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蔚文
束身衣。深吸氣,一點點往上拉,把溢出的脂肪包裹在衣內,按照柜姐教導的,撥動附脂肪,調整,讓松軟的脂肪在束身衣內聚攏,變成板正的線條。她腦子里莫名地晃過篳路藍縷、死而后已、鞠躬盡瘁這些詞。她穿好束身衣,像即將作戰(zhàn)的戰(zhàn)士披上鎧甲。套上外套,松弛的肚腹收進去了點,當然,仍舊不苗條,無論正面或側面。
每天早上出門前的功課,無論冬夏,她有一個抽屜專用來放束身衣,厚的薄的,分體的連體的。下班后第一件事,脫下束身衣,像鞘翅目的甲蟲完成蛻皮。她從殼里掙脫,重回肉身。晚飯(在暴食與厭食間切換)后出門散步,目標一萬步,以中速走出小區(qū),小區(qū)到處是散步的,有些健走者甩開膀子你追我趕,把小區(qū)變得像田徑場。她寧肯去小區(qū)外頭散步,比如馬路對過的南水巷。
穿過一個地下道,再往前走七八分鐘,就是南水巷。一片鬧熱的老街區(qū),一副隨時要拆遷的潦草模樣,但一直沒拆,據(jù)說房地產商和政府還沒談妥。她希望一直談不妥,這條街巷有各種店肆,包括她常光顧的女裁縫彭姐的攤子。這里雖不適合養(yǎng)生意義的散步,卻另有功效——她上班的地方是這城市的一座革命歷史紀念館,白天都在一種由恒溫空調營造的過分陰涼中度過,而這條南水巷以熱烘烘的勁兒調整了她整個白天的冷颼颼。
女裁縫彭姐的攤子位于巷子中段一處居民樓的過道邊,上方有騎樓般的拱頂,可遮陽擋雨。過道口兩旁每日聚集了扯閑話的老人,彭姐很少插話,埋頭踩踏板。她第一次去彭姐那兒改衣服,彭姐穿一件拼接的藍灰色馬甲,抬起臉,黑的膚色,溫和的眼睛有些像馬,一雙汪著靜默與忍耐的眼睛。
這雙眼睛讓她對彭姐和她的手藝一下有了信賴。
她那次拿去改的是條黑色呢料褲子。某個早上,她發(fā)現(xiàn)這條前年買的只穿過一次的褲子拉到胯部就提不上了。從彭姐那兒取回褲子時,褲子重變得合身,合身得像她不曾發(fā)胖過。這激勵了她從衣櫥里繼續(xù)翻出不合身的衣物;有一些即使改了也不一定穿,但她愿意它們都改得合身——像是部分地找回了自己。比起之前,她胖了十五六斤,之前是多久前呢,大概是離婚前吧。
離婚那天,一路堵車,他們到民政局已近中午,有位嘴唇涂得鮮艷的女工作人員急著外出,急匆匆地把離婚證甩給他們。她字還沒簽好,工作人員已不耐煩地啪的一聲把印章蓋了上去。
“要不你們再考慮考慮,走到一起不容易。”電視里不都是這么演的嗎?還有新聞里寫,民政局婚登員謊稱網(wǎng)絡故障或打印機壞了,九年挽救五百樁婚姻,為什么現(xiàn)實里居然不是?
離婚后很長一段日子,她下班就回家,像對屋子有種共生性依戀。親朋們給她介紹對象,包括幾個禿成M形或C形額頭的男人,都沒成。后來有個男人,約在一個咖啡廳,她瞧他倒還順眼,但發(fā)現(xiàn)他連圍巾都沒摘,也沒脫外套,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他后來告訴她,見的對象太多了,聊幾句如感覺不對就走人,沒必要耽誤太晚。他說得從容,像他有充足理由這么做似的。他在一家效益不錯的外企任職,這大概是他從容的理由。雖然他后來把圍巾摘了,外套脫了,和她又聊了一陣子——臨走,他說:“你如果愿再接觸,可以加我微信?!彼麑懥藗€微信號遞給她。出咖啡館,她把那張紙條扔了。
另一個男人,天南海北都能聊,戴副厚眼鏡看著還穩(wěn)重。見第三次面,他請她吃飯,叫了瓶紅酒,她喝了小半,他喝了大半,送她回去路上,他一直用深情的、暈乎乎的眼神看她,走到她家樓下一處樹影下,他湊到她耳邊說:“我和你一塊兒上去?!表槃輸堊∷难?,把她往樹干上推。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雄性貪渴的精液氣味。她知道他沒醉,剛有個行人過去,他立即警惕地松了手。她一把推開他走了。
最后相的一個男人在政府任職,見面全程像領導發(fā)言,一、二、三、四,她條件反射般,聽著聽著想做會議記錄。
有個女友是同性戀,問她:“要不你試試進我們的圈子?”
她連連擺手:“算了,我還是喜歡男人?!?/p>
“沒試過你怎么知道?”女友說,“只有女人更了解女人?!庇终f,“每個人都有同性戀潛質?!?/p>
“是嗎?”她倒更信曾摘抄過的一句話:愛,始于自我欺騙,終于欺騙他人。這就是所謂的浪漫。
她喜歡黃昏,雖然這個時刻也是一天中最孤獨的時候,但在孤獨中隱含著殘余的溫暖。天際的云朵匯聚成色彩豐富的蒼茫,這是并不純凈的空氣與太陽漸弱下去的波光折射共同構成的。云朵變幻著,一會兒像翻涌著麥浪的空曠土地,一會兒像草原羊群走過。迎著夕陽,背后是被拉長了的人的冗長影子。大地上燈火次第亮起。很快,黑夜就降臨了。
有一年秋天的傍晚,她去彭姐那兒取改好的衣物,彭姐正要收攤,說擱在房里了,領她去取。從過道口往里走,里面豎著些高高低低的樓。路過一個車棚,昏暗電燈照著的角落里竟有張鋼絲床,一位老太太靠在床上看電視,電視放在一張小桌子上,聲音很大地傳出來“重點工程,創(chuàng)造效益……實現(xiàn)利稅……”,她跟著彭姐往里走。
一樓潮濕的房,進門左邊搭了層閣樓,右邊靠墻一張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沙發(fā),靠窗的大臺子堆滿布料衣物。窗臺上一只小花盆里點了根檀香——蓋住了些潮濕霉味。彭姐從臺子上找出個袋子,裝著她拿來改的黑大衣。
“試試?”彭姐指指一個帶鏡子的舊衣柜,這是房里唯一看起來正式點的家具。
這只衣柜頗眼熟,從樣式到顏色。她父母家也有只類似衣柜,她母親在世時常念叨,說柜子罩的是生漆,貨真價實的生漆!是你舅公去甘肅下放時請漆農割的,三伏天割的漆最好,用蚌殼割開漆樹皮,露出木質切成斜形刀口,將蚌殼插在刀口下方,讓漆液流入桶中后以油紙密封保存。舅公后來死在下放的小城。一次收稻,用大的鐵風扇揚麥,風扇崩裂,一大片鐵皮插入身體,當場人就沒了。
那只衣柜黝黑烏沉,在童年的她看來丑得像口棺材。當她對照鏡子這件事感興趣時,衣柜鑲的那塊鏡面已磨損,照出的人形某種程度地模糊、變形——把人稍許拉長那么一點。她以前討厭這模糊與變形,躲避這鏡子,但時間逐漸扭轉了一切。越往后,她發(fā)現(xiàn)那面鏡子如此包容、寬柔,比任何活著的對象……
母親去世后,父親跟哥哥過,老房子賣了,家具也全處理掉了,連同那只衣柜。
現(xiàn)在她又遇了上它,這個與父母家如此相似的衣柜,鏡面磨損程度也相似,連同這個房間,全都散發(fā)著一種熟悉的氣味。她父親也用沙木板搭過一個小閣樓(那是她和哥哥、妹妹的童年樂園),她母親也有臺蝴蝶牌縫紉機,他們三兄妹的衣服多是那臺縫紉機踩出來的。
房間的暗朦里,她有幾分恍惚。穿上改好的黑大衣,站在鏡前,原本寬松的大衣改得合體,她看上去瘦了些。這件黑大衣是母親留下的?!斑@呢子扎實,織得密,哪像現(xiàn)在的料子稀不拉幾”,任何老東西對母親都意味著貨真價實。
現(xiàn)在她把它穿在了身上,大衣還殘留著陰涼的樟腦丸味兒,那是她父母家的味兒。如果母親看到她穿這件大衣會很高興,對一切東西能再次利用,她都感到欣慰。
她忽然意識到為什么對這間屋子有種親切,這屋里的氣息對她意味著回溯,那遙遠的像是上輩子的歲月,簡舊的器物、空氣中有種安心,大伙都節(jié)儉吃苦,也就不覺得是苦,自守枯榮而已。
彭姐也讓她覺得舒服。是的,到她這個年紀,最重要的不是對方的身份之類,是相處舒服。彭姐不饒舌,沒問過她職業(yè)家庭之類,彭姐甚至有些拙訥,有時她問兩句,彭姐答一句或半句。這很好,她怕人打探她的生活,她不想談這些。但無可避免的,無論在單位或親戚那兒,她一次次被談起。
一個離異的單身女人——這是個老少咸宜的話題,圍繞這個話題,大家談論、猜測、建議,以關心的名義對這個話題進行各種消遣。他們中熱情的一部分人勸她趕緊找一個,甭太挑剔——潛臺詞聽去像“是個男的就成”;而他們中含蓄的另一部分則欲言又止,仿佛離異單身是種道德缺陷。
在南水巷,她是個陌生人。這里和她住的小區(qū)只隔一條馬路,這條馬路成為某種界線,清除了她的身份與婚史。她愿意是個陌生人,沒有過往與標簽的陌生人,一個藏匿在自己身后的人。
彭姐的男人在郊區(qū)看工地,很少回來,這更方便了她一次次在彭姐家那張舊沙發(fā)上坐下,對著那面變形的鏡子。窗臺上那炷檀香總是燃著,她問彭姐:“你信佛?”
“怎么說呢……”彭姐有些遲疑,好像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南水巷的夜飯似乎比其他地方早。天還未黑透,彭姐家就來了幾個女鄰居七嘴八舌地聊天。謝天謝地,也許因為不熟,她們也沒問過她什么。她本不是個時髦的人,來彭姐這兒有意穿得更隨意。即使有時穿了質地不錯的衣物,因為樣式簡單,色調暗沉,坐在她們中間也不顯突兀。有次,彭姐對門的女鄰居順嘴問她:“你是包裝廠的吧?”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南水巷附近有個包裝廠,職工生活區(qū)也在一起,這樣,她就成為“包裝廠”的了,雖然她一次也沒去過。
她成了一個隱去了身份的人,一個潦草的人,沒有負擔的潦草。彭姐有次遞一根黃瓜給她,她沒擦就咬了一口。在家,她肯定要刨皮才吃的。還有一次,彭姐烙了腌菜餅,讓她嘗嘗,她吃完發(fā)現(xiàn)手中那雙筷子完全看不出顏色。“這餅像我媽烙的味道?!彼f。母親在世時也會用辣腌菜做餅,擱一點點油烙。
在彭姐的這間屋子里,她辨認出舊日生活。天花板的水漬,墻上的銹釘子,還有那只不時發(fā)出噪聲的收音機,她很久沒聽過收音機了。曾經,收音機是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一樣東西,每晚睡覺前都聽,夜話、音樂,還聽過一陣福音廣播,聽到觸動的話,爬起來記在本子上,幾乎要信上帝。收音機里收藏著某些忘卻的面孔,朦朧的悸動與身影……她以前覺得沒有收音機的人生是不可能過的——這種不可能還包括,她曾覺得母親是不可能消失的,她是不可能發(fā)胖的,更是不可能離婚的——她曾以為她的婚姻獨一無二,所有尋常中的一個不尋常。當初它看上去多堅固啊,發(fā)亮的金屬一般,但她忘了金屬也會疲勞。是的,除了人會死這件事相當確鑿外,世上沒什么是不可能的。
彭姐家靠墻的床下有雙舊球鞋,和她侄子的鞋碼差不多?!澳銉鹤拥陌??念書還是上班呢?”她想,應當在打工吧,像這種家庭出來的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
“念大學,明年大三了?!迸斫阏f。
“喔!”她發(fā)出贊嘆,真心的。從這間屋子能走出個大學生,真有些不可想象——房里甚至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
“你孩子,上中學吧?”彭姐問。
“嗯,住校,周末回來還得補課,現(xiàn)在家長壓力真大,一點工資還不夠送那些補習班。還是你好,熬出頭了,等兒子賺工資你就享福了?!?/p>
“還享福!”彭姐咬斷手中線頭,輕輕一聲嘆息。
“兒子談女朋友沒?”她想起上午和哥哥通電話時,聽哥哥說上大一的侄子談戀愛了。
彭姐沉默幾秒,說:“我兒子說,沒錢談啥女朋友,現(xiàn)在女孩都很現(xiàn)實的……就算談了,帶回來也得吹?!?/p>
她順著彭姐的目光掃了一眼屋子,虛弱地反駁:“不一定,也有重感情的女孩。”
“你這雙是那個什么……鞋吧?”彭姐忽然看了眼她的鞋。
今天下午單位搞活動,拔河比賽,她找了雙挺少穿的耐克鞋出來。晚飯后出門時,順腳穿上了。
“就是這種邊上有鉤子的,我兒子說過想買一雙,不便宜。”
“哦,我妹淘汰給我的,網(wǎng)上買的,誰知是真是假?!彼悬c慌亂,做賊般縮回腳。
透過彭姐家的后窗,可看到對面馬路一幢四層樓的廉價旅館,進出的多是附近一所民辦??频膶W生。旅館百葉窗都拉起了,映著黑色窗框。
端午節(jié)前,又是黃昏,她去彭姐那兒,在門口就聞見煮粽子的香氣。她拉開那扇黑乎乎的紗門,桌邊坐了個男人,瘦而木訥,彭姐的丈夫?桌上有酒瓶,幾副碗筷,一只碗內裝著剝好的粽子。
她是來改風衣的,一件領型繁復的風衣,以前覺得時髦,現(xiàn)在看有些土氣,她想把領子改簡單些。彭姐沒向她介紹那個男人,這使她確信桌邊的男人就是彭姐丈夫。在和彭姐聊天的時候,男人喝著酒,沉默地盯著某處,像這屋子也是個需要看守的工地。
說完改衣服的事,她匆匆告辭,彭姐裝了幾個熱乎乎的粽子給她。
她進了馬路對面的小區(qū),在中心花園的石凳上坐下,平時她很少來,覺得鬧,尤其孩子的歡叫聲讓她頭痛。
今天出門前,定居國外的單身女友在微信上告訴她找了位老外情人。說老外情人如何浪漫,且身強力壯。
女友勸她來旅游,順便也找位老外情人,她負責介紹。她發(fā)了個“暈”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女友那樣的人,不可能把此前的人生一筆勾銷輕裝上路。
某些動植物在休眠期具有的這一功能——在不良環(huán)境條件下,生命活動極度降低,進入昏睡狀態(tài)。等不良環(huán)境過去后,它們又重新蘇醒,照常生活。是的,她也想借鑒一下這一功能,盡量少地驚動什么,整頓、等待、恢復。據(jù)說一般情況下,人體會在半年內更新身體百分之九十八的組織細胞,如果人們做好排毒和給予身體細胞需要的材料,在半年后就會收獲一個相對健康的嶄新的自己。平靜是最好的排毒,對她來說,那些混亂漩渦會被平靜逐漸消化,直至波紋不動。
這過程并不易,前夫半年前再婚了,聽說新娘已有孕在身,幾個親戚得知后打來電話表示了對前夫的譴責,同時也包含了對她的責備——怪她離得太輕易。“現(xiàn)在好了,他倒是動作麻溜……”,這些話自離婚后,她聽多了。盡管前夫快當父親的消息令她難受,但從理性上,她明白前夫有權安排自己的人生。她盡量少地與親戚走動,同學朋友也往來不多,以避免熟悉關系可能引發(fā)的不愉快話題。
她很清楚有些東西還沒消化掉。她成日刷微信到深夜,看完什么也沒記住。她躺下,手碰到腰腹處厚實的脂肪,以前多瘦啊,手機里的老照片有幾張在大學拍的——那時躺在上鋪就像條扁扁的鯰魚,如果不露出頭,根本無法分辨床上是否有人。
她的體重應減到和她神經的粗細程度差不多才合適,但現(xiàn)在它們成反比。她夜跑過幾次,堅持不了。她只想躺著,好歹這副肉體還是整全的,一動更會成為碎片。誦誦經?她捏著蜜蠟手串,默誦“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默誦一會兒,腦子亂了。打個電話給誰?搜索一下記憶,沒有一個方便這個點打電話的。
一切都像胃部的空空蕩蕩,饑餓感惡魔般準點到來。有多少女人把晚飯都戒了,更別說這個點進食,然而,她餓。她想起冰箱還有幾只彭姐送的粽子,小小的堿水粽里有紅豆蕓豆,還有顆臘肉。是的,不是一塊,是一顆拇指蓋那么大的臘肉,不過比她吃過的大肉粽都好吃。她起床熱了兩只粽子,小口咬著,忽然意識到,她人生里最有價值的時光多是由簡陋歲月供給的,與父母兄妹在一起的時光,還有與丈夫剛結婚那幾年,兩人一無所有時,他們買一張硬臥票一張座票去旅行,說好兩人輪流睡,但最后總是她睡到天亮。當他們能坐軟臥和飛機外出旅行時,反而無話可說了。
她像曾經沉迷財富的遞增帶來的安全感一樣,沉迷于南水巷帶給她的新身份:窮人。她和去彭姐那兒改衣物的女人聊天,聽她們說哪家超市搞特價,說柚子皮和大蒜須的做法……她們說起一種便宜的小河魚,本地人叫餐魚的,用菜油小火煎酥,蘸調料汁很好吃,聽得她直咽口水。她很久沒吃過這種小魚了,過去她母親也會買,便宜但費工夫,一條條清理干凈,撒鹽略晾后小火煎出滿屋子香氣。
還有一次,彭姐的對門女鄰居端來碗芹菜餡餃子讓大家嘗,用芹菜葉包的,味道不比她在超市買的那些品牌餃子差。
她奇怪自己何以能如此安恰地置身于這間屋里。她從沒想過,“窮”有時竟是好的,如黃昏的光線一般柔和,竟會帶來某種安全感——沒有變化,至少不會變得更壞;窮使得一切相對穩(wěn)定,譬如彭姐這間簡陋不過的屋子,一切存在都是穩(wěn)定的,包括簡陋本身。簡陋里至少還有希望,而“希望”對活著的重要性不亞于空氣、水。
她現(xiàn)在最缺什么呢,興味。她對一切沒有真正的興趣,乃至今后的生活。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她想別人一定會說她矯情。是的,她有一套設施齊備的房子,一張寬大松軟的床,可那又怎樣呢?一天天過著,她對再婚沒什么信心,上一段婚姻透支了她對感情的信心,也透支了她對“錢”的信心——錢,并不能真正地創(chuàng)造與鞏固什么,相反還可能使許多東西瓦解。得出這個結論后也就宣布了終極的虛無。
當然,她不可能回去了,如果讓她生活在彭姐這間屋里,她一天也挨不下去,僅那間黑乎乎的小洗手間她也受不了。
她從櫥子里翻出母親留下的一條格子呢褲。
“這料子不好看,顯胖,別改了,”彭姐說,“你可真會過日子,這褲子還留著?!?/p>
“這呢子扎實,織得密,哪像現(xiàn)在的料子稀不拉幾的?!彼蝗话l(fā)現(xiàn)自己說的正是當年母親說過的話。
褲子改成了窄腳的,她搭了上回改的黑大衣穿給彭姐看?!靶U好的?!闭f著兩人笑起來,像占了個什么大便宜。不過很快笑就從彭姐臉上消失,忍耐的靜默回到她臉上。前幾天,彭姐說起老家大姐查出肺上的病,治療要花不少錢,父母讓她湊一份。
“我上哪兒去湊?兒子還得結婚?!迸斫懵耦^踩著縫紉機。
她起過沖動,想借錢給彭姐,但克制住了。她不能破壞自己的角色:一個比彭姐的條件好不到哪兒去的女人,一個與她同階層的女人,一個也得精打細算活命的女人。
她意識到自己的自私,她并不信任彭姐的償還力。她覺得有點愧怍,像一個缺氧者,要從另一個女人的窘困中吸氧,以獲得點能量。在這個社會看來,她這年紀女性的孤獨不再正常,而是帶著幾許古怪、異常和失敗的意味。而在彭姐的屋里,因為身處廉價中,她隱匿起來的孤獨就顯得不那么顯眼,至少她物質無憂,孤獨有可能反成為一種點綴。
從彭姐那兒回來,她坐在自家寬敞的客廳,黃色燈光照著屋里的實木家具,亮潔器皿,帶穗的米色窗簾,布藝紙巾盒……有陣子她迷上網(wǎng)購,如夸父飲澤,小儲藏間堆滿閑置的網(wǎng)購物品,包括零食,隔陣子就要扔掉一批過期的。她應當滿足不是嗎,和南水巷的女人們比起來。她可以從容地買想要的東西,將它們放進購物車,付款。問題是——有一些遠比商品更重要的東西是買不了的。這是真正的困難,無能為力。
彭姐又送了些粽子給她,說:“你不是說孩子愛吃嘛!”
她上回告訴彭姐,兒子一氣吃了三只。
“是嗎,我兒子也愛吃我包的粽子?!闭f這話的彭姐眼里有種溫存光澤。彭姐不大提起兒子,從偶爾的提及可拼湊出一個消瘦、寡言、個子不高的男孩,每兩周左右他回家一次,回家就是低頭擺弄手機,很少吭聲?!澳侵皇謾C,”彭姐說,“是兒子考上大學后自己在網(wǎng)上買的,壞了幾次?!?/p>
那個未謀面的男孩,想要一雙帶鉤子標識的鞋的男孩,能在那么間房里考上大學,也真難為他了!和侄子年紀相仿吧,和侄子生活差得有多遠啊。侄子有一間自己的房,墻上貼著花里胡哨的海報,櫥柜里堆滿衣服,書架上有幾十款價格不菲的動漫模型。從小學起,侄子就穿名牌了,鞋子根據(jù)功能分類有足球鞋、籃球鞋、跑步鞋,上大學后更是常換新款。她突然想起前幾天去哥哥家,嫂子還數(shù)落侄子生日又買了雙新鞋,之前那雙黑色的就不穿了?!澳愀缇褪谴蛐T他,沒空管就在錢上慣著,”嫂子生氣地說,“你看看,還這么新!”
那雙擱在門口的黑球鞋有鉤子標志,她瞟了眼,是挺新。
何不送給彭姐的兒子呢?她為自己這個念頭激動起來,助人為樂的激動。
下回去,她問嫂子要了那雙鞋,拿回家后,她把鞋抹了一下,塞在一個舊購物袋中,使它看起來不像一件禮物。
“我侄子的,他腳寬,穿著有點擠,看你兒子能不能穿。”她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把鞋擱在那張堆滿布料的臺子上,以便彭姐看到鞋子的全貌——那個醒目的白色鉤子標志。
“大小差不多,我兒子腳瘦——留給你兒子穿吧,孩子腳長得快,用不了幾年就能穿了?!迸斫阃妻o說,有點難為情的高興。
“那可夠等了,放也放壞了?!彼团斫懔钠鹆似渌襁@鞋根本不是個事。
彭姐說有鄰居得到南水巷要陸續(xù)拆遷的消息了,如果真拆遷,她和丈夫準備去紅角州那邊買套二手房,遠是遠了些,可房價便宜。
這消息使她的心情驟然有些不好,當然她知道這只是個正常消息,這城市每天都有地方在拆遷,一個小裁縫店不開了而已,可她的確悵然若失。這間采光差的一樓屋子,有點像時光機,置身其中,似乎能回溯到過往,窮,但充溢著一些無以名狀的希望。當然很快,理性告訴她應當慶幸自己現(xiàn)在是“這樣”而不是那樣,這間仿佛過去生活翻版的屋子讓她深切覺得:窘困的生活實在糟透了,體面地活著又是多么重要!
幾天后,單位通知她出差:去一個沿海地區(qū)參加培訓班兩周。她不想去,但沒有更合適理由反駁,單位適合參加培訓的人中只有她單身,這意味著她比其他人更閑,更有理由說走就走。
收拾行李時,在一個久未用的舊包里她找到一張印著玫瑰花的卡片,上面端正寫著:“婚姻幸福的秘訣:忠誠與信任。”是婚后不久她抄的,卡片上用紅筆畫了個心形。包里還有只毛絨玩具狗,前夫送的。他們有次路過一家寵物店,她被籠子里一只雪白的小狗吸引住?!罢婵蓯?!”她發(fā)出驚喜的叫聲,挪不動步。他向老板問價,一聽到價格,她挪動步了。幾天后她生日,收到丈夫送的禮物:一只會唱歌的白色毛絨玩具狗。
出差回來后,又是連綿的幾日雨。天放晴后的周末黃昏,她去南水巷,才進巷口便看見有些墻上圈了大大的紅色“拆”字。開發(fā)商到底還是拆到這兒來了。用不了多久,南水巷就要改頭換貌,或者說,不復存在。
進彭姐家,她第一眼看到床下那雙鞋,那雙帶鉤子標志的黑球鞋。
“不合適?”她問。
“合適,墊雙鞋墊正好?!迸斫阌行擂嗡频?。
“沒穿去?”她覺得自己應當打住不再問,卻忍不住問了。
彭姐沉默了一下,說:“他宿舍同學最近丟了錢,看他穿了雙這鞋,就懷疑……他死活不肯穿了?!?/p>
像被蜂刺突然扎了一下。她給那個未曾謀面的男孩以及一個家庭帶去了麻煩,一種只有當事者才能真正體會的麻煩。她很抱歉,因無可挽回而愈深重的抱歉。彭姐的兒子是怎么解釋這雙鞋的來源呢,他如何證明自己不是個嫌犯?這種證明對一個頭回穿有名牌標志的鞋的男孩來說有多艱難?
她真是冒失且自私!她以為做了件好人好事,為此,有種小小的自我神圣感,好善樂施、扶貧濟困的神圣感。難道不是嗎?她必須承認,用很小的一點代價她獲得了自我神圣感,她想過那個男孩穿這雙鞋的感受嗎?那個在他母親彭姐的描述中——消瘦,敏感,個子不高,話很少的男孩。他怎樣把另個男孩淘汰的鞋穿到學校,然后遭到懷疑,回來脫下……
“這些人,真是!”她想義正詞嚴地譴責幾句彭姐兒子的室友,卻找不到合適措辭。
“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跟我兒子說,偏穿,讓那些愛嚼舌根的說去!”彭姐向來隱忍的臉上有種陌生的憤怒。
像肇事者急于逃離現(xiàn)場,她匆匆找了個理由走了。
路過南水巷那些圈著“拆”字的房屋,夏日最后的溽熱夾雜著路邊垃圾桶氣味撲面而來。
有陣子沒去彭姐那兒。她有種負罪感,她不知道彭姐的兒子是否洗清了他的嫌疑。有時走在街上,看見前面某個衣著廉價的瘦削年輕人,她會突然想起彭姐的兒子,那個未謀面的男孩,那間暗黑的屋子以及屋里混著檀香的潮濕味……這種負罪感令她難受,她付出了離婚的代價才使上一次負罪感減輕,她不想再背負新的負罪感,無論什么性質的負罪感,都令人痛苦。像根刺別在某個肉眼不可見的地方,時不時跳出扎一下。她告訴自己要屏蔽負能量,要好好地、平靜地生活下去,她要照顧好自己,情緒糟糕容易生癌,一旦她生了病那將是很狼狽的狀況,她只能找個粗手笨腳的護工。
她養(yǎng)了只狗,某個微信群瞅到的消息,有人出售一只白色純種小博美犬。照片上,小博美圓乎乎的,眼睛耷拉著,像個小受氣包,她當即決定買下。
一只狗使她生活忙碌起來。她管它叫“希?!?。她查了一下,博美狗的介紹說,“它有忠誠的性格,聰明的表情和輕快的舉止”,聽上去像理想伴侶。
她本來晚飯不怎么吃,有了希希,她會蒸些紅薯、胡蘿卜,出售狗的那位群友告訴她的,搭配狗糧,既省錢又健康。她和希希一塊兒吃紅薯,從沙發(fā)對面的穿衣鏡看去,畫面挺溫馨,如果忽略她偏胖的身形。她把穿衣鏡往邊上轉了轉,她甚至去倒了半杯紅酒??磥黼x婚不是全無好處,不然她一輩子也體會不到紅酒配紅薯的滋味。
晚飯后,她出去遛希希。往往這時天還微亮著,一路碰見同樣遛狗的人,他們站下友好交談,像在談論彼此的孩子。晚上希希睡在她床腳邊一塊圓毯上,她感覺失眠有所改善,至少比離婚前一年睡得好。那時,她和前夫躺在一張床上,背對背,各裹著一條被子或毯子,夜里她睡不著,睜著眼,覺得婚姻荒謬極了,世界荒謬極了,活著荒謬極了。兩個無話可說的人,以婚姻之名躺在一張床上,像奇怪的受刑。也許,只要他肯轉過身,和她說句話,看著她笑一下,如果能再擁抱她一下,只要一下,她就會覺得一切有轉機,意義會重新回到婚姻、世界與生活中來;但沒有,他一次也沒轉身朝向她。
現(xiàn)在,她望著睡在圓毯上的希希,溫情脈脈——這種感情廢棄多時,現(xiàn)在重回體內,她眼眶有些潮濕。她還會有一個孩子嗎?大概不會有了,不過好在有一條狗。一回家,它總是蹭到她腳邊,歡叫著,像失散后的重逢。
“人生最大的困難不是窮,而是你不夠愛自己?!彼催^的一句微信雞湯,她很認同,有了希希后,她覺得減肥也不是件那么要緊的事了。彭姐送給她“兒子”吃的粽子,都被她吃了。她沒有孩子,或者準確說,曾經有過。那個“上中學,功課繁重的住校男孩”是她虛構出的。剛結婚時,她和丈夫約定等條件好些時要孩子。那時他們還借住著親戚的房,偏僻老廠區(qū)宿舍的頂層,沒有電梯,每到夏天,屋子熱得像籠屜。而冬天,窗外一棵老樟樹幾乎遮擋了唯一一間朝南屋子的陽光。不過他們還是挺快活的,喜歡這棵老樟樹;早晨做愛時,不用拉窗簾,樟樹茂密的枝葉就是窗簾。
幾年后,等條件好些乃至好得多時,她和丈夫間已發(fā)生了變化,先是頻繁爭吵,而后是沉默,兩座隔著距離的孤島。房子換成了有兩間朝南大臥室的,電動窗簾,但他們已很少有需要拉上窗簾的時候。
她懷了一次孕,流掉了,一個猝然發(fā)生、沒有任何預兆的意外。在一次和丈夫冷戰(zhàn)之后,她去見了一個從南方來出差的同窗。“我那時挺喜歡你的,可惜你沒給我機會?!边@位同窗是名馬拉松愛好者,有著瘦小結實的身軀。
“那現(xiàn)在不喜歡了嗎?”帶著和丈夫冷戰(zhàn)的怒氣,她馬上笑著回了句。
他詫異地看她一眼,為她的杯子添了些酒……
她趁丈夫回老家探親,去一家私立診所做了人流。她和那位同窗再沒有聯(lián)系。
那個流掉的孩子如果長到今天,該上中學了。
她再沒懷上,去過不少醫(yī)院,包括外省的醫(yī)院,中西藥都吃了不少。她想,這是罪孽,活該。為她輕率的沖動與魯莽。她托人化解過,每去一個寺廟她都會燒香祈愿。她去學佛論壇,了解到墮胎的罪過竟是五種重罪之一,要下阿鼻地獄。她暗自誦《地藏經》《童子經》,可還是擋不住噩夢連連。夢見一個孩子總在身后跟著她,當她回轉身想看清時,那孩子又不見了。
婆婆一直在催問他們懷孕進展,送各種食物和偏方來,有次婆婆塞給她一張條子,說是老鄰居給的驗方。紙上寫著“四制香附丸制法:香附一百克(分四份,一童便,一米泔,一米醋,一鹽水,各浸七日,一日一換,取出炒黃勿焦)、川芎……”。還沒看完,“童便”兩字讓她差點嘔出來。
她失眠,一晚一晚睡不著。趁去北京出差,她去了家私立心理咨詢機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咨詢師說:“你要放下包袱,出軌本來就是一種遠古的動物性本能,就說鴛鴦吧,人類把它們當作美好愛情象征的,事實是它們在交配之后即刻分道揚鑣另覓新歡。跟動物界的多配偶制比起來,一夫一妻制的人類才是哺乳類動物中的異端……”
咨詢師把出軌說成是一樁應當推廣的美德也沒緩解她的壓力,她和丈夫愈想靠近,離得愈遠。有時她覺得他們就像旋轉木馬——這真是種殘忍的游戲,挨得很近卻保持永恒的距離。
他對于手機的緊張(頻繁換密碼),以及看別人家孩子時那種溫存又失落的神情,讓她想明白一點,她是因為他們間有問題才出軌的,而不是出軌導致了他們間的問題。
每年到了那個流產的日子,她都會在家點上香,海南帶回的伽南香,比彭姐屋里點的香味道清幽得多,不過末了都一樣,化成一小撮灰燼。
她從沒想過自己不可能當母親,沒想過人生里會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猶如災難,就像方向盤突然失控沖向一處無名荒地。
一切都過去了。她告訴自己學會物我兩忘,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她每天睡前誦讀一遍《心經》,一位師兄告訴她,《心經》篇幅雖短,加持力大。她其實也沒想明白,要佛加持她什么呢,保佑她再婚順利?給她個孩子?那也許她更應當去找婚介所或婦保不孕科。
現(xiàn)在希希成了她重要伴侶,替她打發(fā)了不少時間,上一周,她帶它去寵物診所治耳炎,花了八百元,之后又做絕育,花了兩千多。比花錢更讓她心疼的是希希,她覺得自己剝奪了希希做母親的權利。但寵物醫(yī)生說,絕育手術可降低子宮蓄膿、假孕、脫毛癥以及乳腺瘤的發(fā)生率,甚至能令狗狗的壽命延長。
她在診所外等希希出來時還是有愧疚。一個沒做過母親的女性或雌性,生命是不完整的,她剝奪了自己,現(xiàn)在她又在剝奪一條狗。為彌補這愧疚,她最近有空就會去遛一下希希。
今晚附近一家連鎖大超市新張,不到六點,她吃了包魔芋代餐粉就帶希希出門了。去超市的路上,她看見天際有一抹橘色的云慢慢變成土黃、絳紫,等她走到超市,云變成了玄色,越來越縹緲,逐漸模糊起來。
超市外頭很熱鬧,臨時搭建的舞臺上,身著超短裙的主持人正宣布抽獎,大喇叭音箱里傳出亢奮的音樂。一些頭戴粉色兔子發(fā)箍的女孩在派發(fā)氣球,另個促銷酸奶攤位的小姐笑嘻嘻地非要請她品嘗一下新品種酸奶,她接過小姐遞來的小紙杯,喝完一轉身,希希不見了。她腦子一炸,大聲喊:“希希!希希!”她焦急的聲音有如呼喚走失的兒女。叫了幾聲后,她突然看見前面幾步遠的希希雪白的小身影,她沖過去,一把抱起它。這時她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是的,她剛才一定挺失態(tài),當然,對方也許是注視她懷中的希希。這只皮毛雪白的可愛小家伙常引人注目,她還碰到過路人問她:“這狗挺貴吧?”為了配得上純種的希希,她出門遛它前會拾綴一下自己(就像參加一次小型社交),使人與狗看著更和諧。
她抬頭望了一眼,不遠處晃過一個背影。這個背影在黃昏漸黯下去的光里有幾許眼熟。愣了幾秒后,她突然反應過來——是彭姐?不,她不確定,有如嫌犯被識破的驚慌,她逃一般抱著小狗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