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燕

(華僑大學(xué) 華文學(xué)院，福建 廈門 361021)

王琦的《李太白詩集注》三十六卷、《李長吉歌詩匯解》五卷，是李白、李賀集最有影響力的注本之一，至今仍是研究二李詩的必備文獻。“作者不易，箋疏家尤難。”而王琦以一人之力注成二書，均取得成功，他的注釋理念、注釋方法對于今天的古籍，尤其是古詩文注釋理論與實踐仍有指導(dǎo)意義。

王琦注書采用李善《文選注》“征引式”的注釋方法，“以古注古”，致力于作品用語、典故、史實出處的考索?！罢饕健弊⑨尫绞綄ψ⒓业囊龝囆g(shù)有很高的要求，因為中國古代典籍浩如煙海，同一個用語、同一個典故、同一個歷史事件常常有多處文獻記載，這些記載或同或異，在征引的時候如何選擇？這是很考驗注家的。據(jù)筆者統(tǒng)計，王琦的《李太白全集》征引書籍達1772種之多，《李長吉歌詩匯解》達470種，涉及的古籍?dāng)?shù)目龐大，但他卻能做到“考索綜核”，他的引書原則值得我們?nèi)ヌ骄俊?/p>

一 以幫助讀者理解和欣賞為第一要務(wù)

“征引式”注釋最容易犯的一個毛病就是：注釋者在征引文獻時為了求得語辭的原始出處，常常忽略了被注文與引文意義上的一致性。李善《文選注》也有這個毛病。如《東都賦》“學(xué)校如林，庠序盈門”句，李善注曰：“《毛詩》曰：韓侯顧之，爛其盈門?！薄睹姟反颂帯坝T”一詞與《東都賦》意義出入較大，但李善卻未加區(qū)分地引以注釋，實為不妥。王琦的《李太白全集》《李長吉歌詩匯解》在文獻的選擇上則首先考慮作品的理解和欣賞這一目的。

以《李太白全集》中幾處對“閶闔”的解釋為例：

卷一《大鵬賦》：“歷汗漫以夭矯，羾閶闔之崢嶸?！弊⒃唬骸啊痘茨献印罚号砰嬯H，鑰天門。高誘注：閶闔，始升天之門也?！?/p>

卷三《梁甫吟》：“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guān)閽者怒?！弊⒃唬骸啊逗鬂h書》：閶闔九重。章懷太子注：閶闔，天門也?！痘茨献印罚旱莱鲆辉ň砰T。高誘注：九門，天之門也。庾肩吾詩：勾陳萬乘轉(zhuǎn)，閶闔九門通?！?/p>

卷十六《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昨夜秋聲閶闔來。”注曰：“孔穎達《春秋正義》：《易緯通卦驗》云：秋分，閶闔風(fēng)至。陳叔齊《籟紀》：閶闔風(fēng)一曰盲風(fēng)，又曰飂風(fēng)，亦曰泰風(fēng)。起自成天之閶闔門，從西方來。”

卷十九《酬崔五郎中》：“朝游明光宮，暮入閶闔關(guān)。”注曰：“《淮南子·俶真訓(xùn)》：排閶闔，淪天門。高誘注：閶闔，始升天之門也。又《地形訓(xùn)》：西方曰西極之山，曰閶闔之門。高誘注：閶，大也。闔，閉也。大聚萬物而閉之，故曰閶闔之門?！?/p>

卷二十一《登瓦官閣》：“蒼茫宮觀平，門余閶闔字。”注曰：“《景定建康志》：按《宮苑記》：晉成帝修新宮，南面開四門，最西曰西掖門，正中曰大司馬門，次東曰南掖門，最東曰東掖門。南掖門，宋改閶闔門，陳改端門?！?/p>

卷二十九《天長節(jié)使鄂州刺史韋公德政碑》：“招搖回而大火乃落，閶闔啟而涼風(fēng)始歸?！弊⒃唬骸伴嬯H，西極之門。見十九卷注?！?/p>

“閶闔”一詞有三個義項，一曰天門，二曰閶闔風(fēng)，三曰宮殿門，王琦都根據(jù)被注文的意義選擇相應(yīng)的引文。而在《大鵬賦》《梁甫吟》《酬崔五郎中》《天長節(jié)使鄂州刺史韋公德政碑》四個地方，該詞雖然意義相同，均為“天門”之意，但因為《梁甫吟》詩文多了“九門”這個信息，因此《梁甫吟》多引《后漢書》、章懷太子注以推溯“九門”之說的來源。

再如《李太白全集》卷九《贈清漳明府侄聿》“心和得天真”，“天真”本出于《莊子·漁父》：“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而王注引《晉書·阮籍傳》曰：“餐和履順，以保天真。”非不識《莊子》也，蓋《晉書》此語在思想情感上與“心和得天真”有共通之處，更便于讀者體悟。

典故其實并非一成不變的，很多典故從出現(xiàn)之日起，其內(nèi)涵和外延就處于不斷的發(fā)展和變化的狀態(tài)中，有些是意義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也有一些是基本義不變，但是細節(jié)略有不同。王琦在征引古代文獻的時候，不僅注意到被注文與引文意義上的一致性，他甚至對于被注文出現(xiàn)的一些細節(jié)的來源也詳分細辨?，F(xiàn)以《李太白全集》中對“青鳥”典故的注釋為例以說明之：

卷四《古有所思》：“西來青鳥東飛去，愿寄一書謝麻姑?！蓖踝⒃唬骸啊稘h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许暎跄钢粒卸帏B，如烏，夾侍王母旁?！?/p>

卷六《相逢行》：“愿因三青鳥，更報長相思?！蓖踝⒃唬骸啊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郭璞注：三青鳥，主為西王母取食者，別自棲息于此山也。又《大荒西經(jīng)》：沃之野有三青鳥，赤首黑目，一名大鵹，一名少鵹，一名青鳥。郭璞注：皆西王母所使也?！?/p>

卷十九《以詩代書答元丹丘》：“青鳥海上來，今朝發(fā)何處?？阢曉棋\字，與我忽飛去?！蓖踝⒃唬骸啊队衽褰皤毥?jīng)》：元始天王與大帝乘碧霞流飚輦，上登九玄之崖。有青鳥來翔，口銜紫書，集于玉軒。”

卷二十四《寓言三首》其二：“遙裔雙彩鳳，婉孌三青禽?！蓖踝⒃唬骸啊渡胶＝?jīng)》：三青鳥，皆西王母使也。詳六卷注。”

以上所列四條都是注釋“青鳥”，但所用文獻卻都不同，提供有助于理解和欣賞的信息是影響其選擇的主要因素?！豆庞兴肌分砸稘h武故事》，是因為這條材料中提供了青鳥從西方來的信息，可以解釋詩中“西來青鳥”之由來。《相逢行》之所以選了《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是因為這兩條材料提供了有關(guān)青鳥的數(shù)目的信息，可以解釋“三青鳥”之由來；《以詩代書答元丹丘》之所以引《玉佩金鐺經(jīng)》，是因為這條材料中青鳥“口銜紫書”的信息剛好照應(yīng)詩中的“口銜云錦字”；而《寓言三首》中的“三青禽”也涉及青鳥的數(shù)目，因此王琦在已經(jīng)注過的三個條目中選了卷六《相逢行》一條，曰：“詳六卷注。”

再如王琦對“杜鵑鳥”這個典故的注釋：

《李長吉歌詩匯解》卷二《老夫采玉歌》：“杜鵑口血老夫淚?！蓖蹒⒃唬骸啊度A陽風(fēng)俗錄》：杜鵑大如鵲，而羽烏聲哀，而吻有血，春至則鳴?！稜栄乓怼罚鹤訋`出蜀中，今所在有之，其大如鳩，以春分先鳴，至夏尤甚，日夜號深林中，口為流血，至章陸子熟乃止。農(nóng)家候之，亦曰杜宇，亦曰杜鵑，亦曰周燕?！?/p>

《李太白全集》卷三《蜀道難》：“又聞子規(guī)啼月夜?！蓖蹒⒃唬骸皬埲A《禽經(jīng)注》：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化為杜鵑鳥，或云杜宇鳥，亦云子規(guī)鳥，至于春則啼，聞?wù)咂鄲??！?/p>

《老夫采玉歌》涉及的關(guān)鍵信息有“杜鵑”“口血”兩項，王琦注所引的《華陽風(fēng)俗志》《爾雅翼》都提供了這兩個信息點。而《蜀道難》涉及的關(guān)鍵信息點是“子規(guī)”和“啼”，而張華《禽經(jīng)注》則涵括了這兩項。

從以上幾個例子可以看出，為了幫助讀者理解原文，了解原文相關(guān)信息，王琦在征引古籍的時候是頗費心思的，細微差別都注意到了。

二 追根溯源——綜合考慮最原始出處與真實出處

詩文注釋重視追根溯源，揭示作家、作品所效法的對象。出于這個目的，一般古籍注釋在征引文獻的時候都會以征引最古文獻為基本原則。古人很重視這一點，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評價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的時候就對他不能深究原典深表不滿：“其箋注往往捃拾類書，不能深究出典。即以開卷而論，‘閶闔’字見《楚辭》，而引《三輔黃圖》?！嘶摹忠姟痘茨献印罚聭烟印逗鬂h書注》。‘胡床’字見《世說新語》桓伊、戴淵事，而引張端義《貴耳集》?！扉T’字亦見《世說新語》支遁語，而引程大昌《演繁露》?！p鵠’字自用古詩‘愿為雙黃鵠’語，而引謝維新《合璧事類》?！^跡’字見《莊子》，而引曹植《與楊修書》，皆未免舉末遺本?！?/p>

王注引書也重視征引最古出處，如《李太白全集》卷二《古風(fēng)》其六中的“飛雪迷胡天”，王注引《梁書》曰：“鳥塞同文，胡天共軌?！薄独钐兹肪矶豆棚L(fēng)》其十“后世仰末照”，王注曰：“謝朓《楚江賦》：愿希光于秋月，承末照于遺簪?！薄独铋L吉歌詩匯解》“緗帙去時書”中的“緗帙”，王注引昭明太子《文選序》曰：“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薄独铋L吉歌詩匯解》卷一《同沈駙馬賦得御溝水》中的“入苑白泱泱”，王注引《詩·小雅》曰：“瞻彼洛矣，惟水泱泱?！痹谶@些例子中，王琦都找出了詞語的最早出處。

從理論上說，征引最古文獻是“追根溯源”最有效的辦法，但實際并非如此。因為當(dāng)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使用一個語辭或者典故的時候，他未必見過該詞、該典故的最原始出處，即使見過，也未必受到其啟發(fā)和影響，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也有可能是后出的其他典籍。

如《李太白全集》卷二十六《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設(shè)天網(wǎng)以掩賢”句，“天網(wǎng)”最早應(yīng)出于《老子》七十三章“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大約指天道、自然規(guī)律，而曹植《與楊德祖書》“吾王于是設(shè)天網(wǎng)以該之,頓八纮以掩之”，則以“天網(wǎng)”形象地指稱天子所設(shè)搜羅人才之網(wǎng)。李白這里顯然是受到了曹植藝術(shù)構(gòu)思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是要追溯其最原始出處，還是追溯其真實出處呢？不同的處理方式體現(xiàn)了不同的注釋理念。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引《老子》七十三章，體現(xiàn)了對最早出處的執(zhí)著，而王注則引《與楊祖德書》，體現(xiàn)了對李白藝術(shù)構(gòu)思真實出處的探究。

再如《李長吉歌詩匯解》卷一《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十一月》“火井溫泉在何處”，王琦先引南朝謝惠連《雪賦》“火井滅，溫泉冰”揭示藝術(shù)構(gòu)思之來源，再引東晉常璩《華陽國志》的記載揭示“火井”之出處，也是綜合考慮了真實出處與最原始出處后做出的處理。

再如《李太白全集》卷三《戰(zhàn)城南》“匈奴以殺戮為耕作”，王琦注曰：“王褒《四子講德論》：匈奴，百蠻之最強者也，其耒耜則弓矢鞍馬，播種則捍弦掌拊，收秋則奔狐馳兔，獲刈則顛倒殪仆。太白‘匈奴以殺戮為耕作’二語，蓋本于此，而鍛煉之妙，更覺精彩不侔?！辈还苁恰皻⒙尽边€是“耕種”，其詞語的原始出處都非來自《四子講德論》，但是用“匈奴以殺戮為耕作”來描寫匈奴的兇狠殘忍這個構(gòu)思卻實出于王褒無疑，王琦指出了它的真實淵源所自。

其實，王琦對真實出處的堅持還體現(xiàn)在一些歷史典故的注釋上。一般來說，注家注歷史典故傾向于引用正史，如《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昔太公大賢，傅說明德，棲渭川之水，藏虞、虢之巖”句，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就引了《史記·齊太公世家》《史記·殷本紀》注釋姜太公、傅說二典。而王注此處卻引了《楚辭章句》曰：“周文王夢天帝立令狐之津，太公立其后。帝曰：‘昌，賜汝名師?！耐踉侔荩嘣侔?。太公夢亦如此。文王出田，見識所夢，載與俱歸，以為太師也。傅說抱道懷徳，而遭遇刑罰，操筑作于傅巖，武丁思想賢者，夢得圣人，以其形象求之，因得傅說，登以為公，道用大興?！?/p>

注歷史典故棄正史而不用原因在于，盡管歷史上早有姜太公、傅說的傳說，但是將這兩個傳說合用則見于《離騷》：“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崩畎状颂幒嫌眠@兩個典故，顯然是受到《離騷》的影響。王琦引《楚辭章句》一方面既暗示了李白藝術(shù)構(gòu)思所效法的對象，另一方面還注出了典故的內(nèi)涵，真可謂眼光獨到而又考慮周詳。

三 廣博

王琦在《李太白全集》漫識中說：“至于山川古跡之地形，鳥獸草木之名狀，尤加詳考，不厭繁復(fù)。蓋將以為多識之助，而觀者議其過于綺碎鱗雜，無當(dāng)于詩之本義?！惫偶⑨尩幕竟δ苁菕咔逭Z言障礙，幫助理解，但是王琦在明知道“無當(dāng)于詩之本義”的情況下依然要“尤加詳考，不厭繁復(fù)”，只是為了能夠“以為多識之助”。因此，王琦在《李太白全集》《李長吉歌詩匯解》中征引文獻的時候也常常表現(xiàn)出鮮明的以廣博見聞為目的的傾向，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1)同一詞語或者典故征引多種文獻注釋。如《李太白全集》卷三《胡無人》“天兵照雪下玉關(guān)”句，王琦注“玉關(guān)”曰：“《漢書·地理志》：敦煌郡龍勒縣有玉門關(guān)。《史記正義》：《括地志》曰：玉門關(guān)在沙州壽昌縣西北一百十八里?！对涂たh志》：玉門關(guān)在瓜州晉昌縣東二十里?！兑唤y(tǒng)志》：玉門關(guān)在陜西故瓜州西北十八里。漢霍去病破走月支，開玉門關(guān)，班超在西域上書，愿生入玉門關(guān)，即此?！薄坝耜P(guān)”一個地名就征引了《漢書·地理志》《史記正義》《元和郡縣志》《一統(tǒng)志》四種文獻。

《李長吉歌詩匯解》卷一《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長鎗江米熟”，王琦注“鎗”曰：“《廣韻》：鎗鼎類?！俄崟罚鸿K釜屬?！对鲰崱罚河卸??！锻ㄋ孜摹罚呼f，有足曰鐺?！毒暵浴吩唬喝銣鼐破饕??！币粋€“鎗”引五種文獻說明之。

《李長吉歌詩匯解》卷一《追和柳惲》“酒杯箬葉露”句，王琦注箬下酒曰：“《太平寰宇記》：箬溪在湖州長興縣南五十步，一名顧渚口，一名趙濱，注于太湖。顧野王《輿地志》云：夾溪悉生箭箬，南岸曰上箬，北岸曰下箬。二箬皆村名。村人取下箬水釀酒，醇美勝于云陽，俗稱箬下酒。韋昭《吳錄》云：烏程箬下酒有名。山謙之《吳興記》云：上箬下箬村并出美酒。張協(xié)《七命》云：酒則荊南烏程，則此酒也?！币彩沁B續(xù)用五種文獻來注箬下酒。

(二)在不同地方出現(xiàn)的同一個詞語、典故，有意識地征引不同文獻進行注釋。 中國古籍注釋在漫長的歷史中，已經(jīng)形成了為大多數(shù)人所認可的規(guī)則，比如在文獻的使用上，當(dāng)同一個詞語、典故有不同文獻可以征引的時候，可以綜合考慮以下因素：提供的信息最有利于文本的理解和欣賞的文獻、可信度最高的文獻、最古的文獻。但是王琦注中有一個特殊現(xiàn)象：在不同地方出現(xiàn)的同一個詞語、典故，他征引的文獻常常前后不一，但是卻非出于以上幾點考慮。

如“九疑山”的注釋：

《悲清秋賦》：“登九疑兮望清川，見三湘之潺湲。水流寒以歸海，云橫秋而蔽天。余以鳥道計于故鄉(xiāng)兮，不知去荊吳之幾千?！蓖踝⒃唬骸啊妒酚浾x》：《括地志》云：九疑山在永州唐興縣東南一百里?！短接[》：《湘中記》曰：九疑山在營道縣。九山相似，行者疑惑，因名九疑。盛弘之《荊州記》曰：九疑山盤基數(shù)郡之界，連峰接岫，競秀爭高，含霧卷霞，分天隔日?！?/p>

《遠別離》：“或云堯幽囚，舜野死，九疑連綿皆相似?！蓖踝⒃唬骸啊渡胶＝?jīng)》：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郭璞注：山今在零陵營道縣南，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總名其地位蒼梧也。《述異記》：九疑山，隔湘江，跨蒼梧野，連營道縣界，九山相似，行者望之有疑，因名九疑山。”

《江西送友人之羅浮》：“桂水分五嶺，衡山朝九疑。”王注曰：“《元和郡縣志》：九疑山，在道州延唐縣東南一百里，九山相似，行者疑惑，故名?！?/p>

關(guān)于“九疑山”的注釋涉及的信息有四：其一，九疑山的相關(guān)傳說，即舜所葬之地；其二，九疑山的名字由來，即因九山相似，故名九疑；其三，九疑山的地理位置；其四，九疑山的山貌地勢景致。

就王琦所引典籍中，涉及舜葬九疑山的文獻是《山海經(jīng)》；涉及九疑山因九山相似而名的有《湘中記》、《山海經(jīng)》郭璞注、《述異記》、《元和郡縣志》；涉及九疑山的地理位置的有《括地志》、《湘中記》、《山海經(jīng)》郭璞注、《述異記》、《元和郡縣志》；描寫九疑山山貌、地勢、景致較詳?shù)氖恰肚G州記》。

釋名字由來一般引最古文獻。在涉及九疑山名字由來的幾個文獻中，《湘中記》為東晉羅含撰，羅含生年約304—309年，卒年約381—385年，與郭璞(276—324)年代相去不遠，《述異記》為南朝任昉著，《元和郡縣志》為唐代地理文獻，因此，《湘中記》、郭璞注為較古之文獻。

釋地理位置在文獻選擇上一般有兩種情況：若出于了解作者行蹤的考慮，注釋者常常會選擇作者時代所屬的行政區(qū)劃；若出于加強讀者認識和理解的考慮，則選擇注釋者時代所屬的行政區(qū)劃。在王琦所用的這幾個文獻中，《括地志》《元和郡縣志》是唐代文獻，沒有清代的地理文獻。

《悲清秋賦》除了釋地理名詞最基本的名字由來、地理位置之外，從上下文來看，還可以介紹相關(guān)的山貌、地勢、景致。王琦選用較古之文獻《湘中記》釋名字由來，用唐代地理文獻《括地志》釋地理位置，用《荊州記》介紹相關(guān)地貌景致?？梢?，在文獻的選擇上王琦是很考究的。

《遠別離》除了釋名字由來、地理位置之外，從“堯幽囚、舜野死”的語境來看，李白顯然是聯(lián)想到了九嶷山乃舜所葬之地的傳說。王琦引《山海經(jīng)》說明九嶷乃舜葬之地，又引郭璞注釋名字由來，這都沒有問題。但《述異記》的使用就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妒霎愑洝烦嗣钟蓙砑暗乩砦恢弥猓]有提供其他更多有助于閱讀的信息，而不管釋名字由來還是地理位置，《述異記》都不是最佳選擇。其選擇《述異記》也只是提供更多的文獻，廣見聞而已。

《江西送友人之羅浮》只引用《元和郡縣志》釋地理位置?！独ǖ刂尽泛汀对涂たh志》都是唐代地理文獻，王琦在《悲清秋賦》中使用《括地志》，這里卻使用《元和郡縣志》，有意識征引不同文獻做注的意圖相當(dāng)明顯。

再如《李太白全集》對“易水送別”典故的注釋：

卷一《擬恨賦》：“至如荊軻入秦，直度易水。長虹貫日，寒風(fēng)颯颯起?！蓖踝⒃唬骸啊稇?zhàn)國策》：燕太子丹質(zhì)于秦，亡歸。見秦且滅六國，兵已臨易水，恐其禍至。荊軻見太子，太子曰：丹之私計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之侵地。不可，因而刺殺之。此丹之上愿，唯荊卿留意焉。荊軻許諾。燕國有勇士秦武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武陽為副。太子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涙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復(fù)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髪盡上沖冠。于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至秦，秦王見燕使者咸陽宮。荊軻奉樊于期之頭函，秦武陽奉地圖匣，以次進。至陛，秦武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武陽，前為謝曰：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愿大王少假借之。起取武陽所持圖奉之。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堅不可立拔，環(huán)柱而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王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乃引匕首以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復(fù)擊軻，軻被八創(chuàng)，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左右前斬荊軻。如淳《史記注》：《列士傳》曰：荊軻發(fā)后，太子自相氣，見虹貫日不徹，曰：吾事不成矣。后聞軻死，事不立，曰：吾知其然也?！?/p>

卷十五《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沱?！蓖踝⒃唬骸啊短接[》：《春秋后語》曰：荊軻將行，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二十余人，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歌，為濮上聲。士皆流涕?！?/p>

卷十七《魯郡堯祠送張十四游河北》：“擊筑向北燕，燕歌易水寒?！蓖踝⒃唬骸啊端?jīng)注》：太子丹遣荊軻刺秦王，賓客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高漸離擊筑，宋如意和之。為壯聲，士皆發(fā)沖冠，為哀聲，士皆流涕?！?/p>

其實就易水送別這一場面而言，不管是《戰(zhàn)國策》，還是《春秋后語》，或者《水經(jīng)注》所提供的信息都差不多，若從文獻的可信度以及引較古文獻來說，《戰(zhàn)國策》應(yīng)是最佳選擇，但是王琦卻在三個地方引三種不同文獻，不能不說是有意的。王琦想將相關(guān)文獻記載都提供給讀者，但若在同一個地方連引三種信息量差不多的文獻又顯得煩瑣，所以他就將這些材料分置各處。

再如《李太白全集》對“太白山”的注釋：

卷二《古風(fēng)》其五：“太白何蒼蒼，星辰上森列?！蓖踝⒃唬骸啊端?jīng)注》：太白山在武功縣南，去長安二百里，不知其高幾許。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艔┻_曰：太白山南連武功山，于諸山最為秀杰。冬夏積雪，望之浩然?！?/p>

卷三《蜀道難》：“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蓖踝⒃唬骸啊对涂たh志》：太白山，在鳳翔府郿縣東南五十里。慎蒙《名山記》：太白山，在鳳翔府郿縣東南四十里，鐘西方金宿之秀，關(guān)中諸山莫高于此。其山巔高寒，不生草木，常有積雪不消，盛夏視之猶爛然，故以太白名。上有湫池，雖三伏亦凝冰。關(guān)中遇旱，則登山取湫水。山既高寒，冰雪常凝，身弱衣薄，登山者多死?！?/p>

卷十六《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藍田太白若可期，為余掃灑石上月。”王注曰：“《圖書編》：太白山，在郿縣東南。關(guān)中諸山莫高于此。上有鐵鑄山神牌三，有湫池，雖三伏亦凝冰。山巔常有積雪不消，盛夏視之猶爛然，故以太白名。有鬼谷，即鬼谷子授蘇秦捭闔術(shù)處。”

卷二十一《登太白峰》題下注：“《一統(tǒng)志》：太白山，在陜西武功縣南九十里，山極高，上恒積雪，望之皓然。諺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较萝娦?，不得鳴鼓角，鳴則疾風(fēng)暴雨立至。上有洞，即道書第十一洞天。又有太白神祠，山半有橫云如瀑布，則澍雨，人常以為候騐。語曰：‘南山瀑布，非朝即暮?！?/p>

李白寫到“太白山”的這四個地方都是寫其高、險，從詩意理解角度來說，所需要提供的信息并無太大差別。但王琦在這幾個地方所引用的文獻卻完全沒有重復(fù)，《古風(fēng)》其五引《水經(jīng)注》，《蜀道難》引《元和郡縣志》和慎蒙《名山記》，《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引《圖書編》，《登太白峰》引《一統(tǒng)志》，這不能不說是有意為之。

再如對“青蠅”的注釋。李白詩集中“青蠅”這個典故的使用，在藝術(shù)構(gòu)思上基本相差無幾，但王琦各處引書卻都不同，卷四《鞠歌行》引《詩經(jīng)·小雅》揭示最原始出處，卷九《雪讒詩贈友人》引了《埤雅》、《爾雅翼》以及《論衡》，卷十《書情贈蔡舍人雄》則引了陳子昂構(gòu)思類似的一首詩。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可勝數(shù)。

以上所述即為王琦注李白、李賀集的三個最基本的引書原則，這三者按照重要性從高到低排列應(yīng)該是：有助于理解和欣賞、追根溯源、廣博。即，王琦在文獻的選擇和使用上，他會首先考慮使用與原文相關(guān)性最強的，同等條件下才考慮使用最古文獻，在征引了符合前兩個原則的文獻后，他也會選擇使用一些其他文獻作為輔助。王琦的引書原則對我們現(xiàn)當(dāng)代的古籍注釋理論和實踐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