大物,驚慌失措。
惡臭在空氣中彌漫。水草被含有重堿的水洗劫一空,不斷枯萎,死去。我上下學(xué)不再沿著河走,人們不再光著膀子去河里洗汗?jié)竦纳碜雍鸵挛锪恕:铀漓o死靜的,我再也沒看到意氣風(fēng)發(fā)的蘆葦,只看到斷斷續(xù)續(xù)的蘆花在血色黃昏憤怒地飛揚。家家戶戶開始請人打機井,連抽出來的水,都帶著一股臭味。
偶爾有幾個閑來無事的老頭,坐在河邊垂釣,幾天后,他們奇跡般地消失在岸邊,連同他們的腳印一起帶走了。他們說:就是釣上魚也吃不得,一口煤油味。作孽啊,鴨子都不敢下水了,一群水鴨都養(yǎng)成旱鴨了。
魚開始在水里掙扎,然后接二連三地死去。它們是那么不幸,用生命書寫祭文,為一條河流唱響一首蒼涼的挽歌。據(jù)說,人在死去的時候會流下最后一滴眼淚,魚的眼淚我們看不見。我們活在岸上,魚活在水里,我們用肺呼吸,魚用腮呼吸,我們無法懂得一條魚的悲傷。
大地似乎懂得,所以,大地沉默。
四
茂才叔一輩子捕魚養(yǎng)鴨。早些年,他的鴨子都是在水中吃小魚螺絲的,長膘,肉質(zhì)緊實,肯生蛋。茂才叔每天晚飯打著手電在鴨棚里撿蛋,一撿幾籮筐。等到鴨子出欄的時候,他劃著一條小船,大群鴨子緊跟在他身后,他像一個鴨司令,威風(fēng)無比地將它們帶到鎮(zhèn)子上,賣個好價錢。茂才叔的鴨子,誰都知道,絕對是魚蝦養(yǎng)大的。他兩個兒子就是靠那些鴨子讀完了大學(xué),留在了省城,過上了城里人的日子。那時的茂才叔,笑聲爽朗,神氣威風(fēng),不知有多少羨慕的眼神在他身上聚焦。
一個黃昏,茂才叔匆匆忙忙把那些鴨子趕到岸上,他像變了一個人,動作遲鈍,聲音嘶啞,背影顯得如此的蒼老和落寞。上岸的鴨子圈養(yǎng)在門前空地上的圍網(wǎng)里,魚蝦吃不上了,只能吃飼料,圍網(wǎng)中擱著只大塑料盆,茂才叔每天從機井里將水壓滿,一百多只鴨子爭先恐后地去盆里沾濕一下羽毛,打得不可開交,鴨棚里像沸騰的油鍋,一場激戰(zhàn)過后,一只只羽毛凌亂,目光無神,懶洋洋地趴著一動不動。
兩個兒子勸說茂才叔去省城定居。他倆說,爹,你年紀(jì)大了,又沒人照應(yīng),非得老死在鴨棚里啊?人活一輩子,總得享幾天福吧。茂才叔沒有松口,他離不開那些“呷呷”叫的鴨子。當(dāng)初,他每天清晨趕著一群鴨出門,鴨子們紛紛張開翅膀起飛,落到河心里,扎進水底,捋毛,撲打著水花互相追逐,個個都像有水上輕功似的,紅掌在水面上如履平地滑翔到老遠(yuǎn)老遠(yuǎn)。茂才叔不得不鼓起青筋吆喝,邊在岸邊撲打著他的竹竿,竿頭上的薄膜“嘩啦啦”響。領(lǐng)頭的鴨子聽見了,邊“呷呷”叫,邊帶頭向茂才叔靠攏。因為有水,鴨們才如此放肆,如此活潑,如此忘乎所以。
鴨子們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水,揮霍歡樂的水,如今卻要將它們置于死地。同一條河流,為何如此充滿了悖論?茂才叔嘆息著,這些他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茂才叔的鴨子不太好賣了,都知道他是臭水河的人,他的鴨子生的蛋再也腌不成紅心咸蛋,蛋黃慘白。鴨子除了肥膘就是肥油,沒什么吃頭,燉出來連鴨香味都沒有。面對那些老主顧,茂才叔總是用草帽遮住臉,生怕人家看到他。以前的榮耀風(fēng)光,在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了。他的背越來越駝,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他老了。
茂才叔生病了,起初并沒有什么征兆,一天早上,胸部疼痛得不行,用拳頭死死頂著按著也無濟于事。早上要吃食的鴨子們已經(jīng)快吵翻天了,茂才叔無能為力,滿頭大汗在床上打滾。鄰居們覺得異常,趕過來看,連忙將他送到醫(yī)院檢查,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兩個兒子回來處理完了鴨子,東西還沒收拾完,茂才叔就走了,六十一年的人生,倉促地畫上了句號。
一條河流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死去而感到悲傷,悲傷只留給了兩個兒子,他們抹著眼淚說,要是當(dāng)初強行把老人帶進城里,將是另一種結(jié)局。有人嘆息,很多人覺得,這只是一個人的命運,人是拗不過命運的。就像當(dāng)初人們站在水里洗麻,在河邊建化工廠,污水像楔子一樣釘入河里的時候,照樣有人歡樂地歌唱,悲傷只留給了河流以及水里的生命。
村里人接二連三地得上各種怪病,當(dāng)村子籠罩哀怨的時候,人們開始質(zhì)疑自己的命運。年輕力壯的人紛紛外出,將家安在了外面,只留下老人種地。莊稼地里收獲的糧食,他們自己不吃,將換得的錢購買外地的糧食。
五
河流與人,是兩條平行線,一代代延續(xù),走過了那么多春花秋月,風(fēng)霜雨雪?,F(xiàn)在彼此終于撇下了對方,各走各的。很多人在異鄉(xiāng)獲得了暫時的歡樂,像冬天的鳥躲進草草編織的巢里。失去了魚蝦的唱著孤獨的歌,在那些漫漫長夜,在默默的絕望里,像牛一樣反芻著往昔的歡樂,魚蝦成群,水鳥低徊,水草搖曳,那些赤條條的孩子,從岸上射出,從小橋上躍下,清甜的乳汁,將人們的臉龐染成一片紅暈,如天邊的晚般霞絢爛柔和。
這些年我很少回故鄉(xiāng),曾經(jīng)是水做的故鄉(xiāng)?;丶乙馕吨?jīng)歷一場無言的審判,逐漸變成一種艱難的抉擇。仍記得那是個寒風(fēng)蕭蕭的日子,在經(jīng)過河邊時,我看到很多男人脫了棉襖,頭頂上冒著騰騰熱氣,正在河道里清淤,一些婦女將清出的淤泥用扁擔(dān)趔趔趄趄地挑到遠(yuǎn)遠(yuǎn)的岸邊,一個個氣喘吁吁。我挽了褲腳下去幫忙,問:村里組織大家做水利工程?他們說,不是,是自發(fā)的,難得回鄉(xiāng),得為家鄉(xiāng)做點事。他們還告訴我,因為本地人拒絕上工,工廠無法運轉(zhuǎn),紛紛倒閉。我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煙囪沉默,廠房邊長出了荒草,污水不再流。
臨近中午時分,一群孩子從河岸的那頭跑來,大概是來看熱鬧的。他們叫喊著,追逐著,帶著春天般的歡樂。我放下鋤頭,靜靜地望著他們,恍惚間,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個。我仿佛看到一條寬大的、清凌凌的河,映照出我不再年輕的身影,身影虛化處,是那個離鄉(xiāng)時青澀的少年,是那個光溜溜仰泳著的兒童。陽光暖暖地照著,魚兒從我身邊游過,水草豐美,河蚌微唏,蜻蜓在幾朵水蓮花上,透明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水鳥們張開寬大的翅膀,在水面上翱翔。還有扁舟,鷺鷥,茂才叔那一大群鴨。那些鴨伸長了脖子,“呷呷”地叫著,潔白的翅膀扇起飛濺的水花,茂才叔高高地舉著竹竿,竿頭上那綹薄膜被風(fēng)吹得東搖西擺,像在歡樂地歌唱。
當(dāng)河流沉淀了雜質(zhì),才清清亮亮,成為一方土地的靈魂和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