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

普者黑

一朵荷花的開放

一盞創(chuàng)世紀(jì)的燈被慢慢點亮

彝

像愛

像更愛

像放棄

像更新的建立

彝，小名連著大名讓人心疼的小路

突然的思念

突然的疼

突然的黃昏里，穿越

千山萬水的汽鳴

我甚至在一根彎竹上，搭一根月光

在凝望

我甚至借用一支水煙筒

像一個哭泣的人，把手

蒙在了臉上

船去了，還有一匹矮種馬拴在

柳樹樁上

還有一面花臉的鑼，被一滴夜雨

當(dāng)?shù)囊宦?，敲?/p>

在丘北：流浪歌手

在丘北縣廣場入口或出口

她從車上抱下一個音箱，又抱下一個

放在了兩個不同的角度

像是為天空穩(wěn)了穩(wěn)，這剛下過雨的黃昏

她唱《流浪的人》，唱《夢駝鈴》

她唱《死了都要愛》時

一個藏族小伙，她說是她的愛人，在為她合聲

一首《幾度風(fēng)雨》

像一把無形的大鋸，鋸著一件什么老東西

開始下雨了

一滴，兩滴，越來越密的雨

從天而降

她沒有停下來，聽眾也沒有離開

直到一曲終了

透過雨簾，我看到：

她首先抱了抱依然流動畫面的電視，然后

抱緊了

身邊的她的丈夫

從她丈夫的肩頭上，我看到了

她眼睛里的晶瑩在夜燈下閃爍

她臉上流下來是的淚水

還是雨水

我已分不清了

昆明的雨

大雨如注

亦如從頭頂伸下來的一條條

冰冷的長舌

它舔著我的腳踝

舔著我剛剛走過的石板路

舔著我留在身后的一串串腳印

它是在人間找尋

天上走失的

云朵的羊群吧

它是哀傷的

它是急迫的

你聽

它把屋檐上的青瓦當(dāng)成箜篌

它把茶壺的水響當(dāng)成嗚咽

把天空低沉的雷鳴也邀來

閃電，撕裂了天空

一朵朵泥水的花開在大地上

一條條漲潮的河流進了滇池

拉市海

拉市海不是海，就像洱海不是海

它是高原上的一個湖泊

冬天住候鳥，夏天住云朵

也住人間的煙火

拉市海，南有臥虎山

北有北斗山

還有一條茶馬古道

走在絲綢上

湖水波光粼粼

碎銀攢動

我在海邊等人：

夕陽，是我搖著擼回家的

紅臉膛的愛人

拉市海的源頭

一條小溪

從深山里歡歌而出

聲音甜美

像一個隱居的音樂家

我逆流而上

迎面走來的是一位納西族大姐

手里提著剛剛采摘的野果子

新鮮的果子飽滿得

一指能掐出水來

我看著那果子咽了咽口水

再看一眼那位大姐

她雙目閃爍，眼眸干凈得

像深不見底的兩眼泉

順著茶馬古道繼續(xù)走

一道小小的瀑布

斜掛在我眼前

這是拉市海的女兒

晾曬著羽翼

過了一道獨木橋

就是拉市海的源頭

石壁上雕刻著的文字

我不認(rèn)識

但我知道，這里肯定住著

一位神

一位創(chuàng)世紀(jì)的

大神

初春：普者黑

如此緩慢的步履

如此多雨的冬天

如此泥濘的小路

多么渴望躲在云層后面的夕陽

是一盆取暖的炭火

天鵝走在來路上

蒹葭就在不遠(yuǎn)的池水里變綠

生活在如此秀麗的地方

還祈求什么三生三世

一生就足夠了

一直往前走

直到遇見春天的十里桃花

直到夏荷開成蜻蜓的氈房

直到秋天的蘆花白了頭

像我和你立于村口

普者黑：路遇

一

一個拐角處，一群美術(shù)系的學(xué)生在寫生

他們圍在一位年輕老師的身邊

老師的畫板還是一張空白

他比劃著間架結(jié)構(gòu)

說著房屋和街巷的比例

說著色彩的濃淡，說著黃

明黃，淡黃，土黃

我聽著一頭水霧，繼續(xù)去菜市場

等我提著菜回過來的時候

那位老師畫板上的畫已完成

黑瓦黃泥墻的兩棟老房子中間

走著一條彎彎的小巷子

我剛剛從那里過來

仿佛那位老師特意為我畫上去的

干凈的巷子，干凈的我

仿佛是剛剛從畫里走出的

畫板上的油墨還沒有干

舊房子看上去也是新的

我提著菜繼續(xù)往回走

到情人橋上的時候

我在亭子里坐了一會兒

看看天上的流云

再看看河里游走的天空

放眼遠(yuǎn)望

一座座青丘錯落有致

像一個個湖水里打坐念經(jīng)的佛

輕風(fēng)吹過，湖邊上的蒹葭搖曳

多么美，這么美的地方

我卻只是個過客

二

休息了一會兒

我起身繼續(xù)走

路過只能走過一個人的田埂

迎面走來一個牽水牛的人

水牛那么大，我正愁怎么過

他兇巴巴說著什么，我聽不懂

他把水牛牽進了稻田

我才理解了他是給我讓路

我趕緊微笑地說了聲謝謝

我斜著身體過了田埂

他笑了笑，他笑起來有點憨厚

盡管我們語言不通

我聽不懂他的話，他也聽不懂我的話

我知道全人類的微笑是互通的

一笑解恩仇，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更何況，我和他沒什么恩怨

我和他互不相識

我和他狹路相逢

我們致以微笑

我們互不相欠

我們各自東西

丘北：花臉節(jié)

在這個少數(shù)民族的節(jié)日里

我感覺到了人間的歡樂

一個人再怎么渺小，他們的歡樂

也能匯集成江河，匯集成洪流

匯集成海洋

草木燒成的灰，干凈的灰

左一把，右一把

把她抹黑，走到哪里別人都認(rèn)不出她

左一把，右一把

把她抹成一朵黑牡丹

舍得草場

天空是剛剛洗過的

草場也是剛剛洗過的

空氣里還有雨水的味道

青草上留著雨的痕跡

小路上有雨走過的腳印

天邊的閃電，走了那么遠(yuǎn)

還回頭張望了一眼

一群皮毛發(fā)亮的黃牛

在山坡上吃草

牧人呢？這么大的一群牛

怎么沒有人來放

就讓我來當(dāng)這個牧人吧

我牧牛，也牧山坳里的那一群

喀斯特地貌的石頭

它們黑黝黝地蹲在沒膝的青草里

不是吃草那是干啥呢？

我一聲吆喝，牛沒有動

抬頭向這邊看了看，繼續(xù)吃草

那一山坳的黑石頭也沒有動

太陽慌慌張張的從一個山頭

竄到了另一個山頭。草場靜悄悄的

我在想，這么多這么嫩的青草

何時會把那些黑石頭喂成山

風(fēng)吹蹄花開

一對白蝴蝶衣袂飄飄走過來

風(fēng)吹羊雄山高聳的乳房

也吹羊雄山低矮的茅草

風(fēng)吹羊雄山上古老的樹木

也吹那些撐天的魔柱

吹落母，也吹喜鵲措

吹出一個舍，再吹出一個得

舍得小鎮(zhèn)

大雨過后的小鎮(zhèn)

雨水沿著街道跑

兩只小豬慌慌張張地穿過了馬路

馬車當(dāng)街走，馬糞當(dāng)街撒

到處都是青草的味道

小小的十字路口

像一枚小小的胸針

別在鎮(zhèn)子的胸口

左邊一個賣紫洋芋的彝族大媽

頭戴花巾，身穿鑲邊的衣褲

柳條筐里是鴿蛋大的紫洋芋

右邊，一位采草藥的大叔

濕著褲腿，兩腳沾滿了紅泥巴

他腳下的背簍里裝著的

每一朵花，每一棵草

都是救命的良藥

還有一道跨過山梁的彩虹

藏在草藥的露水里

石頭墻上探出半個身子的是

一樹口甜心蜜的花紅果子

灼熱的目光，搜尋著

一對火焰的嘴唇

舍得，這是國家地理

也是一對好兄弟

種下一枚落日

收獲一地金光

種下一聲鳥鳴

收獲空寂和寧靜

種下一個年份

收獲針灸一樣的疼痛

廣南：壩美

溶洞幽暗而靜謐

船里的五個人斂聲屏氣

只有船槳劃水的聲音

嘩啦，嘩啦，嘩啦

偶爾有幾只蝙蝠斜刺里

從我們的頭頂嗖嗖地

箭簇一樣飛過，過后

溶洞又恢復(fù)了寧靜

嘩啦，嘩啦，嘩啦

就在人感到惶惶不安的時候

溶洞的頂棚出現(xiàn)了幾個洞

天光從那里透進來

如同撐天的柱子

也如同溶洞開了幾個天窗

是天光照墨

也是神來之筆

借著天光

我看到了溶洞的真面目

說怪獸聳立也好

說群魔亂舞也罷

說侏羅紀(jì)也好

說白堊紀(jì)也罷

洞壁上熔巖的形狀

是人類無法雕琢的

這時，頭頂傳來陣陣響雷

沉悶的雷聲近在咫尺

閃電，在溶洞的天窗上

探頭探腦

當(dāng)小船從溶洞駛出時

外面已經(jīng)是陽光明媚

剛才的電閃雷鳴連同大雨

恍如隔世

壩美，就在我的眼前

一個把大山作為籬笆的村子

一個把河流當(dāng)成小路走的村子

一個洞內(nèi)洞外兩重天的村子

穿過了壩美的溶洞

就如同穿過了一條生命的通道

就如同我又重生了一次

就如同，我從人間到了天堂

請用雙手掬一捧壩美河清澈的水

洗洗臉吧，洗去我前世的諸多恩怨

再掬一捧，洗去我雙眼的淚水

洗成收儲壩美的美的萬花筒

然后，在壩美的榕樹下

聽一聽千年的鳥鳴，萬年星星的絮語

再在風(fēng)雨橋上談一場

轟轟烈烈的戀愛

壩美的美

壩美的山美，水美，人更美

壩美的酒美，酒歌更凄美

壩美的酒歌勾魂呢

再烈的酒，也能穿腸而過

再淡的情，也能蕩出個江湖

再好的朋友，終有一別

壩美的妹妹有情呢

嘴上有蜜，歌里有毒呢

酒杯端起來，酒歌唱起來

唱得一對白鴿過了風(fēng)雨橋

聽上壩美的一曲酒歌

就算是沒有白活一回人了

喝上壩美的一杯高粱酒

就可以仗劍走天涯了

我從酒歌里聽出了生死

我從酒歌里也聽到了離別

我咽下了壩美的一杯酒

同時也咽下去了滾燙的

一滴心酸

坐在壩美的大榕樹下

榕樹盤根錯節(jié)，手拉著手

抱緊了青山不放松

我們幾個人坐在榕樹根上

就是坐在了千山萬水上

請閉上雙眼，請打開耳朵

請靜悄悄地聽，仔細(xì)聽

沒有機器的轟鳴，也沒有人聲喧嘩

只有蟈蟈和鳥的鳴叫

我想在此安個家

樹根為床，樹葉為房

以鳥為左鄰蟈蟈為右舍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上山挖草藥，下河捕魚蝦

吃野果子，飲花露

在壩美河里養(yǎng)一群白鵝

在岸畔上種一架蕓豆

夏天開紫色的花，秋天結(jié)白色的果

一棵樹，就是一個村莊

一個人，就是一個國家

我是我的王，我是我的臣民

我是我的朝，我是我的代

伸出左手，把夕陽的篝燈掐滅

伸出右手，把月燈掛在樹梢頭

可以大夢敦煌

可以冰河坼裂

可以唐詩，可以宋詞

可以春秋，也可以戰(zhàn)國

可以就此度過余生

也可以把一天過成一世

普者黑的荷花

我肯定是從普者黑出走的

粉衣，粉面

涂著粉紅色的十個手指甲

多么像十個展開的花瓣

我想說的是

我將怎樣，才能回到你們中間

和你們肩并肩

內(nèi)心住滿陽光，互喚姐妹

和你們一起出淤泥而不染

和你們一起在春風(fēng)里發(fā)芽

和你們一起在夏雨里盛開

和你們一起在秋風(fēng)里凋零

即使花謝花落了

頭頂還有蓮蓬撐起的一片天空

腳下還有暗自生養(yǎng)的一群

白白胖胖的兒女

立秋：在普者黑

昨天的雨，雨點大，來勢猛

厚重的云朵，是天空低垂的乳房

有足夠多的奶水喂養(yǎng)普者黑的湖光山色

今天的雨，細(xì)雨菲菲，云層高懸

仿佛老天經(jīng)過了一夜的趕制

才制作出來今天的一場秋雨

我是夏天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秋天了

說長不長，長到從甘肅到云南的距離

說短不短，短到兩個季節(jié)的一夜交替

短到一場斜雨里看見了故鄉(xiāng)

一場夢里見了你

秋雨，秋風(fēng)，秋意濃

不關(guān)乎江湖，刀光劍影在十里之外

不關(guān)乎愛情，我的愛早已光亮如花崗巖

不關(guān)乎生命，生和死早已平分秋色

如今的我，早已百煉成鋼百毒不侵

就像現(xiàn)在，這片土地雖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卻愛得深深淺淺

就像這秋雨，淅淅瀝瀝

是纏纏綿綿

也是長路上的叮囑

是鐵器鍛打鐵器的余音裊裊

普者黑：青丘

細(xì)雨菲菲

邁步在青石板的小路上

一邊是草木豐茂的石山

一邊是波光粼粼的湖水

放眼遠(yuǎn)望

湖水里層層疊疊的青丘

是從煙霧繚繞的波光中

駛出的

薄霧，青丘，碧水

湖邊飛過幾只白天鵝

蘆葦蕩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蛙鳴

如此剛剛好

剛好適合安放

一個人的寂寞，安放

她身體里豢養(yǎng)了一個多月的

那份孤獨

夜宿普者黑卜水精舍客棧

一

這夜靜得，狗吠聲被放大了好幾倍

星星鑲在窗戶上，眨著眼

邀幾縷同樣寂靜的月光進屋吧

上床吧，和我們同枕共眠吧

夜深了，我們還沒有睡意

我們有那么多想說的話

有那么多不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今夜，就讓月光來替我們分擔(dān)吧

一聲嘆息，跌進寒冬的深夜

兩句安慰，溫暖如遠(yuǎn)山

三聲鳥鳴，在破曉

春天，在我的身體里漸漸醒來

不管人間有多少白雪

我心里的桃花該開了

可以銀蝶穿過眼簾

可以金蜂獨辟幽徑

二

落日，住進了一朵荷花

我和你住進了卜水精舍客棧

這里蒹葭蒼蒼，這里湖水茫茫

一朵朵荷花，靜靜開在庭院里

燕子回家，點亮屋檐下的巢燈

池塘里的每一個波紋

都是一個年份

每一聲蛙鳴，都是一次心動

夜幕降臨，聲聲狗吠

掘著黑夜的深井

關(guān)東門，開西窗

我和你就算是住在了水的中央

今夜，我們不說邊關(guān)，不談烽火

不說晾衣繩上的那一串水珠

像來此過冬的一排候鳥

今夜，每一顆星星

都是你印在我額頭上的一個

亮晶晶的親吻

每一聲燕呢，都是一次

擦燃磷火的紅紅的火頭

燒過的痕跡

今夜，天已荒成了

萬里無云的碧空

今夜，地已老成了

一口深深的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