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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舅刀客,我父懷德

        2019-11-13 15:26:21黃偉興
        黃河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妗子外爺刀客

        黃偉興

        塬被來自穆柯嶺的流水沖刷著,千年萬年,沖刷出一道長而深的溝壑。溝底,龍河一路向北,蜿蜒流入渭河,再被渭河裹挾著,奔黃河而去。龍河兩岸,郁郁蔥蔥著灌木喬木,其間桃、杏、梨、棗、蘋果、柿子、石榴、核桃、板栗等按季節(jié)盛開花兒,繁茂著果實。被水沖斷的塬頭如面臨溝壑的一只巨大的撲鴿,昂著頭,翹著翅,欲飛的樣子。撲鴿背上,有三五戶李姓人家住著,組成一個小小的村落叫撲鴿李。

        路如一條灰色的繩子,從村子里抽出來,沿斜坡直達溝底。撲鴿李的人們,就憑這一條逼仄彎曲的路靠溝吃溝。麥子將熟,他們雞啼即起,吆喝起老婆孩子,提上馬燈,挑著擔子下到溝底,把拳頭大的杏摘了挑到塬下的零口鎮(zhèn)去賣。到了秋天,當一溝樹葉泛黃時,擺到零口街道兩邊的,就成了蘋果、梨子……

        但溝底果子太多,摘是摘不完的,免不了風雨摧殘,鳥襲蟲蛀,許多果子未及成熟就從樹上落下。早落的果子和過熟的果子散落在龍河溝里,被雨淋著,被太陽曬著,常年散發(fā)著果子發(fā)酵后濃郁得如酒如醋又帶著果香的氣味。

        果子可以釀酒,可以釀醋。酒是奢侈的東西,成不了普通人家的日常。撲鴿李人因而只釀醋,柿子醋,蘋果醋,梨醋,棗醋,花杏醋,紅果醋……龍河溝有多少種水果,撲鴿李就有多少種醋。撲鴿李的醋有名,名聲順著渭河揚到了關(guān)中道里。

        我父懷德就是一個釀醋人。當然,與村里其他男人一樣,在每一個麥熟時節(jié),他會用地老鼠車子載上兩老籠杏推到零口鎮(zhèn)去賣。

        “買杏來,買杏來,龍河溝的大銀杏?!?/p>

        刀客來了,身后跟著一條狼狗,一個姑娘。狗叫灰灰兒,驕陽讓灰灰呼呼喘氣,一條紅舌頭吐出來三寸長,很兇猛的樣子。姑娘叫米霞,是刀客的妹子。米霞很秀氣,走路時不東張西望,只把目光瞅著腳前一尺遠的地方。

        刀客是塬上馬額人,但不是真刀客,充其量是個混混兒。常喜歡牽著灰灰,又常喜歡別一把短刀在腰里,頗像穆柯山的土匪,就被人起了個外號叫刀客。外人叫,家人也這樣叫。

        刀客這一天早早起來,牽著灰灰站在馬額街東頭,田野里翻騰著一望無際的金色麥浪。杏該熟了,刀客想吃杏。刀客不再看麥浪,牽著灰灰回到屋里,悄悄對米霞說:“想不想吃杏,大銀杏?”

        米霞說:“去哪吃?”

        “塬下,零口!”

        “那么遠,媽不讓去。”

        “不給媽說,不給爸說,咱偷著去?!?/p>

        “好?!?/p>

        在零口鎮(zhèn),刀客一眼就看上我父親籠里的杏。他心說好杏,便蹲下讓我父親給稱五斤。在我父親稱杏的時候,他自顧從老籠里拿起杏往口里塞。我父親把稱好的杏放進米霞張開的布袋里。

        “都是好杏?”刀客問。

        我父親說:“肯定嘛?!?/p>

        “味道也好?”刀客又問。

        我父親笑了:“五個大杏都下肚了,還沒嘗出好壞?”

        刀客認為我父親的笑是譏他,是因為舍不得五個杏又說不出口時才發(fā)出那樣的笑,于是說:“就五個爛杏,你看你吝嗇的?!?/p>

        我父親說:“五個不少了,你沒聽說過桃飽杏傷人,梅李樹下埋死人嗎?”

        刀客說:“你咒我?不想活了,你敢咒我?”

        我父親說:“日了鬼了,今天咋碰見個這東西!”

        “你罵我?狗日的膽大,敢罵我!”刀客一步上前,奪了我父親手里的秤,在大腿面子上一撅,就把秤桿撅斷了。

        我父親徹底惱了,起身和刀客扭打到一起。刀客雖然叫刀客,但力量不行,他能叫刀客,是因為愛打架,打架敢下冷手,敢拿磚往人頭上拍,敢把刀子往人身上扎。在馬額鎮(zhèn),刀客惡名在外,無人敢惹。但零口不是馬額,我父親更不是怕事的主兒。刀客撅斷他的秤桿后,他一個餓虎撲食就把刀客撲倒,將碗大的拳頭砸在刀客身上。

        狼狗灰灰看主人被打,急得嗚嗚叫,狼一樣要撲向我父親。米霞死死拉著狗,怕狗撲上去一口咬住我父親的脖子,又怕我父親下手太重,把他哥刀客打壞,就一邊牽狗,一邊哭喊:“住手,住手……”

        刀客在我父親身下大喊:“米霞,把灰灰放開,把灰灰放開!”

        米霞說:“哥你就愛惹事,娘說過多少回了,叫你不要惹事,你偏愛惹事?!?/p>

        刀客說:“米霞你放狗,快放狗!”

        米霞卻不放狗,找一棵樹將狗拴牢,跑過來抱住我父親的胳膊:“大哥你住手,快住手,打壞他咋辦……”

        我父親住了手,又狠狠踢刀客一腳:“滾,滾出零口去!以后,永不要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可刀客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

        米霞急得直哭:“咋辦呀,咋辦呀……”

        “哪村的?”我父親問。他將身后的地老鼠車子往前一推,把上面裝滿杏的老籠挪到地上,然后抱起刀客扔到地老鼠車上。他要把走不動路的刀客送回家。

        “塬上馬額的。”

        “那么遠?杏沒賣成,倒折了一桿秤,還得把這害貨送到馬額?!?/p>

        “大哥你心好,我哥欺負你,你還要把他送回家。大哥你不怕,到家后我賠你杏錢?!?/p>

        “走吧,淡話就不說了?!?/p>

        米霞不再說話,卻變戲法似的,把一個包子往我父懷德手里塞。

        我父親說:“不吃。”

        米霞說:“肉包子?!?/p>

        “肉包子也不吃?!?/p>

        “那你喂灰灰,喂我家灰灰兒?!?/p>

        “你讓我拿肉包子喂狗?”

        “嗯?!泵紫键c頭,“你打了我哥,我怕灰灰記仇,冷不丁咬你?!?/p>

        我父親心說,這女娃娃,倒有一副菩薩心腸。他接過包子,遞到狗嘴邊。狗果然對我父親懷有敵意,聞也不聞,把頭扭到一邊。

        米霞笑道:“狗東西,真記仇呀,打早起就沒吃食了,也不怕餓死?”說著,又把狗往我父親跟前推。

        主人同意了,狗也終究忍不住饑餓,更抵御不了肉包子的香氣,一口叼走我父親手中的包子。狗吃了包子,又抬起頭看我父親,我父親發(fā)現(xiàn),狗剛才還兇巴巴的眼睛,露出一絲柔光來。這一絲柔光讓我父親把地老鼠車子推到路邊的平穩(wěn)處放好,撒開車把,轉(zhuǎn)身又向零口鎮(zhèn)走去。米霞不知道我父親去干啥,在后邊哎哎叫著,但我父親不理會。再回來的時候,他手中多了一個大紙包。紙包油乎乎的,米霞問他拿的啥,他也不說,只把紙包打開了,米霞這才看清楚,原來包著十幾個肉包子。

        我父親把一個包子扔給狗,又取了一個給米霞:“你也餓了?!?再把一個放到刀客身邊,“吃,吃飽了有勁,咱們再打一架?!比缓笞约耗靡粋€吃起來,“娘的,叫你欺負得賣不了杏,還得賠上包子給你吃?!?/p>

        米霞很感動,心里更有了對哥哥的怨恨,她走到刀客跟前,在刀客眉心戳了一指頭:“你真是個惹禍精!”

        刀客咧開嘴傻笑。

        在由零口通往馬額的路上,我父親推著地老鼠車子往塬上走,刀客坐在車子上,米霞跟在后邊,狼狗灰灰在主人恢復平靜之后也忘記仇恨,在前邊歡快地跑著,跑出去一段就停下來,蹲在路邊喘氣,等著后邊的主人。

        零口塬似一條巨龍橫亙在我父親面前,我父親將上衣脫了掛在車把上。正午的太陽照著我父親的背,油紅油紅的,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隨著我父親的步伐不停抖動。那寬厚的背,抖動的肌肉,有力的步伐,以及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打動了米霞,讓米霞產(chǎn)生無邊的遐想,內(nèi)心深處一根細柔的弦被撥動,漾起如水柔情,一抹紅暈便在臉頰洇漫開來。也就是這個時候,米霞有了一種強烈的將終身托付給我父親的愿望。

        “大哥,歇歇,一路上坡,怕你也累了?!泵紫紝ξ腋赣H說。

        刀客說:“歇啥歇,那么壯的身胚子,上個塬還用歇?”

        米霞說:“你說得輕巧,推著你,還要上坡,能不累嗎?要不你下來推著大哥試試?”

        刀客說:“憑什么?是他打壞我的,又不是我打壞他的?!?/p>

        任由兄妹二人抬杠,我父親并不理會,只是把車子停到路邊,兀自站在塄坎邊向塬下眺望。塬下一馬平川,金色的麥田被田埂、道路切割成一個一個方塊,渭河反射著陽光,明晃晃如銀鏈。零口鎮(zhèn)在渭河南岸,能看見黃的土墻和青瓦鋪就的屋面,有炊煙在屋頂上盤桓。我父親深吸一口氣,吐出來的時候,便成了一板蕩氣回腸的秦腔——

        我出得山門把兒望,

        望兒不見自思量。

        漢高祖當年把業(yè)創(chuàng),

        他憑的韓信和張良。

        登基后未央宮中斬韓信,

        立逼的張良歸山崗。

        ……

        米霞說:“真好聽。”

        刀客說:“好啥好,像是沒聽過戲一樣?!?/p>

        米霞說:“你別打攪大哥唱戲?!?/p>

        刀客在車子上哇哈哈笑了。

        米霞氣得直跺腳,在刀客胳膊上擰一把:“別吭聲,聽大哥唱戲,好不好?”

        刀客卻繼續(xù)大笑,口里也像蹦鋼豆子一樣蹦出一串詞來——

        漠漠寒風就地起,

        點點梨花緊扣旗。

        素袍素鎧光閃閃,

        腰間懸掛青鋒劍。

        跨下乘坐白玉兔,

        利矛戰(zhàn)槍手內(nèi)拿。

        這一通道白,徹底打亂了我父親的節(jié)奏,他不唱了,重新推起車子向塬上走去。

        米霞緊跑幾步,把手握成一個拳頭,狠狠砸在刀客背上,砸得刀客又哈哈笑起來。

        我父親說:“好白口,有張建仁的味道!”

        張建仁是名冠西北的秦腔名家,專攻大花臉,唱腔明亮高亢,蒼勁厚實,豪放壯美,快脆清徹,風格獨具。白口更是絕活,聲瑯字清,頓挫分明,人稱鐵豌豆。他主演的《草坡面理》名震陜甘各省。我父親夸刀客的白口有張建仁的味道,倒讓一個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兒不好意思起來。但我父親又不說話了,只是推著一輛地老鼠車子吭哧吭哧往塬上走。幾個時辰后,在馬額鎮(zhèn)刀客家的院子里,米霞向我外爺要了一枚銀元要賠我父親的損失,我父親不要:“多了,我找不開?!?/p>

        米霞說:“誰要你找來?”

        我父親說:“兩老籠杏,值不了這么多?!?/p>

        米霞說:“推著我哥跑這么遠的路,還凈是上坡路,力氣就不值錢嗎?”

        我父親說:“力氣使沒了,睡上一覺又有了,值什么錢?”

        但米霞還是把一塊銀元硬塞進我父親手中,塞得我父親不知所措,我外爺外婆站在一旁看著我父親笑。

        “是個實誠娃。”我外爺說。

        我外婆附和:“對,是個實誠娃。”

        米霞便跪在我外爺外婆面前,啪啪啪磕了三個響頭。

        我外婆忙說:“霞霞娃咋了,你這是做什么?”

        我外爺卻只是笑,抽他的旱煙。

        米霞說:“爸,媽,我要嫁人,就嫁給他! ”

        我外婆說:“霞霞娃你起來,說這話也不嫌羞?!?/p>

        刀客躺在屋里的炕上,一直支棱著耳朵聽院里的動靜,當聽到米霞說要嫁給我父親時,立馬溜下炕,沖到院子里:“不行,他把我打成這樣子了,你倒想嫁給他?”

        米霞就笑:“哥,你能走動路么,你剛才是在裝嗎?你打不過人家,就裝著被打壞了,害得人家杏也賣不成。就這熊樣子,你還敢叫刀客?”

        刀客臉唰一下紅了,掉頭折回屋去繼續(xù)睡覺……

        事情發(fā)展得奇快,到年底臘月初九,十八串萬字頭的鞭炮和無數(shù)二踢腳就在撲鴿李村炸響了,一輛披紅掛綠的木輪子牛車,被穿著長袍戴著禮帽的刀客牽著,在樂人們嘰嘰哇哇的鼓樂中,把頭頂紅蓋頭的米霞送進我父懷德家的大門。

        那一天,我父親很高興,刀客也很高興。刀客在娘家客席上已喝多了酒,還不滿足,又端著酒碗來到婆家席面上,和我們撲鴿李村的男人碰了一輪又一輪,直到舌頭發(fā)僵。他踉踉蹌蹌來到我父懷德面前,一拳頭杵在我父親腔子上:“妹夫,喝一個! 妹夫,沖你那天打我開始,你這個朋友,我就交、 交、 交定了……”說著就往口里倒酒,但這個時候他已不行了,頭暈身子軟,一杯酒把持不住,全倒在了衣襟上。

        這一晚,刀客因喝多了酒沒有回馬額,被我父親安排在廈房睡覺。半夜時分,他被尿憋醒來,提著褲子往屋外跑,卻聽到我父親和米霞在屋里吭哧吭哧打架,刀客一下子躁了,當院里提著褲子就罵:“懷德,懷德,你狗日的不想活哩,敢欺負我妹子!出來,往出走,看灰灰不咬死你!”

        灰灰聽到刀客的喊聲,也汪汪汪叫起來,撲到我父親門前,端立身子,用爪子和牙齒抓咬房門。屋里短暫的靜寂后,響起米霞母獅子一樣的吼聲:“刀客,死皮不要臉的刀客,別丟人了!滾,給我滾回你馬額去!”

        其實這個時候,我已像一粒黃豆被我父親種進米霞的腹中,米霞已成為我母親,刀客也成了我舅舅。但這時,我舅刀客什么也不知道,我母親米霞在屋里使勁大罵,罵得我舅刀客一頭霧水,雙手提著褲子嘟囔:“這才是的,這才是的……”

        直到幾年后,我外爺花大價錢給我舅買了一個寡婦做媳婦兒,晚上當我寡婦妗子在我舅刀客吭哧吭哧的折騰下,時而如狗低吼時而如貓低吟時,他才明白幾年前在我家犯了一個多么愚蠢的錯誤。

        這之后,我舅刀客對我父親更好了,來我們撲鴿李的次數(shù)也更多了。

        我父親說:“哥,這樣不行,你總把家里事情撂下來幫我,嫂子會不高興的?!?/p>

        “沒事,她一個寡婦,帶著個娃娃,還是個賠錢的女娃娃,在我面前敢不高興嗎?”

        “哥,你也對人家娃好一點兒,畢竟,老了,還要靠娃養(yǎng)活?!?/p>

        “煩死人了,懷德你看你煩不煩呀?”

        不過,再來我家的時候,我舅刀客就把那個叫靈娃的女娃娃帶上了。

        我舅刀客常到我家來,我父親卻不大到我舅家去,只逢四時八節(jié)領(lǐng)著我母親去馬額給我外爺外婆送“節(jié)”。這次有些例外,并非四時八節(jié),我父親卻要帶我到我舅家去,是因為零口鎮(zhèn)許也莊子的秦腔名家張建仁從西安市回來給父親做壽,要搭臺唱戲了。

        張建仁幼時喜歡唱戲,但父母不允許,說戲子歸下九流,死后連祖墳都不能入。但后來張建仁還是跟上戲班子跑了,在西安市的移風社唱出了名堂,成為名冠西北的大花臉。張建仁紅了以后,常給家里捎銀子,其父用銀子買宅置地,也就漸漸接納了這個下九流兒子。但是張建仁演出繁忙,鮮有機會回家看望父母,更別說在零口搭臺唱戲了。自打童年出走后,零口人已多年不曾聽過他的秦腔了,這次終有機會在許也莊子搭臺唱戲,自然就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盛事。

        許也莊子離撲鴿李不遠,也就二里路的樣子。許也莊子有這樣的盛事,我父親必須去我舅家,把我外爺外婆接來看戲。這個時候我已八歲,應該在這個小說中出場了。所以,當我父親套好牛車要趕到馬額鎮(zhèn)接我外爺外婆的時候,我急忙扒著車尾巴子爬上了牛車。

        牛車載著我父親和我慢騰騰到了馬額鎮(zhèn),可讓我父親沒想到的是,剛到馬額鎮(zhèn),還沒進我舅家門,他就先同馬額人一起,在我舅家門口看了一出好戲。

        都怪我舅刀客。他不知犯了啥病,去了一趟西安市就買回一件旗袍來,我妗子特別高興,因為這是我舅頭一次給她買衣服,而且還是成衣。但我妗子不懂這叫旗袍的衣服咋穿,在我舅要她試試的時候,就直接把旗袍套在外衣外面。在黑色的大襟褂子和黑色的大襠褲子外面套一件絲質(zhì)旗袍,讓我妗子立即變成一個馬戲團的小丑。我舅哈哈大笑,剛喝的一口茶水全噴到了地上。

        “你看你,你看你,好好的一件衣服叫你穿成朘子哩!”我舅邊笑邊指著我妗子罵,接著走過去,把我妗子抱起來扔到炕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妗子的衣服扒了。

        “死呀,刀客你死呀,大天白日的……”我妗子以為我舅要辦那事,臉羞得通紅通紅。

        “規(guī)矩點兒?!蔽揖瞬蛔屛益∽觿訌棧哑炫厶自谖益∽由砩?,再把我妗子抱到地下,讓我妗子端端地站好?!班?,好。嗯,好。果然好!”我舅圍著站在地上手足無措的我妗子看著,還把我妗子推到板柜前,讓她對著柜子上的插屏鏡照。

        我妗子瞄了一眼插屏鏡,不由得捂住嘴,在心里驚嘆一聲,呀,世上咋有這樣的衣服?這衣服咋把人穿得這么妖?

        “美不美?”

        我妗子撲哧一笑:“你說哩?”

        “出去走一圈兒。”

        我妗子瞪大了眼睛:“你瘋了,穿成這樣子讓我走一圈兒?”

        “對,叫狗日的們看看,誰家婆娘有我婆娘贏人!”

        但我妗子不出去,一雙手緊抱住桌子腿,我舅咋拉也不松手。

        “這熊人?!蔽揖瞬焕益∽恿耍盐益∽用撓聛淼囊路ё?,讓我妗子在他出門后無法脫了旗袍再換上那套黑衣服。

        我舅在院子里翻騰,把長長短短的一堆木頭翻騰出來放到大門口,又從地里拉回一車苞谷稈也放到大門口。

        我外爺問:“你想弄啥?”

        我舅兀自忙活,不接我外爺?shù)脑挷纭?/p>

        村上人問:“刀客,你弄啥呀?”

        我舅說:“不弄啥,修個炮樓?!?/p>

        “修炮樓?”

        “嗯,修個炮樓?!?/p>

        村上人認為我舅在說胡話,笑笑地走開了??傻较挛鐣r分,他們瞪圓了眼睛,在我舅家高高的圍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西瓜庵子之類的東西,想必就是我舅說的“炮樓”。可村上人實在想不明白,這“炮樓”對他來說到底有什么用?難道他刀客惡下人了,修這么個勞什子防備仇家?

        這個時候,站在“炮樓”下等著看熱鬧的村上人忽然聽到我妗子一聲銳叫,接著就看見我舅手里拿著明晃晃一把長刀,把我妗子從屋里押出來。

        “莫說那人殺法,單表一身好披掛! ”我舅拿著刀子走在我妗子身后,學著名家張建仁的聲腔叫板,然后笑嘻嘻地問,“列位,我婆娘這一身披掛咋地?”

        “好!”門外的“列位”像是起哄,又不像是起哄,因為他們也被我妗子的美艷驚呆了,他們沒有想到平時看上去和自家婆娘沒有多大區(qū)別的我妗子竟如此美艷。他們認為我妗子的美艷全是因了這身披掛,他們沒有想到世上還有這么好的“披掛”。最初的叫好過去,村上人不吭聲了。

        我妗子在我舅的逼迫下,走到靠在墻上的一架木梯子前,小聲嘟囔道:“他非要我穿,拿刀逼著我穿。狗日的刀客,說我要不穿的話就把我剁成肉蛋蛋……” 她用微弱的聲音向村上人解釋著為何要穿這么一件怪模失樣的衣服。

        我舅說:“快上,淡話那么多!”

        穿著旗袍的我妗子被我舅逼著爬上梯子,爬到架在墻頭上的“炮樓”里。我舅也爬上“炮樓”,摟著我妗子的細腰,同我妗子一起坐在“炮樓”里的一條長凳上。然后我舅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開始唱秦腔——

        哎嗨呀!

        正戰(zhàn)中間觀見對面,

        錦繡彩旗下面,

        白玉兔上打坐一位將軍,

        莫說那人殺法,

        單表一身的好披掛……

        我舅在“炮樓”上一唱,剛才還只靜靜地看著他和我妗子的村上人就發(fā)出嗷嗷的叫聲。

        我舅嘿嘿笑了,問村上人:“咱家婆娘,美不美?”

        村上人高喊:“美——! ”

        那陣勢羞得我外爺只想把頭塞到褲襠里,他跺著腳,用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臉:“羞先人哩,我哪一輩子虧人了,養(yǎng)下這么個不要臉貨! ”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父親趕著牛車,拉著我來到我舅家門前,他把牛拴到一棵樹上,沖“炮樓”上的我舅喊:“刀客,下來! ”

        “喲,懷德來了。懷德你說,你嫂子咋地,美不美?”

        我父親說:“你下來,扯把草,給我把牛喂飽了?!?/p>

        “懷德,你先說你嫂子美不美?”

        我說:“我花花兒妗子美,美得很!”

        我父親一把攉開我,他的手勁很大,一下就把我攉了個嘴啃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舅在 “炮樓” 上喊:“懷德,你這是弄啥?”

        我父親說:“我數(shù)到十,你還不下來的話,我一把火燒了你信不信?”說著,他從旁邊抱來一抱苞谷稈靠到墻上,苞谷稈上邊就是我舅的“炮樓”。

        我舅忙說:“我信,我信,我信還不行?”

        我父親說:“你把爸拉上,把媽拉上,讓嫂子和靈娃也坐上。趕天黑前,他們要是來不了撲鴿李我折了你一條腿!”說完,拉起我就走。

        “懷德,你走啥走,咱一塊坐車不好嗎?”

        “我嫌和你坐一起丟人!”

        聽了我父親的回答,我很不明白,為啥和我舅坐一起就丟人?難道,我外爺外婆和我舅一起坐車就不丟人嗎?但我不能想太多,因為這個時候我滿腦子都是穿旗袍的我妗子的樣子。跟著我父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說我妗子那衣服好看啊。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衣服叫旗袍。

        “好看個朘子! ”我父親說。

        “我舅會把我外爺外婆拉來嗎?”我問。

        “會?!?/p>

        “我妗子也會來嗎?”

        “也會?!?/p>

        果然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我舅趕著我家的牛車,把我外爺外婆載到了我家,同來的還有我妗子和她帶到我舅家的那個靈娃。當然,狼狗灰灰也少不了。但是我妗子沒有穿旗袍,這讓人我多少有些遺憾。

        時值初夏,按理說早晚溫差還是比較大的,地處溝壑旁高咀子上的撲鴿李尤甚,但不知怎么了,這個夜晚讓人感到特別燠熱。在屋里呆著,和我外爺外婆說了一會子話,我父懷德就熱得不行了,說:“天瘋哩,這么熱,可還不到熱的時候么。”

        我舅刀客哪壺不開提哪壺,對我妗子說:“快把人熱死呀,簡直想把衣服扒了。你說,這個時候穿上旗袍,不正合適嗎?”

        我妗子罵:“沒皮沒臉的!”

        我外爺唉嘆一聲:“先人把屎吃哩?!?/p>

        我父親說:“哥,家里女眷多,咱下溝去吧,睡庵子里也涼快?!?/p>

        “涼快是涼快,可后晌我看到老婆褲襠叫云罩了,夜里不知道會不會落雨?!蔽彝鉅斢悬c擔心地接住說。

        穆柯嶺上有雙峰并立,狀似一雙朝天戳著的腿,那兩峰交匯處便被人取了一個名字:老婆褲襠。馬額人有一種說法,穆柯嶺上老婆褲襠叫云罩了,就必有雨。

        其實我外爺并不擔心下雨,甚至天熱得還盼望下點雨,他真正擔心的是穆柯嶺和馬額一帶下雨后龍河溝會發(fā)大水,真要那樣的話,睡到溝里就是一件叫人心懸的事。

        我父親聽后一笑:“才剛立夏,雨也不會下多大?!?/p>

        我外爺想了想,也笑了:“也是的,人老了,連時月都忘了?!?/p>

        我母親米霞說:“懷德,你去打一桶水,叫爸媽擦擦身子,擦擦就涼了?!?/p>

        我父親就去打了一桶水提進屋子,供我外爺外婆和我妗子擦臉擦身,然后領(lǐng)著我舅和我去龍河溝了。狼狗灰灰與我舅寸步不離。靈娃看我們要出門,不知是去哪個好玩的去處,鬧著也要跟,我外婆只一句話:“女娃娃家,晚上住溝里,叫人知道了,還不拿尻子笑話?”就阻止了。

        今晚確實有些怪,不光我們撲鴿李村燠熱,就是龍河溝里,也沒有往日清涼。我父親和我舅熱得不想睡覺,就在庵子前的空地上坐著,圍一盞馬燈抽煙、喝茶。我摘了一捧將熟的杏子,他們就用杏子、杏仁下茶。灰灰臥在我舅身旁,舌頭伸得老長,不時抬起頭沖黑魆魆的崖畔或夜空吠幾聲。

        天燠熱,人心就煩,狗一叫,人心更煩。我父親罵狗:“叫啥叫,你煩不煩?”

        我舅說:“怕是這溝里有孤魂野鬼。”

        我父親笑:“孤魂野鬼在哪里,你指給我看?!?/p>

        我舅說:“人看不見的事,狗能看見,所以狗叫?!?/p>

        熱讓大人們心煩,他們抽煙、喝茶、諞閑傳。熱卻讓我瞌睡,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我被我父親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又提溜著胳膊從地鋪上拉起來。我的屁股被拍得火辣辣疼,我父親使這么大勁拍我屁股還是第一次。我一下子懵了,站在地上,使勁想著白天我到底犯下了什么錯?可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種從未聽到過的聲音,像打雷,又像我父親推著土車子在布滿坑洼的路上瘋跑。但又不是打雷,我沒有聽過這么巨大又這么沉悶的雷聲,更不像我父親用土車子推土。我知道我父親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一輛土車子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何況我父親就在我身邊,剛剛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我父親指著遠處一棵洋槐樹說:“快去上樹!”

        “黑漆半夜把人打醒,叫上樹干啥?”睡得正香被人打醒,是最令人惱火的事情。

        我父親懶得跟我啰嗦,他攔腰抱起我,就像收麥時抱麥捆子一樣。他把我抱到那棵洋槐樹下,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舅早拉著狼狗灰灰等在樹下?;一蚁癔偭艘粯?,不停地跳著,沖遠方看不見的地方咆哮。

        我父親罵我舅:“死人,咋還不上樹?”

        我舅說:“狗不會上樹。”

        “狗不會上樹,你不會把它吊上去?”

        上樹我是內(nèi)行,別人家娃娃上樹,把胳膊和腿都纏在樹干上,像蟲子蠕動著身子往上爬。那樣上樹不僅笨拙,而且很費褲襠,常常把褲襠劃破,丟人現(xiàn)眼不說,回了家還得挨娘老子打。我上樹是把雙腳蹬在樹身上,像猴子一樣噌噌噌往上爬。

        我先爬到樹上后,我舅也跟著上了樹。我父親是最后上樹的,但上的不是同一棵樹,他爬到我們對面的一棵樹上,狼狗灰灰被他用一條長繩拴著,吊到了那棵樹上。

        上了樹,我父親還在喊,要我把褲帶解下來,把自己綁在樹杈上。

        “褲子溜了咋辦?”我沖我父親喊。

        “用手提住?!?/p>

        “手還要抱樹! ”

        “那就讓褲子溜吧?!蔽腋赣H又沖我舅喊,“你也把褲帶解下來,把自個兒綁在樹上! ”

        “懷德,看把你嚇的,沒事! ”

        “叫你綁上就綁上,有事就遲了!”

        就在我和我舅把自己綁好并各自在一個樹杈上坐穩(wěn)后,一陣強風撲面而來。洋槐樹開始猛烈搖晃,我這才明白,我父親為什么要我和我舅解下褲帶把自己綁在樹上,真要不綁的話,估計我們就被風吹到樹下去了。大風一陣猛似一陣,帶著一股濕溻溻的潮氣,帶著濃重的泥腥味兒,帶著一股刻骨的冷。剛才聽到的既像悶雷又像我父親拿土車子推土的聲音越來越大,轟隆隆的似乎還夾雜著什么東西爆裂后的脆響。順著聲響傳來的方向望去,我發(fā)現(xiàn)在我們前邊,一片反射著天光的東西明晃晃地漂來,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

        “把樹抱緊!”我父親又在喊。

        “爸,我害怕!”我感到恐懼,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

        “不怕,把樹抱緊!”

        我抬起頭看我舅,他死盯著那片漂來的東西,眼睛反射著天光,在黑魆魆的夜中顯得尤其明亮。

        “舅,我害怕!”

        “別害怕,把樹抱緊! ”

        “那是啥,鏡子嗎?”

        “不是,那是龍河水。”

        “它要淹死我們嗎?”

        “多嘴,它淹不死我們!”

        我又往旁邊的樹上看去,能感覺到我父親在那棵樹上,但我看不清我父親,也看不到狼狗灰灰,只能聽到它的叫聲。它叫聲不再兇猛,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嗚咽著,偶爾會有一聲尖厲的嘶鳴,但不管是嗚咽還是嘶鳴,都似乎有一種絕望在里邊。

        樹的搖晃更加劇烈,我緊緊抱著面前的樹股。我想咬緊牙關(guān),可牙不停地互相撞擊,我想用雙腿纏住樹股,腿肚子卻哆嗦個不停。一股熱液從我體內(nèi)流出,又順著我顫抖的雙腿流下,最后順著腳尖滴落到地下。

        “懷德,你說,明天,咱能不能看上張建仁的戲?”我舅大聲問。

        我父親回答:“天知道?!?/p>

        “這輩子,要是看不到張建仁的《草坡面理》,那可就虧大了。”我舅嘆氣。

        狗日的刀客,狗日的懷德,啥時候了你們還在說戲?我竟生出成人的腔調(diào),在心里狠狠罵他們。因為我看到那面巨大的“鏡子”越來越近,時而躍起,時而落下,咔嚓嚓嘎嘣嘣的聲音,隨著“鏡子”的逼近越來越響。那一定是“鏡子”砍斷大樹的聲音,像妖怪每砍斷一棵大樹就發(fā)出得意忘形的笑聲……

        哎嗨呀!正戰(zhàn)中間觀見對面,錦繡彩旗下面,白玉兔上打坐一位將軍,莫說那人殺法,單表一身好披掛——

        漠漠寒風就地起,

        點點梨花緊扣旗。

        素袍素鎧光閃閃,

        腰間懸掛青鋒劍,

        跨下乘坐白玉兔,

        利矛戰(zhàn)槍手內(nèi)拿,

        將軍打扮有一比,

        按了北方壬癸水!

        是我舅刀客在唱,唱得歇斯底里。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弄不清好好一個人咋就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就像一枚枚鐵豆子從我舅刀客嘴里往外蹦,在我心底攪起一陣猛似一陣的驚濤駭浪,繼而又讓我內(nèi)心鼓涌起一股股難以言說的柔波。

        我忘記了像妖怪似的一邊發(fā)出駭笑,一邊向我們漂來的“鏡子”,心里并沒有“鏡子”漂過來后,會將我逃命的樹齊茬茬砍斷的擔憂。我仰望夜空,看到夜空竟特別藍,藍中繁星點點。

        哎嗨呀!正戰(zhàn)中間觀見對面,虎皮羊帆下邊,火龍駒上打坐一位番王,莫說那人殺法,單表一身好披掛——

        頭戴金盔珠一顆,

        臉上好似胭脂抹。

        腰系八寶帶一圍,

        桃兒鎧緊扣連環(huán)鎖。

        跨下乘騎火龍駒,

        森金板斧人難躲。

        紅袍紅鎧烈焰色,

        按了南方丙丁火!

        我父懷德與我舅刀客配戲。我父懷德的嗓音與我舅刀客大不同,我舅刀客的嗓音剛硬、高亢,吐字如鋼豆子連續(xù)不斷地蹦出,我父懷德的嗓音蒼勁、蒼涼,渾厚如罡風吹動大漠弓弦。我舅刀客的聲音是晴空里驀然而響的一聲炸雷,我父懷德的聲音是彤云密布的天空傳來的陣陣悶響。我父懷德雖不及我舅刀客的聲音烈,但依然給人一種極度的震撼。

        我懷抱的大樹一陣更劇烈的晃動,差點兒把我扔到樹下。我舅對我說:“抱緊,把樹一定抱緊! ”

        “舅,我抱緊了!”

        “別怕,有舅在呢!”

        “舅,你也要小心!”

        “沒事,你舅是誰?是刀客!”

        我舅爬過來緊緊抱住我,和我騎在一根粗壯的樹股上。我感到我舅的胳膊特別有力,背靠的胸膛也特別溫暖。

        我說:“舅,我不怕了?!?/p>

        我舅說:“好,不怕就好?!?/p>

        “舅,你還要唱戲?”

        “唱!”

        我舅刀客在我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然后沖對面樹上的我父懷德喊:“咱唱戲,娃想聽戲,你得給我接上! ”

        我父懷德回應:“你開口吧,我保證接上! ”

        于是,在遠處洪水張牙舞爪到來的時候,我舅和我父親騎坐在樹股上,對唱了一出精彩的《草坡面理》——

        我舅刀客:

        呔!孤拿好言相奉,你為何惡語傷孤?

        我父懷德:

        慢不說岳老爺罵爾,就是這匣中寶劍殺爾又有何妨?

        我舅刀客:

        岳飛休講大話,

        休賣浪言精神。

        孤比天邊明月,

        爾比井內(nèi)孤燈。

        麒麟怎比走獸,

        鳳凰怎比飛禽。

        草坡你我大交鋒,

        再看誰輸誰贏。

        我父懷德:

        爾比蛟龍出水,

        爺比當世英雄。

        雙手摘星換斗,

        能以伏虎斬龍。

        瑩火怎比明月,

        螳螂怎擋車輪。

        草坡你我大交鋒,

        殺爾風卷殘燈。

        ……

        這個晚上,我被我舅抱著,聽他與我父親唱戲。他呼出的氣息,把我的頭發(fā)吹得東倒西歪,然后又流瀉到我臉上。氣流裹挾著清脆的字音,如一枚枚金豆子從他口內(nèi)蹦出。我的頭,我的脖,我的臉,被金豆子擊打著。我想洪水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秦腔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黑夜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對黑夜和洪水的恐懼已被躁動代替,這躁動既是洪水帶給我的,也是黑夜帶給我的,但我知道真正讓我躁動的原因,一定是我舅和我父親的秦腔。

        狗日的秦腔!

        在我舅與我父親的秦腔聲中,我所依賴的大樹不再搖晃,我也漸漸平靜下來。一彎月兒升上來,像小船懸掛在夜空,使夜空顯得愈加湛藍。我平躺在我舅懷里仰望著夜空,平滑如鏡的夜空像被潑了一盆水,月兒與星開始暈化。我舅和我父親的秦腔聲,似乎越來越遠,變成一絲一絲的天籟。

        天終于亮了,當太陽從東山背后把熹微的光射向天幕時,我在我舅的懷中醒了。環(huán)顧四周洪水已經(jīng)消退,昨天下午還郁郁蔥蔥的龍河溝布滿淤泥,殘剩的黃水在淤泥與草木中流淌。樹木東倒西歪,有的葉子被洪水捋去,變成光禿禿的枝柯。草被泥糊了,從上游沖下來的死豬死雞也被泥糊了……

        可我父親呢?狼狗灰灰呢?對面的那棵洋槐樹呢?

        “都被水沖走了?!蔽揖苏f。

        “他不是和你唱戲嗎,咋叫水沖走了?”

        “洪水太猛了。”

        我吃驚地看著我舅,他不僅說話有氣無力,聲音沙啞,嘴角還掛著一道長長的血印子。他告訴我,我父親和灰灰被洪水沖走之后,他開始不斷地咳嗽,劇烈的咳嗽讓他流下了眼淚,混合著血沫子的唾沫噴了我一頭一臉!

        我嚇得大叫:“舅,你……”

        我舅沖我一笑,然后兩手一松,直直地從樹上掉了下去……

        后來我外爺來了,我母親米霞來了,撲鴿李村的人全來了。他們把我從樹上抱下來交給我母親,把我舅刀客從淤泥中背回村。可我非常奇怪,我外爺外婆,我母親米霞,還有我們撲鴿李全村人,他們明明知道我父親和灰灰被水沖走了,怎么就不去尋找一下呢?我感到好困,不知道是我母親溫暖的懷抱讓我犯困,還是我母親的眼淚讓我犯困,反正當她抱著我一步一步往塬上走時,我睡著了。

        這一場洪水只是穿龍河溝而過,龍河溝兩岸的塬上卻連一滴雨都沒下。土地依舊干爽平整,秦腔名家張建仁為他父親祝壽的大戲,這個晚上照常在許也莊子唱響。

        回到院里,我母親把我抱進房子,把門關(guān)嚴實,先把我放到炕上,然后她也上了炕,重新抱起我緊緊摟著。天快黑時,我母親把我的頭從她胳膊上挪下來,下地走出屋子,問我舅刀客:“哥,頭牯喂飽了?”

        “喂飽了。”我舅說。

        我外爺對我母親說:“好好歇息,看人都成啥樣了,還操心頭牯?!?/p>

        我母親說:“哥,把車套上?!?/p>

        我舅睜大眼睛:“套車弄啥?”

        “套上車,把爸和媽拉上,把嫂子和靈娃拉上,許也莊子看戲去! ”

        我外婆說:“霞,你瘋了,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叫我們看戲去?”

        我母親說:“媽,懷德接你們來,就是要你們看戲哩,你們要是不去,他知道了會罵我?!?/p>

        我外爺走過去,攙住我外婆的胳膊:“走,霞霞娃叫看戲去,咱就看戲去。刀客,套車!”

        我舅刀客忙去牽牛套車。

        “霞霞娃,你哩?我們看戲去了,你咋辦?”我外婆問。

        “我留下吧,娃乏了,還在炕上昏睡。我坐門墩上,能操心屋里娃的動靜,也能操心門外懷德的動靜,懷德要是回來了,我得給他開門?!?/p>

        我母親顯得特別平靜,平靜得讓我外婆止不住流下淚來。

        我外爺罵我外婆:“你哭啥哭,還不快上車?”

        ……

        灰灰回來了,狼狗灰灰回來了!先是坐在門墩上的我母親聽到我家大門被灰灰撓得喀喇喇響,接著灰灰嗚嗚的哀鳴從門縫傳進來?;一业陌Q讓我母親一下子從臺階上站起來,她去拉開大門門閂,將灰灰迎進大門來?;一乙灰娢夷赣H,就撲到我母親懷里,差點把我母親撲倒。我母親摟著灰灰,灰灰時而低沉地嗚咽,時而又一聲尖叫,不時伸出舌頭在我母親臉上、手上和身上舔著。

        我母親把灰灰領(lǐng)進屋,點亮油燈,灰灰看見屋角的一個黃銅臉盆,立即跑過去,把舌頭伸進臉盆喝水。我母親知道灰灰渴了餓了,她把手探進吊在空中的饃籠子里,取出兩個白蒸饃放到灰灰面前。

        可是灰灰不吃。

        我母親說:“灰灰,吃?!?/p>

        灰灰抬起臉看著我母親,嗚地低咽一聲。

        我母親說:“灰灰,這是白饃,專門給老人蒸的白饃,我也舍不得吃的。”

        灰灰還是不吃,只是抬起臉看著我母親。

        我母親說:“灰灰,快吃!吃了才有勁,領(lǐng)我找你姑父去。”

        灰灰嗚了一聲,這才低下頭,將面前的蒸饃咬了一口。

        等我舅和我外爺外婆他們看戲回來的時候,灰灰已經(jīng)吃飽喝足,看見我舅立即跑過去,端立起身子摟抱在一起。然后放開我舅,向大門口跑去,用爪子撓門,把門撓得喀喇喇響?;一铱次揖苏局磩樱屯V箵祥T,跑過來銜住我舅的褲腿,撕扯著把我舅往大門口拉。

        我外爺說:“刀客,套車!”

        我舅說:“套車?”

        “去把懷德接回來!”

        “把懷德接回來?”

        “跟上灰灰。”

        “哎?!?/p>

        我舅走進牛圈,把剛卸下的我家牛,又拉出來重新套進車轅。

        我母親折回屋里,把吊在半空的饃籠子取下來,將半籠白蒸饃倒進口袋放到牛車上,又取出一床新被褥鋪到車廂里。

        三天之后,午夜時分,我外爺咳醒了,感到氣不順,開始在炕頭摸索他的旱煙袋。他每次都是因氣不順咳嗽,每次一咳嗽就要抽煙。我外婆受不了我外爺?shù)暮禑煟彝鉅旤c上煙美美地抽上幾口就氣順了,也不咳嗽了,卻惹得我外婆又咳嗽。所以,我外爺抽煙時總要躲開我外婆,這一次也不例外。找到旱煙袋之后,他從炕上爬起來,到院子里去抽煙,一袋煙抽完果然不咳嗽了,卻也沒有了睡意。他把煙袋別在腰里,靜靜地在院子里站著。月色朦朧,看到牛圈里空空如也,他緩緩地進去,把手伸進牛槽,抓起一把牛吃剩的碎草。碎草是用鍘刀鍘碎的麥秸,原本被清水濡得濕潤柔軟,但牛幾天沒有上槽了,碎草干巴巴的有些扎手。他隨手將碎草丟進牛槽,卻無意中碰倒靠在槽沿上的一把鐵锨。他將鐵锨扶起來,雙手捉住锨把掂了掂。锨刃鋒利,在月色中閃著寒光,他看著鋒利的鐵锨,不由自主地贊嘆:“真是個好勞力!”然后扛起鐵锨,拉開大門走出院子。

        我母親悄悄跟在我外爺后邊。其實,我外爺發(fā)出第一聲咳嗽時,我母親就醒了,或者說這幾天她就沒有睡覺,即使看上去睡著了,也是處于半醒半睡狀態(tài)。我外爺?shù)皆鹤永锍闊?,我母親就在上房門口看著,我外爺扛起鐵锨出門后,她便遠遠跟了去。

        走到村頭,我母親看到我外爺拐向通往龍河溝的小路,她不知道大晚上的,我外爺去那溝里干什么。她想長長地喊一聲爸,卻不知怎么了,最終沒有喊出來。

        我出得山門將兒望,

        望兒不見自思量。

        漢高祖當年把業(yè)創(chuàng),

        他憑的韓信和張良……

        一陣秦腔聲傳來,是我外爺在唱,蒼老、沙啞、滄桑,像一段長長的筋繩拖在身后,彎曲在通往龍河溝的小路上。牛皮擰成的筋繩年代久遠,疙疙瘩瘩泛著幽幽的紅光。我外爺?shù)穆曇粝r,站在村頭的我母親,流下了長長的眼淚。

        當牛車重新出現(xiàn),我母親看著牛車向自己走來時,她依舊站著未動,只是給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用吐了唾沫的雙手將風吹亂的頭發(fā)抿平。

        牛車在我母親跟前停住,我舅刀客從車上跳下來,狼狗灰灰也跳下來,靜靜地守在我母親旁邊。

        “懷德回來了?”

        “米霞,你站了一晚上?”

        “哪找到的?”

        “華州,渭河灘,多虧了灰灰?!?/p>

        “狗東西,浪了個遠?!?/p>

        “再遠也找回來了,找回來就好?!?/p>

        “扶起他來,我背上!”

        “沉著哩,哥背,哥替你背?!?/p>

        “我背,他抱過我,不知抱了多少回,今兒我就要背著他?!?/p>

        我舅拗不過我母親,只得把我父親用被褥裹好,又用繩子捆了幾道,然后把我父親從車廂里扶起來,抱著放到我母親背上。

        “懷德,走,我送你上路!”我母親說,然后背著我父親往龍河溝走去。

        我舅急了,在后邊喊:“米霞,米霞,你不回家,往哪里走?”

        我母親不回答,背著我父親只管往溝里走。

        龍河溝底,我外爺把鐵锨插在一堆新翻起的泥土上,他蹲在泥土旁抽煙,面前是已經(jīng)挖好的墓坑。

        我母親把我父親背過去,在我外爺?shù)膸椭?,讓我父親展展地躺到墓坑里。我舅傻子一樣站著不動,直到我母親拿起鐵锨,要把第一锨土填進墓坑時,他才發(fā)作了:“棺木哩,壽衣哩?這草草的不行!”我舅跳著腳,沖我外爺喊,沖我母親喊。

        我母親說:“人死了,氣化清風肉化泥,棺木沒用,壽衣沒用?!?/p>

        我外爺說:“刀客,埋人!”

        我舅說“我不”,嗚哇嗚哇哭起來。

        我母親鏟起一锨土,揚起來撒到我父親身上,然后把锨塞到我舅手里:“哥,我累了,你替我把懷德埋好?!蔽揖藦奈夷赣H手里接過鐵锨,瘋了似的把面前的新土鏟起來,一锨一锨投進墓坑……

        黎明時分,撲鴿李村起早的人聽到村東龍河溝里,有鐵豌豆張建仁唱秦腔的吼聲——

        你我兩家自八盤山大戰(zhàn),

        愛華山面理,

        殺的孤家落落大敗。

        孤家聞言心中膽怯,

        差去從人押了二十四鍋紫衣金幣,

        心想以賄賂求和,

        將軍聞言心傲如尊,

        拷打來人,

        以在來人臉上刻字,

        項上戴牌,

        捎言代語,

        叫罵孤家是何道理?

        豈不知天尊地卑,

        人尊獸卑,

        爾等作亂,

        反我中原,

        欺壓我國百姓,

        捋奪我國財物,

        汝居上而天居下,

        汝禽獸而人尊卑,

        我國三尺孩童懷恨在心。

        戰(zhàn)則戰(zhàn),

        岳老爺何受兒汝羊之賄賂乎!

        ……

        自打埋葬了我父懷德,直到幾年后我母親因思念我父親抑郁而死,將我父親的骨骸從溝底遷到塬上與我母親一同合葬,龍河溝再未發(fā)過大洪水,否則我父親的墳頭早被抹平了。

        我母親去世后,我舅刀客帶我去了西安市,通過他的一個朋友,把我送進一所學校讀書。他說:“我娃可憐,爸歿了,媽歿了,舅不能不管。”從此,我離開了撲鴿李村,為了實現(xiàn)我舅期望的“有出息”,我從念書到工作到成家立業(yè),一直在外打拼并扎根。其間只回來過兩次,一次是我妗子去世,一次是我舅刀客去世。兩次回馬額參加他們的葬禮,順便回撲鴿李村給我父母上了上墳。

        早此前,我外爺外婆去世,我都眼巴巴未能回來,被運動阻隔在外,想回去也不敢回去。但龍河溝繁盛的果實我從沒忘記,張建仁的《草坡面理》我從沒忘記,尤其是發(fā)大洪水的那個晚上,我舅刀客和我父懷德的對唱,迄今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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