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驍遠

有人認為，利奧塔的“后現(xiàn)代”一詞借鑒了哈桑等人：描述一種“自然科學的新發(fā)展對認識論的啟示”；他同時吸收了美學上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即20世紀以來“藝術中各種革新和反傳統(tǒng)的新趨勢”。但是，利奧塔實際上走得更遠，更為極端，他將當代的藝術理論、科技潮流以及認識論等方面統(tǒng)一在一種“后現(xiàn)代哲學”的體系中。因而，那本奠定了他作為“后現(xiàn)代理論家”地位的《后現(xiàn)代狀態(tài)》(1979)一書被稱為“第一部將后現(xiàn)代性當作人類所處境況普遍變化的著作”。

《后現(xiàn)代狀態(tài)》的起因是受到魁北克政府的大學委員會邀請，做一個有關“當代知識狀況”的報告。所以該書的考察對象主要是當代的——尤其是發(fā)達的后工業(yè)社會中的——科學知識。然而，利奧塔將這些知識放在了與話語、敘事的關系的背景中，指出現(xiàn)代的宏大敘事普遍喪失了合法性，導致知識的合法性根基瓦解，知識本身受到了質(zhì)疑。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在時期上的劃分也由此產(chǎn)生：如果曾經(jīng)由宏大敘事支配的，普遍的理性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代被稱作“現(xiàn)代”，那么宏大敘事解體，社會價值分化的時代就是“后現(xiàn)代”。

宏大敘事的合法性喪失被利奧塔視為“去合法化”的過程，從《后現(xiàn)代狀態(tài)》開始，它被經(jīng)常涉及，可以說占據(jù)了利奧塔后現(xiàn)代理論的核心地位。去合法化既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化本身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也表現(xiàn)出了受到某些反現(xiàn)代性因素的催化，它在“悄無聲息”中發(fā)生，在動蕩中被人意識到，具有很多“自反性現(xiàn)代化”的特點。雖然自反性現(xiàn)代化是之后由社會理論家提出的術語，卻從社會政治層面為利奧塔的去合法化理論提供了極好的注腳。

在社會政治層面較為系統(tǒng)地勾勒了自反性現(xiàn)代化的是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说摹对僭煺危鹤苑葱袁F(xiàn)代化理論初探》一文。他認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現(xiàn)代化以工業(yè)化為目標，在工具理性的指導下形成了工業(yè)社會，以及隨之產(chǎn)生的消費社會和民主的混合體。然而，隨著工業(yè)化的不斷深入，工業(yè)社會開始自我動搖和自我摧毀。這是總體上的衰落，它“靜悄悄地”發(fā)生著，可被視為“自反性現(xiàn)代化”?！白苑础?reflexive)不是知識上的“反思”，而是社會理性的“自我應用”和“自我沖突”。因為工具理性主導的工業(yè)社會要求人類的生存狀況始終是可控制的，它越是發(fā)展就越是要加強這種可控性，而社會生活中模糊的、不確定的因素也就越來越具有破壞性，使得社會組織、科學范疇逐漸失效?！翱刂埔鈭D的擴張和強化最終會產(chǎn)生相反的效果。”在工業(yè)社會失控的區(qū)域里，社會團結(jié)喪失作用，一些小的團體出現(xiàn)了，進而個人化的“亞政治”問題凸顯出來，開始從底層影響政治全局。這種狀況是自反性現(xiàn)代化的后果，被貝克稱為“風險社會”，它是“工業(yè)社會時代的自我毀滅?！?/p>

按照貝克的論述，一方面，“自反性”就是工業(yè)現(xiàn)代化過程本身，如貝克指出：“削弱工業(yè)社會結(jié)構的不是階級斗爭而是正常的現(xiàn)代化過程和進一步現(xiàn)代化的過程?！绷硪环矫妫部杀豢醋鳌耙环N現(xiàn)代化削弱并改變另一種現(xiàn)代化”。它是“不受歡迎的、看不見的、強制性的，它緊緊跟隨在現(xiàn)代化的自主性動力之后，采用的是潛在副作用的模式”。

貝克的研究對象集中在1989年之后的西方社會，他的研究方法主要是社會學和政治學的。可見，他和利奧塔都集中于對發(fā)達的后工業(yè)社會進行研究，如果利奧塔的去合法化理論可以視為哲學的自反性現(xiàn)代化，那么貝克和利奧塔就是相互配合，完成了對當代社會自反性現(xiàn)代化的系統(tǒng)描述。

事實上，利奧塔所謂的“去合法化”和“后現(xiàn)代狀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被視為“自反性現(xiàn)代化”和“風險社會”的哲學表達。本文試圖追溯利奧塔的有關理論，窺探他如何獨特地闡述了這一過程，并與貝克的理論搭建起一個闡釋系統(tǒng)。

一、合法化敘事：一種普遍的現(xiàn)代化模式

利奧塔將笛卡爾視為典型的現(xiàn)代性開端。在笛卡爾的《方法論》中，“我”作為理性存在物，做出了操控一切事物的努力，包括操控“我”本身。他要建立一套哲學或理論體系來掌握自然的不確定性。這就是一種宏大話語(或宏大敘事在利奧塔看來，很多敘事都具有話語的效果，因此常常將敘事和話語等同?？蓞⒖糒yotard, : , trans.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p.151-152. )，它依靠一套宏大系統(tǒng)始終要排斥或吸收其他理論。

對于利奧塔來說，宏大話語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志，它以知識的形式向人們傳播，使得知識形成了一種主體能力，尤其是一種主體的判斷能力，用于判斷真理標準、生活方式和傾聽方式等。合法的知識往往是話語合法性的基礎?！八鼘υ捳Z的許多目的而言都具有‘好的’性能：認識、決定、評價、改變……由此出現(xiàn)了它的一個主要特點：它與各種能力擴展而成的‘建構’相吻合，它是在一個由各種能力構成的主體中體現(xiàn)的唯一的形式?！?/p>

然而，話語的合法性，也即知識的合法性也建立在一套體系之上，那就是利奧塔所說的敘事?！皵⑹率峭ㄟ^某種思維方式影響其他人的有力手段。它是多層次的，并反映著互動權力關系的復雜性。”Stuart Sim ed., , 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49-150.它是意識形態(tài)、文化和傳統(tǒng)的基礎，并且提供了實踐的意義，使得個體和群體的認同成為可能。在《后現(xiàn)代狀態(tài)》中，利奧塔集中論述了所謂的“合法化敘事”。

他認為在一些傳統(tǒng)的知識中，敘事就已經(jīng)是其合法性的來源，而這種知識也被稱為“敘事型知識”。例如，卡什納華的“未開化”社群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形成了一個封閉社會，實踐和觀念都通過故事獲得合法性，群體也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所以，卡什納華是使用傳統(tǒng)敘事型知識的典型例子。對于有現(xiàn)代性特征的知識，尤其是現(xiàn)代的知識來說，敘事仍然是保證其合法性的有效手段。一方面，隨著現(xiàn)代科學共同體的發(fā)展，“共識”成為主要的規(guī)則依據(jù)，知識脫離了具有先驗權威或“第一動力”的形而上學體系；另一方面，自文藝復興以來，相繼出現(xiàn)的人文主義、啟蒙運動、德國唯心主義、法國歷史學派等又恢復了敘事文化的尊嚴。這些條件共同作用，使得知識的合法性又重新與敘事聯(lián)系了起來?！霸谥R問題上明確地求助于敘事，這是伴隨著資產(chǎn)階級擺脫傳統(tǒng)權威的束縛而發(fā)生的。敘事知識重新回到西方，為新權威的合法化帶來一種解決辦法?！?/p>

因此，現(xiàn)代西方出現(xiàn)了諸多宏大敘事，并逐漸演變出兩種合法化敘事?；蛘哒f，這二者是現(xiàn)代宏大敘事的兩個主要類型，被利奧塔提煉并概括出來，稱為兩種“合法化敘事”。它們相互配合，為一系列現(xiàn)代性話語提供了合法化依據(jù)。

第一種合法化敘事可以稱為“思辨的敘事”，也是最為根本的“元敘事”。這種敘事來源于德國唯心主義哲學，認為知識的主體是所謂的“思辨精神”，宣稱要重建知識的統(tǒng)一性。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都試圖實現(xiàn)這一設想。他們認為，人類的精神隨著歷史發(fā)展不斷獲得知識，并增長關于自我的意識，因而“歷史首要地……是‘精神獲得知識的努力，它要知道，它自在地是什么’”。在這個過程中，精神與外界質(zhì)料之間不斷摩擦和調(diào)和，為歷史辯證地提供動力?！皻v史的進程……是由我們?nèi)找嬖鲩L的、對自身力量和自我規(guī)定性的自由的意識決定的?！薄拔覀冊絹碓揭庾R到我們的自由，意識到我們自我規(guī)定的潛能，越來越意識到自由在世界之中得以實現(xiàn)和達成的途徑?！币虼?，這種唯心主義本身建構了一個敘事，或者說一個理性的元敘事，一個自我封閉的，依賴精神的元原則的敘事，它通過這個敘事，“像連接精神生成中的各個時刻一樣把分散的知識相互連接起來”。“精神有一個普遍的‘歷史’，精神是‘生命’，這個‘生命’自我展現(xiàn)，自我表達，它采用的方法是把自己在經(jīng)驗科學中的所有形式排列成有序的知識?！备鶕?jù)這種敘事，知識的合法性來源于其自身，它從一套“元知識”或元敘事——“生命”、“精神”等——那里演繹而來。

第二種合法化敘事可以稱為“解放的敘事”。這種敘事更具有政治性和社會性，它的有效性不依賴于精神那樣的形而上的主體，而是一個實踐的主體：人類。同時也沒有什么元原則或元知識能夠從主體中被推演出來。知識成為了輔助的東西，用以協(xié)助人類的自我實現(xiàn)?！爸R不再是主體，它服務于主體，它唯一的合法性就是讓道德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因此，人類必須打破阻礙知識流通的社會體制，從而學習知識，認識真理，并依照真理來從事解放事業(yè)?！叭w民眾都有科學權?，F(xiàn)在社會主體之所以還不是科學知識的主體，是因為受到神甫和暴君的阻礙。科學權應該重新奪回來。”“激勵人民的運動本源不是自我合法化的知識，而是自我建立或自我管理的自由。這個主體是一個具體的主體，或者說它被假定是一個具體的主體，它的史詩是自我解放的史詩，這是相對于一切阻礙它自治的事物而言的。”利奧塔以馬克思主義為例來說明這兩種敘事的相互關系：當依靠思辨的敘事時，馬克思主義就會產(chǎn)生斯大林主義，將社會和人都設定為外在質(zhì)料，是實現(xiàn)精神的歷史途徑，而社會主義被放在絕對精神的位置上。當馬克思主義依靠解放的敘事時，它就成為了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武器，為了解放人類而批判異化和壓迫。

這兩種合法化敘事統(tǒng)攝著很多類似的現(xiàn)代性敘事和話語，它們像古代的神話那樣，都有一個相同的目標：“使得社會的、政治的機構、實踐、法律、倫理以及思維方式獲得合法性”Lyotard, : 1982-1985, eds. Julian Pefanis and Morgan Thomas, trans. Don Barry, Bernadette Maher, Julian Pefanis, Virginia Spate and Morgan Thomas,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3, p.18.。不同之處在于，它們尋找合法性不是在原始的奠基活動中——例如維吉爾為奧古斯都寫的史詩《埃涅阿斯紀》——而是在一個意圖實現(xiàn)的未來目標之中。這個目標只是一個觀念，如自由、啟蒙、社會主義等等。而為了實現(xiàn)它們，現(xiàn)代性產(chǎn)生了一系列“工程”來引導人類現(xiàn)實。這些工程試圖整合一切社會狀況置于自己的觸及范圍內(nèi)，向著那個預先設定好的目標進發(fā)。貝克所說的一般現(xiàn)代化過程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向工業(yè)化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可被視為這種工程之一。貝克認為：“工業(yè)社會、民眾的社會秩序，特別是福利國家和保險國家必須能夠使人類的生存狀況可由工具理性控制并使之可制造、可獲取、(單個地、合法地)可解釋?！边@種工具理性顯然是受到宏大敘事指引的。

二、合法化危機：一個自反性現(xiàn)代化的過程

由于宏大敘事要整合大量的事實，使得任何一種宏大敘事都不可能如卡什納華那樣的嚴密。而任何一種現(xiàn)代理論也都存在著漏洞，缺乏自圓其說的能力。利奧塔注意到這種現(xiàn)象：宏大敘事在當代社會解體了。他回到合法化敘事的問題來看待宏大敘事和理論的解體，并認為合法化敘事本身的解體是一切現(xiàn)代話語難以為繼的根源所在。像某種“自反性”那樣，合法化敘事越是擴大它所主導的現(xiàn)代化工程，就越是受到質(zhì)疑。這個自反的過程被利奧塔稱為“去合法化”并視之為現(xiàn)代性的一部分。這一觀點出自：Lyotard, : 1982-1985, translated by Don Barry, Bernadette Maher, Julian Pefanis, Virginia Spate, and Morgan Thomas, edited by Julian Pefanis and Morgan Thomas, afterward by Wlad Godzich,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3, p.19.“合法化并非總有相同的意義，而且敘事本身也已經(jīng)顯得無力提供一個完整版本的合法化了。”合法化敘事失去了統(tǒng)治地位，不被信任，繼而各種宏大敘事也相繼解體，在后工業(yè)社會中表現(xiàn)出一幅破碎的景觀。作為“后現(xiàn)代”的集中體現(xiàn)，利奧塔從時期上劃分，將后工業(yè)時代描述為“后現(xiàn)代狀態(tài)”。

在利奧塔的著述中，可以歸納出他對去合法化原因的看法。

首先，“去合法性”來源于兩種合法化敘事自身的問題，即其自我分解。

思辨的敘事之所以難以維持，是因為它必須保證一條先設：精神生命處于普遍生成過程中，而知識必須符合并可以進入這個過程。然而，正如黑格爾本人的意思，他的唯心主義哲學對實證科學是排斥的。因為如果科學所依賴的合法化話語必須以精神為基礎，那么科學本身就淪為了最底層的東西。在科技急速發(fā)展的“后工業(yè)社會”，科學必然要沖破這套思辨體系，尋求更為直接的和優(yōu)先的發(fā)展模式。因此，思辨的敘事面臨著它內(nèi)部的不合理性帶來的挑戰(zhàn)。 “知識的思辨等級制度被一種內(nèi)在的、幾乎可以說是‘平面’的研究網(wǎng)絡所替代，研究的邊界總在變動。”解放的敘事從一開始就注定要把真理凌駕于規(guī)定之上，將認知和實踐關聯(lián)起來?！叭绻P于現(xiàn)實的描述是真實的，它就應該足以使一個關于改變現(xiàn)實的要求獲得合法性?！?span id="3jpbxfj"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05406d03a85bb1293468ee5a0db0ec5b" style="display: none;">Niels Brugger, “What about the Postmodern? The Concept of the Postmodern in the Work of Lyotard”, , No.99, 2001,p.81.而利奧塔認為：“沒有什么能證明：如果一個描寫現(xiàn)實的陳述是真實的，那么與它對應的規(guī)定性陳述(其作用必然是改變現(xiàn)實)就是公正的?！边@兩者從康德以來就應該是異質(zhì)的，分屬于知性和理性。所以，解放的敘事也具有內(nèi)部瓦解的基礎。

其次，技術科學的發(fā)展也是造成合法化敘事解體的重要原因。

一方面，技術科學的衡量標準是：研究是否取得成功。它的知識都要放在這個標準之下來判定，因此極少受合法化敘事的影響。這相當于技術科學自帶了一套合法化敘事，并將主角由理性或人類變成了科學家自己。進一步地，技術科學的專家們超出了自己的領域，他們的論斷被當作真理，開始引導政治話語，使得真理和政治都被技術科學所統(tǒng)攝?！芭袛嗉夹g科學的唯一可接受的標準是成功。然而，說什么是成功，為什么是善良、正義，或真實都是不可能的，因為科學是自我宣布的，就像是批準了某些關于所有律法的欠考慮的東西。所以它沒有完成實現(xiàn)普遍性的工程，而是實際上促進了這項工程的去合法性?！?span id="3bx5p55"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8f9c4c8885656aac17125e5485644de6" style="display: none;">Lyotard, : 1982-1985, translated by Don Barry, Bernadette Maher, Julian Pefanis, Virginia Spate, and Morgan Thomas, edited by Julian Pefanis and Morgan Thomas, afterward by Wlad Godzich,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3, pp.18-19.

另一方面，技術科學的任務被視為使人類擺脫自然的奴役，過上富裕的生活，真正實現(xiàn)啟蒙理性的目標。人們以為現(xiàn)代性的工程可以在它的輔助下完成，然而，實際上，人類主體沒有能夠支配自然客體，反而更加依賴技術科學制造的對象，人類沒有重獲自由，而是重新成為了物的奴隸。在這個意義上講，技術科學摧毀了現(xiàn)代性工程，瓦解了解放的敘事。

再次，現(xiàn)代的很多運動都造成合法化敘事不被信任，或驗證了它的解體。這些運動都是對某種解放敘事下的原理提出的挑戰(zhàn)。利奧塔經(jīng)歷了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以及五月風暴等一系列政治運動，對它們進行了深入觀察。他多次批評宏大敘事在其中的無能，甚至起到反作用，而這些運動也證明了后現(xiàn)代狀態(tài)的到來。在以下引文中，利奧塔列舉了這些宏大敘事及其目標，同時指出了是怎樣的事件使之破產(chǎn)。這些事件說明，合法化敘事所主導的現(xiàn)代性工程只是種種幻覺，必將面臨自反性的挑戰(zhàn)?！啊姓鎸嵉亩际呛侠淼模泻侠淼亩际钦鎸嵉摹骸畩W斯維辛’駁斥了這條思辨教條。至少這個罪行是真實的，不是合理的?！袩o產(chǎn)階級的都是共產(chǎn)主義的，所有共產(chǎn)主義的都是無產(chǎn)階級的’：‘伯林1953’、‘布達佩斯1956’、‘捷克斯洛伐克1968’、‘波蘭1980’(只用簡單的名稱)駁斥了這條歷史唯物主義的教條：工人們起來反對黨?！忻裰鞯臇|西都來自人民并為了人民，反之亦然’：‘1968五月’駁斥了這條議會自由主義的教條。社會每天都使代議機構陷入中止。‘促進供求自由的東西對于普遍富裕來說都是好的，反之亦然’：‘1911和1929的危機’駁斥了這條經(jīng)濟自由主義的教條，還有‘1974—1979的危機’駁斥了后凱恩斯主義對這條教條的修正?！?span id="xj5vvvn"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56b40fc41654bad064ccd625142c1f26" style="display: none;">Lyotard, : 1982-1985, translated by Don Barry, Bernadette Maher, Julian Pefanis, Virginia Spate, and Morgan Thomas, edited by Julian Pefanis and Morgan Thomas, afterward by Wlad Godzich,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3, p.29.

由合法化敘事自身的問題、科學技術和社會事件等現(xiàn)代因素造成的去合法化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對其自身的自我消解和毀滅，顯然就是自反性現(xiàn)代化。從《后現(xiàn)代狀態(tài)》開始，利奧塔開始探求“后現(xiàn)代狀態(tài)”的研究模式，他先后使用了“語言游戲”、“歧爭”等概念，并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語用學的方法。而這些研究也恰當?shù)刂赋隽恕帮L險社會”的存在。貝克正是從這個角度呼應了利奧塔的去合法化，他說：“風險社會中的難以預見的一面以及控制的需求的滯后效應……引出了原以為業(yè)已克服的不確定的領域、矛盾的領域。”因而，組織形式和措施、政治決策、社會科學的范疇和方法都失靈了?！吧詈托袆釉诓淮_定性中成為一種基本體驗。”這也被貝克稱為“總體性的癱瘓”。

三、風險社會何以可能：去合法化的后果

在利奧塔看來，敘事已經(jīng)分解為各種“語言元素的云團”，其中有敘述性的語言元素，“也有指示性語言元素、規(guī)定性語言元素、描寫性語言元素等”，每一個元素的各種陳述都是一個“語言游戲”。

每一個語言游戲都有一套獨特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是游戲者之間的契約，本身無法為語言游戲提供合法化依據(jù)。而每一套規(guī)則只要稍作調(diào)整，就會改變游戲的性質(zhì)。游戲中的“對策”或“招數(shù)”就是來自現(xiàn)實中的任何一條陳述。游戲者參加游戲(說話)就是斗爭，語言行為是“普遍的競技”。那些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關系都是由語言的“招數(shù)”構成的。

由此，利奧塔認為社會已經(jīng)分化，領導決策、科學、生活等都分成了不同的語言游戲。個體的“自我”已經(jīng)變得微不足道了，“它處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復雜、更多變的關系網(wǎng)中”。每個人都處于“交流線路的‘節(jié)點’”上，處在“不同性質(zhì)的陳述經(jīng)過的一些位置”上?！八蛘呤前l(fā)話者，或者是受話者，或者是指謂?！比藗冇捎诟鞣N陳述的游戲回合而不斷變換著位置。這樣，利奧塔也將語言游戲當作了觀察社會關系的方式。

利奧塔尤其要強調(diào)的是語言游戲之間不可互相翻譯和通約，它們使用的衡量標準是不同的。這也是宏大敘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原因。在異質(zhì)的語言游戲規(guī)則之間，所謂的“共識”都是臨時的和局部的，“它是從實際的對話者那里獲得的，經(jīng)常可以廢除?！薄芭R時契約都正在取代永久的制度?！?/p>

從上述描述中可以看出利奧塔在最初使用語言游戲時對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做出了相當大的改變。在維特根斯坦那里，語言游戲的概念含義更為寬廣，包含了各種陳述類型，以及每一個陳述所引發(fā)的動作形式，它們在一套相對獨立的規(guī)則作用下，形成了語言游戲。維特根斯坦也強調(diào)語言游戲在共同的語言之內(nèi)，他實際上“是要挑戰(zhàn)被利奧塔視作理所當然的語言的競爭模式”。Nicholas C. Burbules, “Lyotard on Wittgenstein:The Differend, Language games, and Education”, : , eds. Pradeep A. Dhillon and Paul Standish, London:Routledge, 2001, p.37.所以，利奧塔對語言游戲的改編在根本上背離了維特根斯坦的原意。

無論如何，在80年代之后，利奧塔已經(jīng)很少使用語言游戲了，它在隨后的《歧爭：爭論中的句子》一書中已經(jīng)不是主要的名詞，而是被一些新的術語取代：句子(phrase，法語的sentence)、種類(regimen)、話語(discourse)、類型(genre)。

句子是對所有類型信息的傳遞，包括言辭的陳述、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以及沉默等，甚至在某些時候，利奧塔將情感也視為句子。同時，“一個句子，即使是最普通的一個，也是根據(jù)一套規(guī)則(它的種類)構成的”。而句子的構成性規(guī)則，就是句子的種類。句子的種類很多，它們類似于利奧塔之前所使用的“語言游戲”。句子種類包括：推理、認知、描述、列舉、質(zhì)疑、表演、排序等。異質(zhì)的種類之間無法互相翻譯，但是它們可以為了一個目標(被話語設定的)而相互連接——例如人們在回答一個問題時常常將一個描述型句子連接到一個質(zhì)疑型句子上去——，連接雙方都基于對某一所指達成的一致。

句子會不斷地生成，它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在于如何對它進行連接，以及如何用它去連接別的句子?！盁o法懷疑的是至少有一個句子，不論它是什么?！?span id="3fpzjb5"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f13966282cd44531662b1bd2b1d07898" style="display: none;">Lyotard, : , trans.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65.在一個句子出現(xiàn)之后，每一套話語類型都會從各種異質(zhì)的句子種類中收集句子，根據(jù)這套話語的賭注和目的進行連接?！霸捳Z種類為異質(zhì)的句子之間的連接提供了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都是為了達到某些目的：認知、教學、正義、推論、證明、估量、引發(fā)情緒、忽略……”Lyotard, : , trans.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Ⅻ.

雖然如何連接是由話語左右的，具有偶然性，但是連接是必然會發(fā)生的。 “連接是必然的，但是連接的模式從來不是必然的。它是合適的或不合適的?！?span id="d5bvtvz"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4f6704b6ee841351450aa1561c77d6a3" style="display: none;">Lyotard, : , trans.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29.連接的模式只能符合某一種話語，對于其他沒有造成連接的話語來說就是不合適的。因此一個句子——連接的和將被連接的——經(jīng)常是一個邊界地帶：“話語的類型從這里進入爭奪連接模式的沖突之中”。Lyotard, : , trans.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151.

這個沖突發(fā)生在話語類型之間，它就是一個“歧爭”(differend)。與歧爭相對的概念是“訴訟”。訴訟是由法庭使用一套統(tǒng)一的話語進行裁決的，而歧爭發(fā)生在不同話語之間，任何確定性的裁決都必然會冤屈其中的一方(至少是一方)?！耙粋€歧爭就是一個沖突的情境，發(fā)生在(至少)兩方面的人之間，由于缺少適用于爭論雙方的原則而無法公平地解決。一方的合法性并不意味著其他人沒有合法性。然而，為了解決他們的歧爭而把這僅僅當成一個訴訟，并對雙方使用單一的判斷原則，將會對(至少)其中一方造成不公正(如果雙方都不認可這個原則，就會對雙方都造成不公正)?！?span id="lhrxvd5"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a2ca418eb1a1082600695010cedd58c0" style="display: none;">Lyotard, : , trans.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Ⅺ.

人們會使用1984年赫爾佐格的電影《綠螞蟻做夢的地方》來說明歧爭。在電影中，英聯(lián)邦的某公司在澳大利亞采礦，卻遭到當?shù)赝林说募ち业挚埂Ｒ驗楦鶕?jù)土著人的傳說，那里是綠螞蟻做夢的地方，如果綠螞蟻被吵醒，就會毀滅世界。采礦公司的人如聽天書，于是尋求聯(lián)邦法庭的幫助，和土著人打起了官司。聯(lián)邦法庭當然不會尊重一個土著的傳說，最終判采礦公司勝訴。顯然，聯(lián)邦法庭將一個歧爭當作了訴訟，他們在裁決此案時采用了與采礦公司相同的話語類型，因而與采礦公司有相同的判斷是非標準，也就更能認可采礦公司的申訴理由。這對土著居民來說是不公正的。

然而，事實上，對某一方的不公正是一定會發(fā)生的。因為句子的連接是必然的，而每一次只能有一個連接，即服務于某一種話語類型。其他未能成功的連接只能承受這次不合適的連接，它們會被忽略、被忘記，或被制止發(fā)聲。聯(lián)邦法庭將它所認可的句子連接到了采礦之后，否定了土著人的句子，后者將永遠無法實現(xiàn)這個連接?！岸鄻拥馁€注，就等同于多樣的(話語)類型，使每一個連接都成為其中某一次對其他連接的‘勝利’。這些其他的連接被忽略，被遺忘，或可能性受到了壓抑?！?span id="rzh5h9n"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3c3906ecfdcc3d2643ae7ed59a14de50" style="display: none;">Lyotard, : , trans.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136.

綜上，利奧塔用他的語用學方法勾勒出后現(xiàn)代狀態(tài)，是哲學上自反性現(xiàn)代化的后果，它也是風險社會的哲學表現(xiàn)。貝克在社會學中使用了“個性化”、“亞政治”、“感性社會”和“美學實驗室”等術語來描述這種社會狀態(tài)，并認為那些小的政治體在新環(huán)境下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從前為卷入實質(zhì)性的技術化和工業(yè)化過程的團體有了越來越多的機會在社會安排中取得發(fā)言權和參與權”，這也與利奧塔在政治上的觀點大致相同。利奧塔認為政治絕不是一種宏大話語妄圖吞并和壓制其他話語或敘事，而是多種話語的集合體。政治一開始就建立在處理差異性的問題之上，它使人們考慮如何處理差異的發(fā)生。

但是，根據(jù)歧爭的語用學，在現(xiàn)實中，差異的發(fā)生必然會引出回應和行動，任何善良的政治家都一定會傷害到“未被連接的句子”，使它被禁聲。所以，政治家不可能是絕對善的，他們在處理事件時應該做到“更少的惡”，這也就是所謂的“政治善”。Lyotard, : , . ,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p.140.

值得一提的是，與貝克的風險社會不同，利奧塔的“后現(xiàn)代”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它不僅僅指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某個時期，它還可以專門指那些反普遍化，反權威和反基礎主義的思想模式或藝術形式。它在人類思想文化的各個時期都有出現(xiàn)，是利奧塔后現(xiàn)代理論中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