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娟

老人

他的孤獨是暮色中一塊隱忍的鐵

比冬天更冷

比巖石更硬

一日比一日更深

每當(dāng)暮色漸晚，孤身一人

他的童年，他的玩伴

他的妻子，他的母親

他成群結(jié)隊的兒孫

重又回來

敲響他體內(nèi)余音繚繞的大鐘

男人們

我還見過一些孤獨的人

他們呼吸，散發(fā)柏樹或松枝的芳香

他們談話，峽谷立即回響

他們矯健，混同麂子豹子

優(yōu)美的身影被陽光打在山巖

如今他們老了

依然像一群不肯降服的老虎

盤踞在自己的山頭

寂靜無聲時回首深深愛過和被愛的一生

女人

她的孤獨是一面小鏡子后所有的荒蕪，

是一只童年丟失的兔子，

是一把木梳歷經(jīng)的紋路，

是一副銀耳環(huán)消磨的光澤，

是一簇蕨芨濃烈的氣息，

是一只口弦彈出的全部，

是她終于承認(rèn)，

非得時間和世事才能徹底把一個女人打開。

石頭

它的孤獨來自短暫的一眼

萬分之一秒對她的認(rèn)定

從她出生即被深愛，

自孩童到少女到白發(fā)蒼蒼的老婦

“她那般光彩照人！”

多少年過去，

注視她的女兒，女兒的女兒

她的影子依然閃現(xiàn)

一塊石頭的深深孤獨，

在于它永遠(yuǎn)活著

愛的人卻如一縷閃電轉(zhuǎn)瞬即逝

村莊

她一直豐盈、圓潤

內(nèi)心過于強大

允許人們?nèi)∽咚?/p>

成群結(jié)隊地離開

她深知那些厭倦的充滿憂愁的人們，

始終要回到心愛的土地

在他們淚流滿面出現(xiàn)之前，

她偶爾還是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孤獨

酒鬼

關(guān)于核桃樹上的風(fēng)

與孩子們的秘密

沒有誰比他知道得更多

他的快樂直接、熱烈

孤獨更加顯而易見

多少年來沒有人懂

您知道，在我們的村莊

誰也無法不原諒一個粗魯卻善良的酒鬼

只要他趔趄的腳步

別驚動了深夜熟睡中的我們的老母親！

孩子

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一定要回到這里

——陽光跳躍、馬鈴薯滾動

母語如蜜汁處處流淌的山岡

當(dāng)我五歲，面對夜色緩緩落下

第一次感到莫名孤獨

之后長長的一生注定如此

別的什么無法慰藉，除非這里。

藍(lán)色小花

一朵藍(lán)色小花悄悄踮起腳尖

渴望別在一位女孩的發(fā)梢或帽檐

隨她蹦跳，哼上小曲

穿過林蔭大道，到河的對面去

傾盡所有力量！

它要開出某一瞬最出眾的藍(lán)

幾乎尖叫——

當(dāng)粉紅色的手指就要觸碰到它腰身

“到河的對面去！”

“到河的對面去！”

如果不是女孩和玩伴嬉戲、一閃而過

幾乎成全了那個孤獨而瘋狂的念頭

離去的人

這個一無所有的人

死亡也不能令他絲毫震顫

他高大魁梧的身體

曾扛過泥巴、樹木、石塊、名聲、財富

……

以及其他許多東西

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

減少越多越令他強大

而除了孤獨和疾病

再沒有什么可以減少

于是他毫無懼怕地度過了驕傲的一生

風(fēng)

臨睡前，一位忠實的小伙伴

捎來這封信

“和你們一起離開藍(lán)色小花、綠色林蔭后，

我爬上了高高的核桃樹，

落在傍晚的屋檐下，

又跳進(jìn)火塘的火苗里，

你們卻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我！”

“你們有你們的母親，我也有我的

而我的母親，正忙著吹走更多的孤獨。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