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士英
“島佛共坡仙”一句出自清代著名詩人趙懷玉筆下,“島佛”指賈島,“坡仙”即東坡。東坡、賈島在創(chuàng)作上反差極大,一是崇尚自然,一是推重苦吟。兩人最為人所知的關(guān)聯(lián)之處,可能就是東坡對賈島與孟郊的“郊寒島瘦”這一評價了。趙懷玉將兩人相提并論,是偶然之舉還是別有深意?本文擬對此略做探討。
清代乾嘉時期,常州詩人名動海內(nèi),趙翼和“毗陵七子”尤甚。趙翼是“江右三大家”之一,趙懷玉有“吳郡詩名趙味辛”的美譽,黃仲則曾被視為“乾隆六十年間江南第一詩人”,洪亮吉、孫星衍也聲名赫赫。乾嘉常州詩人在當(dāng)時成就矚目已是學(xué)界共識。嚴迪昌《清詩史》中即說:“乾隆時期,常州這個‘部落’最稱鼎盛,詩、文、詞、畫、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莫不名家輩出,即以詩論,先是黃景仁洪亮吉稱‘洪、黃’,后又加上孫星行,稱‘三家’,又添進趙懷玉為‘孫洪黃趙’,最后則有‘毗陵七子’之號。這個群體,除了黃景仁外,洪亮吉名聲影響最大?!敝靹t杰所著《清詩史》中也認為常州“乾嘉之際是一個人文最盛的時期。就文學(xué)而言,在詩歌方面,從趙翼開始,涌現(xiàn)出黃景仁、洪亮吉和前面提到的孫星衍、王采薇夫婦等許多著名詩人,形成‘常州四子’‘毗陵七子’等不少作家集團”,認為趙翼是“性靈派的附翼”,黃景仁也是“緊步袁枚后塵,在創(chuàng)作上大都沿著自抒性靈、自由獨創(chuàng)的道路繼續(xù)前進”。劉世南《清詩流派史》則認為常州詩人對袁枚抱著“和而不同”的態(tài)度。誠然,常州詩人多自具面目,各有追求,趙懷玉正是如此。
趙懷玉(1747—1823),字映川(或印川),又字億孫(或億生),號味辛,并曾自稱“馝柯居士”“艤舟亭長”“棲園”“小聚沙庵主人”等,晚號收庵,名列“毗陵七子”之中。乾隆四十五年(1780),高宗南巡召試賜舉人,授內(nèi)閣中書。出為山東青州府海防同知,署登州、兗州知府。之后丁父憂歸,遂不復(fù)出。晚主通州石港書院、陜西關(guān)中書院、湖州愛山書院講席。著有《亦有生齋集》《亦有生齋續(xù)集》《收庵居士自敘年譜略》等,與孫星衍、洪亮吉、黃仲則并稱“孫洪黃趙”。有“毗陵文獻”之稱,在詩、詞、古文、駢文、詩學(xué)、文獻整理與刊刻、古籍收藏等方面皆有建樹。
清代常州詩學(xué)有仰蘇、宗蘇的風(fēng)氣。據(jù)趙懷玉《〈竹初詩鈔〉序》云:“吾鄉(xiāng)風(fēng)雅盛于康熙間,鄒進士、董文學(xué)倡國依社,后君家湘靈繼開毗陵詩派,學(xué)者翕然從之,于后復(fù)有醉吟、浣花、峨眉,一時旗鼓競雄,故查悔余嘗稱吾常為詩國?!保ㄥX維喬《竹初詩鈔》)其中“峨眉”即指蘇東坡,“宗少陵者為浣花社;宗東坡者為峨眉社;遇二公生日,集社之人祀之,頗極一時之盛”(文卷四《〈息養(yǎng)齋詩〉序》)。于此可見,從清初開始,蘇東坡就在常州文壇上具有重要影響。劉勇剛《試論蘇東坡對常州地域文化的影響》一文引當(dāng)代散文家陳肅《藤花一城吹古香》為證,指出常州的著名文人如趙翼、洪亮吉、管松崖、惲南田、黃仲則、趙懷玉等,“他們是在敬仰蘇學(xué)士的氛圍里成長起來的”,又“清代常州詩人邵長蘅、陳維崧、黃永、陳玉璂、徐永宣、黃景仁、趙翼、洪亮吉、趙懷玉等都寫過懷蘇的詩歌,并深得蘇詩之精髓”。
當(dāng)然,清代常州文人仰蘇、宗蘇之風(fēng),并非一地獨有。論其淵源,或與吳地詩學(xué)發(fā)展大有關(guān)系。清代吳地詩學(xué)發(fā)軔之初,錢謙益影響最甚,而“錢謙益論詩,反對死摹盛唐,自作已闌入蘇軾、陸游,影響所及,吳下詩人,趨向于宋人一派。有學(xué)步范成大的長洲汪琬,有盛稱蘇軾的吳江葉燮”。而錢謙益族孫錢陸燦,正是清代常州文壇領(lǐng)軍人物,常州郡詩學(xué)“大半自虞山錢湘靈啟之”(卷四《〈鵲印堂詩〉序》)。錢湘靈即錢陸燦,“字爾弢,號圓沙,常熟人……其詩富于才情。稍傷率易。文則力矯其時歐曾之習(xí)。務(wù)為高古……晚歲多客武進。受其陶成者。若胡香昊、陳煉、唐惲宸、董大儒、大倫、惲鶴孫、許璇耀、莊楷令輿、錢名世,皆以詩有名于時”。上文所述錢陸燦之得意門生,皆為常地望族子弟,故常州詩學(xué)得以不斷傳承。如錢氏弟子惲日初,“及門林立,如董珙、陶自悅、楊宗發(fā)、楊昌言、龔士薦、蔣金式最知名”(湯修業(yè)《賴古齋文集》)。其中“龔士薦”,“字彥吉。號復(fù)園。策子。家貧。游食四方。以教授生徒自給。能古文辭。詩初學(xué)晚唐。后乃學(xué)宋。尤篤好東坡。當(dāng)世名流。無不納交”?!昂V好東坡”的龔士薦,文集由“門人趙侗斆搜其稿。為《復(fù)園詩鈔》八卷。并策所撰《晉之詩鈔》三卷合刻之”;“趙侗斆”則為懷玉祖父,“士薦第三女適蔣。為洪亮吉外祖母。見亮吉所撰《外家紀聞》”。由此可見,類似錢陸燦——惲日初——龔士薦——趙侗斆——趙懷玉、洪亮吉這樣的文脈傳承,在常州詩壇自有淵源。
另外,“盛稱蘇軾的吳江葉燮”,其門弟子中最著名者有沈德潛。沈氏對吳地詩壇的影響自不必贅言;而葉燮對于趙懷玉而言則另有特殊意義。懷玉母親葉氏,蘇州府長洲縣人浙江寧紹臺道葉士寬之女,“長洲葉氏自莫厘峰遷居郡城,世通顯”(文卷十四《屈安人葉氏家傳》)。葉氏代有聞人,入清后首位名顯者即為葉燮,“二十五世燮,字星期,號已畦,世稱橫山先生,官江蘇寶應(yīng)縣知縣,國史文苑列傳,所著《已畦文集》二十一卷、《詩集》十四卷、殘余稿,一卷、《原詩》四卷”。懷玉外祖父為蘇州葉氏第二十八世。懷玉受母族影響很大。童蒙時期,母親教之以詩文,“然先宜人雖鐘愛,未嘗姑息,夜從塾中出,必置諸膝上,教以詩文,且為訓(xùn)詁,必令上口而后已”;外祖授其以禮儀,懷玉于《奉題外王父葉公士寬遺像四十韻》一詩中云:“余時方稚齒,公喜顧垂髫。養(yǎng)正從蒙始,修儀戒俗澆?!保ㄔ娋砦澹┚湎掠行∽ⅲ骸肮拷虘延窳?xí)揖讓之節(jié)?!比~氏詩學(xué)推崇蘇軾而傳于懷玉,由此可見東坡對懷玉詩歌影響之深。
清代常州文人景仰東坡,不僅產(chǎn)生了大量“懷蘇”的詩歌,還存在其他諸多表現(xiàn)。譚坤《論清代常州文人對蘇軾的接受》一文論述得非常具體,認為清代常州文人接受蘇軾詩學(xué)精神的滋養(yǎng)和人格風(fēng)范的熏陶,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在東坡生辰、忌日,舉行祭祀活動;二是涵泳東坡詩歌,步武東坡詩韻;三是吟詠東坡遺跡,仰慕東坡人格風(fēng)范;四是研究東坡詩歌,傳承東坡詩學(xué)精神。因此清代常州形成了文人自覺接受東坡詩學(xué)精神的文學(xué)傳統(tǒng)。文中所言的四個方面,涵蓋了常州文人仰蘇、宗蘇的各種表現(xiàn),于此可見清代常州文壇的風(fēng)尚與活動取向,包括文人的交游與創(chuàng)作都與東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趙懷玉在每一方面幾乎都是典型例證。比如在祭祀活動方面,根據(jù)譚坤的統(tǒng)計,懷玉有十六首祭祀東坡的詩歌;在步武東坡詩韻方面則列舉了懷玉的八篇詩歌,實際上共有十五篇三十二首詩歌;在吟詠東坡遺跡及對東坡詩歌的研究方面,懷玉的名字也是頻頻出現(xiàn)。
當(dāng)然,仰蘇、宗蘇不僅是清代常州文人的風(fēng)尚,也是有清一代文壇的普遍風(fēng)氣。即以東坡生日設(shè)祀一事而言,朱則杰的個案研究《畢沅“蘇文忠公生日設(shè)祀”集會唱和考論》、衣若芬的通代研究《時間·物質(zhì)·記憶——清代壽蘇會之文化圖景》均可證明這一點。懷玉置身其中,自然會受到時代風(fēng)氣的熏陶。
懷玉詩文中直接提及賈島處不如東坡之多。但如同對東坡一樣,懷玉對賈島的興趣亦是伴隨其終身的。
懷玉現(xiàn)存詩文中第一篇標明用韻的詩作《除夜俗緣擺脫略盡,于味辛齋中祭詩,以“勞吾精神”為韻》即與賈島有關(guān),詩題中“祭詩”“勞吾精神”者,源于后唐馮贄《云仙散錄》“祭詩”條:“《金門歲節(jié)》曰:賈島常以歲除取一年所得詩,祭以酒脯,曰:‘勞吾精神,以是補之?!庇纱丝梢?,懷玉祭詩之舉是對賈島的仿效。詩作以“勞吾精神”為韻,則表現(xiàn)了對賈島作詩苦吟態(tài)度的體認。詩作共四首,其中最明顯地體現(xiàn)出對賈島的認同的是第三首:“硯北空低首,篇章恥未精。有靈憐島瘦,無力薄元輕。擘脯還堆榼,傾醪恰滿觥。效顰空復(fù)爾,千載寄遙情?!保ㄔ娋硪唬延翊嗽娮饔谇∪辏?769),由此可見懷玉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很早便有自覺而嚴格的要求,對“島瘦”之風(fēng)亦有偏愛。再以《喜月》為例:“雨久不逢月,高樓弄影初。倦猶千遍看,愁向一宵除。情話忘深坐,浮生悟僦居。何須怪賈島,身欲化蟾蜍?!保ㄔ娋砥撸┰娭袑懽硇挠^月,千遍不倦,而詩意便取自賈島《玩月》:“寒月破東北,賈生立西南。西南立倚何,立倚青青杉。……卻坐竹叢外,清思刮幽潛。量知愛月人,身愿化為蟾?!眱稍妼φ?,可知懷玉詩末句便是襲用賈島詩之末句而來。
懷玉對賈島的推崇除了表現(xiàn)為詩文創(chuàng)作上對賈島進行模仿借鑒,更為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效仿賈島舉行歲末祭詩?;蚴仟氉赃M行,或是友朋共舉,一直到臨終前最后一個除夕。道光二年(1822),懷玉依舊于“小除夕招同人寢室祭詩,亦循歲例也”。在清代,與懷玉之舉類似的歲末祭詩屢見不鮮,故羅時進先生認為,賈島祭詩之舉在其身后逐漸演變?yōu)橐环N文化習(xí)俗,“進入清代后,仿島祭詩在文人中逐漸成風(fēng)”。不過,像懷玉這樣為之持守一生的,則應(yīng)該是少數(shù)。當(dāng)一種行為變成習(xí)慣,甚至是一種信仰之后,我們不難看出這種行為的象征意義:“個人據(jù)其定義他們的世界、表達他們的感情、作出他們的判斷”,即如懷玉,一面認為賈島是詩人的范型,官雖卑而詩名不朽:“長江祠墓至今存,過客重招西峪魂。但有詩名尚千古,可知人不在官尊?!保ㄔ娋硎摺斗可降踬Z閬仙》)一面在祭詩時感慨仕途艱難,作詩也難臻至境:“昔過房山墓,今從畫里看。世方尊作佛,身竟屈于官。辛苦詩難就,崢嶸歲易闌。與君同一唧,落葉夢長安?!保ㄔ娋矶额}賈閬仙祭詩圖》)
懷玉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虔敬、對于“不朽”的執(zhí)著,祭詩之舉是一個有力的證明。寫作是一場絕望的競賽,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導(dǎo)致詩人隨時都可能突然退出比賽;而終點的遙遙無期更難免會讓人氣餒。時至清代,面對前人珠玉在前的境況,極易產(chǎn)生一種難以超越的心理失落,即使偶獲時譽,也難以消除文人對于無數(shù)潛在的詩家同輩的憂慮;而真正欲以立言留名后世的詩人,心里的憂慮就更重。首先他們擔(dān)心被后人遺忘;其次后人作為裁判究竟如何投票,又絕非自己所能左右。歲末祭詩,既是對焦慮的一種撫慰,也是文人不能釋懷的表現(xiàn)。
然而經(jīng)過嘔心瀝血的努力,懷玉之詩終究在當(dāng)日文壇占有了一席之地。作為“毗陵七子”之一,其詩“典贍之至,彌見從容”“清而能婉,久而能新”(吳錫麒《有正味齋駢體文》續(xù)集卷一《趙味辛詩集序》),“如鮑家驄馬,骨瘦步工”,且有“淵淵金石之聲,落落星河之色”,可謂“相如病久,終是文豪;子美官卑,徒成詩史”(《亦有生齋集》陸繼輅詩序)。故楊芳燦序其文集云:“味辛先生,儒林丈人,詞壇尊宿,多識前代之載,工為古人之文,海內(nèi)誦其詩篇,士流奉為矩矱?!保罘紶N《芙蓉山館全集》文鈔卷六《趙味辛先生〈亦有生齋詩文集〉序》)
清代,無論是在東坡生辰之日祭蘇、壽蘇,還是除夕之時仿賈島祭詩都非常盛行。比如洪亮吉,祭東坡作有《十二月十九日卷施閣招同人祀蘇文忠公即席賦一章并邀諸人同作》一詩,祭賈島又有《小除日邀同吳侍讀錫麒、戴吉士殿泗、趙舍人懷玉、溫舍人汝能、方比部體、劉舍人錫五、伊比部秉綬、葉舍人繼雯、張檢討問陶、彭明經(jīng)蕙交、戴禮部敦元集卷施閣祭詩作》一詩。懷玉亦參加了這兩次祭祀活動并皆有詩,詩題分別是《是晚洪大亮吉復(fù)以東坡生日招同人集卷施閣歸而作歌》(詩卷十五)和《小除夕集卷施閣仿唐人賈閬仙祭詩例作》(詩卷十五)。
不過,其時文人對蘇軾或賈島的祭祀多只取其一。比如懷玉知交翁方綱,“作壽蘇之會,展開了終其一生的二十余次壽蘇會,是為迄今個人招集次數(shù)最多的壽蘇會”,但翁方綱卻罕有除夕仿賈島祭詩之舉,且對時人學(xué)島頗不以為然。其《復(fù)初齋集·近人有仿張為〈主客圖〉取張司業(yè)、賈長江以下五律成集者,賦此正之四首》對“近人”(“近人”指高密詩派之“三李”)嚴辭告誡,認為賈島五律殊非得杜之真髓:“如何憑窘步,騷雅欲追攀?”在詩注中既一語道斷“唐五言律詩,繼少陵者樊川玉溪耳”,將賈島排除在外,又直言不諱“此仿《主客圖》者,正坐一窘字”。嚴迪昌以為,“寒瘦”詩風(fēng)自然不宏闊,其“窘”是必然的。藝術(shù)個性上呈現(xiàn)“窘”態(tài)而不雄肆開闊,恰恰是心態(tài)冷落的外在表現(xiàn)。翁方綱對高密詩風(fēng)的抨擊,是乾、嘉之際朝野詩派間的又一次沖突。
可是,揆諸懷玉的創(chuàng)作活動,似又不見此種沖突。懷玉也在朝為官,卻對賈島頗懷好感,晚年更是將賈島與東坡相提并論。對于懷玉而言,祭蘇祭島均是年末必舉之儀。如其《除日》詩:“酒脯初陳樺燭然,閬仙端合配坡仙是日祭詩以東坡畫像與賈長江并懸于室。精神敝盡聰明損,尚有詩多勝去年?!保ㄔ娋矶模稓q暮雜詩》亦云:“瓣香沿歲例,島佛共坡仙每臘月十九日及小除夕,輒為賈長江與蘇端明設(shè)祀。愧詠長安葉,遑思陽羨田。民愚尚巫覡,俗多備牲牷。擬汰非其鬼,家規(guī)準古編常俗年終祀神多不合禮,吾家相沿亦未能免,欲輯書訓(xùn),后病未暇也。”(卷一)
上文講過,懷玉對東坡可謂情有獨鐘。每逢東坡生辰之日即作祭祀活動;亦能熟誦東坡詩歌,并時步其韻,屢傳其神;而觀東坡遺跡遺物,則表現(xiàn)了其追慕東坡之心。暮年時尚“取蘇子瞻氏‘有酒學(xué)仙、無酒學(xué)佛’之言,作《二學(xué)圖》,而命方履篯為之記”(《趙收庵先生二學(xué)圖記》,方履篯《萬善花室文稿》)。愛屋及烏,懷玉還曾??睎|坡之子蘇過的文集《斜川集》,使塵封數(shù)百年的文獻重見天日:“沉晦伏匿,至六百數(shù)十年,而卒顯于右文之世,不可謂非幸矣”(文卷二《??獭葱贝敌颉罚⒄J為蘇過的詩文“具有家法。東坡好和陶,而叔黨有小斜川之作;東坡善言兵,而叔黨有論黎事之書。出處進退,未忘家國,使天假以年,名或不在父下”(文卷二《??獭葱贝敌颉罚瑢μK過可謂推崇備至,于此也可見懷玉對東坡的熟諳程度。
懷玉既愛東坡,又復(fù)追賈島。懷玉推重東坡,對東坡詩文及其好尚也當(dāng)了然于胸;然而東坡以“島瘦”評價賈島,其詩中也多有輕視賈島之處,如“君看押強韻,已勝郊與島”“ 定非郊與島,筆勢江河寬”之類。但懷玉卻不以為意,對“島瘦”之風(fēng)依舊頗為偏愛,不惟自己以“骨瘦”自居,對友朋之“瘦”也頗為稱許。如其贊友人詩句“高懷競爽素商節(jié),瘦句直追無本僧”(詩卷四《為湯大令大奎題吟秋圖卷子兼送北行》),“書瘦可通神,身瘦則多壽。惟此骨嶙峋,實稟氣靈秀”(詩卷十八《瘦石篇為陳上舍用光賦》)等。時人對懷玉也頗以“工愁”“骨瘦”形容之,除了廣為人知的洪亮吉所評“如鮑家驄馬,骨瘦步工”之語外,其他如管干貞云“工愁工病最才多,念我煙波尚孤往”(《味辛舍人書來索題昨歲秋江送別圖補作代書》,管干貞《松厓詩鈔》),何道生“舍人今通才,五世紹華胄。眉宇何軒昂,骨格極清瘦”(《趙恭毅公世德詩題后為味辛舍人懷玉作》,何道生《雙藤書屋詩集》)等等,皆可為證。
懷玉之舉看似唐突東坡,但細加思索,實恰得東坡之精髓。東坡胸襟超曠,對于不同文風(fēng)能夠兼容并蓄,“短長肥瘠各有態(tài)”“淡妝濃抹總相宜”。懷玉同宗東坡、賈島,恰恰是對東坡精神的繼承,在東坡接受史上也呈現(xiàn)了獨特樣態(tài)。
這種樣態(tài)并非始自懷玉,宋時便已有之:“湖海幾經(jīng)年,論交豈偶然。坐間尊島佛,客里識坡仙。解使彺心服,還羞懶腹便。拈來唐句法,元入小乘禪?!保ň矶倬攀摹俄樳m堂吟稿續(xù)集》)不過此處雖將“島佛”與“坡仙”并舉,實際上還是有所區(qū)分的。而到了懷玉則真正對二者不分軒輊了,從懷玉好友吳錫麒的評價中也可看出這一點:“味辛妙尋靜契,躭味道腴。以為煨芋之緣,可締諸南岳;燒筍之約,當(dāng)踐乎東坡。不必學(xué)結(jié)夏之頭陀,作打鐘之行者。惟是茶煙一榻,米汁三升。魚梵乍聞,答之賈島之佛;龕燈未滅,坐如摩詰之禪。但期著書之等身,不必將銅而鍱腹。”(《趙味辛舍人穹窿讀書圖序》,吳錫麒《有正味齋駢體文》)所謂“燒筍之約,當(dāng)踐乎東坡”,是強調(diào)如東坡之愛竹;所謂“答之賈島之佛”,則是“但期著書之等身”,學(xué)蘇亦兼仿島,并將其與自我的立身處世、人生追求融為一體,在學(xué)蘇之人中算得上是別開生面了。
趙懷玉對東坡心慕手追,生平“皈心到大坡”(詩卷十七《東坡生日集芥室銷寒之集于是止矣,因紀以詩》),然而,東坡畢竟難以企及,“公名久炳穹壤閑,我疾不稱而沒世。公髯絕倫軼羣姿,我苦捻斷徒吟詩”(詩卷二十六《往在京師,羅山人聘畫東坡先生像贈余,岀入攜之,垂二十載,人皆以為與余相肖,但差肥耳,山齋無事,因題一詩》)。懷玉渴望如東坡一樣大名彪炳,體現(xiàn)出其對詩文價值的珍視,也是乾嘉士人別樣雄心的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三不朽”的人生追求,歷來是仁人志士力圖實現(xiàn)的最終價值?!傲⒌隆弊罡撸w立德“知易行難”,始者易而終者難。持守一身的道德,稍一輕忽即可能前功盡棄;“立功”次之,然立功依賴極大的偶然性,若非生逢其時、身登其位,亦難有實現(xiàn)之機;故相比之下,“立言”的實現(xiàn)所面臨的阻礙較小,再加上乾嘉之際的文壇具備了相應(yīng)的條件,“立言”遂成為了文人學(xué)者的自覺追求。故懷玉羨東坡大名而難以企及,則學(xué)賈島之“苦吟”,倡揚“但有詩名尚千古,可知人不在官尊”(詩卷十七《房山吊賈閬仙》)。前人祭悼賈島,往往因其詩尚苦吟,又加仕途困頓,遂生同情之心或共鳴之意;懷玉則在凸顯賈島千古詩名的同時,展現(xiàn)了對文人潛心創(chuàng)作的重視和藐視世俗功名的不凡氣度。在后世仰蘇、學(xué)蘇的風(fēng)氣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獨特的樣態(tài),為東坡研究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視角。
注 釋
[1]嚴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2]朱則杰《清詩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3]劉世南《清詩流派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
[4]《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5]趙懷玉《亦有生齋集》,道光元年(1821)刻本。另:醉吟詩社,“康熙間楊研堂先生維坤集醉吟詩社,同人于白太傅生日設(shè)祀賦詩而作也。是集九人,取九老之意,詩僧仁杲與焉,其后研堂生辰,同人復(fù)于壽白軒集詠,可謂一時之盛”(《為楊上舍大墉題壽白軒遺墨》),見《亦有生齋續(xù)集》卷三;浣花會,康熙三十四年(1695),武進莊楷、惲格、胡香昊、唐惲宸、陳煉、董大倫舉浣花會紀念杜甫,見《武進陽湖合志》卷二十六《人物·文學(xué)》。
[6]劉勇剛《試論蘇東坡對常州地域文化的影響》,參見《常州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第5 期。
[7]錢仲聯(lián)《三百年來江蘇的古典詩歌》,參見《夢苕庵清代文學(xué)論集》,齊魯書社1983年版。
[8]〔清〕趙懷玉《亦有生齋續(xù)集》,道光元年(1821)刻本。
[9]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10]《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11]葉德輝《葉德輝文集》,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
[12]趙懷玉《收庵居士自敘年譜略》,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
[13]譚坤《論清代常州文人對蘇軾的接受》,參見《江蘇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1 期。
[14]此數(shù)字有誤,應(yīng)當(dāng)是十一篇十八首詩歌。再將《亦有生齋續(xù)集》詩詞一并統(tǒng)計,加上《十二月十九日雪》(《亦有生齋續(xù)集》卷二)、《角招·十二月十九日修東坡先生生日之祀》(《亦有生齋續(xù)集》卷七),則共有二十首。
[15]馮贄編,張力偉點?!对葡缮洝罚腥A書局2008年版。
[16]〔唐〕賈島《長江集》卷一,四部叢刊景明翻宋本。
[17]羅時進《作為清代文學(xué)批評形式的“歲末祭詩”》,參見《文藝研究》2017年第8 期。
[18][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
[19]〔清〕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清光緒授經(jīng)堂刻洪北江全集本。
[20]〔清〕洪亮吉《卷施閣集》詩卷十七,清光緒三年(1877)洪氏授經(jīng)堂刻洪北江全集增修本。
[21]衣若芬《時間·物質(zhì)·記憶——清代壽蘇會之文化圖景》,參見《長江學(xué)術(shù)》2016年第4 期。
[22]〔清〕翁方綱《復(fù)初齋詩集》卷六十三,清刻本。
[23]〔宋〕蘇軾撰,施元之注《施注蘇詩》,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宋〕陳思輯,陳世隆補輯《兩宋名賢小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