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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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探不言之境。從這個維度,詩之玄關在“邊界”二字,是語言在掙脫實用性、反向跑動至臨界點時,突然向聽覺、嗅覺、觸覺、視覺、味覺的滲透。見其味、觸其聲、聞其景深。讀一首好詩,正是這五官之覺在語言運動中邊界消融、幻而為一的過程。也可以說,詩正是偉大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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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最深刻的智慧或許正是它懂得了無論什么樣的語言行動都必須與人類最原始的巨大天真深深地融合在一起,并始終以此為詩的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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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關于詩歌的理論本質上都是反噬自身的, 即, 詩活在與這種理論相沖撞的力量上,但不在與這種理論對立的另一理論中;活在這種理論之解體上, 但不在它的碎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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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于麻木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根本性的常態(tài),而生活迫使每個人做出了種種遮蔽和偽飾,如果一個寫作者不曾對這麻木進行過深刻的處理,那么他在語言中展現(xiàn)出來的所有敏銳皆無異于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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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詩的基本特性是,它提供的不是內容的恒量而是變量。對單純的人來說,它是單純的。對復雜而挑釁的閱讀者,它是多義的、多向的、微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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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自我的醫(yī)生,而藝術基本上是這種自我救治失敗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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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吊詭在于,一種作為原型的生活真實,對應著語言中無數(shù)種矛盾著的藝術真實。這種矛盾,時而真實到讓我們的生活原型更迫近一種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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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向自身索取動力的機制是神秘的,時而全然不為作者所控??傆幸恍┰~一些段落仿佛是墨水中自動涌出的,是超越性的力量在渾然不覺中到來。仿似我們勤苦的、意志明確的寫作只是等待、預備,只是伏地埋首的迎接。而它的到來,依然是一種意外。沒有了這危險的意外,寫作又將寡味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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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經(jīng)驗中最珍貴的東西、真正的個人性, 恰恰更多地置身于我們的敗筆與缺陷中。正如疾病中包含著真實的個性生活。技藝時而企圖隱飾而不能真正隱飾的東西,是這些忠實于自我的缺陷,讓語言中的面目更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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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詩人是復雜的精神與心理現(xiàn)象綜合體,他的語言之體內,會有大片的廢墟、荒漠,有種種令閱讀不適之處,刺激著人的各類精神或生理反應,會令人厭倦、抵制、止步,這些與巨大的精神愉悅間歇性發(fā)生,它永不可能讓你的進入之路一直杏花細雨春風和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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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中最扣人心弦的時刻,是我們覺得深深被羞辱卻無以說出的時刻……是語言在它自己體內尋找著一條羞愧而僻靜的出路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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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任何寫作信條所累。無論是萬人仰面的還是眾口唾之的,無論是過時的還是先鋒的,如果它們束縛了我,它們就是同一件東西。 除了我需要某種“自縛狀態(tài)”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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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有單純的復雜性,作為一種藝術特性,單純難于形成但易于識別。它有高高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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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華是一種自私的東西,在炫技欲望的推動下它甚至可以成為一種很骯臟的東西。沒有人為了目擊你的才華而閱讀,他們只是在尋找、確認或者是虛構他們自己。
內心逼迫我們聽見、看見、嗅到的,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沒有被內心的緊張感所過濾過的,都不是現(xiàn)實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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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最醒目的標識是,不能釋懷于他人的不認同?;蛘哒f,一個弱者身上總是依附著眾多的弱者,他更需要共識的庇護。這其實是在同一類盲視之下,一個人無數(shù)次路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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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寫作,一種最壞的狀況是,獨自面對自己時,也產(chǎn)生表演的沖動。但吊詭的是那些偉大的天才們又幾乎都這么干。我只得認為一人分飾兩角或多角、甚至是世俗生活也過度讓位于這種分裂,是一個天才的內部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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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寬之繁、八大之簡,只有區(qū)別的完成,并無思想的遞進。二者因為將各自的方式推入審美的危險境地,而迸發(fā)異彩。化繁為簡,并非進化。對詩與藝術而言,世界是赤裸裸的,除了觀看的區(qū)分、表相的深度之外,再無別的內在。遮蔽從未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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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的層面,最強烈的現(xiàn)實感往往并不來自現(xiàn)實,因為我們與生活為敵的沖動,比生活本身更為深刻與動人。詩存在于它必須滿足這種沖動。生活景象可以恰到好處地位于顯隱之間,以便語言能賦予連生活自身都仿佛第一次覺察到的現(xiàn)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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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覺得我的孤獨需要被稀釋,因為它保護了我。從知止、知默、知恥而來的孤獨真是一副好鎧甲,但往往,也只有自己才能穿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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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寫了這句 :寫作最基礎的東西,其實是擯棄自我憐憫。 現(xiàn)在看到了自我憐憫中真實的力量?;蛟S這二者的相互搏擊,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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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要義之一,是訓練出一套自我抑制機制,一種“知止”和“能止”的能力。事實上是“知一己之有限”基礎上的邊界營造。以抑制之壩,護送個人氣息在自然狀態(tài)下“行遠”,于此才有更深遠空間。抑制,是維持著專注力的不渙散,是維持著即便微末如芥殼的空間內,你平靜注視的目光不渙散,唯此才有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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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新詩最珍貴的成就,是寫作者開始猛烈地向人自身的困境索取資源——此困境如此深沉、神秘而布滿內在沖突,是它造就了當代詩的豐富性和強勁的內生力,從而顛覆了古漢詩經(jīng)典主要從大自然和人的感官秩序中捕獲某種適應性來填補內心缺口,以達成自足的范式。是人對困境的追索與自覺,帶來了本質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