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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駱駝

        2019-11-13 09:26:34王松
        四川文學 2019年8期
        關鍵詞:輪椅

        □文/王松

        1

        顧莎早晨醒來時,愣了愣,不知是不是晚了。房間里漆黑一團,但這漆黑也許是因為拉著厚厚的窗簾。顧莎睡覺不習慣拉窗簾,這會讓她失去時間概念,這種感覺就像坐在云端的飛機上,沒有參照物,也就無法確定位置。但芳媽不是這樣,芳媽無論白天還是晚上,睡覺必須把窗簾拉得嚴嚴的。不過芳媽的這個習慣在家里還行,到醫(yī)院就不行了。上次在醫(yī)院,雖然顧莎費了很大勁,陪了很多笑臉,且跟人家反復強調(diào),錢不是問題,最后才總算安排了一個單人病房,但小護士還是對芳媽這樣整天拉著窗簾有意見。倒不是光線太暗,不方便輸液或別的操作,光線暗可以開燈,可大白天拉著窗簾,搞得像個黑洞,再清爽的病房也會讓人覺著邋遢。但芳媽一向是個固執(zhí)的人,她的固執(zhí)不表現(xiàn)在嘴上。小護士每次提意見,她都很認真地聽,也頻頻點頭,似乎這些意見都聽懂了,也接受??纱昂熢摾€是照樣拉著,就算小護士給拉開了,前腳走,她寧愿自己下床,搖著輪椅過去,也要把窗簾再重新拉上。

        顧莎抓過床頭的手機看了看,嚇了一跳。昨晚把手機鬧鐘設置在6點,可手機竟然沒響。這時已經(jīng)6點半了。心里一下有些來氣,這就是拉著窗簾的結果,否則即使手機不響,窗子外面亮了,也不會睡過頭。接著就發(fā)現(xiàn),芳媽已經(jīng)起了,正搖著輪椅不慌不忙地收拾自己的行李。顧莎的行李倒不用收拾,從家里帶來的行李箱,基本沒動。

        顧莎起來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對芳媽說,半小時后出發(fā)。

        芳媽沒回頭,也沒應聲,搖著輪椅進衛(wèi)生間了。芳媽還能站,只是走路費勁,平時行動要靠輪椅。但去衛(wèi)生間從來不用任何人幫忙,連護工也不用,每次還要把門鎖上。護工為這事在電話里跟顧莎說了幾次,萬一她在衛(wèi)生間里摔了怎么辦,責任就很難說清楚了。不過顧莎觀察過,芳媽用衛(wèi)生間,從輪椅坐到馬桶上,竟然有自己的一套動作,不僅靈活,也很熟練。關鍵是芳媽的固執(zhí),顧莎知道,跟她說也是白說,也就懶怠說了。

        顧莎用最快的速度把東西收拾好。這時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芳媽搖著輪椅出來。顧莎進去匆匆洗漱了一下。她這些年沒有化妝的習慣,在高校工作,女老師不允許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就一直素面。這時手機響了,是芳媽的手機。顧莎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芳媽剛把手機掛掉,一邊朝門口搖著輪椅說,他來了,下樓吧。

        說著,已經(jīng)開門出去了。

        顧莎拉著兩個四輪行李箱出來。剛到電梯口,電梯門開了,郁叔從電梯里出來,先把芳媽的輪椅推進電梯,又來幫顧莎把兩個行李箱弄進去。郁叔叫郁書田,是芳媽在醫(yī)院的同事。雖然是1939年生人,按說比芳媽還大一歲,可看著比芳媽年輕。其實也不是年輕,主要是強壯,男人一強壯就顯得很有活力。不過郁叔曾偷偷對顧莎說,你芳媽是這幾年病了,一下子就顯老了,你別不愛聽,她年輕時,可比你漂亮。

        郁叔的奔馳車就停在樓下的花壇旁邊,這輛車是紅色的。當初郁叔有一輛黑色的奧迪A4。芳媽只隨口說了一句,奧迪的車頂矮,坐在里面不舒服。沒過多久,郁叔就換了這輛奔馳。郁叔換車時曾問過芳媽,什么顏色好?芳媽又隨口說,還是紅色好看。于是郁叔就買了這款紅色的奔馳。按說郁叔雖然只是個普通的胸內(nèi)科主任,可現(xiàn)在的主任醫(yī)生收入都很可觀,郁叔卻不知怎么回事,經(jīng)濟上好像并不寬裕。后來顧莎才聽說,郁叔為了買這輛紅色的奔馳車,把一套住了二十幾年的三居室賣了,換了一套小兩居,而且地方也偏遠了。

        顧莎在車上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女兒馬上要高考了,正在最后沖刺。但顧莎沒直接打給女兒,打的是丁睿的手機。丁睿果然在家,正給女兒做早餐。他在電話里樂呵呵地說,放心吧,女兒狀態(tài)很好,昨天??冀Y果出來了,還是中等偏上,成績很穩(wěn)定,一會兒吃完早飯就去學校。顧莎這才放心了。掛斷電話,又看了看手表。從芳媽這里到機場,開車一般要一小時。但這時正是早高峰,時間就不敢保證了。郁叔雖是80歲的人了,開車不僅技術好,路也熟,遇到堵車就鉆胡同,走小街,這樣就還是按預定時間趕到了機場。

        剛才從家里出來時,郁叔已把芳媽的輪椅留下了。這時,他先從后備廂里拎下兩個行李箱,又拿出一個折疊式的輪椅。這種輪椅跟芳媽在家里用的不太一樣,嚴格地說,應該叫病理車,打開后,病人坐上去能當輪椅用,后面有兩個扶手,也可以推著走。郁叔打開病理車,扶著芳媽坐上去,又看看她問,你們兩人行嗎?我在機場買機票,現(xiàn)在還來得及。

        芳媽說,你回吧。

        說完習慣性地用兩手轉了一下車輪。但這是病理車,轉著有些費勁。

        郁叔嘆口氣,回頭對顧莎說,你等一下,我去存車。

        說完,就開著車轉下彎道,去地下停車場了。

        芳媽搖著輪椅,徑直朝航站樓走去。顧莎趕緊拉著兩個行李箱追過來說,先等一下,等等郁叔。芳媽好像沒聽見,繼續(xù)往里走。進了航站樓的門口是一個下坡,芳媽干脆不用搖了,讓輪椅自己溜下去。顧莎手忙腳亂地顧著兩個箱子,好容易追上芳媽,一把拉住她的輪椅,但另一個箱子又跑了,連忙又去抓那個箱子。等拖回來時,芳媽已經(jīng)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了。這一下顧莎真急了,撲過來抓住輪椅的扶手說,你就不能等等嗎?

        芳媽慢慢回過頭,看看顧莎。

        顧莎說,一會兒郁叔來了,去哪兒找咱?

        芳媽說,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讓他回去。

        顧莎說,可他不是沒回去嗎?

        顧莎的這句話已經(jīng)沖出了嗓子眼兒,可到了嘴里,還是竭力又把聲音壓了壓。她知道,這是在機場,不是在家里。前一天晚上,郁叔就在電話里跟她說了,芳媽是你母親,這些年了,她的脾氣你知道,這次出去,盡量別拗著她,她現(xiàn)在這脾氣,也是讓病磨的。

        但顧莎的心里明白,母親這樣,還不僅是病的事。

        顧莎把兩個行李箱攏在一起,推到旁邊一個不礙事的地方,又把芳媽的輪椅推過來。這時郁叔滿頭大汗地來了。郁叔沖顧莎做了個手勢,就推著兩個箱子朝值機柜臺那邊走。

        辦好登機手續(xù),行李也托運了,顧莎的手里只剩了一個背囊,一個提袋。背囊里是自己手使的東西,提袋里裝的是芳媽隨身用的東西。郁叔推著芳媽的輪椅,一直送到機場安檢入口,又拿出幾塊巧克力,放到顧莎拎著的提袋里,說,她如果又低血糖了,就給她吃一塊。說完,拍了拍芳媽的肩膀,又沖顧莎說,如果有事,可以隨時——說著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就轉身走了。

        芳媽突然叫了一聲,等等。

        郁叔站住了,慢慢轉過身。

        芳媽說,你,注意身體。

        郁叔有些奇怪地看看芳媽。

        芳媽又朝他看了一眼,就搖著輪椅朝安檢口里去了。

        2

        顧莎5歲時,把母親叫芳姨。顧莎是在姥爺家長大的。姥爺家在天津,在顧莎的記憶里,是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一個宿舍大院,院里有幾棟青灰色的宿舍樓,種滿高大的白楊樹,到了夏天,繁茂的枝葉遮天蔽日,很涼快。顧莎第一次見母親是在一個下午,當時姥姥正開會,讓局里的一個同事去幼兒園把她接回來。一進家,看到一個年輕的漂亮女人,好像從沒見過。替姥姥接顧莎的是一個50多歲的女人,姓陳,顧莎平時叫陳姥姥。陳姥姥一見這個漂亮阿姨,叫了一聲,小芳啊,你回來了?顧莎在幼兒園,很懂禮貌,見了年輕的女人就叫阿姨,又聽陳姥姥叫她小芳,就懂事地也叫了一聲,芳姨。陳姥姥一聽就笑了,說,怎么叫芳姨,這是你媽??!但顧莎已經(jīng)叫了芳姨,好像改不過口,這以后就叫芳媽媽。

        再后來,就叫成了芳媽。

        芳媽那次回來,只住了幾天就走了。走的時候,抱住顧莎哭了,但顧莎沒哭。顧莎也不明白,芳媽為什么要哭。顧莎只聽說,芳媽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工作,那里到處是沙漠和戈壁。至于沙漠和戈壁是什么,顧莎就不知道了。當時芳媽抱著她,只喃喃地重復一句話,等著媽媽,等著媽媽,媽媽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果然,到顧莎上小學時,芳媽就回來了。芳媽是帶著很多東西回來的,看樣子真的不走了。芳媽一見顧莎就抱著她,一邊親一邊說,這次芳媽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但當時,顧莎問了芳媽一句話,這也是她唯一的一次這樣問,后來再也沒問過。

        她問,爸爸呢?

        其實這個問題一直讓顧莎奇怪。從在幼兒園時就一直是這樣,每到下午,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來接,或者是爸爸,唯獨她,只有姥姥和姥爺?,F(xiàn)在芳媽回來了,可是爸爸為什么沒回來呢?當時顧莎這樣問了,芳媽的臉上本來掛著淚,可這淚在臉上正流著,一下就停住了。芳媽慢慢回過頭,看看姥姥,又看看姥爺。姥爺沒說話,只搖頭嘆了口氣,就轉身回書房去了。這天夜里,顧莎聽見芳媽和姥爺在書房里說話,聲音很大,后來好像還吵起來了。當時芳媽好像說了一句,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我既然已這樣決定,就不后悔,以后的事,我自己會盡快想辦法。說完,姥爺書房的門砰地一響,接著就是一陣噔噔的腳步聲。

        果然,幾天以后,芳媽就從姥爺家搬出去了。再后來,把顧莎也接走了。

        飛機在云層的上面飛著,像漂浮在一團一團的泡沫上。

        顧莎的耳膜很敏感,飛機的飛行高度稍有變化就會覺出來。這時已經(jīng)感覺到,飛機開始下降了。偏遠的航線就是這樣,由于乘客少,航班一般不會直飛,都要在中途經(jīng)?;蜣D機。但經(jīng)停和轉機還不是一回事。經(jīng)停只是停一下,中途過站的乘客下去一下再上來,帶上在這里登機的乘客,就可以繼續(xù)飛往目的地。轉機就不行了,要正式下飛機,提出行李,然后再重新辦理另一架航班的登機手續(xù)。這就有一個問題,倘前一次航班延誤了,這轉機的后一次航班也許就趕不上了。況且顧莎還要照顧坐輪椅的芳媽,如果再去提行李,重新辦登機,就太麻煩了。所以顧莎特意選了這個航班,中途只在清陽經(jīng)停一下。

        芳媽坐在旁邊靠走道的座位,這樣上下輪椅可以方便一些。這時她歪在座位上,閉著眼,似乎在打瞌睡。在顧莎的記憶里,芳媽一向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似乎從沒說過累。直到60多歲了,還能一天做兩臺手術。可是5年前突然中風了,幸好在醫(yī)院工作,雖有顱內(nèi)出血,但發(fā)現(xiàn)及時,搶救也及時。不過這以后,精神就遠不如從前了,經(jīng)常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性格也像變了個人,平時沉默寡言,即使坐在輪椅上,也總閉著眼,不知是在瞌睡,還是在想什么事。這時機艙里已在廣播,繼續(xù)飛往目的地的乘客請帶上隨身的貴重物品下飛機,在候機廳休息大約半小時,再重新登機就可以繼續(xù)飛往最后的目的地。

        飛機落地,停穩(wěn),顧莎帶了隨身的背囊和提袋,用輪椅推著芳媽下了飛機。走在廊橋上時,手機響了。顧莎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云姨。想了想,把電話按掉了。

        清陽是個中型城市,機場很小。來到航站樓,中途過站的乘客已經(jīng)很少了。顧莎把芳媽的輪椅推到一個角落。本來覺得這里清靜,不料剛把輪椅停下,就聽旁邊的一對年輕人在大聲說話。說話的是個女孩兒,挺漂亮,兩個眼角尖尖的,還有些微微上翹,說話的聲音也好聽,是標準的普通話。她好像在埋怨那個男孩兒,無論做什么事,從來不和她商量。又說,為什么這么大的事,直到臨近才告訴她,讓她措手不及。這女孩兒一邊說著,臉漲得通紅,一只手伸出來,不停地在男孩兒的面前翻來翻去,看樣子很生氣。男孩兒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似乎沒用梳子梳過,只用手隨便抓了抓。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框不大,鏡片是樹脂的,但看得出度數(shù)很深。他拿著手機,一直低頭在專心致志地看著,一聲不吭。顧莎看見了,他好像在看一篇什么文章。女孩兒這樣說著好像終于忍不住了,一把奪過他的手機。她顯然是想把這個手機摔到地上,但手揚起來的一瞬,男孩兒抬頭看看她。女孩兒立刻遲疑了,愣了愣,手一下子落下來,把手機往男孩兒的懷里一扔就坐在旁邊,用手捂住臉一下一下地喘氣,看樣子是哭了。顧莎在飛機上就注意到了這對年輕人。芳媽有輪椅,辦登機時,顧莎特意要了經(jīng)濟艙第一排的座位,這樣空間可以大一些。這對年輕人是坐在第二排,在顧莎的側后面。機艙提供餐飲時,這女孩兒不吃,也不喝,一直抱著自己的一個精致的小包包,歪著頭坐在座位上。男孩兒勸她,如果不吃東西,就喝一點礦泉水。女孩兒聲音很大地說,不喝!不喝!我什么也不想喝!這才引起顧莎的注意,回頭朝他們看了看。男孩兒的食欲似乎很好,也許是賭氣,一下子把自己和女孩兒的兩份快餐都吃了。顧莎看著他們,心里覺得好笑。她看出來,這女孩兒懷里抱的是個“香奈爾”的小包包。這種奢侈品牌的“小香包兒”,價格可想而知。又想,現(xiàn)在的女孩兒都是這種脾氣,也難為這些男孩子了。

        這時,男孩兒懷里的手機響了。男孩兒立刻拿起手機接聽電話。顧莎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給云姨回電話。于是對芳媽說,去一下洗手間,就起身匆匆朝前面走去。

        顧莎來到一個拐角,回頭瞥一眼,確信看不到芳媽了,才拿出手機。云姨在電話里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是一種濕潤的平靜,像溪水流到石頭上的聲音。顧莎一直感到奇怪,云姨在戈壁灘那樣干燥的地方,聲音怎么會這樣濕潤。云姨在電話里說,我正擔心呢,算時間,你們該到清陽了,剛才打電話,也通了,說明你們確實已經(jīng)落地,可你沒接電話,沒事吧?

        顧莎說,您放心吧,沒事,飛機也沒延誤,剛才問過了,四點四十分,準時到。

        云姨似乎松了口氣,說,延誤也沒關系,不用急,大不了我等一會兒,沒事的。

        顧莎想說謝謝,但話到嘴邊,只說了一句,您不用到機場太早。

        就把電話掛了。

        顧莎回來時,遠遠看見芳媽正朝這邊看著,似乎在審視。顧莎感到不太自在,心里也有些搓火。但來到近前,還是竭力把火往下壓了壓。

        芳媽盯著她,問,你剛才,去哪兒了?

        顧莎覺得,這個問題沒必要回答。但還是把兩手來回抹了一下,似乎剛洗過手,嘴上說,這種小機場的條件就是不行,洗手間連抽紙也沒有。

        芳媽沒說話,仍然一下一下地看著顧莎。

        顧莎讓芳媽看得更不自在了,扭身坐在旁邊。

        芳媽又問,剛才下飛機時,誰給你打電話了?

        顧莎歪過頭,很認真地看看芳媽。她想說,我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誰給我打電話,還有必要都向您匯報嗎?但這話還是沒說出來。只看了一眼芳媽,沒吭聲。

        芳媽問,你剛才,是去給吳云打電話了?

        又問,下飛機時,是她來的電話?

        顧莎沒直接回答,說,我現(xiàn)在想知道的是,到了那邊下飛機,您打算怎么辦?

        芳媽平靜地說,搭出租車,去市里的酒店。

        顧莎問,然后呢?

        芳媽說,明天包一輛車,去礦區(qū)。

        顧莎說,您當年在那邊工作過,應該比我清楚,礦區(qū)是包輛車就能進去的嗎?

        芳媽閉上眼,不說話了。

        這時登機口在廣播,讓過站的乘客登機。

        顧莎推起芳媽的輪椅,朝登機口走去。

        3

        顧莎沒見過云姨。雖然芳媽從沒說過,但顧莎猜測,芳媽應該也沒見過。

        顧莎知道有云姨這個人是在高中畢業(yè)時,正準備高考。當時因為一件偶然的事,那天下午,顧莎去醫(yī)院給芳媽送巧克力。芳媽經(jīng)常低血糖,據(jù)她自己說,是家族遺傳,當初她母親,也就是顧莎的姥姥也是這樣。所以每次有手術,倘趕在吃飯時間,別的醫(yī)生護士可以堅持一下,芳媽不行,上手術臺時總要帶幾塊巧克力。那天是把巧克力忘在了家里,顧莎發(fā)現(xiàn)了,就趕緊給送到醫(yī)院來。一進醫(yī)院大門,收發(fā)室的曹大爺知道她是顧芳主任的女兒,就出來叫住她,說又有顧主任的匯款單。當時顧莎感覺到了,曹大爺?shù)难凵裼行┊悩?。接過匯款單一看,果然嚇了一跳,這竟然是一張2萬元的匯款單。在20世紀90年代初,2萬元還是一筆巨款。其實在此之前,顧莎就知道,這些年每到月初,都會有人給芳媽寄錢來。以往也有這樣的時候,顧莎偶爾來醫(yī)院,收發(fā)室的曹大爺有匯款單就隨手交給她,但一般都是一百元左右。顧莎每次拿了匯款單,回去交給芳媽,從不問這是誰寄來的。芳媽也不說,似乎這是個不言而喻的事。當然,也的確不言而喻。匯款單上有詳細的匯款人姓名地址,從地址看,這錢顯然是來自戈壁灘的深處,匯款人的名字叫潘大興。盡管芳媽從沒提過潘大興這個人,但顧莎還記得,芳媽當年也曾在戈壁灘上工作過,后來回來了,那么留在戈壁灘上的人可能是誰,也就不言而喻了。顧莎只在很小的時候問過芳媽一次,爸爸在哪兒。后來就再也不問了。不是她不想問,也不是芳媽不準她問,退一步說,就算芳媽真的不準她問,如果她想問也照樣可以問。她只是從芳媽和姥爺?shù)年P系感覺到,這應該是一件一兩句話很難說清楚的事,既然很難說清楚,也就干脆不讓芳媽說了。后來,顧莎偶然聽姥姥在單位的同事陳姥姥說,自己小的時候曾叫潘莎,叫顧莎是隨了芳媽的姓,也是后來才改的。但陳姥姥當時是說漏了嘴,顧莎再追問,陳姥姥就死活不肯再說了。

        這以后,顧莎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但這一次,顧莎在把這張2萬元的匯款單交給芳媽之前,還是偷偷做了一件事。她按這匯款單上留的地址,給那邊的“114查號臺”打了一個電話。這個叫潘大興的匯款人留的是一個職業(yè)技術學校的地址。顧莎通過“114查號臺”,找到這個學校的電話號碼,就給這個叫潘大興的人打過去。但對方接電話的人說,學校是這個學校,不過沒有潘大興這么個人。顧莎一聽就奇怪了,說不對啊,這個匯款單上留的地址,就是這個學校,匯款人也確實寫的是潘大興,怎么會沒有這個人呢?顧莎一說匯款的事,對方問,你是哪兒?

        顧莎說,這是天津的長途電話。

        對方立刻說,你等一下。

        一會兒,電話里換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你要找潘大興?

        顧莎說,是。

        這女人問,你有什么事?

        這時,顧莎已經(jīng)徹底糊涂了。聽這個女人的口氣,她應該知道潘大興。可剛才接電話的人說,這個學校沒有潘大興這個人,那現(xiàn)在的這女人又是誰呢?但顧莎的反應也很快,她沒再追問這女人是誰,而是先告訴對方,自己叫顧莎。

        對方一聽哦了一聲。顯然,她知道顧莎這個名字。

        顧莎又說,潘大興這次匯的2萬元,我收到了。

        對方又哦了一聲。

        顧莎這才問,您不會,就是潘大興吧?

        顧莎是故意這樣問的。她當然知道,這女人不可能是潘大興。

        果然,對方說,我叫吳云。

        顧莎又問,這次,潘大興怎么寄這么多錢?

        吳云說,哦,潘老師說,你今年高中畢業(yè),應該上大學了。

        顧莎聽了喉嚨一熱,哽了一下。她意識到,自己這些年的猜測,終于得到印證了。她現(xiàn)在總算知道,這個這些年一直寄錢,叫潘大興的人到底是誰了。她本來還想再問一問關于潘大興的情況,或者,如果方便的話,跟他通一下電話。但吳云似乎還有事,只在電話里說了一句,讓顧莎認真準備功課,爭取考一個好學校,就把電話匆匆掛了。

        這次和云姨通電話,盡管顧莎沒問,云姨也沒說,但顧莎明白了,也許是潘大興工作忙,走不開,這些年,一直都是云姨在替他往這邊寄錢,所以留的才是這個學校的地址。

        這以后,顧莎過了很長時間才知道,其實芳媽早已知道吳云。顧莎想,芳媽知道吳云,應該有幾種可能。首先,芳媽畢竟在那邊工作過,對那邊的情況知道一些。雖然顧莎跟吳云通電話時,從聲音判斷,她當時應該只有三十多歲,如果這樣算,芳媽當年在那邊工作時,這個叫吳云的女人應該還沒去。當然,這里還有一個原因,顧莎聽出吳云說話好像是江浙一帶的口音,這就說明,她應該也是調(diào)到那邊去工作的;不過芳媽還是能大致猜出,吳云在那邊跟潘大興是什么關系。此外還有一種可能,或許芳媽也已給那邊打過電話。當然,如果芳媽打電話,就不會先按匯款單上的地址查電話號碼了,她應該有別的辦法。不過不管怎么說,顧莎感覺到了,雖然芳媽已知道那邊有吳云這個人,也從來沒提起過,但顯然,她對這個女人很反感。說反感似乎還不太準確,應該是有些本能的抵觸。

        也正因如此,這次顧莎并沒告訴芳媽,到了那邊,云姨會在機場接機。顧莎沒告訴芳媽,是不想再讓她生氣。這個春天,芳媽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本來這些年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雖然肢體有些障礙,行動相對遲緩,但思維仍很敏捷,反應也好像比過去更快了。可今年一開春又出了問題,據(jù)芳媽自己說,先有些頭暈,接著又感到半身麻木。去醫(yī)院看了,大夫說,從核磁的片子看,是又有腔梗。這個堵塞本來不太嚴重,但對于顧芳主任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畢竟患過腦出血,這就雪上加霜了。果然,這次腔梗之后,芳媽就基本只能靠輪椅了,精神也明顯大不如前,經(jīng)常說著話就睡著了。就在一個月前的一個上午,顧莎正在學校給學生上課。本來學校有規(guī)定,上課時間,無論教師還是學生,都要把手機關掉。但顧莎對學院領導說,母親有病,且跟前只有護工照顧,說不準哪一會兒就會出狀況。學院領導這才特批,準許她上課時開著手機。果然,一個上午,顧莎正講課,電話就突然打進來。當時顧莎一看是芳媽護工的電話,心里立刻一緊。她知道,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護工不會在這個時候來電話。她顧不上跟底下的學生解釋,趕緊拿起手機。護工在電話里說,芳媽突然昏迷了,她已按顧莎事先交代的,叫了120救護車,把芳媽送到了醫(yī)院。她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要見家屬,讓顧莎趕緊過去。顧莎一聽,不等下課就趕緊來到醫(yī)院。芳媽這次又是血管堵了,但堵的不是腦血管,而是心血管。醫(yī)生說,幸好來得及時,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但后面的情況不好說。顧莎明白,如果這次是心血管,那芳媽的麻煩就大了,于是索性跟學校請了假。

        芳媽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總算回家了。但讓顧莎沒想到的是,芳媽回家?guī)滋煲院螅粋€下午,突然給顧莎打來電話,當時顧莎正在系里開會。芳媽在電話里說,有個事,想跟顧莎說一下。她說的不是跟顧莎商量一下,而是要跟她說一下,這說明,她已經(jīng)決定了。顧莎問,很急嗎?芳媽說,說急也不急。顧莎說,如果不急,就晚上再說,正開會。

        芳媽立刻說,說不急,也急。

        顧莎只好說,那您就說吧。

        芳媽說,我想,回去看看。

        顧莎問,回哪兒?

        芳媽說,礦區(qū)。

        顧莎明白了。芳媽說過,她當年在戈壁灘上工作的那個地方,叫“礦區(qū)”。其實當?shù)夭]有礦,只是這樣的叫法。顧莎想不出來,芳媽在這個時候,怎么會突然想起要去那個地方。但她知道芳媽的脾氣,如果她說什么事,尤其是決定要做什么,一定是經(jīng)過認真考慮的。而且自從她生病以后,也許是腦血管病變的緣故,變得更固執(zhí)了。

        于是想了想,問,您覺得,您的身體允許嗎?

        芳媽說,沒什么不允許。

        顧莎只好說,好吧。

        4

        乘客都已登機了。

        剛才在清陽下了一些乘客,又上了一些新乘客。但下的比上的多,機艙里的乘客就更顯得稀稀落落。這時機艙的艙門已經(jīng)關閉,但還沒有要起飛的意思。幾個空姐面帶微笑地托著小盤子走來走去,用紙杯給乘客送礦泉水。顧莎知道,這是航空公司慣用的伎倆。按有關規(guī)定,如果不是特殊原因,航班延誤達到一定時限,乘客可以提出索賠。于是有的航空公司就想出這種對策,明知這次航班延誤了,還若無其事地讓乘客按時登機,然后坐在飛機上等。但在候機廳等和在飛機上等就不是一個概念了。在候機廳等是延誤,機艙里等則可以理解為等候起飛。這樣無論等多長時間,只要不起飛的理由充分,也就可以不計算在延誤的時間內(nèi)。

        果然,在飛機上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機艙里開始廣播,說目的地的機場由于天氣原因,不具備起降條件,要等候多長時間還無法確定,請乘客仍帶上隨身的貴重物品,先下飛機,在候機廳等候通知。顧莎起身打開行李艙,正要拿背囊和提袋,一回頭,見芳媽已經(jīng)自己坐上輪椅朝機艙門去了。顧莎連忙提了背囊和提袋追過去。就在她伸手要抓輪椅的扶手時,輪椅已經(jīng)出了艙門。從艙門到廊橋,中間有幾公分的高度差,雖然只是幾公分,輪椅還是往下跳了一下。此時芳媽的兩只手都在車輪上,身體沒有支撐,立刻晃了晃。但這一晃也就失去了重心,眼看著整個輪椅朝一邊歪過去,幸好站在艙門的一個空姐手疾眼快,撲過去一把扶住輪椅。這時顧莎也趕過來,連忙扔下背囊和提袋抓住輪椅的扶手。但芳媽沒回頭,兩手用力一扳輪椅的輪子,輪椅就沿著廊橋的坡道溜下去了。顧莎趕緊又抓起地上的背囊和提袋追過去。芳媽的輪椅沿坡道溜到頭,終于停住了。再往前就是上坡的坡道了,芳媽用力扳了幾下輪椅的輪子,沒扳動,輪椅只在原地來回動了幾下,這時顧莎才氣喘吁吁地趕過來。顧莎再也忍不住了,沖到芳媽面前,瞪著她嚷起來,您,到底想怎么樣?!

        芳媽仰起頭,看看她。

        顧莎又嚷道,您到底要干什么?!

        芳媽說,我,沒想干什么。

        顧芳說,去礦區(qū),是您自己要去的,沒人逼您!

        芳媽不說話了。

        顧莎這時看到,幾個空姐正站在機艙的艙門口朝這邊看著。但她已顧不上臉面,心里憋著的火氣一下子都沖了出來。她站在芳媽的跟前說,如果您不想去了,我們可以回去!說著掏出手機,我現(xiàn)在就可以買回去的機票,您也不用再這樣,我已經(jīng)受夠了!

        顧莎嚷著,突然停住了。她從芳媽的眼里,看到了一絲軟弱,還不是軟弱,似乎目光漸漸暗下去,是一種怯懦,說怯懦還不準確,似乎是在央求。在顧莎的記憶里,從小到大,芳媽一直很強勢。她還從沒見過芳媽這樣的眼神。

        她嘆口氣,推起輪椅。朝候機大廳去了。

        5

        飛機再次起飛已是兩個小時以后。雖然夏天天長,但在天津,這個時間的太陽應該已變成金黃色,有了黃昏的意思。而此時在飛機上,從舷窗看出去,外面的陽光仍很強烈,連云朵也泛著耀眼的銀白色。芳媽知道,此時飛機已進入河西走廊的上空。這邊的空氣不僅純凈,也很干燥,所以能見度極好,紫外線也很強烈。當年她剛到這里時,最先感到的,就是這里的空氣跟天津截然不同。芳媽對空氣中的濕度很敏感。但來西北之前,自己并不知道。她決定來西北時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當年潘大興一說,她只想了一下就同意一起去了。不過當時,父親還是提醒了她。父親搞了幾十年臨床,在醫(yī)院是著名的呼吸科主任。盡管母親一聽她要和潘大興一起去西北,堅決不同意,但父親很支持。父親說,咱們國家的核工業(yè)總要有人去搞,如果你不去,他也不去,大家都不去,這件事就沒人做了。但父親又說,西北的戈壁灘我去過,那地方的年平均降水量只有一百多毫米,可蒸發(fā)量將近兩千毫米,這么干燥的地方,你如果去,要有心理準備。當時的芳媽聽了還不太明白。她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到讀醫(yī)科大學,外地也去過一些地方,但都是和同學一起出去玩兒,西北這樣的地方還從沒去過,所以對父親說的這些,也就沒有一點概念。她問父親,空氣干燥怎么了?父親說,你是在天津長大的,天津是半海洋氣候,這邊的空氣濕度和南方比起來雖不算大,可跟西北地區(qū),尤其是戈壁灘上相比就大多了。父親說,人的呼吸道一旦適應了一定的空氣濕度,稍有改變,就可能出問題,我是擔心你到了那邊不習慣。但當時的芳媽只顧興奮了,她跟潘大興要去的這個地方,不是誰想去都能去的,還要經(jīng)過各方面極嚴格的審查,據(jù)說比參軍的要求還高。顧芳的審查通過了,這不是容易的事。而且一同去西北工作的,還有潘大興的幾個同學,這一來大家也就更被一種共同的榮譽感激動起來。父親對她說,只要你有心理準備就行,和大興一起去,我也放心,我看出來了,這孩子將來肯定有大出息。

        顧芳和潘大興是在醫(yī)院認識的。顧芳受父親影響,在醫(yī)科大學學的也是臨床,當時正在市里的一家醫(yī)院實習。潘大興和幾個同學來醫(yī)院體檢。其時潘大興已報名去西北,要經(jīng)過體檢。潘大興是揚州人,本來是在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讀書。當時哈工大和天津的一所大學有個聯(lián)合項目,最后一年,學生就來這邊一邊學習一邊實習,最后就在這邊畢業(yè)。也就在這時,遇到了去西北工作這件事,于是潘大興立刻報了名。顧芳在醫(yī)院里第一次見到潘大興時,就注意到他了。潘大興的身材有些瘦,窄臉,再戴一副黑方框眼鏡就顯得有些夸張。當時是幾個報了名的同學一起來醫(yī)院體檢,因為興奮,大家都在不停地說話。只有潘大興,一直默默地坐在旁邊。女孩子一般都這樣,越是愛說話的男孩兒越不以為然,反倒是安安靜靜的,往往更會引起注意。當時顧芳負責的是內(nèi)科體檢。潘大興躺到診床上,顧芳用手輕輕按壓他的腹部。可這一壓,不知怎么潘大興放了一個又粗又悶的屁。顧芳是學醫(yī)的,又已是實習大夫,當然不在意這些。潘大興卻不行了,本來就不愛說話,臉一下就扭過去,不敢再看顧芳。直到從診床上下來,臉還一直像塊紅布。顧芳心里覺得好笑,但臉上沒帶出來。她知道,如果自己說什么,這個年輕人肯定就更不好意思了。不過顧芳在按壓潘大興的腹部時,感到左下腹好像有一個硬塊,于是對他說,去約個時間,做一個腹部B超,進一步檢查一下。當時潘大興一聽立刻有些緊張。他緊張,倒不是擔心自己有什么病,而是如果有病,也許就去不成西北了。顧芳也看出來了,就安慰他說,估計不會有事,但既然是體檢,總不能馬虎。

        這次體檢的最后結果,潘大興果然沒事,身體很健康。顧芳直到后來仍想不明白,自己和潘大興的關系怎么會進展得那么快。在20世紀60年代初,年輕人戀愛是一件很大的事,一般都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短則一兩年,長的甚至要幾年。但顧芳從認識潘大興到跟他確定關系,只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顧芳的母親對這樣的戀愛速度表示懷疑。顧芳的母親在衛(wèi)生局工作,是辦公室主任。她提醒顧芳,這么短的時間就確定戀愛關系,是不是太草率了?但顧芳的父親不這么看。顧芳的父親認為,男女戀愛的本質(zhì)是志向和情感,彼此的志向需要相互了解,感情需要發(fā)展,只要了解了,感情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確定戀愛關系也就順理成章,這跟時間長短沒有必然的關系,有的夫妻一輩子生活在一起,彼此還沒有真正了解,這樣的時間長度又有什么意義呢?顯然,顧芳的父親對他們的戀愛表示支持。

        但顧芳很快就遇到一個問題。當初潘大興和幾個同學來醫(yī)院體檢,由于特殊原因,并沒說出這次體檢的真正目的,不光顧芳不知道,連醫(yī)院方面也不清楚。但潘大興和顧芳一確立戀愛關系就不行了。上級從一開始就對潘大興幾個人提出要求,如果有了戀愛對象,且確立了關系,一定要報告,因為這關系到去那邊工作的問題。于是終于有一天,潘大興跟顧芳攤牌了。顧芳一聽就傻了。她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潘大興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已下定決心,要去那邊工作。他對顧芳說,他確實很愛她,但如果讓他在顧芳和去那邊工作二者之間選擇,他只能選擇后者。他這樣說完,對顧芳說,對不起。

        顧芳看著潘大興,一下也沒了主意。

        其實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也許經(jīng)過漫長的交往,感情未必會有多深,反倒是這種所謂的“閃電式戀愛”,情感的張力卻很大。也正是這種張力,讓顧芳更不知所措了。這時潘大興告訴她,他和她的關系只有兩條路,要么,她跟他一起走,顧芳是學醫(yī)的,那邊肯定也需要;要么,他們就只好就此分手了。但是,潘大興又說,即使顧芳同意和他一起走,也不是說走就能走的。潘大興告訴她,他這次要去的是一個極特殊的地方,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她,雖然條件很艱苦,甚至比想象的還要艱苦,但也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去的,各方面的要求很嚴苛。潘大興說,他這次來醫(yī)院體檢時,各方面的指標和標準,顧芳應該能感覺到。

        顧芳一聽就明白了。潘大興他們幾個人來醫(yī)院體檢時,對他們身體的要求,和一般的標準確乎不太一樣。但醫(yī)院領導只是交代,這是政治任務。

        顧芳想了一夜。第二天對潘大興說,我決定了,跟你走。

        ……

        機艙里又開始廣播,飛機已經(jīng)在下降,預計半小時后在陽關機場降落。芳媽一下清醒過來。但想了想,又覺得剛才好像并沒睡著。最近經(jīng)常這樣,好像清醒和睡夢總是攪在一起,或來回交替,搞得腦子有些混亂,不知究竟是睡著還是醒著。這時,芳媽慢慢轉過頭,朝舷窗外面看去。一片云朵翻卷著,正在藍天的深處飄浮。她忽然想起一句話,風來浪也白頭。

        她想,浪尚且能白頭,何況是云,云尚且也能白頭,更何況是過去的日子。

        6

        顧莎從機場出來,第一眼見到云姨時,一下判斷不出她的年齡。云姨看上去很精干,束著頭發(fā),上身穿一件淺底碎花的襯衣,袖子是挽起來的。但顧莎之前和云姨通電話時,已聽她說過,她是1982年畢業(yè)的大學生,畢業(yè)后就來這邊工作,倘這樣算,應該也有60多歲了。可看著還是不像,臉上沒一點皺紋,只是由于這邊的紫外線強,膚色有些發(fā)紅。

        顧莎是推著芳媽的輪椅出來的。云姨立刻就迎了過來,確定這就是她們母女。芳媽見到云姨,并沒顯出意外。顧莎想,看來自己估計對了,也許她們兩人確實從未見過面,但看得出來,彼此應該早就知道對方。芳媽坐在輪椅上,先是慢慢仰起頭,瞇起眼,很認真地打量了一下云姨,然后才慢慢伸出手說,你好,我是顧芳。云姨很大方,跟芳媽握了一下手,然后回頭對顧莎說,你去取行李吧,車在停車場,咱們先去招待所,都安排好了。

        芳媽朝左右看看,問,潘大興呢?他怎么沒來?

        云姨哦了一聲說,明天,到礦區(qū)就見到他了。

        這時顧莎已取出了行李。云姨拉著兩個行李箱,顧莎推著芳媽的輪椅,就朝停車場來。

        開車的司機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人挺機靈,也麻利,過來接過兩個行李箱,放到汽車的后備廂,又拿了幾瓶礦泉水放到車上。顧莎從他和云姨說話聽出來,好像是當?shù)乜谝?。他坐回到車上回頭說了一句,扣好安全帶,然后就把車開動了。

        這是個不大的城市,很干凈。但顯然,應該經(jīng)常有揚沙,如果仔細看,路邊還有一縷一縷細細的黃沙。路上,郁叔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顧莎一接電話趕緊道歉,說飛機延誤了,在清陽機場經(jīng)停時本來已上了飛機,又讓下來了,來來回回等了兩個多小時,所以到這邊就晚了,還沒顧上打電話報平安。郁叔在電話里說,到了就好,打了幾次電話,都關機,還一直奇怪,怎么飛了這么久。又問,芳媽沒事吧,接下來怎么安排?顧莎說,她沒事,挺好,這邊的事都安排好了,已經(jīng)在去招待所的路上。明天去礦區(qū),據(jù)說離市區(qū)一百多公里,不到兩小時的車程。郁叔聽了,似乎松了口氣,又說,照顧好她,隨時聯(lián)系吧。就把電話掛了。

        招待所在一條林蔭路的盡頭,環(huán)境很幽靜。這顯然是礦區(qū)的內(nèi)部招待所,雖不像星級酒店那樣講究,但挺干凈,房間里的陳設也很舒適。云姨先幫顧莎安頓了一下,說,給你們母女要了一個房間,如果想分開睡,我可以再去開一個房間。

        顧莎說,就一個房間吧。

        云姨立刻明白了,點頭說,也好。

        這時,外面?zhèn)鱽沓橙侣暎桥赃叺姆块g。顧莎聽出來了,又是那對年輕人。在清陽機場經(jīng)停時,他們就一直在吵架,后來上了飛機,雖然不吵了,那女孩兒還在賭氣。飛機剛起飛不久,空姐給乘客每人送一瓶礦泉水。送到這女孩兒的面前時,她不看,也不接。男孩兒只好替她接過來,放到她面前的小桌板上。但這女孩兒伸手一劃拉,就把這瓶礦泉水劃拉到了地上。礦泉水骨碌到顧莎的腳下,顧莎替她撿起來,男孩兒趕緊道謝,伸手接過去了。不過到陽關機場下飛機以后,就再也沒見到他們。沒想到,他們也住進了這個招待所,看來也是要去礦區(qū)的。這時,只聽那個男孩兒大聲說,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說過了!你不想來沒關系,你可以回去!我并沒逼你留下!接著就是那個女孩兒的哭聲。

        云姨聽了笑笑說,等一下。

        說完就出去了。

        云姨顯然是去了那邊的房間。她一過去,那邊立刻就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云姨回來了。云姨先對顧莎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她先打個電話。然后就拿出手機撥通電話。云姨好像是給民航售票處打電話,說訂一張明天回蘭州的機票,先說了姓名,叫陳偌偌,又說了一串身份證的號碼。然后說,機票只訂,先不出票,具體什么時候出,聽她的電話。

        說完掛斷電話,又沖顧莎笑笑說,可以理解。

        顧莎這時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笑了一下說,我們是一個航班來的。

        云姨說,我知道,蘭州到這里,每天只有一個航班。

        這個房間是一間半,里面的一間是臥室,兩張單人床,外面還有半間小客廳,放著一張書桌和一對簡單的沙發(fā)椅,有些像套間。芳媽進來后就一直坐在輪椅上,始終沒說話。顧莎這時才注意到,她似乎已在輪椅上睡著了。云姨過來,想叫醒她,讓她去床上休息。顧莎擺擺手,意思是不必。又做了個手勢,就和云姨來到外面的小客廳,回手輕輕關上門。云姨這才說,旁邊房間的這對年輕人,也是來礦區(qū)工作的,男的叫成林,女的叫陳偌偌,都是今年剛畢業(yè)的碩士生,據(jù)說還都是高材生,用今天的話說叫學霸,本來他們兩人已說好,要一起繼續(xù)讀博,結果被咱們礦區(qū)選中了。不過,看樣子兩人的意見不一致,成林想來這邊工作,可這個叫陳偌偌的女孩還想讀博,好像不喜歡這個地方。顧莎聽了笑笑說,人各有志,這個女孩兒不想來,回去就是了,也沒必要這樣吵。

        云姨搖頭說,如果事情這么簡單,就好辦了。

        顧莎聽了,看看云姨。

        云姨嘆口氣,咱都是過來人,這些年,這種事也見得多了,這里邊,還牽扯著感情啊。說著就站起來,你也休息吧,我明天一早來接你們,去礦區(qū)還要走一段路。

        顧莎送云姨出來,這時開車的年輕人已經(jīng)把車等在門口。云姨指指這年輕人,對顧莎說,他姓秦,你叫他小秦就行,也是咱礦區(qū)上的,一會兒他送了我,還回來,今晚也讓他住在招待所,就在你們旁邊的房間,萬一晚上有什么事,去叫他就行。

        這個叫小秦的年輕人在車上沖顧莎笑笑。顧莎也沖他笑了笑。

        這時,顧莎突然問云姨,您和我父親,很熟嗎?

        云姨飛快地看了顧莎一眼,沉一下說,我們,是多年的同事。

        顧莎又問,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云姨又看一眼顧莎,反問,你媽媽沒和你說過嗎?

        顧莎說,她這些年,從沒提過他。

        云姨說,明天,你就能見到他了。

        顧莎說,我現(xiàn)在想跟他通個電話,方便嗎?

        云姨又沉了一下,說,還是明天吧。

        7

        芳媽是這天夜里發(fā)病的。

        顧莎這些年有個習慣,一換地方,夜里就會失眠。所以每次去外地參加學術會議,都要帶著安眠藥。但這次出來不行,是陪著芳媽,她擔心吃了安眠藥,萬一夜里芳媽有什么事,自己醒不了。所以這個晚上,明知無法入睡,也一直堅持著不吃安眠藥。夜里11點左右,顧莎還在看書,聽到芳媽在旁邊的床上呻吟了一聲。顧莎先以為芳媽是在做夢,但立刻就感覺不對了,芳媽似乎想翻身,又翻不過來,動了幾下就一聲接一聲地呻吟起來。顧莎趕緊放下手里的書起來,湊到芳媽的床前,只見芳媽臉色蒼白,一只手抓著胸口,牙關緊咬,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顧莎這時還算冷靜,想了一下,立刻撥打了當?shù)氐摹?20”急救電話。然后想了想,又去旁邊的房間叫小秦。小秦立刻出來了,一聽是這事,問要不要開車送醫(yī)院。顧莎說,先看急救車吧,盡量用他們的車,車上會有急救措施,萬一不能及時來,再開咱們的車。正說著,急救車已經(jīng)到了,跟車來的大夫初步診斷,是心梗,然后就送到了市人民醫(yī)院。

        顧莎看著芳媽被推進急救室,心里才稍稍安定下來。小秦也跟著急救車來了,這時告訴顧莎,他已給云姨打了電話,云姨馬上就過來。顧莎一見把大家都驚動了,有些過意不去,對小秦說,一到醫(yī)院就不怕了,這里有大夫,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開車趕路。

        小秦說,我留下吧,你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萬一有事,我可以去。

        顧莎說,那就辛苦你了。又問,聽口音,你是當?shù)厝耍?/p>

        小秦說,就算是吧。

        顧莎一聽笑了,怎么叫就算是?

        小秦說,我父母都是湖北人,當年大學畢業(yè)一起來礦區(qū)的,我是在這兒出生的。說著憨憨地一笑,又有幾分自豪地說,我們這樣的人,在這里叫“核二代”,現(xiàn)在也在礦區(qū)。

        顧莎明白了,點點頭說,你們真了不起。

        小秦又一笑,我們沒什么了不起的,吳工他們那些人,才真的了不起。

        顧莎知道,他說的吳工是指云姨,又問,吳工的孩子,也是核二代嗎?

        小秦說,吳工沒有孩子。

        顧莎一愣,她沒結婚嗎?

        小秦告訴顧莎,當年吳工大學畢業(yè)來這邊工作,和當?shù)匾粋€職業(yè)技術學校的老師結婚了。后來這個老師生病去世了,她就一直一個人生活。這時顧莎才明白,當初云姨替潘大興匯款,為什么一直把匯款人的地址留的是職業(yè)技術學校??磥?,她還住在這個學校的宿舍。

        一會兒,云姨到了。云姨和醫(yī)院的醫(yī)生認識,先去問了一下情況,回來對顧莎說,芳媽的情況不太好,確診就是心梗,醫(yī)生說,她的心梗本來是陳舊的,大概白天路上勞累,也許,還有情緒的因素,就又有了發(fā)展。說著,又看了顧莎一眼,這次,你不該讓她來。

        顧莎說,是她自己突然決定的。

        正說話,一個年輕的大夫出來,招了下手說,哪位是家屬,進來一下,病人有話要說。顧莎聽了看看云姨。云姨說,你進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顧莎就跟著大夫進來了。

        芳媽躺在床上,見顧莎進來了,平靜地說,我沒事。

        顧莎點頭說,沒事就好。

        芳媽說,你去跟你的云姨說一下,明天,我們還按原計劃,去礦區(qū)。

        顧莎注意到了,芳媽在說云姨時,說的是“你的云姨”。顧莎當然明白芳媽的意思,不過這時,她不想再跟她計較。她看看芳媽,問,您現(xiàn)在這樣子,還能去嗎?

        芳媽說,聽我的。

        旁邊的年輕大夫立刻說,您現(xiàn)在,不能動。

        芳媽看著顧莎,又說,聽我的。

        芳媽的聲音有些虛弱,但聽得出來,不光平靜,也不容改變。她喘了一口氣,又說,你去跟你的云姨商量吧,不管怎樣,明天,我一定要去。

        顧莎只好出來,把芳媽的話對云姨說了。

        云姨似乎對芳媽的固執(zhí)并不奇怪,想想說,你等一下。

        說完就又去找大夫了。

        顧莎看著云姨走遠了,才拿出手機。剛才來醫(yī)院的路上,郁叔曾打來電話,但當時顧莎沒顧上接。這時,她又把電話打過去。郁叔立刻就接聽了。這時已是凌晨一點,郁叔竟然還沒睡,顯然,一直在等電話,顧莎的心里有些感動。這些年,郁叔一直在她和芳媽的生活里。顧莎小的時候,只知道郁叔是芳媽在醫(yī)院的同事。既然是同事,偶爾家里有什么事,過來幫一下忙也很正常。但后來,顧莎漸漸大了才意識到,這件事好像沒這么簡單。顧莎偶爾去醫(yī)院,聽別人說過,郁叔曾有過一個妻子,后來病故了,郁叔這些年也就一直一個人生活。再后來,顧莎大學畢業(yè),跟丁睿結婚了,這件事的不太正常才一點一點顯現(xiàn)出來。丁睿是安徽人,天津大學畢業(yè),是典型的“理工男”?!袄砉つ小弊畲蟮奶攸c就是智商高,情商低,遇事只會直著想,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腦子不會拐彎兒。他來顧莎的家里幾次,都遇到了郁叔,一次是幫家里通下水道,還有一次是在衛(wèi)生間安裝晾衣架,另外幾次來干什么就記不得了。后來丁睿就問顧莎,這個郁叔,跟你媽是什么關系?當時顧莎被這樣一問,心里挺煩,橫他一眼說,是我媽的同事,有問題嗎?丁睿當然不知顧莎心煩,又愣頭愣腦地問,一個同事,怎么總來你家?丁睿當時這樣問,已經(jīng)應了天津街上的一句俗話,哪把壺不開單提哪把壺。本來郁叔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顧莎的家里,鄰居都已習以為常,顧莎也覺得沒什么不對勁??蛇@時丁睿突然把這個問題直杵杵地提出來,也就一下子讓人覺得還真有點不對勁了。接著,丁睿就又說了一句更不合宜,也不是他這個身份應該說的話,他問顧莎,這個郁叔,是不是在追你媽?當時顧莎讓丁睿這樣傻里傻氣地一問,氣得無語了。她明白,也就只有丁睿這種人,才能問出這種話。于是看著他,說,我們天津有句話,你聽說過嗎?

        丁睿問,什么話?

        顧莎說,找抽。

        顧莎的這句話已經(jīng)說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如果丁睿再不懂,那就不是情商低的問題了,應該連智商也值得懷疑了。這以后,丁睿果然沒再跟顧莎提這件事。但顧莎讓丁睿這樣一問,本來是早已習以為常的事,這以后,心里反倒開始疑惑起來。她幾次想問芳媽,對郁叔這個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她這些年已經(jīng)知道,芳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用姥姥當年的話說,你媽這人太有主意了。所以,顧莎也就明白,可能問芳媽,也是白問。

        顧莎一聽郁叔接聽電話,就問,您剛才打過電話?

        郁叔說,是,這個晚上,我總覺著哪兒有點不對勁。

        顧莎問,怎么了?

        郁叔說,不知道,好像心里總發(fā)慌。

        顧莎說,您是不是擔心我媽了?

        郁叔突然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顧莎這才意識到,這時已是夜里一點了,自己還這樣打電話,顯然不太正常。但她不想把芳媽突然發(fā)病的事告訴郁叔,郁叔畢竟也是八十歲的人了,雖然還在醫(yī)院應診,也帶學生,但這個年紀心里已經(jīng)裝不下事。這邊的事告訴他,他幫不上任何忙,只會跟著擔心。于是想了一下說,我正收拾東西,馬上就休息了,太晚了,您也休息吧。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8

        汽車在戈壁灘上的高速公路上飛馳。

        戈壁灘已不是當年的戈壁灘了。顧芳坐在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幾十年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一眼望去,已經(jīng)看不出是戈壁,大地被茂密的樹木和各種植物覆蓋著,一片生機盎然。顧芳還記得,當年和潘大興來這里時,下了綠皮火車,來迎接的卡車也是這樣在戈壁灘上走著,她就已經(jīng)傻了。她做夢也想不到,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荒涼的地方:一眼望不到邊的荒灘上,除了碎石和黃沙,幾乎什么也看不到。沒有樹,也沒有草,只有一種一蓬一蓬的針葉植物。她后來才知道,這種植物叫駱駝草,學名叫駱駝刺,是荒灘上特有的也是唯一的一種植物。因為只有駱駝才吃,所以得名。那時戈壁灘上根本沒有路,后面的車只能跟著前面領路的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走,但又不能軋前面的車轍。當?shù)厝税迅瓯跒┙小坝矚郝贰?,意思是,極偶爾的下一場雨,荒灘上松軟的沙石就會板結。這樣年長日久,也就在地表結了一層硬硬的殼兒。汽車開在上面,一般不會有問題。但后面的車倘跟著前面的車轍再軋上去,一旦把這層硬殼兒軋破,車輪就會陷下去,這就有麻煩了,無論怎樣踩油門,車輪只會打著空轉越陷越深。那天,顧芳和潘大興幾個人乘坐的卡車就這樣陷在了路上。那是一輛軍用卡車,車上除了顧芳和潘大興幾個年輕人,還有幾個已在這里工作了一段時間的工程師,車上還拉了一些設備。由于車上有剛來的年輕人,礦區(qū)來迎接的領導為保險起見,就讓這輛車跟在領路車的后面,另外兩輛車則跟在這輛車的后面。但在半路,他們的這輛車還是陷住了。起初只是陷住前面的一個車輪,后來打著空轉越陷越深,另一個車輪漸漸也陷進去了。前面領路的車開回來,拴上繩索往外拖拽,結果領路那輛車也陷住了。再后來,跟在后面的兩輛卡車開到前面,同時拖拽。這樣一直忙到半夜,才總算把這一前一后兩輛卡車都拖出來了。戈壁灘上一到夜里漆黑一團,除去微弱的星光,什么也看不見。在這樣的地方白天行車都沒把握,夜里就更不能走了。大家只好就地露宿,等天亮再走。這時顧芳才聽說,這荒灘上還有狼。她一下更緊張了,一步也不敢離開潘大興。但潘大興和幾個一起來的同學這時卻很興奮,坐在火堆跟前一邊說笑,還唱起歌來。潘大興也是典型的“理工男”性格,來之前,就已查閱了這邊的地況地貌和自然環(huán)境的相關資料,已經(jīng)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知道來這邊會經(jīng)常在露天做飯,他不知從哪兒找了一只行軍鍋,這次也一起帶來了。這時,他這只行軍鍋果然派上了用場,架在火堆上,正好可以為大家煮飯。這是顧芳來戈壁灘的第一個晚上,就這樣在荒野上度過一夜。她這時才明白,這里跟她來之前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她以為這里就像在電影上看到的,到處紅旗招展,歌聲飛揚,機器轟鳴,火花四濺,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面。可是這個晚上,她坐在火堆跟前,周圍伸手不見五指,遠處的黑暗里只有野物的嗥叫。

        來到礦區(qū)的第二天,領導就跟潘大興和顧芳談話,是不是該盡快結婚,這樣在生活上也方便一些。其實來之前,潘大興已有這個意思,但又不好直說,只是吞吞吐吐地暗示了顧芳幾次??深櫡歼€是把事情想得簡單了,她沒料到這里是這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本以為既然確立了戀愛關系,結婚只是遲早的事,況且畢竟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這樣倉促,想等到了這邊穩(wěn)定下來,再舉行婚禮也不遲??蛇@時才明白,現(xiàn)在,結婚這件事的意義已不僅是一輩子的大事,還是一個非?,F(xiàn)實,而且直接關系到在這里生活是否方便的問題。這種時候,這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自然也就什么都講不起了。潘大興當然更沒意見。于是也就這樣結婚了。

        婚禮是在露天舉行的。當時條件差,礦區(qū)的食物經(jīng)常跟不上,有時甚至要去采來駱駝草的草籽和糧食摻在一起,蒸餑餑或熬粥。但婚禮這天,大家特意去荒灘上打了一只黃羊,還有人拿出一直舍不得喝的白酒。這時礦區(qū)的基礎建設還沒完全搞起來,只有簡易的窩棚,帳篷也有限,很多人干脆就睡在露天。大家開玩笑說,這才真正是天當被,地當床。但礦區(qū)領導照顧顧芳和潘大興,特意分給他們一個不露天,也相對嚴實一些的窩棚。

        事后,顧芳對潘大興說,她怎么也沒想到,他們的婚禮是這樣舉行的。

        9

        戈壁灘上的高速公路很漂亮,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條蜿蜒的帶子。汽車在路上飛馳著,偶爾越過幾輛拉運物資的重型卡車。顧莎湊到芳媽身邊,問,要不要喝水?

        芳媽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搖了搖頭。

        云姨對前面開車的小秦說,車開得慢一點。

        芳媽說,沒關系,我感覺很好。

        云姨說,是啊,現(xiàn)在有了高速公路,比過去便利多了。

        顧莎朝車窗外看著,說,這戈壁灘,跟我想象的不一樣,植被很好啊。

        云姨笑笑說,過去可不是這樣,芳媽應該還記得,那時是寸草不生啊。

        顧莎聽了看看云姨。她發(fā)現(xiàn),云姨也知道“芳媽”這個稱呼。

        芳媽歪在座位上,閉著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想事。

        云姨說,那時候,我們每人拿著一根1.2米長的木棍,在這戈壁灘上橫著放一下,再豎著放一下,然后挖個1.2米見方、1.2米深的坑,取出沙石,再填進黃土,這樣栽一棵樹。

        顧莎睜大眼問,這些樹,就是這樣栽的?

        云姨說,是啊,就是這樣栽的。

        這時,坐在后面的兩個年輕人小聲嘀咕了一句。顧莎聽見了,是那個叫陳偌偌的女孩兒,她好像說,想去廁所。云姨也聽見了,回頭說,我們前面就要下高速了。

        早晨臨出發(fā)時,云姨對顧莎說,那對年輕人今天也要進礦區(qū),正好順路把他們帶過去。云姨笑笑說,她已經(jīng)都為他們安排好了,那個叫成林的男孩兒要去礦區(qū)報到,叫陳偌偌的女孩兒已經(jīng)決定了,還是回去,也已為她買好了機票。成林先去報到,然后再跟車回來,去機場送陳偌偌。但這個叫陳偌偌的女孩兒又說,既然來了,就去礦區(qū)看一看。

        這時芳媽睜開眼,回頭朝那個叫陳偌偌的女孩兒看了一眼。

        芳媽這時坐在車上,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這種輕飄飄的感覺還從來沒有過。自從幾年前中風,后來又心梗,就感覺身體一天比一天沉,還不僅是重量的沉,心情也沉。郁書田說,這種沉的感覺大家都會有,是因為年齡,到了這個年齡,都會覺得越來越沉。但她并不同意這個說法,郁書田只是胸內(nèi)科的主任,說心臟的事可以,別的就是外行了。

        這時,芳媽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鳥,飛在這片戈壁灘的上空。這個地方,她看著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了。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離開這里多少年了。而自從離開這里,她就再沒跟潘大興見過面。不光是不想見,是想見也沒機會再見了——相隔太遠了!

        事情是發(fā)生在她和潘大興結婚的十幾年以后。在這十幾年里,礦區(qū)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修了鐵路,蓋起廠房,大家也有了初步像樣的宿舍。但她和潘大興一直沒要孩子,他們沒要孩子并不是不想要,而是都明白,這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不允許?,F(xiàn)在十幾年過去了,兩人都已三十大幾。她想,這件事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也就在這時,她接到通知,要去北京學習。這次學習是與核工業(yè)有關的特殊醫(yī)療職業(yè)培訓,要半年時間。她事后想,其實后來的問題,也就出在這培訓的半年。當時去北京培訓,由于大家都是來自環(huán)境艱苦的地方,上級領導就特意把各方面的條件都安排得很好,但也就是這個好,一下出了問題。她在戈壁灘上工作生活了十幾年,已經(jīng)習慣了那邊的環(huán)境和條件,如果沒有來北京學習這半年,本來已不覺得什么,完全可以一直這樣工作和生活下去??傻搅吮本?,這樣住半年,當初在家里的生活,尤其從小到大的各方面習慣,一下子就又都回憶起來。于是學習結束,再回到礦區(qū),也就又不適應了。但盡管如此,畢竟已在這里十幾年,如果咬一咬牙也還能繼續(xù)待下去。問題是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這一來就覺得,這是個需要考慮一下的問題了。

        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生在戈壁灘上,更不想讓孩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這時她的母親,也就是顧莎的姥姥一得到消息,堅持讓她回天津去生產(chǎn)。她在臨動身時,跟潘大興很認真地談了一次,但這次的談話很不愉快。潘大興當時一心撲在工作上,經(jīng)常幾天不回來。一聽她提出這樣的想法,感到很意外,也不理解。他說這些年大家都在這里結婚,在這里生孩子,怎么別人的孩子可以,咱們的孩子就不可以呢?她這時已下定決心,于是耐著性子說,不是不可以,如果一定要在這里把孩子生下來,讓孩子在這里長大,當然也可以,但問題是,她不想這樣。她說,咱們來這里已經(jīng)十幾年,把一生中最好也最寶貴的一段時間都給了這里,人的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幾年?應該已經(jīng)可以了,我不想讓咱們的孩子繼續(xù)在這里,如果他(她)將來大了,也想來這里,那是他(她)自己的事,但至少現(xiàn)在,我不想這樣。

        她這次跟潘大興說得很堅決。

        其實這十幾年里,她已經(jīng)很多次跟潘大興流露出這樣的想法。她覺得自從來這里,吃了這么多的苦,已經(jīng)對得起這里的工作了。她當年從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本來想的是,既然學了臨床,將來就要做一個像父親那樣經(jīng)驗豐富的臨床專家??勺詮膩淼竭@里,她知道,當初的想法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了。她為了這里已經(jīng)放棄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將來再這樣。但她每次這樣說,潘大興都不接她的話茬。她知道潘大興的脾氣,潘大興年輕時是“理工男”的性格,這種性格到中年,就會變成一種固執(zhí),也就是俗話說的一根筋,或者叫一條道兒跑到黑。可是這次不一樣了,過去潘大興要拉著她顧芳一條道兒跑到黑,她也就跟著他跑,既然當年決定跟他來這里,只能認頭。但這次不行了,這次已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了,也不是她和潘大興兩個人的事,還有了孩子,這就是三個人的事了。

        于是,雖然這次的談話沒有任何結果,她還是先回天津生孩子去了。當時她就已經(jīng)對自己和潘大興的關系有了預感。但畢竟在一起這么多年,對潘大興的感情很深,所以還想給自己,也給潘大興一個機會。所以生了孩子之后,她就又回到了戈壁灘來。但那次回家,見自己親生的女兒竟然不認識自己,竟然叫自己“芳姨”,她的心就碎了,就明白,在這里,她再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她臨走時對潘大興說,祝你幸福,你也祝我和孩子幸福吧。

        10

        汽車下了高速公路,向西一轉,開上一條很窄的林蔭道。顧莎沒想到,在戈壁灘上竟然會有這樣一條枝葉繁茂,濃蔭郁郁的小路。兩邊的樹枝伸展著交織在一起,朝遠處看去就像一條綠茵茵的長廊。剛才下高速時,顧莎聽云姨對小秦說,先去英雄塔。

        這時顧莎想,現(xiàn)在要去的地方,大概就是英雄塔了。

        果然,汽車又開了一段路,前面出現(xiàn)一個寬闊的廣場。車停了下來。云姨對芳媽說,您就不用下去了,在車上看一看就行了。又回頭對后面的成林和陳偌偌說,你們下來吧。

        芳媽指指輪椅,對顧莎說,我要下去。

        云姨看看芳媽,又看看顧莎。

        顧莎說,那就下去吧。

        這是一座灰色花崗巖的紀念塔。在紀念塔的前面,還矗立著一面巨大的國旗造型雕塑。芳媽從車上下來,坐在輪椅上,并沒過來,只是遠遠地朝這邊看著。云姨說,這座英雄塔的塔高是19.58米,寓意這片礦區(qū),當初是在1958年建立的。

        說著,回頭看了看成林和陳偌偌。

        這時,兩個年輕人拉著手過來,仰起頭朝英雄塔看著。

        云姨在英雄塔的前面站了一會兒,說,上車吧。

        汽車又開動了。這時顧莎終于忍不住了,問云姨,我們,現(xiàn)在去見他?

        云姨點頭說,是。

        汽車又向前開了一段,朝旁邊一拐,開上一條筆直的水泥路。又開了一會兒,來到一個公園。車停下來,顧莎下來朝四周看看,發(fā)現(xiàn)這不是公園,是一個陵園。

        她立刻睜大眼,回頭看著云姨。

        云姨看一眼坐在輪椅上的芳媽,轉身朝前面走去。

        顧莎推著輪椅,跟在后面。

        一條很窄的小路。路邊長滿了駱駝草。但看得出來,這些駱駝草顯然不是野生的,而是有人特意在這里栽種的。顧莎知道,這種駱駝草看著不起眼,其實是一種很神奇的植物。它在地表只有小小的一蓬,可是下面的根系卻扎得極深,而且會向四周蔓延,能有幾米甚至十幾米。來到一座墓碑跟前,云姨站住了。這時,顧莎看清了,墓碑上鐫刻著幾個大字,“潘大興同志之墓”。下面還有一行豎著的小字:“1992年敬立”。

        芳媽回頭看看云姨,問,他是,1992年去世的?

        云姨點頭說,是。

        顧莎在心里回想了一下,那是自己要高考,父親突然讓云姨寄來2萬元錢的前一年。接著就明白了,父親直到臨去世,心里還記著,他的女兒第二年就要高考了。

        她終于忍不住了,眼淚流了下來。

        云姨說,他是個不要命的人。那次是反應堆突然出故障,他下去維修。按規(guī)定,人在下面最多只能停留4小時,可他一連待了二十幾個小時,直到排除了故障,就這樣……

        云姨沒再說下去。

        這時,成林和陳偌偌從后面走過來。

        芳媽對云姨說,你帶他們?nèi)グ?,我想在這里待一會兒。

        云姨就帶著兩個年輕人走了。走了幾步,又回來,從背包里掏出一個東西交給顧莎。顧莎接到手里看了看,這是一塊光滑圓潤的深紅色石頭。再仔細看,竟然像一只駱駝,健壯的四肢,睜大的兩眼,都清晰可見。云姨說,這種石頭叫“沙漠漆”,只有這里的戈壁灘上才有,本來已經(jīng)極為罕見,不知潘老師是怎么找到的。

        顧莎拿在手里,仔細看著。

        云姨又說,他臨終時交待我,有一天你來了,就在他的墓前,把它交給你。

        云姨說完,回頭對兩個年輕人說,我們走吧。

        兩個年輕人又朝墓碑看了一眼,就跟著云姨走了。

        顧莎慢慢回過頭,看著墓碑,喃喃地叫了一聲,爸。

        此時,芳媽正把輪椅朝墓碑的跟前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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