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汝駿
(臺灣政治大學 中國文學系,臺灣 臺北 11605)
敦煌遺書中保存了不少唐人賦作,其中許多作品不見于傳世唐人別集和各類總集所載,因而具有極高的輯佚價值;其他已見載于傳世別集、總集者,因敦煌殘卷寫本年代頗早,故而也具備了很高的??眱r值。
特別是其中一些唐代重要文士的作品由此得以輯佚或補闕,對于相關研究的推進頗有助益。譬如高適《雙六頭賦送李參軍》各本皆失載,惟幸敦煌遺書之《高適詩集》存其篇什;又如《酒賦》不見于劉長卿別集所載,然敦煌遺書中就有多達六種唐人寫本;再如本文所要研討的劉希夷,其膾炙人口的名篇《代悲白頭翁》在敦煌遺書中就有四種完整程度不一的寫本,今人據(jù)以重新校訂全文。至于劉希夷的《死馬賦》,《文苑英華》《全唐文》《全唐詩》等傳世總集俱不見載,可知此篇佚失已久,而敦煌寫本的發(fā)現(xiàn),對于散佚嚴重而今僅有三十余首作品傳世的劉希夷而言,絕對是一個頗具意義的發(fā)現(xiàn)。
《死馬賦》寫本見于法人保羅·伯希和所編號之敦煌遺書3619(簡稱“伯3619”或“P.3619”)的卷號中,按寫本原貌并輔以文意及用韻來看,首尾完整無缺。最早對《死馬賦》進行整理的是著名敦煌學者王重民,其于1963年發(fā)表《補全唐詩》一文,將此篇作品校正整理并補入了《全唐詩》。隨后不少學者對王重民所整理的《死馬賦》進行了補正或重校,目前最新的整理成果為2011年由臺灣逢甲大學唐代研究中心與中國人民大學聯(lián)合編校、簡宗梧與李時銘共同主編的《全唐賦》所收版本,其中《死馬賦》由林聰明先生考鑒前人相關研究成果并進行校正。本文所用《死馬賦》即采《全唐賦》訂校之版本,茲錄如下:
連山四望何高高。良馬本代君子勞。
燕地冰堅傷凍骨,胡天霜縮落寒毛。
愿君回來鄉(xiāng)山道。道傍青青饒美草。
鞭策尋途未敢迷,希君少留養(yǎng)疲老。
君其去去途未窮。悲鳴羸臥此山中。
桃花零落三春月,桂枝摧折九秋風。
昔日浮光疑曳練。常時躡景如流電。
長楸塵暗形影遙,上蘭日明蹤跡遍。
漢女彈弦怨離別,楚王興歌苦征戰(zhàn)。
赤血霑君君不知,白骨辭君君不見。
少年馳射出幽并。高秋搖落重橫行。
云中想見游龍影,月下思聞飛鵲聲。
千里相思浩如失。一代英雄從此畢。
鹽車垂耳不知年,妝樓畫眉寧記日。
高門待封杳無期。仙橋題柱即長辭。
八駿馳名終已矣,千金買骨復何時?
關于《死馬賦》的著作權問題,雖稍有疑慮,但基本可以判定歸于劉希夷。敦煌殘卷P.3619此篇題為“死馬賦 劉希移”,學界多以“移”為“夷”之誤。理由主要包括該卷接抄《死馬賦》的《白頭翁》與清編《全唐詩》所載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文苑英華》及宋本《樂府詩集》所載劉希夷的《白頭吟》內(nèi)文完全相同;又該卷所抄未題作者之《北邙篇》的內(nèi)文,亦與《文苑英華》《全唐詩》所載劉希夷的《洛川懷古》相同;更顯見的證據(jù)是該卷所抄之《搗衣篇》,不僅直接題署“劉希夷”,且內(nèi)文與《全唐詩》載劉希夷同名篇什相同;再從韻部來看,“移”“夷”雖分屬“支”“脂”二韻,然唐人此二韻通用??芍端礼R賦》為劉希夷之佚作當無疑問。
由于《死馬賦》長期散佚,故不為古代學者所關注。直到敦煌遺書的發(fā)現(xiàn),此篇賦作才開始走入近人的視野,然如上所述,今人對《死馬賦》的相關研究,基本仍處于文本整理與校訂之階段。但不可否認的是,有賴于前賢細致謹嚴、沾溉后學的基本文獻整理工作,吾人才有立足之根基進而做出更為深入的研究。檢視當前學界對《死馬賦》單篇的進階研究,似僅有臺灣學者胡幼峰的《敦煌殘卷劉希夷佚詩“死馬賦”的寫作特色》一文而已,該文從取材、章法、對比技巧、寓意這四個方面探討了《死馬賦》的寫作特色。再擴大至整個劉希夷的相關研究來看,目前學界仍以《代悲白頭翁》等傳統(tǒng)名篇的研究為主,多數(shù)成果并未將散佚已久的《死馬賦》納入研究的視野,或僅在論述中輕描而過,遑論與之進行整合研究,此為當前研究現(xiàn)狀中的主要問題之一。
問題之二則在于,《死馬賦》雖明確題為“賦”,然自王重民先生將《死馬賦》補入《全唐詩》后,此篇作品通常被歸入了“詩”的文類,而常被視為劉希夷的佚詩而非佚賦來看待。由張錫厚先生編校的《敦煌賦匯》與《全敦煌詩》,更分別將《死馬賦》視作了“賦”和“詩”,同時收入兩書。事實上,《死馬賦》是在敦煌遺書的“唐人選唐詩”殘卷中發(fā)現(xiàn)的,可見也有部分唐人將其作為詩歌來看待。《死馬賦》在文類界劃上的這種游離、擺蕩或分歧,事實上關涉到了此篇賦作的藝術特質(zhì)問題。故筆者認為此一議題值得深入探討與抉發(fā)。
在敦煌遺書所載的18篇不見于別集、總集的唐人賦作中,劉希夷的《死馬賦》與高適的《雙六頭賦》與其他賦作面目不同,前賢將此二者稱為“詩體賦”,又以其余為“俗賦”。這一界劃雖基本不錯,惟“詩體賦”和“俗賦”之對舉,非基于同一邏輯層次,前者為文類概念而后者則為風格概念。但亦不得不承認,這一界劃事實上十分精準地拈出了這兩類賦作的不同藝術特質(zhì),劉希夷的《死馬賦》與高適的《雙六頭賦》,正是以其獨特的詩化特質(zhì),而與存留在敦煌遺書中的其他賦作鮮明地區(qū)隔開來。王重民、張錫厚等前賢之所以將《死馬賦》劃入“詩”的界內(nèi),亦是基于《死馬賦》在藝術上與“詩”存在著難舍難分的關聯(lián)。
《死馬賦》在形式上的最主要特征,在于舍辭賦之基本句式而通篇純以詩的七言句式來結撰。通觀歷代辭賦,以四言和六言為其最常用的句式,此外三言句式的使用頻率亦較高,此三者可稱為辭賦的三種基本句式。三種句式的源頭各不相同,此一點可結合辭賦的起源來考察。辭賦的起源眾說紛紜,大體上與詩、騷、諸子皆有關聯(lián)?!段男牡颀垺ぴ徺x》云:“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睆木涫降慕嵌葋砜?,詩、騷分別以四言和六言為基本的句式,辭賦中最常見的四言和六言句式亦分別導源于《詩》《騷》。四言和六言在辭賦中雖有不少單用之情形(如鄒陽《幾賦》、劉安《屏風賦》、揚雄《逐貧賦》等通篇用四言寫就,王延壽《王孫賦》全篇64句中僅有一句為非六言句式),但更多的情形是互相配合來使用。劉勰《文心雕龍·章句》謂“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四言細密整飭,六言舒緩雍容,非常契合于辭賦鋪陳、描述的體式特征,這種從漢賦中發(fā)展起來的四六句組配結構后來直接影響了駢文的句式結構,“四六”更成為駢文的代稱(簡宗梧先生稱駢文是“賦體化的散文”)。但全篇若純以四言和六言運行,則稍顯單調(diào),故而辭賦家往往引入三言、五言、七言、八言等其他句式來調(diào)節(jié)全篇語勢,以造成靈動多變的審美效果,其中三言是比較多見的(尤其在早期辭賦中)。三言句式的主要來源于諸子散文,由于節(jié)奏短促緊湊,審美效果與四、六言句的舒緩曼妙不同,且三言句式往往是采用排比羅列的方式,這在漢大賦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后世一些描寫宏大華美題材的賦作也好用三言句式,如杜牧《阿房宮賦》以“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的三言排比句式起首,節(jié)奏峭拔,突出了阿房宮的凌厲氣勢。
以四、六、三言為基本的句式,再雜以五、七、八言等其他句式,這是辭賦一般的句式組配模式。而《死馬賦》全篇共32句,純以屬非辭賦基本句式的七言句式來結撰,且不雜以其他任何句式,顯示出其在形式上的高度詩化的現(xiàn)象。在以往的辭賦作品中,純以單一句式結撰者本屬少數(shù)(又以純四言體賦為主),而純以五、七言的詩的句式結撰者更是罕見。這里需進一步說明的是,為何七言是屬于詩的句式?前文已言,辭賦以四、六言為最基本的句式,三言次之;而詩的基本句式則從先秦兩漢的以四言為主轉(zhuǎn)為了后世的以五、七言為主。四、五、六、七言句式之所以與某種文類產(chǎn)生直接的關聯(lián),這是由各種句式的美學特質(zhì)所決定的。根據(jù)馮勝利的漢語韻律詩體學的相關研究,詩的基本韻律機制的兩節(jié)行律,如四言為2+2、五言為2+3、七言為4+3;而六言的標準韻律結構是2+2+2,其內(nèi)部結構多變,有悖于詩的兩節(jié)行律,所以六言是文的句式。四言和六言是辭賦最常用的句式,四、六言的組合正是詩的句式和文的句式的組配,這也正透露出辭賦的介于詩與文之間的文類特性。其中四言既是早期詩歌的基本句式,亦可視作構成后世七言詩句的一個拍節(jié)單位,此一點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古人以賦出于詩的觀點,如班固《兩都賦序》云:“賦者,古詩之流也?!倍鴪?zhí)行兩節(jié)行律的五、七言并不是文的句式而是詩的句式;且由于《死馬賦》通篇皆采用了單一的詩的七言句式,這同時又將承自六朝駢賦的句式駢儷、對仗整飭的特點也進一步強化了。
總上所言,《死馬賦》的高度詩化特質(zhì),很大程度是透過詩化的形式來呈現(xiàn)的?!端礼R賦》通篇純以整飭均齊的七言句式結撰,將原本辭賦之中那些源自詩的質(zhì)性突出化、極端化了。而這種詩化特質(zhì)的根源,具體則是從屬于詩的七言句式之美學特質(zhì)中生發(fā)出來的。此一點,也正是那一類大量運用五、七言句式的辭賦被稱作“詩體賦”的主要原因。
陸機《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對陸機的此一論斷,學界雖有互文見義、合論詩賦的歧解,但古今主流的觀點仍是以之為分論詩、賦各自的特點?!熬壡椤焙汀绑w物”固非某一文類的專屬,然陸機將其大別為詩、賦各自之主要特點,亦是具眼之論。雖然詩之大宗“詠物詩”或能與“體物而瀏亮”的特征合轍,且辭賦一體從源頭來看,本亦就有“辭”偏于抒情而“賦”偏于體物的差別。然這些局部牴牾之處并不占主要的地位,就總體的情形而言:與詩相較,“體物”固為賦之突出特點;與賦相較,抒情自是詩之擅場。
“體物”既是賦之所長,劉希夷的《死馬賦》從題名來看,更是極適宜用辭賦一體來呈現(xiàn),此篇賦作也常被視作詠物賦。按照以往詠物賦的寫作理路,對于“馬”之描寫應為全篇之主要部分,賦之直陳鋪敘的特點也應在這一部分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而劉希夷在全賦的34句中,關于“馬”的直接描寫則大概只有“燕地冰堅傷凍骨,胡天霜縮落寒毛”,“昔日浮光疑曳練,常時躡景如流電”,“悲鳴羸臥此山中”這幾句而已,其他間接描寫者亦殊少。作者對“馬”的描寫如此惜墨如金,作風與以往的詠物賦不同。由是可察,劉希夷意不在對“馬”的鋪陳描述,而在借由“馬”前后遭遇的轉(zhuǎn)變以抒發(fā)作者內(nèi)心復雜的情感。這復雜的情感主要涵括以下幾個層面:其一,表層的情感,是對這匹“馬”前后遭遇轉(zhuǎn)變的感懷,其從一匹意氣風發(fā)、馳騁幽并、追日逐云的“良馬”,最后竟變成了一匹壯心未已而羸臥山中、久事賤役的“死馬”,透露出對“馬”前后遭遇的同情;其二,中層的情感,是透過以馬喻人,抒發(fā)英雄末路、報國無門、受封無期的無奈與不滿,特別是“一代英雄從此畢”之句,以犀利鋒芒的語氣道出了士不遇的苦悶與悲涼;其三,深層的情感,則是由馬及人、進而再由人及于整個社會現(xiàn)實,此賦末言“八駿馳名終已矣,千金買骨復何時”,意在表達從“良馬”到“死馬”的凄慘變化終究還是了結了,然而作者對這種扭曲不公的社會現(xiàn)實的改變卻極不樂觀,為其加上了一個無盡的期限,這便將作者內(nèi)心的憤懣郁結之情推至了極點,令人悲慨不已。可見《死馬賦》并非單純的詠物賦,而是一篇寄寓復雜情感的言志抒懷之作。
劉希夷在《死馬賦》中推進以上三個層面復雜情感的方式,主要的還不在于直陳鋪敘的賦法,更多的是透過比興寄托的表現(xiàn)方式。賦中所描繪的“馬”只是一個符號,它的遭遇,其實也是賦中所描繪的“君子”的遭遇;而這位“君子”事實上或也僅是一個符號,其毋寧說是作者心跡的一種改裝和表露。伏俊連曾考證《死馬賦》所詠之事為戰(zhàn)國時期魏國田子方事,事見于《韓詩外傳》卷八:“昔者田子方出,見老馬于道,喟然有志焉,以問于御者曰:此何馬也?御曰:故公家畜也。罷而不為用,故出放之也。田子方曰:少盡其力,而老棄其身,仁者不為也。束帛而贖之。窮士聞之,知所歸心矣。”此一本事之引起劉希夷的共鳴,或與其身世遭際相關。關于劉希夷的生平與死因記載很少,劉肅《大唐新語·文章》等筆記所載其“為奸所殺,或云宋之問害之”云云,不盡可信,惟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七所述“不為時所重”一句,似透露出了一些隱微的消息。劉希夷在其時或懷才不遇、久不得志,《死馬賦》中的“死馬”和待封無期的“君子”之不幸遭際,或許是比野史小說更可信的對作者身世遭際的注腳。劉希夷在《死馬賦》中所抒發(fā)的情感,非由賦法鋪陳而出,而是透過比興之法,將這些隱微的寄托層層烘托出來?!端礼R賦》這種表現(xiàn)方式是對漢大賦為代表的詠物模式的一種反叛,而直接于楚辭的抒情傳統(tǒng)。前文已言,辭和賦有偏于抒情和體物之別,而楚辭的比興又承繼《詩經(jīng)》而來,王逸《離騷經(jīng)序》即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北扰d作為一種詩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為唐人所重,比興寄托的運用使詩意由直抒變?yōu)榍鷶?,契合于詩之追求含蓄委婉的特質(zhì),故而在詩中常見而在賦中不占主流。
由上可見,《死馬賦》高度詩化特質(zhì)的另一大來源,顯然是從比興寄托的表現(xiàn)方式而來。《死馬賦》摒棄了傳統(tǒng)詠物賦鋪陳體物的特質(zhì),大幅減少了賦中直陳鋪敘的成分;全篇緣情而作,改接源自《詩經(jīng)》和早期辭賦中的抒情傳統(tǒng),以比興寄托的表現(xiàn)方式運行全篇,故能形塑出一篇沉郁凄楚、意味深長而極具抒情效果的“詩體賦”。
南朝沈約曾提出著名的“文從三易說”,此說見載于《顏氏家訓·文章》:“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睆漠敃r的文筆觀念來看,這里的“文章”是指有韻之文,自然是將詩和賦涵括在內(nèi)的?!叭渍f”主要從用典、語言與聲韻方面對詩賦等韻文做出規(guī)范:“易見事”即主張用典既要力避生澀穿鑿,同時也要避免用典過多而導致文意堵塞;“易識字”是指要用字要淺顯平易而避免使用冷僻的“瑋字”;“易讀誦”則是指聲調(diào)要流利上口,適于吟誦。沈約在當時又提出更具影響的永明聲律說,這主要是針對五言詩而論,然所謂的“三易說”實際上也是永明聲律說相互表里、配合行進的,它們共同顯著影響了六朝以至唐前期詩歌的創(chuàng)作。此一階段的詩歌,少用或不用典故而多采白描手法,語言淺顯平易少用僻字,調(diào)諧四聲平仄而聲調(diào)整嚴,這不僅突出體現(xiàn)在新體詩及后來的律詩上,在古體詩中亦成一時風尚。
《死馬賦》在體制上形同七古,其高度詩化的特征除了表現(xiàn)在形式、表現(xiàn)方式等層面,在用典、語言及聲韻上也顯現(xiàn)出向當時詩歌趨近的態(tài)勢。用典方面,《死馬賦》完全沒有諸如大賦那般典故堆積壅塞且不易索解的弊病,全賦明顯的用典之處為“漢女彈弦怨離別,楚王興歌苦征戰(zhàn)”“鹽車垂耳不知年,妝樓畫眉寧記日”“仙橋題柱即長辭”“八駿馳名終已矣,千金買骨復何時”這幾處,且所用多為尋常熟識之典。語言方面,《死馬賦》以平易淺近為特征,而無漢賦好用的冷僻難訓的“瑋字”,由平易淺近的語言來表達深遠婉曲的情感,實是作者才情的展現(xiàn),亦是其時詩歌的一致追求。平易淺近之外,《死馬賦》的語言又有通俗化的趨向,如起首的六句,明白如話。事實上通俗化也是劉希夷詩歌的總體特征,如顧璘評其膾炙人口的《代悲白頭翁》云:“意態(tài)亦好,惜多俗句。”蔣一葵亦評曰:“半俗半雅,正好?!甭曧嵎矫妫端礼R賦》聲調(diào)流利,韻部平仄通押,轉(zhuǎn)韻方式上也同于七古的四句或八句一轉(zhuǎn)的規(guī)制,全篇32句均齊地分葉七部韻,前三部與末三部皆是四句一轉(zhuǎn),惟正中間的第四部是八句一轉(zhuǎn),且除第四部后半外每一部四句中皆是第三句不用韻。具而言之,第一部葉平聲豪韻(高、勞、毛),第二部葉上聲皓韻(道、草、老), 第三部葉平聲東韻(窮、中、風),第四部八句一轉(zhuǎn),葉去聲霰韻(練、電、遍、戰(zhàn)、見),第五部葉平聲庚韻(并、行、聲), 第六部葉入聲質(zhì)韻(失、畢、日) ,最后一部葉平聲支韻(期、辭、時)。從葉韻規(guī)則來看也趨近于當時的七言歌行。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卷六云:“希夷雖則天時人,然格律已有天寶以后之風矣?!贝思淳蛣⑾R淖髌纷非舐暵闪鲿持攸c而論。
除以上幾個方面,《死馬賦》在對仗方面呈現(xiàn)出精工巧妙的特點,此是受南朝至初唐詩歌好用對仗風氣之影響。再者,劉熙載《藝概·詩概》云:“伏應轉(zhuǎn)接,夾敘夾議,開闔盡變,古詩之法?!薄端礼R賦》在章法結構上開闔變化,轉(zhuǎn)接有序,顯然是借用了古詩的技法。前引胡幼峰之文已對此兩點作了細致分析,可資參看,本文不再贅述。
綜上所論,劉希夷的佚作《死馬賦》呈現(xiàn)出了高度詩化的特征。許結、郭維森在《中國辭賦發(fā)展史》中概括辭賦五大創(chuàng)作特征為直陳法、鋪敘法、用韻法、構篇法(問答體)、藻采法。然而,除用韻法以外,《死馬賦》在創(chuàng)作上對賦的其他幾項特征都有不同程度的消解甚至摒棄。那么,如此異于賦之創(chuàng)作特征的《死馬賦》,是否還能將其視為賦呢?筆者主張仍將其留在賦的界內(nèi)。理由一是從敦煌遺書中《死馬賦》的寫本原貌來看,作者畢竟將這篇作品題為“賦”,為尊重作者意圖與作品原貌,應視其為“賦”。二是這種詩化的賦畢竟在辭賦的創(chuàng)作史上不是孤例,所謂的“詩體賦”在六朝以至唐代賦的一個特殊的門類,若細致尋繹仍能發(fā)現(xiàn)其與傳統(tǒng)賦體的關聯(lián)。三是諸如形式上的高度詩化等特征,也并不能完全消解賦的特質(zhì),因為賦并不像律詩那般存在幾乎無法撼動的形式規(guī)范,即如限制最為嚴苛的律賦,也未曾限定不能使用五、七言的詩體句式。故《死馬賦》雖呈現(xiàn)出高度詩化的特征,但它的文體屬性仍是賦。
《文心雕龍·通變》云:“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敝袊诺湮恼撝小绑w”內(nèi)蘊紛繁,劉勰所言之“體”自然也包涵了文類(體裁)、風格(體貌)、語體等多元層面的問題。若從文類(體裁)角度而言,詩之文類特征鮮明,而賦則是介于詩文之間的一種“亞文類”,從整體來看,賦雖脫胎于詩而最終趨近于文,賦的文類特征也在這種歷史進程中不斷消解、重構并趨明確,故而詩賦各有其“常體”。劉勰所謂的“變文之數(shù)無方”,從文類(體裁)角度而言,借鑒其他文類的特征以變其“常體”的做法,也是古人慣常的“變文之方”。劉希夷在各體文學的書寫中,正是特為青睞于這種文類越界的書寫方式。不僅其賦作呈現(xiàn)出高度詩化的特征,已如上述;且他的詩作也好用文類越界的書寫方式,采用“以賦為詩”的做法,使其詩歌呈現(xiàn)出鮮明的賦化特征。
清人劉熙載《藝概·賦概》云:“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tài)萬狀、層見疊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贝苏摼氐莱隽速x的文類特長,詩以凝練含蓄為旨歸,而賦則以鋪陳刻畫、體物入微見勝。劉希夷以賦為詩,這種鋪陳體物的賦化特征在其詩歌中屢屢可見。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他的這首七言歌行《搗衣篇》:
秋天瑟瑟夜漫漫,夜白風清玉露漙。
燕山游子衣裳薄,秦地佳人閨閣寒。
欲向樓中縈楚練,還來機上裂齊紈。
攬紅袖兮愁徙倚,盼青砧兮悵盤桓。
盤桓徙倚夜已久,螢火雙飛入簾牖。
西北風來吹細腰,東南月上浮纖手。
此時秋月可憐明,此時秋風別有情。
君看月下參差影,為聽莎間斷續(xù)聲。
絳河轉(zhuǎn)兮青云曉,飛鳥鳴兮行人少。
攢眉緝縷思紛紛,對影穿針魂悄悄。
聞道還家未有期,誰憐登隴不勝悲。
夢見形容亦舊日,為許裁縫改昔時。
緘書遠寄交河曲,須及明年春草綠。
莫言衣上有斑斑,只為思君淚相續(xù)。
此詩從描寫對象和文意來看,顯然是化自漢代班婕妤的《搗素賦》而來,這一層淵源關系實際上也奠定了《搗衣篇》的賦化特征?!稉v素賦》敘寫搗衣思婦思念遠方游子之情,而《搗衣篇》則踵事增華,又在搗衣細節(jié)、縫補過程、環(huán)境景物等方面盡情鋪陳刻畫,將這種凄涼孤寂的情境與深刻綿長的思念加倍渲染出來。該詩的賦化特征隨處可尋,如首二句“秋天瑟瑟夜漫漫,夜白風清玉露漙”,第一句兩組疊詞的運用,以及第二句“夜”“風”“露”這三個物象的排列,事實上都是賦體的常見手法;又“燕山游子衣裳薄,秦地佳人閨閣寒”兩句,將“燕山”“秦地”兩處遙遠的時空勾連起來,這種時空的巨大轉(zhuǎn)換與跳躍,也正是源自賦體的寫作特性。故清吳喬《圍爐詩話》直言道:“劉庭芝《搗衣篇》通篇是賦?!?/p>
鋪陳直敘的賦法不僅體現(xiàn)在劉希夷的歌行中,其在律詩中亦好為此法。如五律《晚春》:
佳人眠洞房,回首見垂楊。
寒盡鴛鴦被,春生玳瑁床。
庭陰幕青靄,簾影散紅芳。
寄語同心伴,迎春且薄妝。
此詩透過“佳人”的視角及其感受從而與“晚春”產(chǎn)生聯(lián)結,通篇都是從首句“佳人眠洞房”一路說開去?!短坡上匿洝份d譚友夏(元春)云:“下七句都從‘眠洞房’生來。自‘垂楊’至‘散紅芳’,俱床上望外景事,所以有‘且薄妝’之語。蓋急欲迎春,眠起不暇濃妝耳,此解是矣。但‘寒盡’二句,如何亦是望外景事?口氣有怪得夜來暄暖,原來春色已如許了也。此一層意,便粗看過去。”黃生《唐詩矩》更直言此詩“全篇直敘格”。是以可見,“以賦為詩”是劉希夷的古、近體詩的一大重要表現(xiàn)技巧。
詩歌追求情感的節(jié)制,以形成含蓄悠遠的審美效果。賦則“吐無不暢,暢無或竭”,追求將情物表現(xiàn)得具體、徹底、入微。與賦的此一藝術特性直接相關,劉希夷在詩作中常常不能有效地節(jié)制情感,而任其延展泛濫,非要將胸中所感傾瀉而出。試看其《代悲白頭翁》: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新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語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甚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人識,千朝游歷在誰邊。
宛轉(zhuǎn)蛾眉能幾時,須臾白發(fā)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此詩通過花與人的連類、今與昔的對比、“紅顏美少年”與“半死白頭翁”的對照等,將青春易逝、盛年難再、世事無常之情感透徹地抒發(fā)出來?!洞最^翁》所長不在體物,而在于敘情,按王闿運的說法,可以將此類詩作目為一種“敘情長篇”。此篇作品的主旨清晰顯見,并無隱微難解之處,原因就在于劉希夷將情感和盤托出,而無甚保留。此詩全篇結構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個部分,前四句以落花起興,寫洛陽女兒對花嘆息,后面的詩句皆是鋪寫其“長嘆息”的內(nèi)容,故而清王夫之《唐詩評選》評此詩曰:“唯‘長嘆息’三字順出一篇?!边@種鋪敘的技法正是借鑒賦體的寫法而來,但也因此落下了“太盡”的微詞。清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云:“劉庭芝藻思快筆,誠一時俊才,但多傾懷而語,不肯留余。如《采?!芬黄鎸の稛o盡。《春女行》前半亦婉約可思,讀至‘憶昔楚王宮’以下,不覺興闌人倦矣。鐘氏盛稱之,獨貶其《代悲白頭翁》。此詩悲歌歷落,昔人之賞自不謬。特亦微嫌太盡?!贝艘弧氨M”字,正道著了《代悲白頭翁》的抒情特點乃是受賦的影響而成?!拔锉M其態(tài)”是賦體的特征,宋人李仲蒙云:“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盡物也?!惫湃藢Α洞最^翁》的微詞,正是以其敘情“太盡”而稍離詩歌含蓄委曲之美學特質(zhì)。
今存劉希夷三十余首詩以歌行為主,且大多為中長篇幅,如上引《搗衣篇》28句、《代悲白頭翁》26句。另如《嵩岳聞笙》全篇18句,《蜀城懷古》《秋日題汝陽潭壁》《采?!贰秾④娦小方?0句,《謁諸葛祠》24句,《公子行》《春女行》28句,《孤松篇》與《謁漢世祖廟》皆為32句、五排《初度嶺過韶州靈鷲廣果二寺其寺院相接故同詩一首》則多達32句,《洛川懷古》(敦煌寫本題作《北邙篇》)更是長達38句。這種篇幅的加長,正是援賦入詩的直接結果,從前文分析的兩篇詩作即可了解。而因應篇幅的加長,勢必要對詩歌進行押韻以求節(jié)次分明、文意承遞。由于賦是一種適于誦讀的文類,故而較早形成了相對成熟的押韻程序以適應誦讀的節(jié)奏。其程序大體上是四句或八句一轉(zhuǎn)韻,且四聲或平仄交替。這一點明顯又影響了六朝以至唐代的歌行。如前文分析的《死馬賦》的用韻方式,正是賦的這種影響的寫照。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知劉希夷不僅辭賦中存在著高度詩化的現(xiàn)象,其詩歌(無論古、近)亦多采“以賦為詩”之法,呈現(xiàn)出明顯的賦化現(xiàn)象。這種不同文類間越界書寫現(xiàn)象,在劉希夷的作品中鮮明、集中地表現(xiàn)出來。
在以往關于劉希夷的研究中,主要圍繞其傳世名篇《代悲白頭翁》而展開,著重關懷的是劉希夷的情感世界及其在唐詩風貌塑成方面的意義。此一研究進路大抵是受聞一多的影響,其在《唐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言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暴雨后寧靜爽朗的黃昏”,又指出他的《代悲白頭翁》等作品“從蜣螂轉(zhuǎn)丸式的宮體詩一躍而到莊嚴的宇宙意識”。事實上,敦煌遺書中劉希夷佚作《死馬賦》的發(fā)現(xiàn),其意義不僅在于賦作本身價值(包括文獻、思想與藝術)的抉發(fā),也直接助益于劉希夷整體研究的拓疆、豐滿以及完形?!端礼R賦》恰可視作劉希夷研究的一個新的突破口,此篇“詩體賦”的思想藝術水準實堪與《代悲白頭翁》頡頏,甚至對其形成了超越,這對劉希夷的整體研究無疑是頗具價值的,也有助于后人完善甚至重構對劉希夷的相關認知。聞一多從《代悲白頭翁》中感知到的“莊嚴的宇宙意識”,實際上在《死馬賦》中亦復如是,此賦所呈現(xiàn)的世事無常、好景難留以及個體無法對抗世界的無奈與悲哀,與《代悲白頭翁》的主旨亦相合轍。但《死馬賦》的意義,顯然不止于為劉希夷的情志多做一個注腳,其在藝術上的意義(即極端的詩化特征)亦不容忽視。再者,從高度詩化的《死馬賦》反視劉希夷的詩歌,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其詩歌中也存在著鮮明的賦化現(xiàn)象。詩歌與辭賦這兩種文類在劉希夷作品中頻繁地越界,兩者呈現(xiàn)出互相糾纏、高度融合、難分彼此的樣態(tài)。這種“賦的詩化”“詩的賦化”以至兩者合流為一體的現(xiàn)象,成為劉希夷創(chuàng)作的典型特征。然而更重要的是,若將劉希夷的詩賦作品置于整個“詩賦合流”的歷史脈絡進行觀照,可以發(fā)現(xiàn)其更具備一種作為標本的意義。
關于詩、賦之復雜關系,前賢已反復爬梳。究其大要,大抵表現(xiàn)為二端:一是從“體源”來看,賦出于詩;二是從“體制”來看,詩、賦分疆以后兩種文類間存在著“互參”的現(xiàn)象??梢娫娕c賦無論在先天、后天都存在著一種相互糾纏的關系,而極盛于南朝至初唐時期“詩賦合流”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則是詩、賦這種糾纏關系的最鮮明的體現(xiàn)?!霸娰x合流”表現(xiàn)為“賦的詩化”和“詩的賦化”兩個面向。所謂的“詩化”“賦化”,雖兼涉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形式兩方面,但又以藝術形式方面的互參最為顯著。然從整體發(fā)展脈絡來看,“詩的賦化”助益于詩歌走向律化進程以及表現(xiàn)技巧的豐富,且不損及詩歌的核心特質(zhì);而“賦的詩化”則情形不同,其雖亦有藝術方面的助益,但長遠看來無節(jié)制的“詩化”存在著消解賦體特征的隱患,后來“詩體賦”的逐漸消亡正說明了此種變體的局限性。若就此一點出發(fā),相比“詩的賦化”呈現(xiàn)出積極的意義,而“賦的詩化”可以說更多的是負面的導引,清王芑孫《讀賦卮言·審體》所謂“七言五言,最壞賦體”之論,可視為古人對“賦的詩化”的主流認知。古人言“詩可壞賦”而不言“賦可壞詩”,其原因就在于詩、賦在互參之中存在不對等的關系,徐公持先生對此曾有精辟論斷:“‘賦的詩化’與‘詩的賦化’相比較,前者在內(nèi)涵上更深入、更豐富,原因是,賦與詩的交流,不是等量交換,在這場交流中,賦是入超者,詩是出超者。”再就本文的研究對象劉希夷來看,盡管其作品皆呈現(xiàn)出鮮明的“賦的詩化”“詩的賦化”特征(已如前述),但兩者相較,又以“賦的詩化”表現(xiàn)得最為極端,此一點可以亦可以從“賦的詩化”的歷史脈絡中得以印證。
從整體發(fā)展態(tài)勢而言,盡管賦胎于詩而最終向文趨近,但這種演變始終伴隨著“詩化”與“文化”兩股力量的相互拉扯,其實質(zhì)則是賦這種文類本身特質(zhì)的消解或獨立。所謂的“詩體賦”,正是賦在后天“詩化”過程中而形成的一種產(chǎn)物。賦的“詩化”過程,從漢末即已開始顯現(xiàn),在早期主要體現(xiàn)為賦末系詩、賦中穿插詩作等方式,可視為楚辭的殘留,像張衡《思玄賦》、馬融《長笛賦》賦末均有一首七言系辭,趙壹《刺世嫉邪賦》在賦中摻雜了“秦客”“魯生”的歌詩,但詩與賦在這兩例中仍是貌合神離的,并未真正融合在一起。班固的《竹扇賦》雖通篇11句皆采用詩的七言句式,但如此成熟的七言作品是否出自漢人之手,實大有可疑之處。隨后的晉賦中亦有不少參用詩體句式的現(xiàn)象,如左思、夏侯湛、湛方生等人的賦作,然這種“賦的詩化”現(xiàn)象的真正開顯實始于南朝齊梁年間。清黎經(jīng)誥云:“梁簡文帝集中有《晚春賦》,元帝集有《春賦》,賦中多有類七言詩者。”另如簡文帝蕭綱的《對燭賦》28句中五、七言句多達18句,梁元帝蕭繹的《對燭賦》17句中亦有11句為五、七言句式,又其《鴛鴦賦》一半的句子采用了五、七言的句式。此際詩化得更為極端的例子是沈約的《愍衰草賦》,除起首一句為三言,中間有四句六言外,主體的部分(共25句)皆用五言句式來結撰,另沈約的《天淵水鳥應詔賦》亦主要用五言句式寫就。后來庾信、徐陵、江總、蕭愨等人的賦亦皆呈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詩化現(xiàn)象,如庾信《春賦》以七言詩起又以七言詩結,中間亦摻雜七言詩句。又如同題的北齊蕭愨的《春賦》體制更為獨特,該賦完全舍棄以四、六、三言為主的辭賦基本句式,而通篇皆采用五、七言的詩歌的句式,較庾信更加詩化。唐初賦作多有受其影響者,如王績《元正賦》全篇73句有超過一半采用了五、七言句式,更突出的例子是四杰。清許梿曰:“六朝小賦,每以五、七言相雜成文,其品致疏越,自然遠俗。初唐四子頗效此法?!庇掷钫{(diào)元《賦話》云:“初唐四子詞賦多間以七字句。”如王勃的《春思賦》和駱賓王的《蕩子從軍賦》,五、七言句式比例竟高達八成以上,稍不同的是王賦以五言句式為主,駱賦則以七言句式為主。這些“詩體賦”局部截出或稍加改裝便可成為一首詩,如《全唐詩》所載王績的《北山》詩,實為其《游北山賦》的節(jié)錄;又如明代李夢陽曾將駱賓王的《蕩子從軍賦》稍加修改變成《蕩子從軍行》;再如王世貞言王勃詩賦界限之不明:“子安諸賦, 皆歌行也,為歌行則佳,為賦則丑?!笔聦嵣纤慕艿脑姼枰泊嬖谥r明的賦化特征,如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和駱賓王的《帝京篇》等長篇歌行,也可說是亦詩亦賦了。初唐歌行與辭賦關系之密切由是可見。
不過,這種“賦的詩化”現(xiàn)象最極端的例子,當屬劉希移這篇全盤皆用七言句式來寫作的《死馬賦》。如果說沈約的《愍衰草賦》《天淵水鳥應詔賦》等真正開創(chuàng)了以五言為主體句式的“詩體賦”,而蕭愨通篇皆采用五、七言句式結撰的《春賦》又標志著這種“詩體賦”演進到了與詩歌融合無跡,甚至全盤詩化的境地。那么,若考量到《竹扇賦》的可信度(時代與作者存疑,《竹扇賦》以后長期未現(xiàn)其他類似賦作)及完整度(《古文苑》卷五所載為殘篇),劉希移的這篇《死馬賦》可以說是目前文獻可見的首篇全部采用七言詩體句式來寫作,且完整可信的“詩體賦”。這又將蕭愨《春賦》中已然呈現(xiàn)的高度詩化的特征更推進了一步:將句式徹底單一化、均齊化?!洞嘿x》中殘存的一點由五、七言句式差異所產(chǎn)生的參差感也因此完全消除。故可以說,劉希移的《死馬賦》實標志著由漢末開顯而盛于南北朝至初唐的“賦的詩化”現(xiàn)象,至此進至了一個最極端的層面,賦在形式上的特性也幾乎消解在了這種高度詩化的藝術形象之中,以至于王重民等學者將其判入了詩的界內(nèi),而我們亦未覺有不妥之處。因此,強辯《死馬賦》終極的文類歸其屬實意義不大,其特點正是透過這種兩棲于詩、賦的文類屬性而體現(xiàn)出來的。
綜上所言,與此前的賦作面目不同,劉希移的《死馬賦》呈現(xiàn)出了高度詩化的特征,其為“賦的詩化”現(xiàn)象中一個極具典型意義的標本。同時,結合劉希夷詩歌中鮮明的賦化現(xiàn)象來看,可知“賦的詩化”與“詩的賦化”這兩條脈絡在劉希夷的創(chuàng)作中互相糾纏、高度融合,故其當為六朝以來特為盛行的“詩賦合流”現(xiàn)象中一個不可多得的標本。若從此一點出發(fā),再行檢視劉希夷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意義,可知其作品不止于如聞一多先生所拈出的“一躍而到莊嚴的宇宙意識”而已。吳相洲先生曾重估劉希夷的歷史地位,推尊其為當時唯一兼具“骨力遒勁、興象玲瓏、神采飄逸、平易自然”四種風格的“初唐詩發(fā)展的總結者”。事實上,若從盛行于六朝至初唐的“詩賦合流”的歷史脈絡來考察,劉希夷堪當這種“詩賦合流”現(xiàn)象的一位“總結者”,其作品亦有一種堪為標本的特殊意義。而劉希夷歷史地位的重估以及其作品標本意義的抉發(fā)與完形,實有賴于敦煌遺書中《死馬賦》的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