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早就聽說趙月枝教授的河陽論壇，感覺其就像新聞傳播領域的一個“小延安”，吸引著各方探求真知、追求真理的青年知識分子，筆者也悠然神往，延頸鶴望。2019年3月，終于有機會參加第五屆河陽論壇，更是感觸良多。李洱積十三年之功完成一部新作《應物兄》（2018），這部近百萬言的作品所關注的核心問題是：“當下環(huán)境中，知識分子知行合一的難題和困境?！痹谖铱磥?，河陽論壇一方面固然為傳播研究打開了一方天地，為暮靄沉沉的主流傳播學界注入了一線生機;一方面，也在于探索知識分子知行合一的具體路徑，在意識形態(tài)亂云飛渡之際，力求探索知識創(chuàng)新與家國天下的水乳交融，學術情懷與社會關切的血脈相通，從而同前赴后繼的各路探索如出一轍：從費孝通到鄧英淘、溫鐵軍、曹錦清、李昌平、賀雪峰、何慧麗，從陳望道為復旦新聞教育確立“好學力行”的系銘到清華大學新聞學院“大篷車課堂”的實踐。如此一脈探索軌跡一言以蔽之就是知行合一，即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統(tǒng)一、求學問道與身體力行的統(tǒng)一。

今年“兩會”期間，習近平首先看望了文藝界與社科界的政協(xié)委員，這一舉動的象征意義不言而喻。其間，他再次談到了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首先要搞清楚為誰立言，這是一個根本問題，并希望學者多到實地調(diào)查研究，了解百姓生活狀況，把握群眾思想脈搏，把學問寫進群眾心坎里。河陽論壇探索的正是這樣的治學之路以及人才培養(yǎng)之路，無論是幾屆論壇的主題，如第一屆的“構建平衡互哺的城鄉(xiāng)關系”、第二屆的“鄉(xiāng)土文化復興：機遇與挑戰(zhàn)”、第三屆的“文化主體性與鄉(xiāng)村發(fā)展：國家、市場與民間互動”、第四屆的“生態(tài)文明與傳播”、第五屆的“鄉(xiāng)村故事，中國道路”，還是河陽論壇幾屆國際暑期班的專題，如“傳播、文化與全球南方”、“從全球到村莊：以鄉(xiāng)村作為方法”，也無論是2016年推動18位村干部致全國農(nóng)村干部群眾的聯(lián)名倡議書——呼吁強化土地集體所有權，還是2019年“以紅色精神引領綠色發(fā)展”的倡議獲得當?shù)厥锌h干部群眾熱議，無不體現(xiàn)了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統(tǒng)一、求學問道與身體力行的統(tǒng)一。所以說，河陽論壇既是傳播研究中國化的新嘗試，也是中國學術走向知行合一的新探索。李書磊贊許唐代詩人及其精神境界的一段話，也完全適用河陽論壇的新青年：

他們毫不躊躇地就把生命依托于這片土地，這里的山川草木都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生命內(nèi)容。他們在這塊有限的土地上展開了他們無限的情感與愿望……

他們執(zhí)著于這一方煙火，把生命落到實處，與立足的土地有一種不可分離的親情，使人生變?yōu)檎媲卸唧w的過程。

這一知行合一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無論是五千年老中國的晴耕雨讀，還是七十年新中國的德智體美勞，始終薪火相傳。古人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并將立德、立功、立言視為人生不朽的三重境界。治學的立德、立功、立言跡近北宋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南宋胡宏的“學貴大成，不貴小用。大成者，參于天地之謂也;小用者，謀利計功之謂也”。古往今來一切真學問、大學問即所謂“大學”，無不在現(xiàn)實層面“超凡脫俗”，鄙薄追名逐利，拒絕著書只為稻粱謀，又無不在精神層面關注社會，心系天下，服務蒼生，正如經(jīng)濟學在中國一向?qū)儆诮?jīng)世濟民之學。歷代非常倜儻之人更在知行合一中，為中華民族留下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和精神財富。從諸子百家的上下求索到諸葛孔明的經(jīng)世致用，從范仲淹的先憂后樂到岳麓書院的實事求是，從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到魯迅的“我以我血薦軒轅”，從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到習近平的“以人民為中心”，古老而青春的東方大地千百年來始終磅礴著一股浩然正氣，流淌著一脈文化清流。在新中國七十年蔚為壯觀的新文化大潮中，更是涌現(xiàn)出數(shù)不勝數(shù)的人民知識分子及其彪炳史冊的思想文化創(chuàng)造。

當然，隨著近代中國被脅迫卷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以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狀態(tài)的加劇，一方面導致《共產(chǎn)黨宣言》說的東方從屬于西方、鄉(xiāng)村從屬于城市的畸形狀態(tài)，一方面促成《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所言“物質(zhì)勞動和精神勞動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在推進學科分化、專業(yè)林立以及現(xiàn)代化之際，也使知識脫離大地、學者遠離民生一度成為趨勢，由此造就了一批不及物的“學院知識分子”或曰“知道分子”，至于一些買辦文人更如美國學者格里德（Jerome Grieder）的評價：“對于他的人民的‘社會愿望或他們生活的‘實際條件幾乎完全沒有什么真正的認識。”這種狀況依然難以根本擺脫，無怪乎李書磊對比今昔不由慨嘆：

中國古代的詩人、史家、學者多有在中國國土上四處游歷的經(jīng)歷，這種游歷使他們貼近土地和人民，走進歷史和生活，體悟到文化的靈魂并由此形成他們自己的情感與精神。古時候當然沒有汽車、火車、飛機火輪之類機械化的工具，游歷是靠騎馬、乘木舟甚至步行這種原始而自然的方式完成的，因而使游歷者與山水民風有一種肌膚之親。這種長久而深刻的肌膚之親竟使我們這些今天的文化人生出無限的心儀和向往。我們今天被課堂、研究室、圖書館和電腦網(wǎng)絡牢牢地囚禁起來，被各種各樣的學術文化規(guī)范囚禁起來，被知識分子自身的趣味和利益集團囚禁起來，變得日益孤立、孱弱而蒼白。

為此，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來，為了實現(xiàn)人民當家做主的政治愿景，既在文學藝術領域清除列強、封建、買辦等舊藝術、舊品味，倡導社會主義新文化、新風尚，又在知識界、學術界、教育界不斷探索實事求是的治學之道以及知行合一的育人之道，如知識分子勞動化、勞動人民知識化，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又紅又專，三大革命。在此過程中，即便出現(xiàn)偏差或失誤，左一腳、右一腳、深一腳、淺一腳的行進中，哪怕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但大方向、總目標從毛澤東到習近平始終一以貫之，也就是確立新中國的道路與新時代的道統(tǒng)之際，培育一代又一代的社會主義新人，造就一批又一批知行合一的人民知識分子。

河陽論壇及其國際暑期班的探索就行走在這一方向和道路上，尊奉“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學生”，走向田間，走進民間，走進人民心間，將書齋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打通，將學術人生與社會人生打通，連一些活動形式如“沉浸式研習”都不無馬恩論述的意味：“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定的活動范圍，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nèi)發(fā)展，社會調(diào)節(jié)著整個生產(chǎn)，因而使我可能隨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評者?！?/p>

這一探索今天尤其富有現(xiàn)實意義。因為，學術界與教育界一方面固然成績不少，進步不小，另一方面脫離實踐、遠離人民的狀況也日益突出，毋庸諱言?，F(xiàn)行的一些體制機制，如隨波逐流的“國際接軌”、對標美國的“一流大學”，也在助推一些為做而做的“八股學術”、自娛自樂的“英文發(fā)表”、既有礙于探求真知更無助于追求真理的“清規(guī)戒律”;助推沒有人間煙火氣的“精神貴族”，促使學生不得不從校門到校門，從書本到書本，從紐約到倫敦，從巴黎到柏林，而難如曹錦清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曾提出的“返回國情，返回實證，返回歷史”。這種狀況讓人想到白修德筆下的民國精英：畢業(yè)于哈佛、耶魯、哥倫比亞等美國常春藤大學，說得一口流利英語，就連做夢都用英語，卻與自己國家的人民嚴重脫節(jié)。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現(xiàn)代化的分工需求、精細化的社會服務與國家治理以及日益廣泛的世界交往，離不開千千萬萬的專業(yè)人才，各路學子也在求學問道過程中不斷覺悟，既成就自己的夢想，又以所學專業(yè)服務社會，報效桑梓，造福人民，最終匯入“中華民族優(yōu)秀子孫”千百年生生不息的歷史大潮。與此同時也不能不承認，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分離、求學問道與身體力行的分離等種種知行分離的態(tài)勢與趨勢，也難免導致學術研究以及人才培養(yǎng)的一種總體性偏差，結果既異化學術、異化學人，如《應物兄》等作品活生生展現(xiàn)的“學術江湖”;又影響個人自由而健全的發(fā)展，與“士不可不弘毅”的境界漸行漸遠，與社會主義建設者與接班人的目標往往圓鑿方枘，與穆青“勿忘人民”、范敬宜“念白云深處萬千家”等寄概良深也恐怕各行其是。

遙想四十多年前，自己作為一名知識青年，在河陽原籍即河南信陽（河陽一名也由此而來）一帶“上山下鄉(xiāng)”，盡管當時青春年少，懵懵懂懂，時間也不過兩年，但這段經(jīng)歷在人生路程上卻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跡，也奠定后來著書立說與教書育人的根基。所以，筆者對毛澤東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習近平的扎根中國大地等思想由衷服膺，對甘惜分“立足中國土，請教馬克思”的主張愈發(fā)認同，視之為青年知識分子有所成就、有所作為的大道之行。也因此，筆者對河陽論壇以及知行合一的各路探索充滿敬意，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借用張承志的話說：“舊的時代該結束了，泥巴汗水的學問剛剛登場。我們只是呼喚真知實學，我們只是呼吁，一種不同的知識分子的出現(xiàn)。”

參考文獻：

[1]樊曉哲.蘋果樹下的李洱[N].文匯報，2019-03-05.

[2]李書磊.重讀經(jīng)典[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28.

[3]格里德.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中國革命中的自由主義（1917-1937）[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290.

[4]張承志.常識的求知——張承志學術散文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5]張承志.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論思考[J].回族研究，1999（1）.

[6]李猛.科學作為天職：韋伯與我們時代的命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194.

[7]李書磊.村落中的“國家”——文化變遷中的鄉(xiāng)村學校[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162.

[8]白修德.追尋歷史：一個記者和他的20世紀[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82.

（作者單位系清華大學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