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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月

        2019-11-13 01:22:47范志軍
        綠洲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羅鍋月兒大哥

        范志軍

        月兒領(lǐng)著小弟在四道胡同里走。

        月兒的家住二十里外的選將臺,月兒帶小弟到姑姑家來串親。

        突然有一陣笛音傳來,那笛聲來自四道胡同的一個院里。

        院門旁有一棵大樹,濃密的樹蔭下有一眼水井。一簇簇盛開的馬蓮匍匐在井沿旁,幽幽的花朵像藍色的火焰!

        笛聲嗚嗚咽咽,低回婉轉(zhuǎn)。馬蓮花和著裊裊笛音,迎風舞動……

        月兒的心就伴著那笛聲飛起來!

        正凝神,就聽一聲悶響。月兒一瞅旁邊,小弟沒了!

        大院的石碾子上,坐著石頭,那婉轉(zhuǎn)的笛聲就是他吹出的。石頭是一個“先生”,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沒眼睛的人,瞎子。

        月兒瘋了似的跑到石頭跟前,沒好聲地喊,大哥,我弟弟掉井了,求求你!待看清石頭的眼睛,便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石頭沒回聲。扔下手中的笛子,從門后摘下一捆繩拿在手中,疾步向外走。

        月兒木怔怔地跟在后面,本想著在前頭領(lǐng)著道,可還沒有一個瞎子走得快!

        石頭每一步都踏地有力,最后一步略微遲疑,試探性地往前一趟恰好停在了井沿上。將手中繩子挎上肩,雙手往空中一劃拉便拽住轆轤把上的井繩。扭過頭對月兒:一會我喊“上”,你就立馬往上繞!

        月兒看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回聲,只是雞啄米似的一個勁點頭。等明白過來瞎子看不到點頭搖頭時,石頭已不見了。

        石頭甩掉腳上兩只布鞋,雙手用力拉住井繩,光腳蹬住井壁滑濕的井石就出溜進井下。井水不很深,剛好沒過石頭的肩,石頭將身子倚靠在井壁上,屏神靜氣,雙手在水中一劃,便將小弟操在懷里。

        石頭用繩索將小弟連到轆轤井繩上,用手拽了拽,朝井口上方猛地大喊:上!雙手一用力,將小弟托舉起來。聽著轆轤把“依依呀呀”地搖動聲,石頭長吁一口氣。這時他才感覺到渾身上下被陰冷的井水浸泡,身子冰涼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月兒連哭帶嚎地將小弟拽上來。翻過來掉過去,又是控又是壓地忙個不停,直到把小弟鼓搗出氣了,這才想起井下還有一個人。她跌跌撞撞地來到井邊,搖下轆轆繩,要搖石頭上來。可是連驚再嚇,渾身癱軟,連著幾次都沒弄成,倒將石頭折騰的像個落湯雞似的。

        月兒趴在井沿上,哭咧咧地喊,大哥,你就先在井里呆一會,等我緩過這口氣兒再拉你上來!

        石頭咧咧嘴,先顧你弟弟,記著把我那雙鞋收好!

        半月后,二十里外的選將臺趕來一輛驢車,指名接石頭去算命。石頭那次從井下出來,因被涼水激著了就發(fā)起了高燒,躺了好幾天。坐在小驢車上,身子骨還軟塌塌的。

        溫熱的陽光照在身上,暖風拂面。小毛驢脖子上掛著的鈴鐺隨著四只小蹄子踏踏落地的聲響發(fā)出悅耳的叮當聲。小毛驢時而歡快地抽著響鼻,所有這些都讓石頭的心里很熨帖。

        石頭打小鬧了場大病眼睛就看不見了,很少出遠門。即便給人們抽個簽掐算掐算個事什么的也沒出過鎮(zhèn)里。這次走在田野上,嗅著泥土的芬芳和彌漫的青草味,既新鮮又興奮!石頭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大地一片新綠的景象。

        他問了幾次車把式,是選將臺什么人家找他算命?可車把式就是一個悶葫蘆頭。問急了,到時你就知道了!便再不搭茬。氣得石頭直翻白眼。

        不知過了多久,車把式用鞭桿子捅捅睡著了的石頭,又將鞭梢子塞進石頭的手里,牽著他朝前走。

        石頭感覺進了一個院,又進了屋門,便被按坐在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

        石頭嗅到周圍有很多出氣聲,還有交頭接耳的喳喳聲。

        看茶,寒暄。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請你來給算個命。

        石頭問,是您算?

        那老婦略微打個沉,我女兒。

        石頭便梗了梗脖子,我算命有個規(guī)矩,如果不是不能說話,一定要自己開口。請施主自家報上生辰八字。

        少頃,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遲遲疑疑從炕梢那邊傳來。

        石頭臉轉(zhuǎn)向那聲音,將生辰八字記住,也將那聲音收進心里。

        施主想算什么?

        一個字吧。

        哪個字?

        家。

        石頭沉吟一聲,手指轉(zhuǎn)動。朗聲說道,家乃人之依托。女旁加一家,乃念嫁。也就是說女子謂之家乃在出嫁以后。

        周遭一片沉寂。

        三天后,四道胡同的媒婆馮寡婦來石頭家提親,女方就是選將臺的月兒家。

        成親那天四道胡同好一番熱鬧。鎮(zhèn)上的人都說,石頭好福氣,一個沒眼睛的人,硬生生地娶了一個四爪毛齊的大閨女:月兒是個好女子,雖說臉上有幾顆淺白麻子,可那麻子到石頭這兒就不算毛病了。還有的說,月兒那可不是白來的,那是石頭硬生生從井里撈上來的,能舍命從井里撈上一個大活人,別說是個瞎子,就是正常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不管旁人咋說,石頭美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待鬧洞房的小子們散盡了,石頭早早就鉆進被窩里,等觸碰到月兒那比緞子被褥還滑溜的身子,不禁渾身哆嗦,氣脈賁張!

        月兒擋住石頭亂劃拉的手。對出氣粗重的石頭說,哥,先別著急,時間多著呢,我先問你個事。

        石頭腆著臉,不是哥,是姐。你的生辰八字我都記著呢!你正好大我三歲。女大三,抱金磚。月兒姐,你的名字真好聽,你的模樣一定比天邊的月牙還好看!說著又要往上撲。

        月兒接住石頭那硬邦邦的身子,將石頭的大手按在自己軟乎乎、鼓脹脹的奶子上。連嗔帶癡地說,既然是弟弟,就更應(yīng)該聽姐姐的話。

        石頭像孩子一樣將腦袋鉆進月兒兩只奶子之間,貪婪地嗅著肌膚的芳香。月兒一陣戰(zhàn)栗,一股熱流從上向身下傳導(dǎo)……她閉上眼,嘆了口氣,心想就這么由著石頭折騰得了!可又一轉(zhuǎn)念,不行!男人不能慣,有一回就有百回。猛然推開石頭的頭,不成,先說后睡!

        石頭被這一推有點蒙怔了。當下打了個咳聲。老話說有四大著急:火上房,狼叼羊,小孩趴井沿,再有就是我眼下的情形了??嗤郏?/p>

        月兒“撲哧”一笑,就是不松口。

        石頭說,也罷,男不和女斗。

        這才對呢。我問的事挺簡單的,就是你上次算命是咋把我蒙你家來的?

        咋是蒙呢,那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你甭跟我耍貧嘴!

        石頭說,姐別著急,聽我慢慢道來。這事說簡單也很簡單。你看,我忘死忘活地從井里把你弟撈上來,按常理你家里人不出三五天就會帶著禮物來謝我??墒悄慵野雮€月沒動靜,就連你四道胡同的姑姑也沒來言語一聲,這是不是不合常理?

        ……

        我二十剛出頭,小時候媽為我長大能吃口飯讓我拜師學過幾天算命,但名氣不大,掐掐算算也沒遠過鎮(zhèn)子。冷不丁地那么老遠的選將臺來車接我去算命,豈不有些蹊蹺?

        ……

        在道上我連問幾次趕車的是誰家請我,可他就是不說。等到了你家,你不說話,讓你媽代言,我心下就有了些章程:或許算命是個由頭。

        所以你就編出了必須由本人說話的瞎話,誑我開口?

        對我們盲人來說,耳朵就是我們的眼。你一說話就瞞不住你是誰了。更重要的能從你的口風中套出點什么來。你脫口而出一個“家”字,我就大致參透你的猶豫和心結(jié)。順勢給你指出了“家”乃“嫁”也的出路。當然,這里也有賭的成分,因為嫁是必須的,但嫁誰就不一定了。

        月兒拿指頭戳石頭的腦袋,看著老實巴交的,肚里一下子花花道!那如果是一個老爺們讓你算,你也讓人嫁?

        換做一個大老爺們,我就讓他“出家”。

        我看就該讓你出家當和尚!月兒一聲呻喚,就勢將石頭攏進懷中。

        石頭不姓石,姓陳,大名陳滿福,石頭是他的乳名。石頭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沒了,是寡婦媽帶著四個兒子過日子。老太太是個有牙嘴的女人,雖然前哥三個都成了家,但老太太還是將大家伙攏在一起過。其實,誰也都看出來老太太那點偏心,是想讓那哥仨幫襯幫襯沒眼睛的老四。

        月兒過了門,日子過得挺舒心。一來老陳家的光景不錯,大鍋飯不差她多了一雙筷兒;二來娘家心疼這個老閨女,同時也有對女婿報恩的意思,彩禮就沒少帶。因此在妯娌里面也抬得起頭。

        陳家的廚房有兩口大皮缸,大皮缸的水總是滿滿的。而這活是由石頭包下的。每天晨起,石頭總是挑著兩只水桶慢悠悠地走到院外大槐樹下的水井旁。將空桶掛到轆轤井繩的鐵鉤子上,一手搭在轆轤上,另一只手將水桶順到井里。井繩就隨著桶的重力“嘩啦啦”地一圈圈地往井下走。待聽到“撲通”一聲,桶沒入水中一半,桶口歪斜地朝上仰著。石頭抓住井繩上下用力拽了拽,那桶就老老實實地沉入水底。石頭就抓住轆轤把往上繞,伴隨著那舒緩的節(jié)奏,滿滿的一桶水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冻鼍?。然后是摘鉤再上鉤,如此往復(fù),一擔水就上了石頭的肩。

        月兒仔細數(shù)過,無論是快走慢走、空桶滿載,石頭往返的步履都是剛好二十一步半,而最后的半步正好就踩在井沿上。上次小弟掉井里,看石頭救人的利落勁月兒就一直想弄清這門絕技是怎樣煉成的。洞房花燭那晚,好不容易繃著問明白了算命的事,也沒再忍心往下問。這回非得整明白不可。

        石頭就說。問可不能白問,這擔水你挑家去,就算學費了!

        聽著月兒那趔趔斜斜的腳步,石頭開心地笑。

        月兒咬牙切齒地將一擔水挑進家門,又倒入缸里。還沒等氣喘勻了開口,石頭就笑吟吟地在背后說,等你挑滿了一百擔水,你也能閉著眼睛走來回了!

        月兒恨不得揪住石頭的耳朵咬一口。

        石頭接茬說,我沒和你開玩笑。唉!小時候我媽就告訴我,誰也不能跟你一輩子,沒眼睛的一定要當有眼睛的活。那可怎么活,除了吃苦受累沒別的法!剛開始我媽領(lǐng)著我熟悉道,后來在道上拴條繩讓我順著繩走,再后來繩也沒了,硬讓你一步步地往井里摸!就挑水這條道我何止走了千回萬回,都能繞一圈地球了!他張大嘴,指著半截門牙讓月兒瞧。那半拉牙就是練打水時讓轆轤把打丟的。

        月兒把手伸進石頭的嘴里,眼里噙滿了淚,柔聲說,今后姐就是你的眼。

        每當有人來家找石頭算命,石頭無論多忙總是放下手里的活計請來人坐下。然后在銅盆里洗凈手,將笛子橫在嘴前,給客人吹上一曲。有時,一曲舒緩明快的笛音已先將來客的焦躁和不安驅(qū)散了一半。石頭講,這也是給自己凝神,笛聲一響,能使自己很快進入境界。

        石頭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是熟人不算命。

        月兒說,為啥?

        石頭講,熟人的命沒法子算!你說光屁股一塊長大的娃,熟的褲襠里藏幾個虱子都數(shù)得過。書也沒念過兩斗,你楞說他這輩子有大出息,能當縣長。這不是坑他、懵他嗎?凡事都有個道理。所謂,從小看大,三歲到老。太知根知底了,這前程就甭費心思猜了!所以,熟人找你就只能算事,什么黃道吉日啦,墳地房場啦,生辰八字,婚喪嫁娶什么的。

        月兒就笑,沒想到算個命還這么多說道!不就胡謅白咧唄!

        石頭搖搖頭,沒搭理他。

        一次,四道胡同的胡大媽來找石頭,說是家里出了邪!放在炕上的二十尺布票好好地說沒就沒了。

        石頭讓大媽別著急,仰天思謀一會,就讓大媽領(lǐng)著到家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扔下一句話:沒出屋,讓全家人一塊往北找!

        不出一袋煙的工夫,胡大媽挎著滿滿一籃雞蛋答謝石頭。說布票找到了,就在炕沿北邊的箱座子底下。還沒等月兒回過神來,胡大媽的兩個兒媳婦也分別拿著槽子糕、核桃酥來看石頭。

        月兒就納了悶了,就這屁點小事,至于嗎?可倆兒媳婦說,可不是小事呀,我四哥這可給我倆洗清了名譽。如果這二十尺布票找不到,我們這黑鍋就背定了,到死也說不清!

        月兒就問石頭,你是咋給蒙對的?

        石頭說,怎么是蒙呢!聽完胡大媽的話我就感覺這布票丟的蹊蹺。我不讓大媽帶我去她家嗎?我在她家炕上一坐,小南風嗖嗖直吹后背,心里就有了點譜。我就不經(jīng)意地問,這幾天都開窗子來的?大媽說,可不是咋地,你大爺嫌乎熱。我就想,老胡家上下,老實厚道,沒聽說誰手腳不干凈。胡大媽又肯定說這兩天沒外人來,這就基本上排除了人為。我又下地走走,炕中間是空地,靠北墻一溜箱子柜。我就琢磨,這布票輕飄飄地備不住是風刮哪去了!眼下刮南風,我就讓她往北找。當然,我也留了一個心眼,真是誰拿走了也給他個下臺階。讓她們一家一塊找,就是給拿布票的提供一個不丟臉面的找補的機會。你看,我這胡謅白咧還靠譜吧!

        月兒用手在石頭的光頭上來回抹拭,眼里充滿著欽佩:這歪瓜裂棗里裝的不全是漿糊,還真有干貨!就憑這,今晚姐要好好犒勞你!

        石頭聞聽就像撿了狗頭金那樣樂呵,盼望著早早進被窩。

        月兒是個豐乳肥臀的碩壯女,石頭是個骨強筋壯的少年郎。犍牛耕地,籽種入土,石頭那舒緩悅耳的笛音一曲連一曲,月兒的懷兒就像天邊的月牙兒圓了又缺。

        轉(zhuǎn)眼月兒就成了二女一兒的母親。日子也從土改、初級社、高級社再到了人民公社。

        隨著人民公社化,勞動力都分到不同的生產(chǎn)隊里干活掙工分,勞力少,孩子多的石頭一家,明顯就成了老陳家大口之家的拖累。

        老太太就把石頭兩口子找過去,一手拉著一個。媽老了,咬不動黃瓜了,這破車也攬不動載了!

        石頭點點頭,合久必分;月兒說,媽,我倆知足了,您老母雞似的護著我們這么多年,您的恩情,哥嫂的仁義,我們有數(shù)。

        在老太太的主持下,老陳家分了家。不久,陳老太太撒手而去,帶著萬般的不舍!

        1959年,一場遍及全國的饑荒降臨。饑饉就像四道胡同斜塔尖上方盤旋的老鴰,攆也攆不走!人們餓的眼發(fā)藍,褲腰帶勒了一圈又一圈,涼水灌了一碗又一碗,最可憐是那些半大孩子們,一個個大頭小尾,嗷嗷叫喚,逮住什么都往嘴里塞!

        一日里月兒再也熬不住了。悄悄地挎上個草筐,在頭頂上罩了條手巾,頂著正午的烈日,就奔了北溝。

        北溝有樹,有草,有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河溝,還有隊上最好的莊稼地。可如今的北溝樹皮被扒光了;能吃的草被人們挖走了。一連半年多沒下過雨,小河溝已成了干壕。只有溝邊上那幾十畝玉米地,在人們舍命的伺候下,還綠油油地立在那里,如今棒子都出了褲,露出了白嫩嫩的小齙牙。

        月兒知道,這塊地是不能碰的。全屯上下大小孩丫的命全在這塊地里!可月兒還是向這塊地挨去。月兒更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帶點吃的回去,家里就會有人等不到吃一口這救命的糧!

        月兒剛把幾穗嫩苞米揣進懷,就聽到后面響起了一聲炸雷。月兒忽悠一下就癱在了地上……

        待月兒含羞帶臊地從看地的光棍腿子趙羅鍋的窩鋪里走出時,筐里多了一小袋苞米面。

        月兒把幾穗嫩玉米掰碎,將那小袋玉米面倒進瓦盆。又把孩子們從山上、樹上捋來的樹葉、草根剁成碎末,摻在面里。

        石頭用鼻子嗅著嫩玉米的清香,一邊添柴,一邊納悶,只有天大的本事在這個時候能搞來糧食!

        月兒不吱聲,任眼淚悄悄地淌進面盆;石頭不問,只是默默地將火燒的通紅。

        第二天一大早,石頭家一片哭聲!

        兒子小寶尿尿起來發(fā)現(xiàn)媽沒了。

        石頭悶著頭,真的成了一塊石頭。

        月兒是半夜走的。走前將那蒸熟的玉米窩窩一個都沒舍得吃,整整齊齊地摞滿幾蓋簾,放到狗扒不到的通風地兒。石頭和孩子們就是靠著這窩頭和隊里及親戚街坊的接濟,才勉強維持到新糧下來前沒被餓死。

        月兒走后沒多久,石頭就讓小寶用一根竹竿領(lǐng)著,開始十里八屯地走街串巷。每進村,石頭都吹笛子,并且吹的是同一曲,就是當初和月兒相遇時吹的那曲。老太太,小媳婦們就被吹得眼淚撲簌簌地落。便拿一碗玉米,抓一把小豆倒進小寶背著的口袋里。連說帶比劃地告訴石頭,沒見到月兒的影!

        石頭貓下腰,恭恭敬敬地行個禮,便向下一個屯子走。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突然家里來了一個戴綠帽子的。騎著一輛綠單車,從綠褡子里掏出一張綠紙條讓秀兒簽字。并告訴秀,這是從縣城郵來的,拿這紙條條可以到鎮(zhèn)上的綠房子里換錢。當秀兒激動而又略帶神秘地告訴串村回來的石頭時,石頭的眼淚從沒有光芒的眼睛里一串串地流出。他當即斬釘截鐵地斷定:這一定是你媽!

        從此石頭就不再出門算命了。

        石頭又當?shù)之斈?,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往前挨。隔月期程,戴綠帽子的郵遞員就來一趟。石頭顫巍巍地將手指杵到郵差遞過來的印泥盒里,急切地問,這回打哪郵來的?每次,郵遞員總是和氣地告訴他郵錢的地兒。并不無羨慕地,看不出您吶,不顯山不露水地,還有這么多的富親戚!石頭也不回嘴,只是將那匯款單捏在手,放在耳邊。

        秀兒就問,爹你聽啥?

        石頭說,這里面有你媽的心跳!

        孩子們就都搶那紙條條,放在耳邊聽。然后嚷著說父親撒謊。石頭也不反駁,只是抿嘴笑。秀兒長大了,知道父親的心思,背過身,獨自偷偷地掉淚。

        有好一段日子,綠帽子郵差不來了。石頭格外地不安,每天丟了魂似的。耳朵支棱著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外跑!可也沒等到自行車的鈴鐺聲。石頭實在繃不住了,就讓小寶領(lǐng)著到鎮(zhèn)上的綠房子去打聽。秀兒就勸,天陰著呢,要下雨了!石頭說,下刀子也得去!淋著大雨回來就躺倒起不來了。

        發(fā)燒、咳嗽,有時還咳出血來。嚇得寶兒幾個圍著爹哭咧咧。這一天,石頭從昏睡中醒過來,叫秀兒去選將臺把老舅小弟喊來。待小弟來了,石頭勉強坐起,從懷里掏出一把綠條條的存根讓小弟看。小弟捧著這些紙條條半天也沒看出個子丑卯酉!

        石頭嘆口氣,對秀兒說,你老舅打上次掉井里這腦袋就不好使了!你看,按存根的日子捋,這郵錢的地兒是不是從縣城到市里?

        沒錯。

        到市里后就沒再動窩?

        沒錯。

        這說明你姐現(xiàn)在在市里。你把市里的條條檢出來,然后再到這上面的郵局去等,就一定能找到你姐。

        送走小弟,石頭又昏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醒來喚秀兒打來一盆清水,強挺著沐浴更衣,然后橫笛在手吹了起來。

        秀兒端上飯來,石頭也不理,秀兒哭勸,說爹你別嚇唬我!石頭緩口氣,對秀兒講,爹這是用笛聲引你媽媽回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七天頭上。石頭的笛聲時續(xù)時斷,石頭的氣脈愈來愈弱。秀兒勸不贏,就找來叔嬸們勸。鄉(xiāng)親們來了,都搖頭、都落淚。嬸娘們說,就由著你爹吧,你媽不回,這扯心的笛音是停不下的!

        終于,笛音戛然而止!秀兒以為爹爹可以歇一歇了。跑過去一看,見石頭橫笛落地,雙目緊閉,一口鮮血吐在當胸……

        門猛地推開,月兒沖了進來!后面緊跟著小弟。

        月兒一把抱起石頭,眼淚“嘩嘩”往石頭的頭上落。秀兒幾個燕兒似的圍上來,爹一聲,媽一聲地叫。

        石頭翻翻白眼,長吁一聲,緩過一口氣來。攥緊月兒的手,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一線紅暈。輕聲說,你可回來啦,再不回,我就等不動了!

        月兒哭道,凈胡說,我還要聽你吹笛子呢!

        石頭說,這七天,把一輩子的都給你吹了……

        發(fā)送了石頭,月兒又走了。有人看見,她和一個瘸老頭一塊走的。

        那個瘸老頭同月兒一起來的鎮(zhèn)上,就在胡同口斜塔旁邊的小旅館里等月兒。

        隔三差五,那個戴綠帽子的郵差又往家里跑了。孩子們也一天一天長大。

        秀兒到了出嫁的年齡,月兒回來把大女兒風風光光地嫁了出去。

        到小寶娶媳婦時,月兒給孩子蓋了五間敞敞亮亮的房子。寶兒扯著新過門的媳婦跪在月兒面前:日子好過了,我們也成人了,媽這回說啥也不走了!

        月兒含笑點頭。不走了,也走不動啦!

        月兒去了趟市里?;貋頃r,后面跟著個瘸老頭。有認識的說,老瘸頭還是那個老瘸頭,只是老了許多,走路一點一點地更加明顯了。

        月兒又來到北溝。北溝現(xiàn)如今已成為了鎮(zhèn)上的垃圾場。月兒從垃圾堆里將正在拱垃圾的趙羅鍋子扒拉出來。趙羅鍋患了腦血栓,走道不僅哈腰還畫圈,看見人就知道傻笑。

        月兒薅著他來到鎮(zhèn)上的澡堂子。老板頂著門口不讓進。月兒說,咋啦,開澡堂子不就是讓人洗的嗎?

        老板笑嘻嘻,又是作揖又是打拱:嬸,你就甭為難大侄了。他要進我這堂子,我這地兒立馬就得關(guān)門!要不我給您拿五十塊錢,您帶他到別的地兒看看?

        月兒嘆了口氣,好像我訛?zāi)沐X似的。行啦,你也別關(guān)門,你就把你那下皴的胰子給嬸拿兩塊。

        得嘞!嬸,您可真是我的親嬸!

        月兒喊來瘸老頭,把趙羅鍋帶到六股河邊。老瘸頭皺著眉,閉著氣,足足花了一上午,使了一塊半香胰子才算將趙羅鍋捯飭出個人樣來。月兒又找來石頭的干凈衣裳給趙羅鍋穿。

        月兒幾天工夫就搗騰出兩個出土文物似的老頭,著實讓四道胡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每天日出日落的,看月兒帶著一左一右、一瘸一劃圈的倆老頭到院外井沿旁曬太陽,人們就像看西洋景似的遠遠地望。秀兒寶兒幾個孩子鼻子都歪了,但小輩們懂事抹不開張嘴,就背地里請來本家二嬸。

        一天,月兒領(lǐng)著“哼哈二將”在井沿旁剛坐定,二嬸就拎著個小板凳踅摸過來。二嬸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嘴冷在胡同里那也是出了名的。

        二嬸拿眼瞟了瞟老瘸頭。瘸老頭有禮貌,朝二嬸點點頭;二嬸又剜了一眼趙羅鍋,趙羅鍋嘴角淌著涎拉子仰臉沖她笑。二嬸鼻子不由就哼了一聲。

        月兒不樂意了。二姐,大晌午的,你鼻子不鼻子,臉不臉地這是演的哪一出?

        哪一出?我就琢磨不透,這一左一右倆貨哪個算是我四妹夫!

        月兒沒惱倒笑了:你要問這個,那我就告訴你,他們倆哪個也不是。伸手摸摸心口窩,你四妹夫只有一個,他就在這里!

        那這倆活寶咋回事?

        月兒正色,他倆還真是寶;是我,也是我全家的大恩人!

        那年鬧饑荒,家家揭不開鍋。月兒知道,再這么挨下去一家人只有餓死這條道!于是就瞞著石頭和全家外出去討一條生路。

        離家后,本想盡快找些活,掙點錢??墒堑教幎荚诎ゐI,哪還有人肯花錢雇人干活呀!沒辦法,只好厚著臉皮去討飯。

        要到個毛八分的,樂的跟啥似的!零錢碰整錢,攢個三塊五塊,趕緊就跑郵局給家里郵過去。

        那時縣里還不像現(xiàn)在人口這么稠,好人家也就那么些戶。要飯的又多,同一人家去過幾次,不用人家張嘴攆,自己就抹不開了!有明白人就指點月兒,別老在縣城里要,到大城市,那兒吃糧本的多。

        市里和縣城還真就不一樣。在市里,不但自己能要飽了肚子,零錢來得也容易些,月兒就不再動窩了。

        那一天月兒剛攢夠點錢,想給家里匯。半道卻被兩個拎著打狗棍的截住了,張嘴就要份子錢,還罵罵咧咧地。

        月兒就問,啥份子?我一個臭要飯的,還隨啥禮?

        那倆就笑,說這市面的每條街,每條道,都有人管的,要飯的都歸“丐幫”管,錢要孝敬給老大。

        月兒一聽,氣都不打一處來。千辛萬苦要來點錢,憑什么要孝敬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什么“老大”?

        那倆一看,是個生貨,就變了臉。月兒一個婦道,哪是他們的對手,眼睜睜地看著要來的錢還沒捂熱乎就被搶走了!

        月兒坐在地上,嚎了一場。心里過了點勁,又去要。這次月兒長了點心眼,從鐵道南到了鐵北。月兒想,市內(nèi)這么大,我惹不起,還躲不起?

        半個月后,剛攢夠十元錢,月兒將錢掖進褲衩里,趁一個大雨天,去郵錢。

        雨點那個密,打得人睜不開眼。月兒身子被澆成落湯雞,但心里挺得意。想,這倆犢子不定在哪兒瞇著呢!走到鐵道橋洞,月兒不由一激靈,就像算好了似的,倆癟犢子渾身干爽地在那候著呢!

        也有兩個來月沒能往家匯錢了。一想到一家大小扎脖等著救命錢,月兒的血就朝上涌!她掏出隨身帶著的半截剪刀,像條被逼急的母狼“嗷嗷”嚎著就往前上。月兒想,這次錢再被搶走,我就死在他們手里。

        這兩犢子可是專門干這個的,打人特別有一套。沒等月兒到跟前,伸出兩根打狗棍,一根掃上打掉手里的剪刀;一根掃下敲在月兒的腿梁上。

        月兒跌倒在地。那兩個就扔掉棍子近前翻月兒的身,月兒伸手朝他們臉上就撓。他們有些大意了,沒想到一個婦道會來這一手,當即就撓個滿臉花。他倆呲牙咧嘴地沖著月兒一陣拳打腳踹。月兒登時被打得眼冒金星,昏迷過去。

        倆犢子罵罵咧咧地翻月兒的錢。翻著翻著,這倆犢子雙眼見直,就不專心找錢了。一個說,哥,別看這娘們臉上長麻子,可身子還挺白,奶子也肥實!

        老弟,這你就不懂了。麻俏,麻俏,臉上開花,身子水大。麻娘們才有味呢!

        這時,瘸大哥蹬著倒騎驢出現(xiàn)了。瘸大哥是沖著橋洞底下躲雨來的。正趕上那倆瞳仁放大,血脈賁張,獸性大發(fā)的關(guān)節(jié)。

        瘸大哥在道上也是有“號”的人,人稱“破爛王”。瘸大哥停下車,也不說話就瞅著他倆。這倆犢子就有點毛了。

        一個就說,大哥,您忙您的。

        瘸大哥說,下這大的雨,我上哪忙去?趕巧了,等你倆忙乎完了,我也撿個漏。

        那倆忙解釋,大哥開玩笑,大哥忒尊貴,哪能瞧上這麻娘么!我們這是清理門戶。這娘們不開眼,好幾個月不交份子錢,我倆是奉幫主指令,教訓(xùn)教訓(xùn)她!

        瘸大哥咬了咬牙巴骨,唔,不守幫規(guī),那是一定要教訓(xùn)的。哪天得閑我還真得請教請教幫主老弟,啥時候改招子時興這種教訓(xùn)法了?也不跟哥們打個招呼。在我們破爛圈里背地禍害婦女那可要剁三刀的!怎么,貴幫干這個不算事了?

        說完騎車要走。那倆一聽一邊一個拽住一個車轱轆。小聲央求,大哥,千萬不可和幫主說,我倆也是臨時起意,還沒成事呢;另一個說,大哥也是敞亮人,都在道上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犯不上為一個婦道結(jié)梁子,您說是不?

        瘸大哥哈哈大笑,倆老弟說得對,都在江湖漂,怎能為一女人壞了哥們的交情!掏出一百塊錢,一個手心拍五十。我知道倆老弟也是義氣人,今個就算幫哥個忙?哥也一把年紀了,也就不嫌乎俊丑了。我想把她帶回去,馴化馴化,讓她給我做做飯、暖被窩,中不?

        那兩個一人手里攥著五張十元大票,咧著嘴,怎好意思說不?麻溜把月兒給搬車上。還連連說,這女子忒犟,我倆這臉方才讓她撓的不輕,哥多加小心。

        瘸大哥用倒騎驢將月兒拉回駐地,整整漿養(yǎng)了半個月。

        月兒的身子才有些起色,就掙扎著去郵局,是瘸大哥用倒騎驢拉去的。還沒進門,就見到小弟啃著窩頭在那里。

        那小弟,心眼實,照著姐夫的話,就在郵局門口不動坑地等了七天七夜!

        月兒預(yù)感要出事,就央求瘸大哥,救人救到底。大哥二話沒說,拉著姐弟倆就奔了車站。

        月兒在家為石頭辦了七天后事,瘸大哥在鎮(zhèn)上的小旅店整整住了七天。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月兒去旅店找到瘸大哥。月兒給他跪下。你都看到了,我是一個苦命的女人,我倆非親非故,你不但救了我,還欠你那么多!恐怕今生今世是還不完了。

        瘸大哥拉月兒起來,問月兒今后的打算?

        今后?石頭沒了,我的魂也就沒了,今后就和孩子們一塊死在一起得了!

        瘸大哥就罵,混蛋,你說這話將來怎樣去見你四先生?

        瘸大哥說,這幾天在店里我就想,如果你留下,以眼下的災(zāi)荒年景孤兒寡母的無疑是死路;莫不如跟我回去還能奔條活路!

        月兒說,我舍不得離開孩子。

        瘸大哥說,真要為孩子,就得多賺錢,讓孩子上學校,不再過我們的苦日子。

        月兒還是搖頭。

        瘸大哥急眼了,你欠我一條命,我為救你,把我的前半生積蓄都花光了,你這沒良心的,想賴賬?

        月兒跟著瘸大哥又回了市里,在破爛圈大院給大家做做飯,縫縫連連、洗洗涮涮;幫著將撿來的東西分分類、歸歸堆。

        大家伙人前背后都叫她嫂子。

        月兒知道,瘸大哥用欠賬的話激她回錦州,是為她好。瘸大哥和他那伙兄弟們,吃喝盡著她,每月不管多緊巴也要擠出錢來給孩們寄走。從來再沒提過讓還債的事。

        用不著提醒,月兒心明鏡似的:她欠瘸大哥的。

        寒來暑往,小一年過去了。人們還是親昵地喊月兒嫂子,可瘸大哥從來就沒沾過月兒的邊。

        女人心,海里針。人就是怪,越是有人賤跐溜地在你跟前,你越煩;可人真要是不待見你,你還就犯嘀咕!其實,他搭顧不搭顧你,有你吃,有你喝,有錢給家里郵不挺好嗎?但真就不是那回事!

        月兒的心開始空嘮嘮的。就留意瘸大哥,可沒看出和平時有啥兩樣,還是早出晚歸,忙忙碌碌。

        月兒有意在臉上抹點胭粉、穿件花衫啥的在瘸大哥眼前晃。可他根本沒反應(yīng),就像月兒是他眼前的空氣。

        月兒就有些急眼了,一次切菜,當瘸大哥的面把手指頭切了個大口子。血順著案板往下滴,就是不包,拿眼瞅著瘸大哥。

        瘸大哥眼皮子一撩,顛了。

        月兒這氣呀!

        隔一會,院里小五子過來,拿給月兒一包消炎粉,說是瘸大哥讓給的。

        月兒心里蠻高興,心說這刀挨得值。

        小五子接下來的一句話沒把她鼻子氣歪了!瘸大哥讓你以后注點意,割著碰著的自個遭罪不說還耽誤給大家做飯。

        月兒一腳把消炎粉踢灶坑里了。

        月兒心里就罵,好你個瘸老頭,和著讓我跟你回來,好吃好喝地擎著我,就是為了把我這么晾著?月兒我雖不是黃花大閨女,好歹也是比你小二十來歲的小媳婦。除了我家石頭,還沒正眼瞧過誰呢!不嫌乎你老,不嫌乎你瘸,反倒不待見起我來了!

        那一陣,月兒就像做了病似的。越想不通,越想;越想,就越想不通。

        人吶,沒吃沒喝遭罪,有病有災(zāi)遭罪,可轉(zhuǎn)在犄角里繞不出來更不是滋味!月兒就被這滋味壓得喘不過氣來,半宿半宿地睡不著。

        一天夜里,月兒實在憋不住了,就進了瘸大哥的趴趴房。

        驚醒的瘸大哥見是月兒,抓著被角就往炕里拱。

        月兒被瘸大哥的慫樣逗樂了,說我月兒也不是喝人血的白骨精,至于嗎?

        這會兒,瘸大哥有點反應(yīng)過來了,說你是夢游了,趕緊走。

        月兒說,今天要不把話說開了就會憋死!這時候的月兒就感覺特別的委屈,淚水不爭氣地止也止不住,月兒抽抽噎噎地,哭得一塌糊涂。

        瘸大哥趕緊穿好了衣服,拿來一條毛巾給月兒。他沒再攆她,只是自個“吧嗒吧嗒”地抽煙。

        看月兒哭得差不多了,瘸大哥嘆口氣:女人真好,想哭就哭一場,哭完了,心里也能好受些;哪像我們爺們,多難,多苦,打牙都得往肚里咽!

        月兒用毛巾擦擦哭花的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哭完了,心也好受了,今晚我就搬過來,不走了!

        瘸大哥像被馬蜂蜇了,不是好聲地說:月兒,你吃我、喝我;哭我、鬧我,甚至打我,罵我,哥都沒意見,可就這一條,絕對不行!

        月兒說,哥,我是自個愿意!

        瘸大哥也不說話,打開門,指著外面的黑夜。

        月兒不知道是咋回到自己的住處了。她羞愧交加,無地自容!

        月兒簡單地收拾好隨身的東西。找來一張紙,用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張欠條。是欠瘸大哥的,金額是二千元。在落款“滿月兒”的地方鄭重地按上紅手印。把它壓在屋里顯眼的地方。

        她想趁清早不驚動大家悄悄走。推開門,愣住了!瘸大哥直直地立在門外。

        僅隔幾個小時,瘸大哥顯得蒼老了許多,整個身子好像矮下去一截??礃幼?,他站在那里有好一陣子了,他的腳旁布滿了抽剩下的煙屁股。他瞅住月兒,勉強擠出一絲笑:我就沒猜錯,你一定會使性子。

        月兒不說話,努力忍著沒讓淚水流出來。

        他伸手搶過月兒的包,把她推進屋內(nèi)。

        瘸大哥又點燃了一顆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有些傷感:丐幫那倆小子說的沒錯,你可真是個犟種!上次你僅是撓了那倆人的臉,這回你一定要撓出大哥血淋淋的心吶!

        月兒說,我是個賤種,不受人待見的賤女人!

        瘸大哥渾身一震,臉上的肌肉急速地抽搐。他一字一頓地說,二十年了,我就沒告訴過旁人,真是讓你逼的!實話對你說 ,我就不是一個男人!

        月兒猛回頭,瞪大眼睛:不對,我遇到過的,沒有哪一個比你更男人的!

        瘸大哥不瞅她,只盯著煙頭。二十年前,我剛來這里,為和別人爭地盤,打了一場大架。對手用火藥槍轟在我的襠上,把我那家伙式轟掉了一半。后來別人只知道我瘸了,只有我自個知道我廢了!我外表是個男子漢,其實就是皇宮里的公公。

        瘸大哥擺擺手,不讓月兒說話。這些年,我是咋熬過來的,只有自個明白。雖然身子不頂個了,可我還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呀!哥知道,你是金不換的女人。自打你來了這段日子,是我最好過也是最難熬的日子。白天端著你做的熱乎飯菜心里高興,晚上想起你的眼神發(fā)毛、自卑。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晌疫€是愿意自己麻醉自己:不會的,我們就是好兄妹,我就是你的親哥哥。這些日子,本來我都已經(jīng)有點過去這個坎了,可你干嘛非要扒開長好的傷疤再撒把鹽吶!

        瘸大哥摸出一支煙,隨手拿起月兒留下的那張欠條,用火柴點著,然后用它去點煙。

        月兒說,別燒!

        瘸大哥麻搭著眼皮,專心看著那藍色的火苗燒成灰燼。

        趙羅鍋在太陽底下瞇縫著眼,一條涎水掛在嘴角;見月兒瞧他,就傻傻地笑。

        月兒用手絹將老趙的嘴角擦干凈。對二嬸說,他咋回事?他呀,是一個慫人,也是一個好人!

        那一次月兒偷青在北溝被趙羅鍋子抓個正著,魂都嚇沒了。趙羅鍋子拖著邁不動步的月兒進到看青的小窩棚里,舞舞扎扎地威脅要將她送交生產(chǎn)隊治罪。

        月兒哭著求他千萬別交隊上。

        老趙就讓月兒將偷掰的青玉米掏出來,看情形再定。

        月兒趕忙從懷里往外掏,一共五穗。

        老趙說還有,月兒說沒了。老趙說,那你前胸咋瞅著鼓鼓囊塞的?

        月兒心里就罵,這王八犢子!紅著臉不吭聲。

        老趙就說她不老實,必須送大隊,游街、批斗!邊說邊伸出手爪子朝月兒的懷里掏。

        月兒躲也沒處躲,想喊又無聲!

        就聽“哐當”一聲,趙羅鍋子鐮刀掉地,雙手捂著褲襠蹲在了地當間,渾身還篩糠似的抖。見月兒望他,滿臉通紅地扭過身,哼哼唧唧地說:石頭家的,大哥知道你沒撒謊??旎丶?,以后不興再干了!

        月兒聞聽,把苞米劃拉筐里就往外跑。

        剛跑出幾步,就聽,等一下。月兒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心說,這癟犢子要反悔?

        月兒坐在地上,半天沒見人出來。倒是從窩棚門縫遞出一只手來,手里還拎著一小袋面口袋。就聽窩鋪里說,大哥沒臉出去了,大哥剛才是血昧心竅,回去千萬別跟石頭學。這點苞米面你拿回去,就算大哥給你賠情了!

        月兒不要,她知道那是趙羅鍋子的口糧。

        窩棚里就罵,你這敗家娘們,你當我是給你呢?我是可憐我那沒眼睛的四弟和咧咧叫的孩子!你一個婦道要不是逼急眼了,能走這條道?快拿著,我一個老光棍腿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咋地都能對付。那手一用力,將糧食口袋甩到月兒的懷里。

        月兒就想抱著這面口袋哭一場。

        窩棚里又喊起來,麻溜給我走人,趁我還沒后悔。愿意哭,回家嚎去,讓人瞧見,還以為我羅鍋子咋地你了!

        月兒起身,彎腰朝窩鋪里深鞠一躬。

        月兒講完,二嬸那邊半天沒聲音。再看,用手抹起了眼淚窩子。

        第二天,下了一天的雨,天剛放晴,月兒就帶著在屋里憋了一天的老哥倆去院外的井臺旁放風。

        剛坐定,二嬸又來啦。還把月兒的孫男娣女一窩子人全帶了來。

        老兒子小寶“呱唧”就給月兒跪下了。哽咽著說,昨個二嬸都說給我們聽了,是我們想歪了您老人家。又轉(zhuǎn)向倆老頭:二老放心,今后你們的晚年我們來養(yǎng)。百年那天,由我兒子給兩位爺爺打靈幡、摔瓦盆!說著就按著小兒栓栓給兩位爺爺叩頭。

        小栓栓頭被按下又抬起。臉漲得通紅對月兒說,奶奶,人都是一個爺爺,為啥我有三爺爺?我給他倆叫爺爺,那,那個在墳里頭睡覺的爺爺該叫啥呢?

        一井臺子的笑聲,震得老槐樹的葉子刷拉刷拉響……

        老槐樹的梢頭,一輪滿月不知啥時候升起來,正照著月兒和這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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