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祎博

陳希我2017年出版的小說集《命》由六個中篇構(gòu)成，他將視角對準了社會中最為基礎的家庭生活，以此為切入點去揭示在倫理親情的關系中被我們刻意回避的自私與虛偽，無奈與桎梏。黑暗寫作的視角下陳希我將“中國式親情”視為壓抑與虛偽，施虐與被虐，但這種冒犯式的解讀是否恰切，是否真的能代表中國人普遍親情關系仍有待思考。

一、以“愛”為名桎梏下的弱者心態(tài)與施虐

每每提及“母親”二字首先讓人聯(lián)想到的是深遠的愛與無私，是善良與溫暖的代名詞，而“命”篇以鄰居家常開場，以非常態(tài)的母女關系為基點去言說我們的親情倫理中的那些身不由己與不由自主?！坝绕湓谥袊?，一個人的命，絕對不只是他自己的，也是至親的，至少是父母的，受之于父母?！毙≌f中女兒被牢牢地囚禁在母親以愛為名的牢籠之下，在母親中風去世之后甚至選擇了自殺。陳希我剝離的正是這種“這一切都是為你好”的“善意”籠罩下的中國式親情中的壓迫與侵犯，以及陰影中所隱藏的自私與自欺。

“命”篇中的母親是一位學校代課老師，與丈夫離婚后獨自撫養(yǎng)女兒，生活的沒有保障與婚姻的不幸福使得她一心希望女兒能夠成才，在這樣的期許下她對女兒嚴苛到了近乎于虐待的地步，以至于在逼迫女兒學習鋼琴時不慎打斷了女兒的手指韌帶。母親的極端和扭曲不由得不讓人聯(lián)想起張愛玲經(jīng)典篇目《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十八春》中顧曼楨的母親和祖母，這些女性其實都是一類的人。當家庭成為一個封閉的倫理空間，它只按照自己的邏輯延續(xù)著，即便這種邏輯荒謬殘酷。生育的光環(huán)與神圣性就來自于疼痛，新生命的降生要以母親承受極大的痛苦為代價。疼痛也就成為母親與孩子之間最為牢不可破的連接紐帶，但這些疼痛乃至于傷疤也就成為一種資本，一種母親對女兒的人生加以控制的資本。陳希我對于這種倫理關系中所隱藏的上位者與下位者之間的支配與被支配，控制與被控制關系可謂是關注已久。在200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大勢》中，他以一種充滿隱喻的方式塑造出了“王中國”這樣一個極端而又偏執(zhí)的父親形象。為阻止女兒女媧與日本青年佐佐木的愛情，他辦假婚禮，后來甚至于在自殺前也想將女兒殺死。其實說到底陳希我筆下這樣極端的父母形象的出現(xiàn)所要揭示是上位者對于下位者的支配，強者對弱者的支配，進而導致從身體到精神的施虐，而作為被壓抑與受虐的一方在這種長期扭曲的關系中也就形成了一種習得性無助。

從《大勢》到《命》，陳希我一直關注于對這一類極端乖戾的父母與卑微弱懦的女兒的形象的塑造。在陳希我的筆下，一切的情感關系的終點都是一種施虐者與受虐者之間所形成的一種扭曲的“享虐心態(tài)”，于是《大勢》中的女媧并沒有真正意義上去反抗過父親，而“命”的故事里這個沒有姓名的女兒更是在母親死后選擇了自殺。當受虐者失去了迫害他的上位者卻反而找不到自身的存在價值。而細讀文本不難從中發(fā)現(xiàn)即便是作為施虐的上位者的“王中國”與“母親”在社會生活中卻是處在底層的位置上，他們無法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建立自身的話語權(quán)，弱者的心態(tài)一方面釀就了一種偏激的戾氣，“心里有一個巨大的黑洞，這個洞里翻旋著戾氣，所有一切都被這戾氣像旋渦一樣吸進去。”他們只有通過傾軋更為弱小的存在才能達到一種自我的滿足，一旦這種最卑微的自我滿足不能實現(xiàn)的時候就要以命相搏，“生命”被視為最寶貴也最輕賤的存在。陳希我作品中傳達出的是依舊是“人”如何去構(gòu)建自身的存在價值的問題，在他看來陷于庸常生活中人要么是即便屈辱卻只能依附于強大的上位者，又或是只能將自身的生命價值與意義外化纏縛于更為弱小的存在。

作家始終是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不論是“命”篇中的母親還是《大勢》中的“王中國”，在這一類角色身上所帶有的戾氣其實正是80年代中國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的失敗者心理，這種心態(tài)實際上帶有非常鮮明的時代特征，暴戾與執(zhí)拗都是無法在新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中建立自身價值的一種迷惘情緒的變體。作品顯露出的對于人的主體價值的關注自然與陳希我所經(jīng)歷的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風尚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新時期以來的當代文學從反反復復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逐漸抽離出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由集體經(jīng)驗走向個人生活，消費社會所帶來的影響日益深遠，文學表達對于險僻怪異的熱情，對丑陋事物和絕望情感的津津樂道。盡管陳希我的作品發(fā)表的時間都在2000年以后，但他這種熱衷于以乖戾的方式去描繪生活的不完整性，表達破碎感、死亡、逃逸和絕望情感延續(xù)依舊是現(xiàn)代主義話語環(huán)境中關于大寫“人”的自我表達。

“文學不是規(guī)訓人回到生活邏輯之中，而是放縱人游離于生活邏輯之外?！闭驹谏钪獾年愊Ｎ冶种环N冷峻的敵意站在黑暗處審視著當代人精神狀態(tài)，他說：“黑暗必須有深度。而且必須明白，這黑暗不是來自別人，誰有權(quán)利指責別人？是來自自身。文學就是面對我們生存的根本錯誤，知痛而迎，悖反之下的理性，譫妄之下的真實，黑暗之下的光，無夢之下的夢，從而走上一條超越無法逾越的苦難的凈化之路?！眮碜杂谧陨淼暮诎灯鋵嵤顷愊Ｎ以谧晕遗c社會，精神與現(xiàn)實之間所存在的一種緊張狀態(tài)，一種不斷質(zhì)疑的敵意。而對苦難的迷戀，對于疼痛描寫的細致，對于悖逆于倫理道德的人的情感關系的書寫，以強烈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所沖擊和指向的是人的精神的虛無。

二、“父親”的坍塌與拆解“孝”的可能

揭開“遮蔽”一直以來都是陳希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詞語，他將文學的創(chuàng)作視為是一種殉道，每一個作家都是殉道者。文學是他表達對于世界理解的最為理想的方式，他也將自己稱為是一名理想主義者。李敬澤先生在《我疼》的序言中曾評價說：“所以，陳希我的探索獨具意義，他的審判是向人物、向人們提出了真正內(nèi)在于他們自身的問題，不訴諸上帝或者其他什么神明，上帝不在心中，人只能孤獨地自抉心中之鬼，這個過程酷烈艱難，常常難以為繼，但至少為精神敘事確立了誠懇的起點。”

從小說集《命》所收錄的六篇故事中能明顯地感受到陳希我的刻意。他有意地將場景放置在最為日常的家庭生活與倫理關系上，小說中的人物也都不帶有明顯的邊緣性特質(zhì)。陳希我想在這種常規(guī)化的生活中尋求非常規(guī)的刺激，他首先就將質(zhì)疑的目光投向了中國人在維系倫理親情關系中作為支柱的“孝”。他借小說中“我”之口說：“愛跟孝是不一樣的，愛講無條件、孝強調(diào)虧欠；愛講平等，孝講順從，所以‘孝’跟‘順’連接在一起；愛是寬容的，孝是強制的；愛是廣闊的，孝是狹隘的?！睘榱苏宫F(xiàn)“孝”的這種被遮蔽了的“強制”與“狹隘”，他在“父”故事展開上以父親突然的失蹤為軸心展現(xiàn)出在尋父的過程中兄弟四人各懷心思。大哥因為要支撐自家小店的生意分身乏術(shù)，老三的工作經(jīng)常加班，而“我”一面要應對自己的工作，一面還要應對來自妻子的不滿，以及遠在海外老四，兄弟之間齟齬不斷。顯然陳希我不會簡單而表象化地去展示瑣屑的家庭生活中人的自私心態(tài)。

首先，“我”在父親失蹤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十分焦慮與不安，相比較于其他的三個兄弟我也更為積極地想要找到父親的下落，但說到底是因為“其實我一直受用于被稱為孝子的，平時雖然覺得冤枉，但被人稱為孝子，還是像被摸順了毛的貓。人總有榮譽感。”“孝”成了一個面子問題，人們所在意的是他人評價而非心內(nèi)的認可。

自古以來中國人以“孝”治天下的觀念根深蒂固，孝順在個人的社會中的評價中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一個罪犯哪怕是殺人放火作奸犯科，但只要他還是個孝子，從情感的角度上就還至少存在著一絲被同情的理由。當人們樂享孝子的名聲時，陳希我將質(zhì)疑的目光投向在孝子的美名之下人們是否真的已經(jīng)形成了完備的道德觀念。還是說絕大多數(shù)的庸眾還只停留在科爾伯格所提出的習俗水平，道德準則終究只是外在的社會評價要求，而非內(nèi)化成為個體的行動準則。當“孝”成為一種好名聲的時候，原本的道德準則被賦予了更多功利的價值，道德人格發(fā)展的不完善預示著思想與精神上的缺乏自我，是人在構(gòu)建自我人格上的乏力與不自知。

另一方面陳希我并沒有將筆觸簡單停留在批判子女的不盡心上，為了更為深入地揭開我們?nèi)粘Ｉ钪小靶ⅰ彼y(tǒng)轄下的人性自私，在夾敘夾議的回憶中，進一步去消解的父親形象的崇高感，這個有如“獅子”一般的父親專制、暴躁、自私自利，大有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中描述的那樣：“便在長者利己與本位思想，權(quán)力思想很重，義務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系，只須‘父兮生我’一件事”。于是乎，這種父不慈故而子不孝的局面也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性”一直被視為是一種恥感化的存在，尤其是在家庭倫理生活中是一個被回避的禁忌話題，而為了進一步加強這種父輩坍塌，陳希我選擇了他作品中最為常見的“性”的元素。年輕時風流韻事不斷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后自然不能安分地完成含飴弄孫的退休生活。光臨暗娼并做以品評的父親如此的下流且粗俗，這也就暗示著兒子們在道德觀念上的不完備來自于父親的失范。無道德榜樣可效仿，也就造成了兒子在孫子面前塑造道德榜樣的尷尬。古往今來中國人以孝治天下，孝道成為維持世俗倫理的上下關系的最為有效制約機制。在陳希我看來，身處下位者的子女也就成為世俗孝道的奴隸，尤其作為上梁的父親并不端正的時候。在創(chuàng)作的最初，陳希我只是想在小說中呈現(xiàn)一個“獅子”一般暴躁的，有別于以往慈父的人物形象。而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陳希我沒有采取之前作品中的邊緣化策略，而是盡可能去切近最為日常的民眾生活，從更為普世性的角度去解構(gòu)平常認知中的父親光環(huán)，而進一步他所要顛覆的則是作為中國倫理秩序核心的“孝”。他曾說：“至親，特別是父母，那就是個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的存在了。不僅因為血緣因素，還有付出，所謂的‘愛’。只要占領‘愛’這個制高點，就沒有道理可說了。哪怕是以不可理喻的方式，比如不是以理解為前提的愛，是強迫的愛，虐戀，虐戀也是戀?！钡珜⒂H情關系視為是一種虐戀這樣的說法太過偏激，首先，誠然“孝”與“順”連接在一起，但也絕不意味著無條件地順從，只是在非原則的事情上給予退讓，而這種退讓的基礎必然是以親情之愛為底色的容讓與理解?！靶ⅰ睂嶋H上是子女對于父母給予的愛和養(yǎng)育的一種回饋，就像父母對子女之愛有著各種各樣的表達形式，盡孝的表達方式也絕非只有順從這一途。其次，陳希我刻意避開了人物身份的邊緣化，但作家永遠是時代的產(chǎn)物。在文本中，父親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陳希我對于經(jīng)歷過“文革”的那一代人的觀察，而那一代人的成長本身面臨的就是政治話語壓倒一切，實際上是缺乏倫理傳承中上行下效的。這樣父親實際上也是特殊的歷史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所以同樣是一種個例化的存在，以此來解構(gòu)中國傳統(tǒng)中普世的“孝道”傳統(tǒng)并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

“父親”在家庭生活中是權(quán)力的代表，父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家庭生活也就成為成年人社會生活一種象征與縮影。對父親的控訴，對父親高大慈愛形象的解構(gòu)就成為現(xiàn)代主義思潮下文學對原有的秩序發(fā)起挑戰(zhàn)的一種必然的選擇。洪峰1986年創(chuàng)作的《奔喪》和隨后的《瀚海》已經(jīng)開始了這種抹去神性的書寫。蘇童的《罌粟之家》更是將父親一分為二，身為地主兒子的劉沉草，其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卻是一個卑賤懶惰的長工陳茂，一個像狗公一樣爬上女人床榻的生殖欲望的化身。余華在1991年發(fā)表的原題為《呼喊細雨》后改名為《在細雨中呼喊》中更是將這種顛覆推向了一種極端，暴君一般的孫廣才與對門的寡婦胡搞亂搞后再回到妻子的床上，在吃飯時對自己父親極為嚴苛，粗暴地打罵兒子。再到畢飛宇的《玉米》中，玉米的父親王連方，一個將公權(quán)力與生育權(quán)融為一體的存在?！按虻垢赣H”的文學表達暗含的其實是文學回歸到個人化敘事后，個體價值的成立首先就是要去反抗與推翻先驗的權(quán)力話語，而“父親”無疑正是舊有話語體系權(quán)威的象征。

誠然陳希我在他的文學表達中去喚醒被埋藏在家庭倫理中那些合情卻不合理的部分，但這樣的解讀其實完全無視了接受者一方的主體性，也完全否定了親情中善的部分，而事實上并非人人都是享虐者。如果說陳希我所關注到的是中國人在倫理親情中不自主與被縛，將血緣與親情視為一種束縛與捆綁，那全部刨除掉這些以后家庭存在意義何在？以家庭為基礎的社會又將何以為繼？當代文學對日常生活的觀照是為了排除傳統(tǒng)思想中的一部分惰性與阻礙，建立更為合理的人性觀，卻絕非走向主體的虛無化。

三、回歸日常與黑暗寫作

文學的創(chuàng)作是解釋日常生活異質(zhì)性的方式，在文學的話語中作家像是上帝的使者，借由文字與虛構(gòu)的情節(jié)去呈現(xiàn)生活、價值、感受與秘密的全貌。陳希我一直都希望以文學的方式刺穿表象的真實去抵達本質(zhì)的真實，但這種本質(zhì)的真實究竟是什么？事實上連陳希我自己也沒有能給出答案。進而在作品與現(xiàn)實的關系上也呈現(xiàn)出了一種極為矛盾的態(tài)度，一方面他強調(diào)文學的創(chuàng)作絕不是對現(xiàn)實逼真地臨摹。在他的眼中“現(xiàn)實主義”四個字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魔咒，它束縛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品格，而另一方面其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尖銳，他所要揭開的暗處又都是指向于當下社會中存在的種種問題而言的。在黑暗中寫作，將人們不愿去面對的自身存在的不堪以文學的話語加以晾曬，迫使人們?nèi)ブ泵鎯?nèi)心的陰暗與丑陋。表面上看，陳希我驕傲地站在了頌揚真善美傳統(tǒng)的對立面，而實際上還是在延續(xù)文學的社會批判功能，批判的也正是當下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

誠然文學不能成為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的素描畫，但他無法回避的是“中國文學”與“中國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熬駥懽鳌彼枘∨c追問的依舊是“中國人”的精神實質(zhì)，或者說這是陳希我身為作家從他所認知的生活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的實質(zhì)。他曾強調(diào)將作品的討論保留在文學的領域內(nèi)，但文本中所關涉的問題卻又直接地在指向于當下的種種社會情態(tài)。比如“子”篇原載于《福建文學》2016 年第6期，當時刊載的題目為《搖籃與墳頭》，從搖籃到墳頭，新生與死亡原本處于兩極的存在被勾連在一起，充滿了隱喻感。在內(nèi)容上它直指當下社會年輕夫妻的二胎生育，小說將切入的視角放置在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他成為了這場家庭戰(zhàn)爭的導火索與觀察者。以此陳希我道出了他對于當下年輕夫妻在生活中所面臨的子女教育、婆媳關系、生活方式等等種種糾結(jié)之處。然而在筆者看來，陳希我并沒能在生養(yǎng)二胎的這個話題上用他犀利的筆觸真正去穿透，年輕夫妻在生養(yǎng)孩子與家庭生活中窘境背后真正的精神疲憊。陳希我在對年輕父母的心態(tài)處理上未免太過扁平，丈夫只執(zhí)著于二胎出生將帶來生活質(zhì)量的下降，而妻子則一味恐懼墮胎的疼痛，似乎二胎所引發(fā)的家庭矛盾就只有經(jīng)濟原因這一個問題，而對于經(jīng)濟壓力意外的精神痛點卻沒能做到深入挖掘。

“子”篇的故事是陳希我非邊緣化的一次不成功的嘗試，在人物架構(gòu)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典型的中產(chǎn)階層的家庭，這曾是經(jīng)陳希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典型形象”。陳希我將敘述回歸到非邊緣性的日常生活中，力求在常態(tài)中尋找非常態(tài)性，于是第二個孩子的意外降臨成為打破原有生活軌跡的突發(fā)事件?！皳u籃”與“墳墓”的聯(lián)結(jié)代表著這種被決定、非自主的出生與死亡等同的觀念。但將這種理念植入到這樣一個二胎家庭中就顯得頗為怪異，尤其是丈夫執(zhí)著于讓妻子墮胎，在一步步的故事推進中反而顯得并不合乎人的內(nèi)在情感邏輯，找不到足夠的情感支撐。是因為第一個孩子教育的不成功？抑或是文中一再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的惡化？但這都不足以構(gòu)成丈夫最后的謀殺行為的動機。而陳希我的這種安排一方面是小說人物性格保持一貫的使然，另一方面這樣的結(jié)尾是作者為貫徹其寫作觀的需要，在他看來：“我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了。”生活的無信仰、缺乏內(nèi)在性的本質(zhì)，束手無策的虛無感在陳希我的筆下就轉(zhuǎn)變?yōu)槿宋锏钠珗?zhí)，于是丈夫一定要殺死尚未出生的孩子，以此來規(guī)避一個新的生命陷入到這種徒勞的人生中去。同樣掙扎在這種偏執(zhí)的徒勞中的，還有“家”篇中這個因為留學夢碎而痛哭不已的父親。這個曾經(jīng)被鄰里羨慕的小康之家，最終因為兒子留學的巨大開銷被逼入窘境。一方面陳希我在小說中諷刺了人的虛榮，教育資源的不均衡，以及對于金錢財富的狂熱等等社會現(xiàn)象。但真正將一家人生活逼入絕境的卻是父親的偏執(zhí)，表面的信念堅定恰恰反映的是內(nèi)在精神的無所支撐，所以只能將送孩子出國留學作為唯一的出路，國外的環(huán)境與教育被無限美化，成為一個編織出來的理想國?？奁灰暈橐环N軟弱的表現(xiàn)，而父親的慟哭，四處哭喊自己的貧窮，正是要以這樣的一種行為提醒與強化對于無能的自我認知，以荒誕的手法去描寫社會經(jīng)濟轉(zhuǎn)型中一個普通人的膨脹與幻滅。小說的結(jié)尾主人公要以更為荒誕的登月夢去羞辱自己、激怒自己，去喚醒危機感，警惕于在舒適的生活中溫吞地死亡。但真正的危機又是什么呢？陳希我恐懼成為燉罐里的田雞，但揭開遮擋、逃離束縛后的路將往何處去，他并沒能給出答案?；蛘哒f這種把世界想得壞一點的寫作本身所形成的思維定勢在今后會不會也將成為另一個燉罐，沉浸其中的最終結(jié)果也將是逃脫但已無能為力。

陳曉明教授曾在《表意的焦慮》中說：“文學藝術(shù)總是強化人類的精神愿望和情感表達，沒有什么比苦難更能讓人銘心刻骨，更能震撼人心?？嚯y確實是客觀化歷史最堅定的事實基礎，也是主體感受最強烈的情感記憶。”疼痛成為苦難最好的代名詞，陳希我希望以各種情態(tài)的疼痛書寫來概括出現(xiàn)代人與現(xiàn)代生活的本質(zhì)，以反倫理的敘事加強作品的刺穿感。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陳希我的“精神寫作”是上世紀90年代朱文與韓東曾提出的“本質(zhì)性寫作”這一口號的延續(xù)，在敘事中將人物的生活加以扭曲、顛倒，推向邊緣化，在這一過程中顯示出一種堅硬的質(zhì)感，使空洞的生活具有一種韌性。在筆者看來不論是朱文、韓東，還是站定“黑暗寫作”的陳希我，他們的寫作事實上都是對中國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美學傳統(tǒng)法則的刻意遠離。顛覆成為現(xiàn)代主義寫作的核心之一，在極力擺脫政治話語對于文學的一元化影響后，文學的審美標準正在不斷的探索中不斷變化。

探索人性幽暗與丑陋的部分一直陳希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動力，他所要揭開的是人們刻意回避與隱藏的部分，他所瞄準的是人對自己的不自知。但不管把人物的境遇描述成怎樣的扭曲陰暗、分崩離析，對黑暗的如何執(zhí)著，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陳希我自身的一種焦慮，他渴望在文學的表達中能夠描繪與建立人的核心價值。但一味去強調(diào)人性的惡質(zhì)，對黑暗的一味追求就難免不會演變?yōu)橐环N沒有方向的激情，這同樣不會帶來結(jié)果與意義的重建。文學的審美價值也是一樣，皆談美與善，真也就隨之消亡，但皆言假惡丑也必然走向虛無。“精神敘事”就像是一柄雙刃劍，一把柳葉刀，陳希我如同一位大夫，在顯微鏡下觀察著人們的精神病灶，并將這些病灶纖毫畢現(xiàn)地剖解晾曬。每一名讀者都在跟隨著他的筆觸在閱讀小說的同時去反思自身是否也存在著同樣的病癥。但刀鋒所過之處必然留下一片鮮血淋漓，我們也應去思考這種矗立于“黑暗”中的寫作是否存在用力過猛或有失偏頗的地方，這是有待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