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曄
佘 曄:簡教授,您好!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訪談,也非常榮幸能在訪談中感受您的人生和學術智慧。首先請您談談您是如何選擇了文學并最終走上文藝學、美學研究之路的?
簡德彬:這雖然是一個通??梢姷某R?guī)性的問話,卻很能喚起一個人對自己崢嶸歲月的回憶和感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崢嶸歲月?。∥业膷槑V歲月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想,凡是親身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不會不同聲喟嘆:那也是我們國家、我們民族的崢嶸歲月啊!改革開放以來,所有這些在和平環(huán)境中仿佛是不經(jīng)意之間撲面而來的東西,不僅改寫了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也改寫了每一個個人的命運。我是1979年考上大學中文系的。我們讀大學選專業(yè)那會兒,那才叫真選擇,所謂真選擇,就是忠實于自己內心需要、根據(jù)自己興趣和特長所作出的永不后悔的明確決斷。我覺得,現(xiàn)在的大學生,讀什么專業(yè),不是自由選擇的結果,而是被強迫、被裹挾、被利誘的結果,因為,專業(yè)選擇的依據(jù)不是自己的內在需要,不是自己的興趣、特長,而是求職、就業(yè)、收入?;叵肫饋?,我十六七歲的時候,眉頭都沒皺一下,一眼就瞄準了文學專業(yè),不因為別的,就因為喜歡,就因為內心深處迫切需要那個東西,就是直奔作家、直奔詩人而去的,因此,上大學后,沒日沒夜地狂寫,寒暑假都不回家。努力了,但是最終沒能弄成,作家夢,詩人夢,可以說是破滅了。但是不后悔,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自己反思了一下,不成事的主要原因,一是自己才情不夠;二是我做詩人夢、作家夢的時候,正是“傷痕文學”“改革文學”“知青文學”各領風騷的時候,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屁孩,似乎不夠格參與這些宏大敘事;三是大學文學專業(yè)的職能可能并不是培養(yǎng)作家、詩人,反過來說,作家、詩人可能本來就不是大學文學專業(yè)培養(yǎng)出來的。話題扯遠了,跑題了,言歸正傳,回答你的問題。
真的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意插柳柳成蔭,作家、詩人沒做成,倒做成了大學老師,而且似乎是順風順水地做成了大學教授。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的畢業(yè)論文選題就是中學語文教學法,查閱、收集了不少這方面的資料,我現(xiàn)在還能成段背出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偶然因素來了,第七學期,劉一友教授給我們開設了一門為期一個學期的《美學》課,期末考試的時候,學習委員告訴我,我考了全班最高分,而且,任課老師對我的考試答卷擊節(jié)贊賞,說是在我們班上升起了一顆美學理論之星。你應該可以想象得出來,這樣一種評價,對一個內心深處事實上非常自卑的農村孩子來說,有多么重要。老師對學生的表揚,有時候也許只是老師心情比較好吧,但我們那時候,特別看重來自老師的這個表揚,我當時除了偷著樂了好些日子,就是不斷告誡自己:不能不識老師抬舉,不能辜負老師期望,你得拿出點什么證明給老師和同學看,你的確是一顆星。這樣,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糾結,我的畢業(yè)論文選題,馬上就改成美學了,馬上就變成《美感層次初論》了。初稿寫了四萬多字,給老師看,老師不看,掂量了一下,笑著說:契訶夫說,寫作的藝術,就是修改的藝術,你拿回去修改吧!字斟句酌,數(shù)易其稿,最后,一萬四千多字,搞定。然后就是畢業(yè)論文獲優(yōu),就是留校任教,就是這篇學術論文處女作公開發(fā)表,就是人大報刊資料全文轉載,就是高校文科學報文摘,就是南京大學楊詠祁教授在《建國以來美感研究新方向》論文中推介本文觀點,就是張涵先生在《中國當代美學》這部歷史專著中評述本文觀點。這的確是始料未及,有點讓人懵圈:一個20歲在校大學生機緣巧合寫下這么一篇文章,提出這么一個理論,的確可以和李澤厚、劉綱紀的文章、理論相提并論寫進中國當代美學史嗎?我承認,這篇文章“一炮走紅”,給我?guī)砹藰s譽,激發(fā)了年青人的信心和野心,這以后,讀書啦,教學啦,寫文章啦,出專著啦,申請課題啦,晉升職稱啦,就越發(fā)來勁啦!
佘 曄:留大學任教后,您可謂學術成果豐碩。有《美學辭典》,有沈從文研究,有白居易詩學系列論文,有西方文論系列論文,有馬克思主義美學系列論文,有禪宗美學系列論文,有鄉(xiāng)土美學系列論文,有狂禪專著,有湘西形象國家課題,有60多萬字的湘西形象結項成果,真的是領域寬廣,視野開闊,但是也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有點找不著北。請您談談,這些成果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歷史邏輯關聯(lián)?
簡德彬:年青人眼光真厲害,一眼就看出問題來了。領域寬廣,視野開闊,也許可以這樣說吧,也許是有這個優(yōu)點吧,任何事物,一分為二,辯證思維嘛,但是肯定沒誰比我自己更加痛切意識到:太隨性,太散亂,流寇作風,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沒有自己穩(wěn)固的學術根據(jù)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這點自知自察之明,叫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雜亂流散的格局已經(jīng)形成,現(xiàn)在回過頭來反思,為自尊,為信心,盡量往積極方面解釋它們的內在歷史邏輯關聯(lián)吧。
到目前為止,我把自己的學術研究劃分為四個十年,四個年代。第一個十年,是八十年代,姑且叫做“體系構筑期”吧。馬克思說:喜歡構筑體系,是西方思想家的原罪。我就奇了怪了,只有西方思想家才配享有的這份原罪,在20世紀80年代,怎么就攤到我頭上來了呢?第一個原因,也許是本科畢業(yè)論文“一炮走紅”,出名乘早,少年得志,野心膨脹了,志氣輕狂了,突然找不著北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想比肩康德、席勒、黑格爾,想打造自己的“絕對理念”,想構筑自己經(jīng)天緯地、無所不包的美學體系。第二個原因,則分明是時代使然,分明是激情燃燒的八十年代、狂飆突進的八十年代、才華飛揚的八十年代,造就了一代被激情燒昏了的狂人、怪人、奇人。那個時代氛圍對人的思維方式和行文風格的影響,你只需讀讀我發(fā)表在1986年的沈從文研究文章《一個人和一個謎》,就一定能夠真切感覺出來。那的確是一種放歌縱酒的青春騷動!那時候,我曾經(jīng)和朋友們比拚:看誰的文章,可以不用一個引號,可以沒有一句引文,每一個標點符號,那簡直都是自己的天才原創(chuàng)。結局自然是早就注定了:沙基之塔,海市蜃樓而已,輕飄飄就悄然遠去,連轟然坍塌的悲壯都沒有。我給那個年代的大學生講過幾輪我的美學體系,課堂氣氛雖然火爆,但事實上是云山霧罩中師生集體懵圈。一個意外的收獲是:瘋狂構筑體系的同時,我參加了一部100多萬字的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美學百科辭典》的編寫,負責“基本概念”部分,100多辭條,10多萬字。體系大廈沒建成,倒是自己給自己留下了一堆概念磚瓦。黑格爾講,概念是思維的基本單位,這些美學概念的好磚好瓦,在我以后的美學研究中,很是給力。我想,我應該主要是憑著這部當時影響很大的辭典,破格評了講師的。
第二個十年,九十年代,就叫“重夯基礎期”或“基礎補課期”吧。如果說,大學期間作家夢、詩人夢的破滅,從自己方面找原因,是因為才情平凡、閱歷太淺的話,那么八十年代體系夢的破滅,從自己方面找原因,則分明是學養(yǎng)不夠,基礎不牢?;A不牢,地動山搖,因此,必須重新夯實基礎,必須進行專業(yè)、學科基礎補課。當然,也有時代方面的原因。進入九十年代,“義理”悄然隱退,“考據(jù)”閃亮登場,泛漫的體系構建不受待見,扎實的考據(jù)功夫定于一尊。八十年代,李澤厚先生講義理、重辭章的《美的歷程》幾乎人手一冊,到了九十年代,學富五車的“專家”“學者”對這本書的“考據(jù)”缺失和“知識”盲點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私下里就有了這樣的傳聞:說是有人問沈從文先生,《美的歷程》怎么樣,先生輕輕笑著說:作者如果多讀點書,多來故宮博物院看看,那就好了。沈從文先生是家鄉(xiāng)人,在我們心目中,那簡直就是“男神”一樣的大角色、狠角色,他都說要多讀書,家鄉(xiāng)小子還有什么好猶豫的,趕緊讀啊,補課啊,夯實基礎?。?/p>
九十年代第一個五年,補的是西方美學、西方文論。年青氣盛,精力充沛,沒日沒夜地閱讀、思考、寫作,以《這一片廢墟:西方藝術哲學的歷史與邏輯》為題,寫了六萬多字的一組論文發(fā)表,而且反響還不錯。我可能主要是憑這組論文評了副教授的。
九十年代的第二個五年,主要補中國的東西,文學、歷史、哲學、宗教,都急需補。原計劃,點面結合,點上補一個理論家個案,資料竭澤而漁,觀點搜羅殆盡,生平事跡讀年譜,代表作品要背誦,建設自己穩(wěn)固的學術資源地,改變過去那種游談無根的空疏學風。這就選擇了白居易做個案,覺得在中國古代詩人中,白居易既有詩,又有詩學,而且,文字淺白,閱讀障礙不大。幾年下來,就發(fā)了一組關于白居易的詩學論文。面上呢,文史哲不分家,宗教是盲點,就從佛教這個具體盲點開始。圖書館里沒有《大正藏》,說實在話,有也讀不懂,讀不完,那就先把中華書局版的所有佛經(jīng)都買來讀,然后讀史,讀論,讀傳,讀燈錄?;杼旌诘刂?,眼前金光閃耀,狹路相逢誹經(jīng)謗論、呵佛罵祖、棒如雨下、喝如雷霆的狂禪。心旌為之飛揚,形神為之憔悴,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一組狂禪研究論文相繼發(fā)表了,一部46萬字的《顛狂之美:美學語境中的狂禪》專著也出版了。專著出版后,丁暢松教授撥冗賜序,著名學者王先霈教授發(fā)表長篇書評,然后晉升了教授,獲得了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獎。說起來有些可笑,我的副高、正高職稱,竟然是這么基礎補課補出來的!
第三個十年,新千年新世紀的00年代,命名為“自覺原創(chuàng)期”吧。你看,這時候,年齡也“不惑”了,新千年也翩翩到來了,新世紀也跨越了,教授職稱也有了,但是,獨立原創(chuàng)的代表性成果在哪兒呢?安身立命的研究領域在哪兒呢?中國的書,外國的書,讀了那么多,文章也沒少寫,關于美學,自己的觀點是什么呢?自己的議題是什么呢?自己的標識性概念是什么呢?就像著名作家陳忠實所講的,死了之后,用來枕頭的東西在哪兒呢?當問題以這樣的方式提出來之后,心情就有些沉重了,就有些焦慮不安了,就覺得教授職稱不稱職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18年前,站在新舊世紀之交的門檻上,站在新舊千年之交的門檻上,中國知識界,瞻前顧后,普遍有這樣一種時代焦慮,有這樣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有這樣一種橫制頹波、舍我其誰的使命感。在美學、文藝學領域,一大批知名學者,痛感20世紀100年,中國理論家集體“失語”,沒有中國自己產(chǎn)生世界影響的獨特議題,沒有中國自己產(chǎn)生世界影響的獨特概念和術語,沒有形成具有世界影響的學說和學派,100多年不曾發(fā)出中國自己獨特的理論聲音,因此,新的千年,新的世紀,應該在“中國特色”“中國模式”“中國道路”“中國制造”等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大語境下,“重建中國文論話語”,實現(xiàn)“古代文論現(xiàn)代轉換”?!爸亟ā薄稗D換”“原創(chuàng)”,所有這些勁爆有力的策略性概念,掀起了一場呼嘯而來、綿延不去的時代風暴。風暴來了,豬都會飛起來,在空間上,我雖然并不在風暴的中心,而是僻處風暴的邊緣,但是“大風起兮云飛揚”,也嘗試著扇動扇動自己沉重的翅膀吧。
迷人的偶然因素又來了:孟德拉斯,法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在他的名著《農民的終結》里說:“20億農民站在工業(yè)文明的入口處,這就是當今世界向社會科學提出的主要問題”,這句話,對我來說,簡直如雷貫耳,醍醐灌頂!一代有一代之學問,因為,一代有一代之問題。在新舊世紀之交的時代節(jié)點上,中國有很多問題,但是對我這樣一個來自鄉(xiāng)村的讀書人來說,最熟悉、最敏感、最切己的“主要問題”,就是孟德拉斯所說的數(shù)以億計的農民站在工業(yè)文明和城市文明入口處進退失據(jù)的問題,就是“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yè)真危險”的底層呼告使鐵腕總理潸然淚下的“三農”問題,就是我自己鄉(xiāng)村家園的破敗蕭條問題。國家意志的“新農村建設”“鄉(xiāng)村振興”,不僅僅是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生態(tài)問題,也是孟德拉斯所說的所有人文社會科學所面臨的“主要問題”。對我而言,它自然也是一個急迫而合適的美學問題,美學學科應該對此作出回應,來自鄉(xiāng)村的美學教授更應該對此作出回應。似乎可以說,歷史和邏輯的雙重力量,催生出我的“鄉(xiāng)土美學”,催生出《新現(xiàn)代性崛起與鄉(xiāng)土美學建構》 《鄉(xiāng)土美學何為》 《鄉(xiāng)土何謂》系列論文的發(fā)表。王岳川、肖鷹、張法等知名學者撰文參與鄉(xiāng)土美學討論,《文藝報》開辟了“鄉(xiāng)土美學建構筆談”專欄,《學術月刊》雜志在“綜述”文章中介紹了鄉(xiāng)土美學。在鄉(xiāng)土美學思維框架里,2008年,我主持了一項國家社科規(guī)劃辦課題《在別一個國度:漢文學中的湘西形象研究》。很明顯,文學中、美學中的湘西形象研究,是為現(xiàn)實中的湘西形象重塑服務的,是“新農村建設”“鄉(xiāng)村振興”政治話語的美學表達。
第四個十年,也就是2010年至今,命名為“以美治校期”或“學以致用期”吧?!耙悦乐涡!笔俏业耐埋戮战淌谔岢鰜淼?,在一篇報道我的辦學成績的文章里,她嘉許我為“以美治校的職業(yè)教育家”!這個說法使我十分忐忑,雖然,教育家,職業(yè)教育家,是我努力向往者,但是,畢竟還不是嘛,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嘛,擔任張家界學院院長,還不到十年光景,我前面,我周邊,那么多高教管理資深大腕兒,都沒幾個人敢這么自許的。況且,“以美治?!?,意涵上也不妥,“以法治?!薄耙缘轮涡!?,也許還勉強說得過去。順著覃教授的這個意思,似乎可以改成“以美辦學”,按“美的規(guī)律”辦學,以美的理念辦學,或許不失為一個特色辦學的好路子。2010年初,在當了12年的文學院院長之后,我非常意外地被聘任為張家界學院院長。這是一所獨立法人、獨立校園、獨立財務、獨立人事、獨立招生、獨立頒發(fā)文憑和學位的全新體制的民辦本科學院,7000多學生,400多教師,10幾年辦學歷史,教學科研,后勤基建,網(wǎng)絡與情處理,心理危機干預,可真夠你對付的!更為重要和緊迫的是,這么一所年青弱小的學院,為了生存,你必須跨越式發(fā)展,必須冒險彎道超車,必須盡快形成自己不可替代的辦學特色為自己的生存合法性進行辯護。顯然,這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我堅持認為,一所大學的特色,就取決于這所大學校長的特色,就取決于校長的人生閱歷、性格氣質、專業(yè)學科背景的獨特性。最明顯的是專業(yè)學科背景。文、藝、法、管,理、工、農、醫(yī),專業(yè)學科背景不一樣,辦學理念、方法、模式、氣度、風格、特色也就不一樣。我的專業(yè)學科背景是文學、美學,對我來說,辦學打上文學、美學烙印,既是客觀上理有固然、勢有必至,也是主觀上有意為之、刻意求之。比如說吧,也許很少有大學校長像我這樣多年如一日事必躬親抓校園環(huán)境建設的,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的學院太年青,校園環(huán)境建設差不多是一張白紙,另一方面,更主要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有一個從我的專業(yè)學科背景里生長起來的根深蒂固的“境教”情結:我深知馬克思“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環(huán)境造成的,那就必須使環(huán)境成為合乎人性的環(huán)境”這句至理名言所蘊含的教育學價值。因此,雖然有議論甚至非議,但我不為所動,我必須堅定不移地實現(xiàn)我的“境教”夢想,努力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完成我的《境教哲學論》。
再說個例子。我們曾經(jīng)小范圍非正式討論過我們學院的校訓怎么表述。我的建議是:求真、向善、完美,有才、有德、有趣。專業(yè)學科圈子內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這事實上就是康德三大批判的“校訓縮寫”,是“校訓版”的三大批判。討論的時候有的教授說:你這個不行,從來都是“德才兼?zhèn)洹?,一直都是“德”在第一,你這個“才”,怎么竄到第一去了呢?我解釋說:這不是第一第二的問題,誰先誰后的問題,這是一個結構,沒錯,金字塔結構,在塔尖上端坐著的,是“趣”,是人的趣味。教授說:這更成問題了,如果是一個塔,那塔尖上就只能是“德”。我只好引經(jīng)據(jù)典:托馬斯·阿奎那說,美在善之外和善之上;康德說,美即自由;黑格爾說,美具有令人解放的性質;馬克思說,自由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chǎn)領域的彼岸。但是我知道,專業(yè)學科背景不同,對話就沒辦法順利進行。你還真不能說他是錯的,你充其量只能說,他那個是確保政治第一的“政治”校訓,而非高揚“美在善之外和善之上”的“美學”校訓。順著這個“美學”校訓,我還把學院的人才培養(yǎng)規(guī)格描述為:精專、廣博、優(yōu)雅。“?!焙汀安笔抢仙U?,但是著一“雅”字,而且,“雅”在專、博“之外”、“之上”,那就境界全出、原形畢露了。境界是美學境界,原形是美學原形,在這個美學境界和美學原形里,雅即優(yōu)雅,即雅趣,即完美,即“美學之父”鮑姆嘉通所謂“感性認識之完善”,即馬爾庫塞“新感性”,即與“理性素養(yǎng)”形成張力關系的“感性素養(yǎng)”。因為有這么一個“合法偏見”,所以,我的高等教育理念,既有一個重視環(huán)境教育的“境教”夢,還有一個重視優(yōu)雅教育、重視感性素養(yǎng)教育的“雅育”夢;既有一個《境教哲學論》,還有一個《雅育哲學論》。雖然,繁重的行政事務搶走我絕大部分時間,影響了我的學術研究,我常常為此而煩惱沮喪,但是,能有機緣把自己的幾十年美學學術研究用之于高等教育管理實踐,又未嘗不是一件幸事,所以,我非常愉快地把這十年叫做“學以致用”期;比照著“教學相長”的說法,也可以叫“學用相長”期吧。
總起來說,我的學術研究,四個十年,年年相接,環(huán)環(huán)緊扣,可以叫做“歷史”關聯(lián)。從“體系構筑”到“基礎補課”,再到“自主原創(chuàng)”,再到“學用相長”,一溜下來,可謂“邏輯”關聯(lián)吧。黑格爾說:“美是絕對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我的所有這些成果,可以看成是我的美學絕對理念在不同歷史時期、在不同研究領域的感性顯現(xiàn)。表面上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但萬變不離其宗,底色還是美學,陳寅恪先生所謂:“根底無易其故?!?/p>
佘 曄:您的四個十年“學術故事”,使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詩:“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彼膫€十年,大弦小弦,嘈嘈切切,但是大小明珠,都在您的美學玉盤之中。我同意您的觀點,您的所有成果,都是您的美學絕對理念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研究領域的感性顯現(xiàn)?,F(xiàn)在我特別想知道,您的美學絕對理念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說,您的美學觀,究竟是什么?
簡德彬:哲人說:世界上唯一不變的,是變。一切都在變化中。我的美學觀,也在變化中。大約1995年以前吧,我的美學觀是美麗論美學觀,堅信美學就是關于美麗、漂亮的學問。在這種美麗美學或漂亮美學中,“美是什么”,成為美學最核心、最關鍵的元問題。在我看來,上世紀50年代中國美學家關于美的哲學本質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大討論,無論是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派,還是以呂熒、高爾泰為代表的主觀派,抑或是以朱光潛為代表的主客觀統(tǒng)一派,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統(tǒng)一派,無論是他們死爭唯物唯心的運思方式,還是他們所舉證的癩蛤蟆、國旗、自然山水、藝術品例子,都無一不證明這場討論事實上是在美麗學、漂亮學語境來爭論美是什么的。這就是我最早接受的美學,也有可能,這就是我最早“誤讀”的美學,這就是早年我在課堂上圍繞內容美、形式美等章節(jié),眉飛色舞、唾沫四濺講了多年的美學?,F(xiàn)在幾乎回憶不起來,質疑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印象比較深刻的,倒是著名美學家姚文放教授所講的那個奇葩故事。說是有一年,參加廣西桂林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國際學術會議,會間,三五朋友去酒店隔壁美容廳洗頭美容,閑談時,美女問:看樣子,你們就是隔壁參加馬克思主義美容國際會議的吧?眾教授愕然,回過神來后,笑答:對!對!我們就是隔壁參加國際美容會議的。這個讓教授們若有所思、五味雜陳的黑色幽默故事,在學術界傳播了好些日子。想起來也真是,長期以來,我們的確是把美學搞成美容學了。如果美學真的就是美容學,那教授們的本事,就實在遠不如美容廳的美女。教授們雖然讀了一肚皮美學經(jīng)典,但康德的書,席勒的書,黑格爾的書,教導過你什么是聲音、色彩、線條的美嗎?這樣一想,問題突然就來了:美學,它究竟是什么?
在當時,至少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把人連根拔起的摧毀性的發(fā)問。想從美學之父鮑姆嘉通那里找到問題的癥結。馬上就發(fā)現(xiàn),此事與美學之父無關,因為,1750年,他所獨創(chuàng)的這門學科名叫“愛斯特惕克”,可以直譯為“感性學”“感覺學”“直覺學”“情感學”。他那個時代,在德國,科學認知有邏輯學研究,道德意志有倫理學研究,唯獨那個與理性“類似”的作為“低級認識論”的感性、感覺、情感、直覺,沒有一門學科去搭理。猶豫再三,冥思苦想15年,鮑姆嘉通就建立了這么一門學科,他因此也就榮獲了“美學之父”的美譽。令人驚異的是,“美學之父”的“愛斯特惕克”,到了中國人手里,怎么就鼓搗成了“美學”!馬上就可以作出的判斷是:翻譯出了問題。為什么不音譯為“愛斯特惕克”?為什么不直譯為“感性學”?為什么要意譯為“美學”,挖一個“美麗”“漂亮”的語詞陷阱,讓幾代中國美學家往“美麗學”“漂亮學”的學科陷阱里跳?人們禁不住質問:在中國,是誰?什么時候?根據(jù)何種理由?把“感性學”譯成了“美學”?關于這個問題,我雖然寫了文章,但事實上至今還沒完全弄明白。背棄了美麗論美學,漫游到美學故鄉(xiāng)德國,在“美學之父”鮑姆嘉通那兒,美學的本名叫“感性學”,不是研究癩蛤蟆、國旗美不美的問題,而是研究人的感性與理性的關系問題。在人的感性與理性的關系問題上,從古希臘以來,西方哲學家一直很糾結。直到18世紀,歐洲大陸哲學家才強烈意識到必須把感性與理性統(tǒng)一起來,讓它們達成和解。這種美學可以叫做統(tǒng)一論美學,代表理論家是鮑姆嘉通、康德、席勒、黑格爾。在中國,和這種美學相近的是以20世紀80年代的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論美學。
但是無論西方還是東方,統(tǒng)一論美學有一個致命弱點:感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雖然是必要的,然而可能性呢?沒錯,是統(tǒng)一,是和解,但是誰是統(tǒng)一者,誰是被統(tǒng)一者?誰是和解者,誰是被和解者?顯然,在統(tǒng)一論美學那里,理性是統(tǒng)一者,和解者,感性是被統(tǒng)一者,被和解者,理性事實上是在“統(tǒng)一”的溫柔策略下淹沒、吞并、覆蓋了感性。這樣,在西方,就爆發(fā)了以叔本華、尼采為代表的另一種美學;在中國,就爆發(fā)了20世紀90年代對李澤厚實踐論美學的激烈批判和清算;我把它們統(tǒng)稱為超越論美學。在超越論美學里,叔本華強悍的“生命意志”本體,叔本華在柏林大學哲學課堂上與黑格爾的有你無我的巔峰對決,尼采的“上帝死了!超人來了!”的顛狂亢奮,尼采的生氣勃勃的“大地”意象,給我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我似乎在用“兜圈子”的辦法來回答你,我的美學觀是什么?這可能是因為,維特根斯坦的語義哲學,波普爾的那本哲學名著《猜想與反駁》,深深地改變和影響了我的思維方式。維特根斯坦說:語詞的意義即語詞在不同社會、歷史、文化和學術語境中的生生不息、無窮無盡的“用法”;任何一種“用法”,它也許登臨了它那個語境的巔峰,但是它從來沒有終結真理,它只是真理在某個特定語境里的言說方式,只是波普爾所謂可待“反駁”和“證偽”的“猜想”。美麗論美學,統(tǒng)一論美學,超越論美學,都只是“美學”一詞在某種特定語境里的各種不同“用法”,這么多年來,我信奉過這些“用法”,也嫻熟地在課堂上、在科研中、在日常生活里使用過這些“用法”??隙ㄊ鞘艿搅恕耙饬x即用法”的啟迪,在自己所處的某種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里,仿佛神助似的,產(chǎn)生一種強悍的“反駁”和“證偽”沖動,我想提出自己關于美學一詞的新“用法”,提出自己的新“猜想”,并且,期待著這種“猜想”同樣被“證偽”和“反駁”。這樣,便有了“張力論美學”。在這種美學里,美學之美并非美麗、漂亮,而是完美、完善,因而美學并非美麗學、漂亮學,而是完美學、完善學;美學的核心問題并非美是什么,而是人的感性與理性的關系;而在人的感性與理性的關系問題上,并非統(tǒng)一與被統(tǒng)一的關系,“積淀”與被“積淀”的關系,超越與被超越的關系,而是在感性與理性之間找到一個使感性與理性相生相克、不即不離的中間狀態(tài)的“張力”關系,是大乘佛學般若“中觀”思維框架里的不一不二、亦一亦二智慧。在西方,海德格爾在大學課堂上講授了十多年尼采哲學和美學,寫了一千多頁講義,但是海德格爾最終揚棄了尼采,建構了自己的哲學和美學,我以為,海德格爾的美學,就是西方的張力論美學。在這種美學里,海德格爾不是像統(tǒng)一論美學那樣用傳統(tǒng)的上帝“統(tǒng)一”尼采的“超人”,用天國覆蓋尼采的“大地”,也不是像尼采的超越論美學那樣,用“上帝死了”換取“超人來了”,用世俗卑污的“大地”替換神圣潔凈的天國,而是要在人之足之所履之大地,與目之所窮之蒼穹之間,在這片蒼茫寥廓的中間區(qū)域,在這片草蟲繁茂、星光閃耀的棲居游牧之地,重建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喚醒存在的詩性和神性。
海德格爾的哲學和美學,素來以艱澀著稱,我用海德格爾的哲學和美學來闡釋我的張力論美學,可能會把問題越搞越復雜,越說越糊涂。其實,也可以簡單化、通俗化。在給本科生、研究生講課的時候,我經(jīng)常引用海涅的這句詩:“為祖國犧牲是挺好的,可是如果活著,那就更妙了!”經(jīng)常引用海子的這句詩:“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經(jīng)常討論《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五個紅軍女戰(zhàn)士令人的靈魂陣陣作痛的死。經(jīng)常引用蕭紅以31歲英年夭亡在香港時的悲愴絕筆:“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我認為,這些東西,可視為張力論美學的一組生動意象,張力論美學所要籌劃設計的,就是“為祖國犧牲”與“活著”、“關心人類”與“想念姐姐”這兩者的必然遇合和由這種必然遇合所迸濺的燦爛火花;這燦爛的火花,就是美,就是藝術的本質,就是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就是人生的詩意和神性。
佘 曄:您的這些詩意的描述真是令人沉思?!额嵖裰馈窌r時撲面而來的激情文字給人眩暈的感覺?,F(xiàn)在咱們該談談《顛狂之美》了。這么厚厚的一本書,還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獨特的、非常個性化的張力美學“義理”,灌注著“考據(jù)”精神的實事求是的學風,激情與理性相交織的飛揚“辭章”,都給讀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此刻感興趣的問題是:在對中國古代儒、釋、道三家都共有的人格顛狂現(xiàn)象進行美學審視的時候,您為什么獨獨選擇了佛門之顛狂,即狂禪?而在審視佛門之狂禪的時候,又為什么牽扯出儒、道之顛狂,并用那么大篇幅對三家之顛狂進行比較?通過比較,您認為儒、釋、道三家之顛狂最終都導致了審美人格的“動物性”和“植物性”,對這個多少比較負面評價的結論,你自己滿意嗎?
簡德彬:謝謝你這么細致的閱讀和深入的思考。在儒、釋、道三家顛狂中,我之所以獨獨選擇了佛門狂禪進行審視,可能有這么三個方面的原因。第一,較之儒、道之狂,狂禪對我而言是一個非常陌生的領域。對陌生事物感興趣,也許是人的一個與生俱來的本性吧!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我具體是什么時候接觸到狂禪的,但是一經(jīng)接觸,就長期保持了非常濃厚的興趣。第二,我覺得中晚唐那些顛狂禪僧實在太孤獨了。道家“自然”之狂的典范,是魏晉名士,他們“越名任心”“裸裎為高”,嘴里莊老玄言,手上美酒婦人,做得何等轟轟烈烈!儒家“良知”之狂的楷模,是晚明王學左派諸公,他們縱橫捭闔,掀天翻地,生死榮辱皆依良知揮灑。唯獨中晚唐的那些顛狂禪僧,或呵佛罵祖,或誹經(jīng)謗論,或焚燒木佛,或驢鳴悲號,或酒肉穿腸,或寸絲不掛,正如著名學者錢穆先生所感嘆的:“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清天寧地山中輕松滑溜地進行”。這些人,正史中了無記載,生于何時,死于何地,很少有人知道,但是,從積極方面看,他們是擔戴得起“東方馬丁·路德”這個光榮稱號的。第三,正如海涅的詩,海子的詩,《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的英勇而沉痛的犧牲,蕭紅的悲愴絕筆,是張力論美學的一個生動意象,狂禪,則是超越論美學的一個理想范本,超越論美學的全部積極意義和消極后果,都可在狂禪這里得到有力說明。一方面,它是一場在深山古寺寂寞進行的偉大宗教革命,另一方面,革命的后果卻是理性失語,價值失范,無所敬畏,無所皈依,導致一種虛無狂蕩的顛狂人格和人生。
《顛狂之美》的研究主題是:美學語境中的狂禪,佛門狂禪與儒、道之狂的比較研究,的確是牽扯出來的,是順帶的,是拔出蘿卜帶出泥,但是,篇幅卻很大,費的是吃奶的力氣。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儒家、佛家、道家,作為中國古代思想鼎足而立的三種基本形態(tài),無論在歷史還是邏輯上,都有一種內在的必然關聯(lián)。另一方面,在《顛狂之美》中,更其根本的原因則是:在以人的感性與理性關系為母題的完美學、完善學美學語境中,它們所燦然呈現(xiàn)的豐富的美學意義,而在美麗學、漂亮學美學語境中,它們呈現(xiàn)出“無解”,無意義。在這種既定的美學語境中,儒家美學、道家美學、佛教美學,都是關于人的完美、完善的學問,都是關于人生境界提升的學問,都是要把人提升到馮友蘭先生所說的最高的“天地境界”。分而言之,儒家美學是奔圣賢去的,道家美學是奔“至人”“真人”“神人”去的,佛教美學是奔覺悟、智慧去的。為了實現(xiàn)這種人生最高境界的提升,它們都不約而同地預設了人的原初狀態(tài)是最好的,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而且,從量上看,所有的人,男女老少,好人惡人,都可以成圣、成仙、成佛;從質上看,所有的人,就其原初狀態(tài)而言,本來就是圣賢,本來就是神仙,本來就是覺者。這樣一來,所謂成圣、成仙、成佛,本質上都是返回到人的原初狀態(tài)、自然狀態(tài),本質上都是依順人人“皆有”和“固有”的至真至善至美的自然本性去生活,去行動。在儒家,是所謂“依著良知去做”;在道家,是所謂“越名教而任自然”“無為而無不為”;在佛家,是所謂“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在比喻和象征的意義上,人的原初狀態(tài)和自然狀態(tài)可不就是嬰兒狀態(tài)嗎?我特別提請你注意,儒、道、佛三家美學,都特別推崇嬰兒意象,也許可以說,中國古代審美文化即嬰兒文化,晚明李贄的“童心說”,是其最后完成形態(tài)。嬰兒審美人格的特征,用道家的話說,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就其是“無為”的而言,他“素樸”“虛靜”“昏昏”“悶悶”“無知無欲”“頑似鄙”“如槁木”“如死灰”“如木雞”,我把它叫做“植物性”審美人格。就其是“無不為”的而言,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我把它叫做“動物性”審美人格。用席勒的話說,“人在這樣的審美狀態(tài)就是零(無價值的)”。說實在話,對中國古代審美文化,得出這樣一種把人變成植物人和動物人的研究結論,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困惑、沮喪甚至絕望,這當中,是不是也隱含著一個美學上的“李約瑟難題”??!
佘 曄:我的最后兩個問題是,您今后的研究方向是什么?您對青年學子有什么寄語?
簡德彬:2010年,我48歲,一個非常偶然的機緣,被聘任為張家界學院院長。我來上任的時候,非常鄭重地把當時溫家寶總理所說的這段話抄寫在筆記本上:“我們需要由大批有真知灼見的教育家來辦學,這些人應該樹立終身辦學的志向,不是干一陣子,而是干一輩子,任何名利都引誘不了他,把自己完全獻身于教育事業(yè)。”當時,學校“去行政化”和校長“職業(yè)化”的呼聲可謂一浪高過一浪。我查了一下,美國大學校長的平均任期是12.2年,哈佛大學校長平均任期13.9年,哈佛大學校長任期最長的達到41年,而中國大學校長平均任期僅為4年,這個統(tǒng)計數(shù)字現(xiàn)在可能有變化,中國大學校長的平均任期可能提高了。武漢大學老校長劉道玉說:“大學要有職業(yè)化的校長,不能兼搞學術,帶研究生。這是世界著名大學的共同經(jīng)驗。耶魯大學校長理查德·雷文,15年來不教一節(jié)課,不帶一個研究生,不做一個課題,他不是沒有能力,而是在心無旁鶩地治校?!睍r勢造英雄,這樣的時勢,這樣的機緣,再加上自己十年、二十年的努力,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有建樹的職業(yè)教育家。理論與實踐是互動相長的,職業(yè)教育家不是不可以做學術,但應該是做“職業(yè)的”學術,而非“專業(yè)的”學術,當然,如果能把這兩種學術湊巧統(tǒng)一起來,那是再理想不過了。對我而言,“專業(yè)的”學術是我過去做了幾十年的文學和美學,“職業(yè)的”學術則是教育學、教育管理學。我認為,文學,尤其是美學,與教育學有一種非常密切的內在聯(lián)系,因此,我覺得我是幸運的,我希望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專業(yè)”學術與“職業(yè)”學術的內在聯(lián)系中,順利完成《境教哲學論》和《雅育哲學論》。
對青年學子的寄語,很遺憾,沒有。人之大患,好為人師,當了一輩子老師,“寄語”太多,不僅別人討嫌,自己也厭煩。子曰:“余欲無言!”老人家“無言”,是要行天地無言之大教,我“無言”,是因為無所言,無可言?!八膫€十年”的學術研究,不能說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但主要是教訓??梢越梃b的一點經(jīng)驗,也許就叫“與時俱進”吧,一刻都沒停下來過,一直都在跟著時代的步伐走,沒能做成“弄潮兒”,好歹算個“跟潮兒”。教訓也在這個地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學術上的“流寇作風”,沒有停下來穩(wěn)住陣腳打陣地戰(zhàn),沒有停下來持之以恒地挖一口學術深井,就像那首流行歌曲所唱的:“走走走走走啊走”,一直在走,從來就沒走到自己的“九月九”,從來就沒醉倒在自己的“家門口”。往者不可鑒,來者猶可追,給年青學子的“寄語”,留待末來吧?!靶踊ㄊ栌袄?,吹笛到天明!”以后的日子,愿共同做這樣一個守望到天明的吹笛者。呵呵,這好像又變成一個“寄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