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三蘇”中的小蘇,蘇轍上面的“兩座大山”委實不輕,弗洛伊德的“弒父情結(jié)”或沒有,也別說什么“壓力山大”,但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多少還是有跡可尋的,不過這并不表明小蘇對老蘇、大蘇有著什么誤讀和校正。
三蘇的相似是他們喜歡較真,舉凡政治、文學(xué)、為人上無不如此,但并不能反過來證明他們一點都不老滑俏皮,因為不可以輕忽人性的幽暗。老蘇靠政論出奇招,大蘇用文學(xué)上險峰,小蘇在兩座高山峽谷里面沖殺,另立一峰,恍若高門深扃,萬夫莫開,讓那些想輕松翻越“三蘇”這競秀之群山的人頹然而返。
三蘇是怎樣聯(lián)袂而行的呢?先來一則“陰謀論”。他們的政敵蔡京之子蔡絛《鐵圍山叢談》謂:“二公將就試,共白厥父明允,慮有一黜落,奈何?明允曰:‘我能使汝皆得之,一和題一罵題可也。’由是二人果皆得?!边@話是說老蘇作為“幕后黑手”,用不講原則的縱橫之術(shù)來操縱大蘇小蘇參加皇帝詔令的制科考試。此乃烏有不實之辭,但大小蘇卻也因觀點不同——大蘇強(qiáng)調(diào)任人而非法制,小蘇主張法行而勢立——均入等,卻也是不爭之事實。
這說明大蘇小蘇有些看法上的不一致,此乃人情之常。其實在政見上小蘇比大蘇更激烈——如他的《御試制科策》批評宋仁宗之昏昧,“直言當(dāng)世之故,無所委曲”——其學(xué)術(shù)思想比大蘇更復(fù)雜與大膽,但為人上卻要內(nèi)斂得多,故小蘇詩文多沖和澹泊,以至常常詆詈四川文人的朱熹也高評他幾分,“蘇子由愛《選》詩‘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此正是子由慢底句法”(《朱子語類》)。遍讀小蘇欒城諸集,頂多“青苔紅葉騷人事”(《次韻毛君山房即事》)、“黃花白酒疏籬間”(《披仙亭晚飲》)一類閑適可人的詩句,人們很難找到像大蘇一樣尖新出格、比喻奇崛的詩文,這也是其文名不及大蘇的原因。
與大蘇相比,小蘇更能沉潛,晚歲十多年閉門謝客,讀書著述,故其學(xué)術(shù)成就更高。比如其所著《詩集傳》上承歐陽修等懷疑《詩經(jīng)》毛傳鄭注孔疏的傳統(tǒng),導(dǎo)夫朱熹《詩集傳》之先路:從對詩序的駁斥、詩旨的訓(xùn)詁詮釋、詩篇名及解題諸問題,均受小蘇影響。以至于朱熹《詩集傳》征引宋人說詩二十家,獨引小蘇達(dá)四十三條為最多。但有一點,我們不要忘了,小蘇之解詩論經(jīng),本于父兄的人情說,朱熹這樣道學(xué)氣重的人自是不會采納的。
三蘇都是博覽群書的人,大小蘇卻又有不同。大蘇雅重浩博,而小蘇意在專精。針對大蘇《讀道藏》一詩之“嗟余一何幸,偶此琳宮居”,小蘇卻說“道書世多有,吾讀老與莊。老莊已云多,何況其駢傍!”(《和子瞻讀道藏》)。自然這并非說小蘇讀書是自劃牢籠,他亦主張遍觀百家之說,視那些“不觀非圣之書”的說法為腐儒迂論。在《上兩制諸公書》一文中主張讀經(jīng)典原著,而不受制于注疏,“懼其入于心之易,而守之不堅也”。
大小蘇是兒時玩伴,讀書同窗,血緣兄弟,科舉同年,詩文知己,宦海共進(jìn)退,兄弟情誼之篤,遠(yuǎn)非他人可比。大蘇因烏臺詩案系獄,以為必死,還有家小拖累小蘇,寫下沉痛深摯的名句“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小蘇一生對大蘇及其家眷的幫助,堪為大蘇詩句的最佳注腳。此又與小蘇百事猬集,卻能從容淡定的個性有關(guān),一如小蘇自己所言“遇繁而若一,履險而若夷”(《觀會通以行典禮論》)。以此觀之,小蘇之大,豈可小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