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定舫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一文，是我在五十年代采寫的一篇作品，自感“嫩得很”。也許是沾了題材重要的光，僥幸被多次選為中學語文課文，隨后又被北京出版社編入《北京在前進》和《語文復習參考資料》兩本書中。這些年來，我常收到一些語文教師和教材編寫組的來信與邀請，要我介紹這篇說明文的采寫經(jīng)過和體會。面對這種情況，我既感激這些同志的垂愛和鼓勵，內(nèi)心又深感慚愧和惶恐。

一

人民英雄紀念碑舉行奠基典禮和動工興建的時候，我正在上海求學，無緣目睹當時的盛大場面。因此，當我接受這項采訪任務時，首先翻閱了一九四九年九月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次會議的決議，以及奠基典禮和動工興建時的一些報道，了解建設這座紀念碑的重大意義和有關(guān)的背景情況，在采訪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日日夜夜中，我訪問了許許多多建筑師、雕塑家和建碑工人，采訪本上記錄的無數(shù)生動事例，令我頗為感動又深受教育。現(xiàn)在，僅摘數(shù)例，借此追憶采寫過程，并再現(xiàn)全國人民當時在黨的領導下，在建設紀念碑中所付出的心血、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

——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典禮之前，對于建立紀念碑的地點，眾說紛紜，一時難定。有的主張建在東單廣場，有的主張建在前門城樓上，有的主張建在中華門原址，也有人主張建在西郊八寶山。周恩來同志曾為此親自進行了實地觀測和反復研究，并提議把紀念碑的碑址放在天安門廣場的南面，能使四周格局陪襯得勻稱，紀念碑顯得更雄偉，毛澤東同志同意了現(xiàn)在這個碑址，并得到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一致通過，周恩來同志還考慮到天安門廣場將來建成之后，人們主要從東、西長安街進入廣場，因此，需要改變紀念碑的傳統(tǒng)格局，以朝北的一面作為碑身的正面，雕刻毛澤東同志親筆書寫的鎦金題字。

——設計紀念碑的建筑師們，在建筑學家梁思成的支持下，用三年多的時間，苦心鉆研了碑型的設計，參考了許多古代碑座和近代碑座，先后設計了一百多種圖案，做了幾十座模型，并向全國建筑界廣泛征求碑型圖案和設計意見。其中，出現(xiàn)了不少有趣的圖案：有堂式的，有塔式的，有底下是三個拱門、上面是穹碑的，有頂端是暸望臺形式、另設電梯可以升降的……后來經(jīng)過興建委員會展覽出三個模型，公開征求意見，才創(chuàng)造出了這座足以象征人民英雄精神的碑型。在設計碑頂時，參考了河南登封的嵩陽觀碑、西安碑林的孝經(jīng)碑、北京的瓊島春陰碑、萬壽山昆明湖碑等，經(jīng)過幾番推敲，才確定了這富有民族色彩的小廡殿頂，俗稱寶頂。

□1958年4月22日，人民英雄紀念碑在北京建成。（杜修賢/攝）

——紀念碑的浮雕，要明確而形象地向瞻仰者表現(xiàn)出中國人民近百年來可歌可泣的革命歷史。從事這種具體而又概括每個歷史階段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非常艱巨的。全國著名的雕塑家、美術(shù)家和歷史學家，對歷史題材的選擇，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方法和人物形象的刻畫等，都經(jīng)過長時間的爭論，才確定下來。題材確定后，劉開渠等雕塑家和幾十位青年雕塑工作者，在雕塑工作室里，兩年如一日地進行著大浮雕的創(chuàng)作。他們對每個革命史跡的特征、細節(jié)和當時的服裝、槍械、用具等，都經(jīng)過認真的研究和考察，有的雕塑家還親往廣西金田等地實地調(diào)查，收集當時的革命史料，以集體創(chuàng)作的精神，反復地擬定畫稿。

——建碑的人們?yōu)榱耸辜o念碑能夠千古長存，對紀念碑用的大、小一萬七千多塊石料，都經(jīng)過反復比較，再經(jīng)過地質(zhì)學家化驗后才采用的。紀念碑的用料有青島浮山、北京昌平、周口店和山東泰安的花崗石，房山的漢白玉。這些石料都色純質(zhì)細，不易風化。漢白玉能耐久八百年至一千年。青島市有關(guān)部門接到紀念碑需要一塊巨大的碑心石的通知后，立刻組織了一百多名技術(shù)熟練的工人，用三個多月時間開采了一塊重達二百八十噸的花崗石。經(jīng)過加工后，長十四點七米，寬二點九米，厚一米，重量仍有一百零三噸。這樣巨大的石料，從開采、運輸?shù)桨惭b，職工們都發(fā)揮了高度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他們利用滑輪、滾杠、鐵架、鐵軌把石料從山上徐徐下落平地，又運到相距三十華里的青島車站，裝上特制的火車皮，才運送到北京。毛澤東同志題寫“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那塊碑心石，用的就是這塊石料。

——紀念碑的每一項工程，都很艱巨、復雜。來自全國各地的二百五十個優(yōu)秀石工，出色地完成了建碑任務。為了把毛澤東同志寫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個大字絲毫不差地雕刻在碑心石上，再加以鎦金，前后共費了半年多時間。他們先把每個字放大了二十倍（差不多一個半人高），讓書法家在放大的字上修改筆鋒后，再縮小成原樣來細對，然后在花崗石上試刻、初刻，最后才正式刻在碑心石上。紀念碑的碑身和浮雕，質(zhì)量要求都很嚴格。漢白玉浮雕連芝麻大的損傷都不能出現(xiàn)，否則整塊浮雕就只能作廢。

二

當我在采訪大量素材的同時，腦海中就開始思索和提煉此文的主題思想。這篇說明文的中心思想是，表述人民英雄紀念碑莊嚴、雄偉的特點，反映1840年以來，為了反對內(nèi)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當時，毛澤東同志的親筆題詞和毛澤東同志起草、周恩來同志書寫的碑文內(nèi)容，以及周恩來同志在奠基典禮致詞中的一段話：“為號召人民紀念死者，鼓舞生者，特決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建立一個為國犧牲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對我確定主題思想有很大的啟迪。生動的實踐，又有助于我對這一主題思想的深入理解。因此，這個主題思想絕不是“閉門造車”坐在辦公室里冥思苦想所能得出來的，而是在采訪實踐中形成的。在寫作時，為了突出這個主題思想，我在文中三次提到毛澤東同志親筆題寫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個金色大字。

主題思想明確了，但如何表現(xiàn)它，卻使我感到困難。因為像人民英雄紀念碑這樣巍峨的建筑，從紀念碑形式到藝術(shù)風格，從設計到雕刻，不但十分復雜，而且材料非常豐富和感人。究竟采用什么方式來介紹這座紀念碑呢？當時，我曾設想了兩種方式。

報道原文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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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踏上花崗石鋪成的臺階，到了第二層平臺。碑身四周圍繞著雙層漢白玉欄桿，欄桿的形狀和天安門前玉帶橋的漢白玉欄桿一樣，美觀樸素，潔白耀眼，使挺拔的碑身顯得更加莊嚴，雄偉。碑的正面（北面），在一塊六十噸重、十四點七米長的碑心石上，雕刻著毛主席題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個鎦金大字，這八個字是碑的主題，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在碑身背面，一百五十個鎦金字整齊地排列著，這是周總理親筆寫的碑文。碑文的正文是：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nèi)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碑身東西兩側(cè)上部，刻著以紅星、松柏和旗幟組成的裝飾花紋，象征著先烈們的革命精神萬年長存，永遠照耀著后代。小碑座的四周，雕刻著以牡丹花、荷花、菊花等組成的八個大花圈，這些花朵象征著品質(zhì)高貴、純潔和堅忍，表示全國人民對英雄們的永遠懷念和敬仰。碑頂是民族傳統(tǒng)的建筑形式，是上有卷云下有垂幔的小廡殿頂。整個碑型使人們感到既有民族風格，又有鮮明的新時代精神。

……

一是既反映紀念碑的建筑特點，又反映全國億萬人民為了表現(xiàn)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所作出的貢獻。比如，中央領導同志如何關(guān)心，建筑師如何設計，雕塑家如何創(chuàng)作，建碑工人如何勞動，全國各地如何支援，等等。

二是采用瞻仰的形式，根據(jù)自己的觀察所得，圍繞紀念碑的特點，按照順序一層一層地進行有條有理的說明。這樣介紹紀念碑，容易使讀者對紀念碑有個全貌的了解，且有親臨其境的感覺。

經(jīng)過反復思考，我覺得從說明文的要求來看，采用第一種方式寫，不能在兩三千字內(nèi)給讀者一個全貌的印象。于是，我決定采用第二種方式表述，請建筑師和雕塑家當向?qū)?，陪同我一起瞻仰，邊瞻仰，邊介紹。我很快地從紀念碑各個組成部分的關(guān)系中找出一個合理的瞻仰順序，條理清晰地寫出這篇說明文。那時，因為寫的是說明文，無法將許多生動事例寫入文內(nèi)，只能割愛。

三

在撰寫此文時，我從探索中粗淺地體會到，要寫好一篇說明文，需要注意四點：

其一，要寫好說明文，首先要根據(jù)自己的觀察所得，按照邏輯程序，條理分明，層次清楚，生動具體地加以說明，使人們讀了有清晰親切之感。因為，寫說明文的目的，主要是向讀者介紹和解釋情況，讓讀者知道事物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構(gòu)思《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一文時，就是比較注意立足于紀念碑，面向廣大讀者，要為沒有瞻仰過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廣大讀者著想，特別要為全國各地沒有到過北京的億萬人民著想，使人們讀過這篇文章后，對人民英雄紀念碑從內(nèi)到外有全貌的了解，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感覺。因此，在寫作過程中，我從紀念碑各個組成部分的關(guān)系中找出一個合理的順序，按這個順序介紹。先是簡潔、形象地點明紀念碑坐落何方及其意義，我用了以下的幾句話：“未進入廣場就望見紀念碑。它象頂天立地的巨人一樣矗立在廣場南部，和天安門遙遙相對，在遠處就可以看到毛主席親筆題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個金色大字?！比缓螅蛇h到近，由下到上，由前到后，由內(nèi)到外，條理清晰地把這座紀念碑詳細描繪一番。尤其是在描寫鑲嵌在大碑座四周的十塊漢白玉大浮雕時，我采用了按照歷史順序瞻仰浮雕的寫法，先寫東側(cè)面記述鴉片戰(zhàn)爭前夕“銷毀鴉片煙”的浮雕，接著寫從東往南轉(zhuǎn)到碑身后面的浮雕。這樣，既能寫清每幅浮雕的位置和名稱，又能加深讀者對毛澤東同志親筆起草、周恩來同志親筆書寫的碑文意義的理解。這樣寫，力求使讀者清楚地了解紀念碑各個組成部分的情況及其相互關(guān)系，好像親自到廣場瞻仰紀念碑一樣。事后來看，這樣寫的效果較好。

其二，要寫好說明文，必須對事物進行精細的觀察、科學的分析，既要熟悉它的全貌，又要了解它的細節(jié)；既要看到它的外部特征，又要掌握它的內(nèi)在實質(zhì)。只有這樣，才能寫出簡明、準確的說明文。這里，僅舉一例來說明。鑲嵌在大碑座四周的十塊漢白玉大浮雕，是記述1840年以來，為了反對內(nèi)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的英雄事跡的。我在描寫這十塊浮雕時，先用一個自然段加以概括介紹：“這些大浮雕高兩米，合在一起共長四十點六八米。據(jù)地質(zhì)學家化驗證明，這些浮雕至少能耐八百年到一千年之久。每幅浮雕里有二十個左右英雄人物，每個人物都和真人一樣大小，他們的面貌、性格、表情和姿態(tài)都不相同?！苯又瑢γ繅K浮雕所反映的斗爭場面，各種人物的表現(xiàn)，進行細致生動的描繪，連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輕易放過。描繪這些細節(jié)，我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也都是從采訪實踐中得來的。在那些日子里，我一面深入現(xiàn)場細心觀察，一面虛心請雕塑師們介紹，最后加以概括和濃縮，以此吸引讀者去深刻了解浮雕的內(nèi)容。這里還要指出一點，說明文的基本要求是準確地反映事物的特征和本質(zhì)，即使一個細節(jié)也要如實地解釋，必須準確可靠，決不允許有半點虛構(gòu)。

其三，要寫好說明文，尚需講究文字簡潔，語言樸素，表達準確。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是努力去這樣做的。比如，對紀念碑的描寫，我是這樣行文的：“這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大的一座紀念碑，從地面到碑頂高達三十七點九四米，有十層樓那么高，比紀念碑對面的天安門還高四點二四米。紀念碑是用一萬七千塊堅硬的花崗石和潔白的漢白玉砌成的。它象征著先烈們的豐功偉績，標志著全國人民對先烈的懷念?！笨偣仓挥靡话僖皇齻€字，就把紀念碑的規(guī)模、特點和意義形象地描寫出來了。我還采用了“襯托”“擴寫”等筆法，來顯示紀念碑的巍峨、雄偉和莊嚴，其目的都是為了讓讀者對紀念碑有一個立體化的印象。再比如，我描寫紀念碑上各種裝飾花紋和漢白玉欄桿等，都力求做到表達準確。如紅星、松柏和旗幟組成的裝飾花紋，“象征著先烈們的革命精神萬年長存”；牡丹花、荷花、菊花等組成的八個大花圈，表示全國人民對英雄們的“永遠懷念和敬仰”等。

其四，要寫好說明文，還要重視開頭和結(jié)尾，從頭到尾必須設想周到。開頭結(jié)尾，是全文的有機組成部分，中心思想不明確，材料組織得不好，就無法寫出好的開頭和結(jié)尾。我寫《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一文，開頭采用了開門見山，直入正題的寫法，告訴全國人民：“人民英雄紀念碑落成了”，吸引他們跟我一起，“懷著萬分崇敬的心情”，瞻仰“這座巍峨、雄偉、莊嚴的紀念碑”。緊接著，就點出了“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這個主題思想。在結(jié)尾時，我注意與開頭相呼應，緊緊圍繞文章的主題思想作結(jié)束：“看完了所有的浮雕，我又重新瞻仰了，‘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幾個大字和碑文，我繞著碑座走了幾圈，細細地瞻仰著浮雕。我想，人們從這里可以了解到中國革命所經(jīng)過的艱苦道路，先烈們的光輝榜樣，中國人民為了取得自由、解放而付出的巨大代價。當我走下臺階，離開紀念碑的時候，我又一次向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默默致敬。”以此激勵和鼓舞人們繼承革命先烈的遺志，奮勇地為祖國的偉大事業(yè)而獻身。

□初級中學課本語文第一冊1960年版

人民英雄紀念碑建成以來，已經(jīng)成為首都人民和全國各地來京的干部、群眾緬懷革命先烈，繼承革命先烈遺志的場所。每逢清明節(jié)，首都的少先隊員和共青團員，常到這里舉行隊日、團日活動。尤其令人難忘的是，在一九七六年清明節(jié)，百萬群眾匯集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周圍，用默默的眼淚，無言的黑紗，飽含感情的花圈向周恩來同志致哀，要以人民英雄為榜樣，向“四人幫”宣戰(zhàn)！真似郭沫若同志在熱情歌頌紀念碑建成的詩句中所說：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煥發(fā)著金光。

輝映著共產(chǎn)主義世界，萬年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