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紅

“換骨法”與“奪胎法”首見于惠洪《冷齋夜話》一書，指的是兩種作詩方法。曾慥《類說》、吳曾《能改齋漫錄》、趙彥衛(wèi)《云麓漫抄》、楊萬里《誠齋詩話》、洪邁《容齋隨筆》、孫奕《示兒編》、魏慶之《詩人玉屑》、史繩祖《學(xué)齋占畢》、祝穆《古今事文類聚》、蔡正孫《詩林廣記》等書皆將二者合稱為“奪胎換骨法”?！皧Z胎換骨”遂成為中國古代詩論的重要命題，然而在傳播過程中，接受者對其表達(dá)方式、內(nèi)在涵義、詩學(xué)價值等產(chǎn)生了一些誤解，有必要予以辨正。為了論述方便，現(xiàn)依四庫通行本將《冷齋夜話》有關(guān)文字摘引并標(biāo)點如下：

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十日菊》曰：“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西漢文章雄深雅健者，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dāng)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余，乃古人用心處?！彼郧G公《菊》詩曰：“千花萬卉凋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東坡則曰：“萬事到頭終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庇秩缋詈擦衷娫唬骸傍B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然其病如前所論。山谷作《登達(dá)觀臺》詩曰：“瘦藤拄到風(fēng)煙上，乞與游人眼界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狈泊酥?，皆換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其詩簡拔而立意精確。舒王作與故人詩云：“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邊路，到老相逢得幾回?！睒诽煸娫唬骸芭R風(fēng)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睎|坡南中作詩云：“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醉紅?！狈泊酥?，皆奪胎法也。學(xué)者不可不知。

一、“規(guī)?！闭`為“窺入”

奪胎法的核心內(nèi)涵是“規(guī)模其意”而非“窺入其意”?，F(xiàn)存《冷齋夜話》各版本對“奪胎法”的解釋存在較多的文字差異，如“而人之才”簡化為“人才”“不得工也”改成了“不能盡也”“換骨奪胎法”改成了“奪胎換骨法”等，其中能給理解造成重大差異的是“規(guī)?！迸c“窺入”的分歧。

究竟是“規(guī)模其意”還是“窺入其意”呢？從文獻(xiàn)學(xué)角度來看，確定不同版本間的文字差異一般考慮以下幾個因素：一是版本的先后，二是孤證不立，三是文意的通達(dá)，四是本文獻(xiàn)之外的證據(jù)。元至正版與日本五山版是《冷齋夜話》現(xiàn)存最早的兩個版本，二者對“奪胎換骨”的解釋文字完全相同：“規(guī)模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絕大多數(shù)他引文獻(xiàn)(別書引用本書)如阮閱《詩話總龜》、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曾慥《類說》、吳曾《能改齋漫錄》、王楙《野客叢書》、張镃《仕學(xué)規(guī)范》、潘自牧《記纂淵海》、魏慶之《詩人玉屑》、李幼武《宋名臣言行錄續(xù)集》、蔡正孫《詩林廣記》、陶宗儀《說郛》、唐順之《稗編》、吳景旭《歷代詩話》等，要么是“規(guī)模其意”，要么是“規(guī)摹其意”?！耙?guī)?！币鄬懽鳌耙?guī)摹”，二者為同一詞語的不同寫法，意義為模仿。最早使用“窺入其意”的是毛晉汲古閣《津逮秘書》本，而明刻《稗?！繁?、四庫本、《宋稗類鈔》本則是因襲汲古閣本而來。因此可以判定，“奪胎法”的核心涵義是“規(guī)模其意”，即模仿他人詩意。

我們再看《冷齋夜話》之外的證據(jù)。“奪胎換骨”是江西詩派遞相學(xué)習(xí)的重要詩學(xué)方法之一。詩派中人言語之間經(jīng)常提到“模仿”之意。下舉數(shù)例：黃庭堅《論作詩文》曰：“作文字須摹古人，百工之技亦無有不法而成者也。”(1684)黃庭堅《跋常山公書》曰：“莫(暮)年擺落右軍父子規(guī)摹，自成一家，當(dāng)無遺恨矣?！?682)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引陳師道語曰：“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內(nèi)至竊取數(shù)字，以髣像之，非善學(xué)者。學(xué)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瓕W(xué)者體其格，高其意，煉其字，則自然有合矣。何必規(guī)規(guī)然髣像之乎！”(何文煥464)呂本中《童蒙詩訓(xùn)》曰：“作詩不應(yīng)只規(guī)摹古人。老杜詩云‘詩清立意新’，最是作詩用力處。蓋不可循習(xí)陳言，只規(guī)摹舊作也。魯直云‘隨人作詩終后人’，又云‘文章切忌隨人后’。此自魯直見處也。近世人學(xué)老杜多矣，左規(guī)右矩，不能稍出新意，終成屋下架屋，無所取長。獨魯直下語未嘗似前人，而卒與之合，此為善學(xué)。如陳無己，力盡規(guī)摹，已少變化?！?郭紹虞，《宋詩話輯佚》596)陳巖肖《庚溪詩話》曰：“然近時學(xué)其(山谷)詩者，或未得其妙處，每有所作，必使聲韻拗捩，詞語艱澀，曰‘江西格’也。此何為哉？呂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以山谷為祖，宜其規(guī)行矩步，必踵其跡?！?丁福保182)

從文意來看，“規(guī)?！笔钱?dāng)時的一個固定詞語，也是一個常用詞，含義較為明確，即模仿。而“窺入”則不是當(dāng)時的詞匯，其含義也不甚明確。顯然，“規(guī)模其意”是正確的，而“窺入其意”是毛晉擅改的。毛晉刻書，雖以底本精審、校勘嚴(yán)謹(jǐn)、印刷優(yōu)良著稱，但出現(xiàn)錯誤也在所難免，甚至也和其他書商一樣，存在較為嚴(yán)重的添加、臆改現(xiàn)象。尚麗新《汲古閣刊刻〈樂府詩集〉源流》一文(蔣寅 張伯偉主編《中國詩學(xué)》2004年6月第九輯)指出毛晉臆改底本5例，文字訛誤5例，脫漏3例。再如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七曰：

元大德本《后漢書》載陳鳣跋云：“蕘圃嘗曰：‘汲古閣刻書富矣，每見所藏底本極精，曾不一校，反多臆改，殊為恨事?！庇中１娟懹巍赌咸茣份d顧澗薲臨陸敕先校錢罄室本云：“汲古閣初刻《南唐書》，舛誤特甚，此再刻者，已多所改正。然如《讀書敏求記》所云：‘卷例俱遵《史》《漢》體，首行書某紀(jì)某傳弟幾，而注《南唐書》于下?！窳魉妆揪狗Q《南唐書》本紀(jì)卷弟一卷二卷三，列傳亦如之，開卷便見其謬者，尚未改去。其他沿襲舊訛，可知其不少矣。”(17)

若考查毛晉改“規(guī)?！睘椤案Q入”之原因，不外乎以下幾端：一是明代后期黃庭堅的詩壇地位有了很大提升，“規(guī)模其意”既然明確是指模仿，用在大詩人黃庭堅身上，似有些不匹配；二是南宋吳曾在其《能改齋漫錄》中已對此事表示了懷疑。其文曰：“予嘗以覺范不學(xué)，故每為妄語。且山谷作詩，所謂‘一洗萬古凡馬空’，其肯教人以蹈襲為事乎？唐僧皎然嘗謂：‘詩有三偷：偷語最是鈍賊，……’夫皎然尚知此病，孰謂學(xué)如山谷，而反以不易其意，與規(guī)模其意，而遂犯鈍賊不可原之情耶？”(296)；三是“窺入”與“悟入”含義有幾分相近，而“悟入”是江西詩派的詩學(xué)主張之一。呂本中曰：“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如老蘇之于文，魯直之于詩，蓋盡此理也。”(郭紹虞，《宋詩話輯佚》594)曾季貍《艇齋詩話》曰：“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論詩說中的，東萊論詩說活法，子蒼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然其實皆一關(guān)捩，要知非悟入不可?！?丁福保296)

由于明代刻書業(yè)發(fā)達(dá)，汲古閣本《冷齋夜話》較為易得，相對其他版本，這一版本雖經(jīng)擅改，但流傳卻更為廣泛。近代以來，許多文學(xué)史及文學(xué)批評類著作往往以此版本為文本基礎(chǔ)對“奪胎換骨法”進(jìn)行闡釋，故雖極盡心力，仍不免失之模糊。例如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新編》曰：“‘奪胎換骨’揣其大旨當(dāng)是指吸取化用或翻用前人作品中意蘊而加以豐富、擴充、改造?！?325)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曰：“所謂奪胎換骨，含意與點鐵成金相似，不過前者重點在意即構(gòu)思，后者重點在語即文字?！?109)張少康、劉三富《中國文學(xué)理論批評發(fā)展史》曰：“‘奪胎法’則是參考古人詩意而重新加以形容，以創(chuàng)造新的詩意境界。”(45)“翻用前人作品中的意蘊”也好，“參考古人詩意”也好，似乎都不準(zhǔn)確，都不足以表達(dá)“奪胎法”的全部涵義。事實上，理解“奪胎法”的關(guān)鍵就在于選擇表達(dá)其核心意蘊的關(guān)鍵詞語“規(guī)?！边€是“窺入”?！耙?guī)模”乃模仿之義，而“窺入”義為看透，顯然二者是有很大區(qū)別的。換句話說，解釋與理解“奪胎法”的關(guān)鍵詞是“模仿”，即模仿別人詩意。由于“窺入”沒有模仿之義，所以參照該詞來解釋“奪胎法”的學(xué)者往往無意中就把“模仿”這個關(guān)鍵詞在解釋文字中給忽略了，而“窺入”之后究竟怎么辦，對原作究竟作何處理，該詞語指示不明，闡釋者只能對此進(jìn)行盡可能合理的發(fā)揮。上舉三例分別使用了“豐富、擴充、改造”“重點在意”“重新加以形容”等語辭來進(jìn)行闡釋，不免給讀者留下難以準(zhǔn)確把握的印象。參照“窺入”一詞對“奪胎法”進(jìn)行闡釋的其他論著，大多也不免乎這種含混而過的情形。事實上，在毛晉將“規(guī)?！备臑椤案Q入”之前，人們對“奪胎法”的解釋還是非常準(zhǔn)確的。《詩憲》曰：“奪胎者，因人之意，觸類而長之。雖不盡為因襲，又能不至于轉(zhuǎn)易，蓋亦大同而小異耳。”(郭紹虞，《宋詩話輯佚》534)這個“觸類而長之”，是有模仿之義的。模仿不能是因襲，又不至于完全轉(zhuǎn)易到其他詩意上去，正是“奪胎”之義。

二、“奪胎”誤為“脫胎”

“奪胎”被傳寫成了“脫胎”，含義也變得較為模糊。高宗時就有人將“奪胎”寫成了“脫胎”。吳坰《五總志》曰：“項斯未聞達(dá)時，因以卷謁江西楊敬之。楊苦愛之，贈詩曰：‘幾度見詩詩盡好，及觀標(biāo)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悷o己見曾子開詩云：‘今朝有客傳何尹，到處逢人說項斯?！m全用古人兩句，而屬辭切當(dāng)，上下意混成，真脫胎法也?！?9)李如箎《東園叢說》曰：“詩家用古人意造語，謂之脫胎?！?48)嚴(yán)格地說，上舉兩例都不能算真正的“奪胎法”?！皧Z胎法”講究兩點：一是后作詩意不能與前作相同，二是后作語辭也盡量不與前作相同。上舉第一例陳無己詩句與前作相同，而第二例根本就是“換骨法”?？梢?，“奪胎”被傳寫成“脫胎”之后，其含義也變得模糊起來。之后這種情況代有發(fā)生，一誤再誤。下舉數(shù)例：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三曰：“盧象《還家》詩云：‘小弟更孩幼，歸來不相識。’賀知章云：‘兒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Z益換而益佳善，脫胎者宜參之?！?5)宋人俞玉《書齋夜話》曰：“欲工唐律，須編唐人諸家詩。茍能觸類而長之，當(dāng)有脫胎換骨之妙?！?69)明李時勉《古廉文集》曰：“專祖蹈襲者謂之死法，脫胎換骨者謂活法。昔呂居仁序江西詩派，言靈君有自得之妙，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得，萬變而不窮，是即真活法也?！?806)周密《齊東野語》、方岳《秋崖集》、歐陽守道《巽齋文集》、史伯璿《四書管窺》、胡直《衡廬精舍藏稿》、汪森《粵西詩載》等亦記“奪胎”為“脫胎”。

當(dāng)代不少學(xué)者也有意無意地在各類著作中將“奪胎”說成“脫胎”，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奪胎法”進(jìn)行解釋。錢鍾書《談藝錄》“王荊公改詩”曰：“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600)劉大杰《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曰：“脫胎是用前人的詩意而更深刻化，造成自己的意境。”(163)游國恩《中國文學(xué)史》曰：“根據(jù)前人的詩意，加以變化形容，企圖推陳出新。他稱這種作法是‘脫胎換骨’。”(630)臺灣王忠林等《增訂中國文學(xué)史初稿》曰：“江西詩派的作風(fēng)，專尚奇險與拗強，但奇險與拗強的詞句并非俯拾可得，所以就提出來了‘換骨’、‘脫胎’、‘點鐵成金’三種方法?！撎ァ前亚叭说脑娋渎约狱c竄，算是自己的作品。”(646)甚至有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奪胎”即“脫胎”，二者沒有分別。事實上，二者含義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脫胎”一詞源于道教，意為脫去凡胎，得道成仙。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七十二“大還丹須得三千六百年，氣候亦如是，以小而明大。只如一日有十二時，六時陽，六時陰。陽象春夏，陰象秋冬。若然者，一時象一月，一月有三十日，三十日有三百六十時，亦象一年；即一日十二時，象十二年；三百六十日，象三千六百年。還丹之功畢。人以十月成身，丹以十月脫胎，人道相通，超凡入圣，豈不了然乎！”(441)道士白玉蟾(俗名葛長庚)有《沁園春·贈胡葆元》詞曰：“要做神仙，煉丹工夫，亦有何難。向雷聲震處，一陽來復(fù)，玉爐火熾，金鼎煙寒。奼女乘龍，金公跨虎，片晌之間結(jié)大還。丹田里，有白鴉一個，飛入泥丸。河車運入昆山。全不動纖毫過此關(guān)。托龜蛇烏兔，生擒活捉，霎時云雨，一點成丹。白雪漫天，黃芽滿地，服此刀圭永駐顏。常溫養(yǎng)，使脫胎換骨，身在云端。”(446)很顯然，此中“脫胎”乃脫胎成仙之意。

“奪胎”是一個佛教用語，是奪胎出世之意，也就是說在肉胎之外別有一真身，往往借他人之肉胎而轉(zhuǎn)生。佛教典籍中記載了許多宋人轉(zhuǎn)生的故事。宋僧志磐《佛祖統(tǒng)紀(jì)》卷五十二載張方平前身為一寫經(jīng)僧、曾公亮前身是草堂清禪師、秦檜前生乃雁蕩山僧。再如宋僧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二十九載五祖戒禪師轉(zhuǎn)生為蘇軾之事：

東坡嘗訪弟子由于高安。將至之夕，子由與洞山真凈文禪師、圣壽聰禪師連床夜語。三鼓矣，真凈忽驚覺曰：“偶夢吾等謁五祖戒禪師。不思而夢，何祥耶？”子由撼聰公。聰曰：“吾方夢見戒禪師?！庇谑瞧穑纷υ唬骸皦裟擞型吆?！”俄報東坡已至奉新。子由攜兩衲候于城南建山寺。有頃，東坡至，理夢事。問：“戒公生何所？”曰：“陜右?！睎|坡曰：“軾十余歲時，夢身是僧，往來陜西?！庇謫枺骸敖錉钷扇?？”曰：“戒失一目?！睎|坡曰：“先妣方娠，夢僧至門，瘠而眇?！庇謫枺骸敖浣K何所？”曰：“高安大愚?！苯裎迨?，而東坡時年四十九。(539)

《大慧普覺禪師宗門武庫》卷一載宋僧海印超信禪師轉(zhuǎn)生為一女子之事曰：

海印信和尚，嗣瑯玡，桂府人也，住蘇州定慧寺，年八十余，平日受朱防御家供養(yǎng)，屢到其宅。一日，朱問曰：“和尚后世能來弟子家中托生否？”師微笑諾之。及歸寺，得疾，數(shù)日而化。其遷化日，朱家生一女子。圓照本禪師時住瑞光，聞其事，往訪之。方出月。抱出。一見便笑。圓照喚云：“海印，爾錯了也。”女子哭數(shù)聲，化去。(宗杲261)

那么，“脫胎成仙”與“奪胎出世”哪一個在內(nèi)涵上更接近惠洪所論詩法的原意呢？答案顯然是后者。首先，黃庭堅及惠洪都是佛教禪宗法嗣，其用語更應(yīng)該是出自佛教語言環(huán)境。其次，在道教中，“脫胎”與“換骨”意義基本相同，“換骨”也是“脫胎”，“脫胎”也是“換骨”。黃庭堅或惠洪也就沒有必要在“脫胎法”之外，再另立一個“換骨法”了。第三，源于道教的“脫胎”在當(dāng)時可能更流行，更易懂，“奪胎法”與“換骨法”的引述者有意無意地把“奪胎”說成了“脫胎”，把“奪胎換骨”說成了“脫胎換骨”。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引蘇軾《紅梅》詩“丹鼎奪胎那是寶，玉人頩頰更多姿”，于“奪胎”句之后自注曰：“朱砂紅銀，謂之不奪胎色”(798)。蘇軾特意加注，大約是怕讀者把“奪胎換骨”之“奪胎”與“不奪胎色”之“奪胎”相混了。然方回于卷二十七評曾幾《所種竹鞭盛行》詩時曰：“茶山此詩蓋善學(xué)山谷《猩猩毛筆》詩者，所謂脫胎換骨也”(1170)，還是將“奪胎”說成了“脫胎”。第四，《冷齋夜話》對奪胎法的解釋為“規(guī)模其意而形容之”，即模仿前作詩意而以自己的語言表現(xiàn)之，在思維邏輯上與“奪胎出世”高度相似，而與“脫胎成仙”相去甚遠(yuǎn)。

三、“奪胎”或“換骨”誤為“奪胎換骨”

南宋以來，“奪胎法”與“換骨法”往往被混稱為“奪胎換骨法”。若這僅是二法在稱謂上的減省，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這種減省很多情況下意味著“奪胎”“換骨”在內(nèi)涵上的模糊與混淆。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引方勺《泊宅編》曰：“東坡長短句云：‘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張文潛詩云：‘亭亭畫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王平甫愛而誦之，不知其出于此。此奪胎換骨法也?！?918)我們知道，“換骨法”是采用前人詩意而不用其語，“奪胎法”是模仿前人詩意而不同于前人詩意。在對待前人詩意這一點上，二法是矛盾的，自然也是不能將其合而為一的。之所以合一，是因為二法的涵義在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了模糊與混淆。上例既然不能明確指出是“奪胎”還是“換骨”，只好統(tǒng)而稱之了。楊萬里《誠齋詩話》曰：“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旁疲骸牒芋覆粵]?！迫嗽疲骸蜻^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略疲骸笄谧蛞谷?，又得浮生半日涼?！拧秹衾畎住吩疲骸湓聺M屋梁，猶疑照顏色?！焦取遏≡姟吩疲骸淙沼辰?，依稀比顏色?！酥疲骸绾芜B曉語，只是說家鄉(xiāng)。’呂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私杂霉湃司渎桑挥闷渚湟猓怨蕿樾?，奪胎換骨?！?丁福保148)既然是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就不可能是“換骨法”，至多只能算“奪胎法”，但楊萬里卻“奪胎”“換骨”并舉，“換骨”之義被完全忽略了。魏天應(yīng)《論學(xué)繩尺》曰：“凡古來制度，古人皆曾有考究，了非待今日始見。立說當(dāng)本之古人，文意則當(dāng)出己見。此所謂奪胎換骨之妙?！?78)且不說作為詩歌理論的“奪胎換骨”能否適用于文章，僅從文意來看，也只能算“換骨法”?！傲⒄f本之古人”，“意”不變也；“文意當(dāng)出己見”，“造其語”也。魏氏稱其為“奪胎換骨”，顯然是模糊的說法。

內(nèi)涵的模糊導(dǎo)致“奪胎換骨”一詞屢屢被無原則地濫用。從根本上說，“奪胎法”與“換骨法”都是詩法，其使用空間應(yīng)該限定在詩歌的范圍內(nèi)。雖然惠洪解釋“換骨法”時引用了蘇詞，但也不算太出格。倘若把“奪胎換骨法”的使用范圍擴展至詩詞之外，則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然而，事實上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史繩祖《學(xué)齋占畢》曰：“東坡《泗州僧伽塔》詩：‘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fēng)來者怨。’此乃隱括劉禹錫《何卜賦》中語，曰：‘同涉于川，其時在風(fēng)，沿者之吉，溯者之兇；同藝于野，其時在澤，伊穜之利，乃穋之厄?！乱砸宦?lián)十四字而包盡劉禹錫四對三十二字之義，蓋奪胎換骨之妙也?！?30)既然前文已明說東坡詩是“隱括”劉禹錫賦，為何還稱之為“奪胎換骨”呢？更有甚者，散文、經(jīng)書、小說乃至?xí)嬛g皆有以“奪胎換骨”論之者。趙彥衛(wèi)《云麓漫抄》曰：“柳子厚游山諸記法《穆天子傳》，歐陽文忠公《醉翁亭記》體《公羊》、《谷梁》解《春秋》，張忠定《諫用兵疏》效韓退之《佛骨表》，黃魯直《跋奚文》學(xué)漢王子淵《便了券》，唐人《大槐國傳》依《列子·湯問》，此所謂奪胎換骨法?！?290)周必大《跋初寮先生帖》曰：“初寮先生未冠時，及拜東坡于中山，筆精墨妙，宜有傳授。當(dāng)政、宣間禁切蘇學(xué)，一渉近似，旋坐廢錮，而先生以奪胎換骨之手，揮毫禁林，初無疑者。靖康以后，黨禁已解，玉佩瓊琚之辭，怒猊渴驥之書，盛行于東南，然后人人知其蘇門顏、閔也。”(163)

需要指出的是，“奪胎”“換骨”的合并與濫用，與惠洪對二法的不當(dāng)闡釋有關(guān)。我們先看看“換骨法”。上引鄭谷《十日菊》“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詩意在于人們不再關(guān)注菊花了，不是因為菊花一夜之間就衰敗了，而是因為重陽節(jié)已過；王安石《菊》詩“千花萬卉凋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詩意在于直到菊花衰敗之后，才有人對它關(guān)注，太晚了；蘇軾詞“萬事到頭終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意為已經(jīng)衰敗的菊花，蝴蝶也為之惋惜，賞菊應(yīng)在其盛開之時。王、蘇二人皆反用鄭谷詩意，應(yīng)屬“奪胎法”，惠洪卻說是“換骨法”。從其他幾例以宋詩模仿唐詩來看，李翰林當(dāng)是指李白。黃庭堅的“白鳥去盡青天回”與所引李白詩句意思基本相同，確可做“換骨法”之例證。然此兩句詩皆不見于李白詩集，而“鳥飛不盡暮天碧”句見于宋人郭祥正的《金山行》詩，所以很早就有人懷疑該句是郭祥正之詩，而非李白之詩。蔡正孫《詩林廣記》曰：“《冷齋夜話》云：李翰林詩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山谷詩乃用此意，謂之換骨法。胡苕溪謂：‘鳥飛不盡暮天碧’之句乃郭功甫《金山行》?！独潺S》以為李翰林詩，何也？”(301)那么，還有一種情況：此句郭祥正是不是引自李白呢？我們看一段記載。彭乘《墨客揮犀》曰：“郭祥正，字功甫，有逸才，詩多新意。丞相荊公過金山寺，于壁間得長篇，讀之反復(fù)諷味，問知功甫所為，由此見重。最愛其兩句云：‘鳥飛不盡暮天碧，漁歌忽斷蘆花風(fēng)’?！?399)郭祥正詩既多“新意”，又為王安石所喜，則極有可能是自作，并非引自李白。現(xiàn)在再看看“奪胎法”。惠洪所引顧況詩“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與王安石詩“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邊路，到老相逢得幾回”表達(dá)的都是分別太久之意。二者詩意相同而文字有別，用作“換骨法”之例更為恰當(dāng)。同樣，所引白居易“臨風(fēng)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與蘇軾“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醉紅”詩句意思也一樣：臉紅是因為喝醉了酒，而不是因為春天來臨。這更像是“換骨法”，而不是“奪胎法”。周裕鍇先生對此頗有同感，“惠洪所舉之例似乎剛好張冠李戴，王安石、蘇軾仿鄭谷之詩意而改造其氣，正是‘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蘇軾改變白居易之辭，正是‘不易其意而造其語’?！?190)可見不管是“換骨法”還是“奪胎法”，惠洪的闡釋都有較為隨意的一面，實際上是模糊了二者之間的界限。作為最早的介紹者，惠洪對“奪胎”“換骨”的不當(dāng)闡釋勢必影響后人對此二法的正確使用與評述。

依惠洪所引，所謂“換骨法”，就是不改變原詩詩意，而用自己的語言重新加以表達(dá)。正如葛立方《韻語陽秋》所說：“詩家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使加工也?！?何文煥495)所謂“奪胎法”，就是模仿原詩詩意并用自己的語言加以表達(dá)。二者在模仿程度上有深淺之別。若比詩意為肉，詩語為骨，那么“換骨法”就只是換了骨，而“奪胎法”則是骨與肉俱換，二者是遞進(jìn)關(guān)系。把“奪胎法”與“換骨法”合并闡釋，二者在含義上的差別將會一定程度上被簡化與忽略，從而造成理解上的模糊。為了論述的方便，許多當(dāng)代學(xué)者也將“奪胎法”與“換骨法”進(jìn)行合并闡釋。例如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認(rèn)為二者“意義大致相同。庭堅的說法著重在詩歌語言的技巧方面?！?319)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xué)史》也將二者合并解釋，認(rèn)為“奪胎換骨”是“師承前人的構(gòu)思與意境，使之煥然一新，成為自己的構(gòu)思與意境”(395)。將“奪胎”與“換骨”合并闡釋的缺點是很明顯的，隨著學(xué)界相關(guān)研究的深入，這種情況應(yīng)會有所改變。

四、剽竊、創(chuàng)新還是模仿？

關(guān)于“奪胎換骨”，除了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文字與含義的差異外，人們對其評價也存在一些分歧。吳曾《能改齋漫錄》、張戒《歲寒堂詩話》、王若虛《滹南詩話》以及馮班《鈍吟雜錄》認(rèn)為是剽竊，對其持否定態(tài)度，而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莫礪鋒《黃庭堅“奪胎換骨”辨》則肯定其創(chuàng)新的一面，對其持肯定態(tài)度。事實上，用“剽竊”或“創(chuàng)新”來評價“奪胎換骨”都不太準(zhǔn)確?！皧Z胎換骨”的實質(zhì)是“模仿”。曾季貍《艇齋詩話》曰：“荊公絕句云：‘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瘱|湖晚年絕句云：‘細(xì)落李花那可數(shù)，緩行芳草步因遲?！灶}云：‘荊公絕句妙天下。老夫此句，偶似之邪？竊取之邪？學(xué)詩者不可不辨?！柚^東湖之詩因荊公之詩觸類而長，所謂舉一隅三隅反者也，非偶似之，亦非竊取之?！?丁福保304)

模仿因襲是宋初詩壇的風(fēng)氣。不僅模仿唐詩的白體、西昆體、晚唐體流行一時，而且模仿或直接引用前人詩句的現(xiàn)象也時有出現(xiàn)。嚴(yán)羽《滄浪詩話》曰：“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xué)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xué)李商隱，盛文肅學(xué)韋蘇州，歐陽公學(xué)韓退之古詩，梅圣俞學(xué)唐人平淡處。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fēng)變矣！”(26)陳師道《后山詩話》引王斿之語曰：“今語例襲陳言，但能轉(zhuǎn)移爾。世稱秦詞‘愁如?！癁樾缕?，不知李國主已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阋越瓰楹??！?何文煥315)林庚也認(rèn)為“詩的發(fā)展正如一切事物的發(fā)展一樣，有一個成熟的過程。到各種題材、體裁、形式、技巧都發(fā)展完備，并且被熟練地掌握之后，人們就往往由創(chuàng)作而進(jìn)入摹仿了?！搅怂未?，詩壇已無力開創(chuàng)自己新的流派，于是終于走上了摹仿和程式化的道路?！?287)正是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換骨”與“奪胎”作為兩種詩法被提了出來。它們通過不改變或適度改變前人詩意，但詩歌語言卻全出于己的方式實現(xiàn)對前人詩歌的模仿?？梢哉f，這是一種隱性的、充滿能動性的模仿?！皳Q骨”“奪胎”法的提出正是對當(dāng)時詩壇亦步亦趨機械模仿的風(fēng)氣的改變與超越，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精神。

然而，從宋詩發(fā)展的實際情況來看，“奪胎換骨”并不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正途，而只能算是一種創(chuàng)作演練或初步技巧。“奪胎換骨”使詩歌創(chuàng)作有法可尋，固然是好事，這也是以黃、陳為首的江西詩派風(fēng)靡一時的內(nèi)在原因，但是學(xué)詩者若僅停留于此，則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因為奪胎換骨的創(chuàng)作方法一定程度上背離了“詩言志”的傳統(tǒng)。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味強調(diào)“奪胎換骨”，則免不了蹈入格局狹小、剽竊因襲、缺乏真情實感的窘境。模仿別人作詩只是方法手段，而不是最終目的。《王直方詩話》“山谷語潘子真詩法”條曰：“潘淳，字子真，南昌人也。嘗以詩呈山谷。山谷云：‘作詩須要開廣，如老杜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之類?！诱嬖疲骸据吥潜愕酱?。’山谷曰：‘無此。只是初學(xué)詩一門戶耳?！?郭紹虞，《宋詩話輯佚》52)黃庭堅讓潘淳像杜甫那樣做詩，潘淳說自己達(dá)不到杜甫的水平，黃庭堅說達(dá)不到?jīng)]有關(guān)系，參照杜甫詩只是初學(xué)者的一個門徑而已。若至詩歌創(chuàng)作之大成，在此基礎(chǔ)上尚有更高的要求。范溫《潛溪詩眼》引黃庭堅語曰：“學(xué)者要先以識為主，如禪家所謂‘正法眼’者，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郭紹虞，《宋詩話輯佚》317)陳善《捫虱新話》曰：“文章雖要不蹈襲古人一言一句，然古人自有奪胎換骨等法，所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16)可見“奪胎換骨”與“點鐵成金”是相通的，是“點鐵成金”的兩種具體手段。黃庭堅《答洪駒父書》在談?wù)撨^“點鐵成金”之后，又曰：“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壯，如滄江八月之濤，海運吞舟之魚，又不可守繩墨令儉陋也?！?475)再次強調(diào)了學(xué)詩不可拘泥于具體方法，而應(yīng)有寬廣的視野與高遠(yuǎn)的識見。

“奪胎換骨”正是黃庭堅等人提倡的作詩步驟與具體方法，使初學(xué)者有所依憑，由易入難，由程式化到個性化。靖康之變以后，江西派詩人平靜的生活被打破，士人的責(zé)任感使他們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更直接地在詩歌中表達(dá)心聲。詩壇模仿之習(xí)氣漸弱，代之以詩人之自得。詩人真正以己意作詩，以言志為尚，詩句及詩意與前人重復(fù)與否，就不是首要的關(guān)注對象了。兩宋之際呂本中、曾幾、陳與義、陸游、范成大、楊萬里以及之后的趙蕃、姜夔、韓淲、方回等詩人，早年都有過模仿為詩的經(jīng)歷，后來始突破樊籬，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呂本中語曰：“近世江西之學(xué)者，雖左規(guī)右矩，不遺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頭，不能更進(jìn)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333)呂本中提出了“活法”為詩的理論，可視為對“奪胎”“換骨”法的修正。姜夔《白石道人詩說》曰：“《詩說》之作，非為能詩者作也，為不能詩者作，而使之能詩；能詩而后能盡我之說，是亦為能詩者作也。雖然，以我之說為盡，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為能詩哉？后之賢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噫！我之說已得罪于古之詩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余乎！”(何文煥683)姜夔亦認(rèn)為，學(xué)詩本無法，所謂詩法，只是為初學(xué)者而設(shè)，及“造乎自得”，方足以能詩。

最后還應(yīng)指出的是，“奪胎換骨”是一種隱秘的作詩方法。除非模仿者自己承認(rèn)或者模仿過于拙劣，其模仿行為皆難以指實。王安石名句“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822)，吳曾《能改齋漫錄》認(rèn)為“蓋本五代沈彬詩：‘地隈一水巡城轉(zhuǎn)，天約群山附郭來?！?219)錢鍾書《宋詩選注》認(rèn)為這是“奪胎換骨”，而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卻認(rèn)為兩者沒有沿襲關(guān)系，“此亦句法偶同耳，未必有意效之也”(844)。詩歌間的偶同或暗合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是中國詩歌在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自然存在，和刻意模仿無關(guān)。再如韓偓有詩句曰“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379)，與李清照詞句“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83)意同而語異，可為“換骨法”之例，只是至今無人論及而已，而二者之間究竟有無因襲關(guān)系，實難斷定。此類情況，可謂不勝枚舉。

注釋[Notes]

① 惠洪：《冷齋夜話》，《四庫全書》第863冊，第243頁。按：此段文字，周裕鍇：“惠洪與換骨奪胎法——一樁文學(xué)批評史公案的重判”，《文學(xué)遺產(chǎn)》6(2003)：81—98；莫礪鋒：“再論‘奪胎換骨’說的首創(chuàng)者——與周裕鍇兄商榷”，《文學(xué)遺產(chǎn)》6(2003)：99—109，先后提出了兩種標(biāo)點方法，并據(jù)此討論了“奪胎換骨”法的首創(chuàng)者。兩位先生都承認(rèn)蘇、黃及王安石詩中已實際使用了“奪胎換骨”法。他們討論的焦點是“換骨”“奪胎”這兩個術(shù)語究竟是惠洪自己創(chuàng)造的還是從黃庭堅那里引用來的。周先生認(rèn)為“奪胎換骨”的首創(chuàng)權(quán)應(yīng)歸惠洪，但《冷齋夜話》的模糊表達(dá)使人們早在南宋就誤認(rèn)為是黃庭堅的首創(chuàng)，此后一誤再誤。莫先生認(rèn)為目前的材料尚不能證明“奪胎換骨”的首創(chuàng)權(quán)歸惠洪。兩者相較筆者傾向于周說，故此段文字的標(biāo)點以周文為參照。莫、周皆認(rèn)為，他們對“奪胎換骨”首創(chuàng)權(quán)的討論并不影響其他學(xué)者對“奪胎換骨”本身理論內(nèi)涵的探討。

② 元至正版《冷齋夜話》見《故宮珍本叢刊》第474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有關(guān)文字在第10頁。日本五山版《冷齋夜話》見張伯偉《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有關(guān)論述在第17頁。

③ 參考了周裕鍇：“‘奪胎’與‘轉(zhuǎn)生’的信仰——關(guān)于惠洪首創(chuàng)作詩‘奪胎法’思想淵源旁證的考察”，《成都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6(2010)：1—4。

④ 呂本中《夏均父集序》曰：“學(xué)詩當(dāng)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與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而無定法而有定法?！币妱⒖饲f：《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第14頁；張元濟(jì)等輯：《四部叢刊初編》第1311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年)。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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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ry

陳善：《捫虱新話》,《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

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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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ching

L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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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g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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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晞文：《對床夜語》，《知不足齋叢書》第三集。清乾隆道光間長塘鮑氏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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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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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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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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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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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偓：《韓偓詩注》，陳繼龍注。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2000年。

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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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cl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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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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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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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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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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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ngg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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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少康 劉三富：《中國文學(xué)理論批評發(fā)展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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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

Criticism

趙彥衛(wèi)：《云麓漫抄》，《四庫全書》第86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Yunlu

Jottings

The

Complete

Collection

of

the

Four

Treasuries

周必大：《文忠集》，《四庫全書》第114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

Collected

Works

of

Wenzhong

The

Complete

Collection

of

the

Four

Treasuries

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成都：巴蜀書社，1997年。

General

Theory

of

the

Poetics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四庫全書》第92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The

Collected

Things

and

Writings

in

Past

and

Contemporary

Times

The

Complete

Collection

of

the

Four

Treasuries

宗杲：《大慧普覺禪師宗門武庫》，《禪宗全書》第32冊。臺北：文殊出版社，1988年。

The

Erudite

Talks

by

Master

Dahuipujue

The

Complete

Works

on

Chan

Buddh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