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廣
光陰流轉(zhuǎn),不以意志更改;
歲月如歌,卻與人生契合。
初始的生命感知,從記事而起,前事種種皆由至親家人講述,或許客觀,卻也失了其中體驗,恍若人生的史前文明,似他人故事。
多年以來都不曾忘記,人生中第一次感知到生命存在與消逝的那個傍晚,那是父親帶我去見識這個世界,學習阿拉伯數(shù)字的日子。我的語言功能發(fā)育遲緩,有時識物卻不能言其名,只能用“咿咿”、“啊啊”聲詞替代,輔以手指指點點。母親因此有些著急:“這小乖虛歲都快四歲了,怎么還不會說話呀!”
家鄉(xiāng)曙光村夾在米河、麥河之間,米河在西,麥河在東,兩河與此處相距甚近,似葫蘆的腰部。抽沙船源源不斷地在米河上游走,從各處匯集而來,駛向城市,為拔地而起的高樓的“皮肉”提供粘合的配料。麥河水位較淺,不堪載大船,搖櫓小舟卻甚多,電擊,撒網(wǎng),捕魚、撈蝦,不久河內(nèi)竟一時凈絕,政府強令休漁,許久方才恢復。
村莊那時人丁繁盛,約有數(shù)百戶人家,兩千余口,而曙光村的名字倒也頗有些來歷與典故。原本此地叫做“陳家渡”,也叫“仙人渡”。米河麥河相間而行蜿蜒曲折,在沭縣東鄉(xiāng)繞出一個葫蘆的形狀,此地在葫蘆腰部,正是仙氣聚集之地,此處又是兩條河流相距最近的地方,做渡口最合適不過。渡口的名字倒也有些羅曼蒂克的風采,就如郭祖師年少時初遇神雕大俠的風凌度一般。直到這里也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渡口才改了名字,這位新時代的大俠,就像蘇聯(lián)的斯諾漢夫同志,大慶的王進喜同志一樣,都是勞動模范,雖然沒他們那般聞名世界,但當年在地方上的名頭也是響當當?shù)?。其人本名兆山,見過國家領導人,據(jù)說一鐵鍬能挖三十斤的土方,人送外號“張大鍬”。解放后,改天換地,群眾崇尚紅色,新生的國家好似初生的太陽,這不就是曙光嗎?
在鄉(xiāng)間的泥洼地里,每當附近的集鎮(zhèn)定期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鄉(xiāng)下人去趕集,搖著轟隆隆的撥浪鼓,挑著搖晃抖動的扁擔的貨郎也會下鄉(xiāng),用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兒,擦炮、跳繩、沙包、布偶、玩具槍,吸引著村里的孩子們駐足,挑逗撩撥著孩子們的心弦、癢處。那時候的理發(fā)師叫剃頭匠,走街串戶,下鄉(xiāng)上門服務,一把手動推子,喀吱喀吱,收割機一般循序推進,從脖子推向頭頂,頭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隨后再沖向耳后,最終長短適宜,質(zhì)樸無華。那時的審美這樣認為:太短是“勞改發(fā)型”,太長是“流氓發(fā)型”。
我最喜歡理發(fā)的最后一個步驟:鋒利的剃刀在被擦的烏黑一片綠色人造皮上輕輕劃拉兩下,后腦勺被剃頭匠按住,瞅準脖頸上的汗毛,輕輕幾下子刮取干凈,這個過程好似一道旋風吹過,讓人渾身短暫麻木戰(zhàn)栗。大人們同樣也喜歡用剃刀刮頭,而且他們還有胡子,因而可以刮臉,許多人為了這份舒適的感覺,沒有絡腮胡也要求剃頭匠幫他們刮臉頰,硬生生的讓汗毛進化成了鞋刷子上尼龍刷毛一般的胡子。掏耳朵也是他們拿手的絕活,家里人從不準許我用掏耳勺,只許用火柴棍,包裹著磷的那一頭。剃頭匠們則是工具齊全,頭上綁著強光手電,先探后采,搗碎了再扒出來,左突右出,翻翻找找,就像是礦工挖礦,村里的中老年男人們最喜歡如此。先用圓的扁的尖的采掘一空,再用帶著絨毛的清清掃掃,攪合攪合。據(jù)他們所說,這玩意兒能讓人體會到酥酥麻麻,飄飄忽忽的感覺。
還記得家門口有口壓水井,那時的地下水位較高,村里的水溝池塘不但有水,還有草魚、龍蝦,因而總是抽得出水來的,雖然有些澀,讓牙齒很不舒服,但是比池塘、河流里的水要干凈。自從村里通了自來水后,這口壓水井就幾乎被閑置下來,附近池塘幾近干涸之時,井水才被爺爺用于菜地的澆灌。我曾懷著探索世界的情懷憋了一泡濃濃的尿液,對準壓水井井口噴射,還濺出不少在大腿上,只好不斷調(diào)整角度,以拋物線形式落入井中,之后褲子都沒來得及穿,便使出渾身力氣,想要抽出水來,不巧卻被父親撞個正著。最終的結果自然是悲慘的,白嫩嫩的屁股,不知被拍了多少下“五指山”,鮮紅的掌印一層蓋著一層,好似山野間爛漫的芬芳桃花。
這些人生中遠古時期的記憶,也逐漸開始褪色,如氧化的照片,開始模糊混沌,人物關系前后不搭,邏輯混亂,如果不在腦袋中時?;胤胖赜?,隨時都有可能被遺忘。根據(jù)愛因斯坦的學說,在人類沒有掌握光的速度之前,時間將一直擁有著毀滅一切,同時也創(chuàng)造一切的能力,它可以將世界上任何宏大的建筑、廣袤的領地、蒼茫的天際消磨得干干凈凈,最多只能留下人腦中的微弱電信號,或者是硬盤中的數(shù)據(jù)代碼,以所謂信息的形式殘存下來,最終消失殆盡、歸于虛無。因而在一切沒有被時間這個巨大的腸胃徹底消化吸收干凈之前,我寫下這些,只希望能夠記錄下一點,能留多少算多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