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anaa
華金·菲尼克斯在《小丑》中扮演小丑
在《小丑》接近尾聲的時候我?guī)缀鯗I流滿面。《小丑》幾乎脫離了善惡分明的超級英雄宇宙,哥譚可以是任意一個既有高樓也有臭下水溝的現(xiàn)代都市,而本名Arther的小丑基本上是個普通人。
當然,影片還是點了幾個我們熟悉的名字,蝙蝠俠布魯斯·韋恩,高登警長,但他們幾乎無足掛齒。這里沒有超級英雄,也沒有超級反派。
在諾蘭的《黑暗騎士》中,希斯·萊杰塑造的小丑是一種極端的哲學抽象:無端由的惡,對秩序的反動?!隘偪窬拖竦匦囊?,只需輕輕一推?!彼翢o保留地勾起每個人深藏心中的邪惡,讓我們發(fā)現(xiàn)純粹的惡也可以美得驚心動魄。
《黑暗騎士》中的小丑一方面是神經(jīng)質(zhì)的,反常的,另一方面,他的思維和行動很難說不是理性計算的結果。他精準地把握住人性,一次次釋放致命一擊。
而《小丑》中的小丑是瘋狂的。電影講了一個連社畜都算不上的小透明,猶如復制粘貼的一天又一天,一種以如今時代的任何標準計算都全然無價值的人生。在后半段某些場景,你會想起《搏擊俱樂部》。但它又沒有《搏擊俱樂部》那重重疊疊的符號——IKEA,機械復制,消費主義……盡管部分情節(jié)暗示了貧富差距,等級懸殊,盡管哥譚骯臟得像個老鼠洞?!缎〕蟆啡串嫷氖且环N絕對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
它不剖析原因,只扔出結果:無人注意的生命甚至不是齒輪上的一環(huán),活或死都沒人在意。
Arther不是哲學家,不是革命者,是個幾乎連話都說不出的可憐人。他對著電視做白日夢時,不像每個握著手機做白日夢的我們嗎?他做夢時的笑容反而比我們更羞澀,更天真,因為他相信著什么,而對著手機快活的我們其實已經(jīng)不相信了。
影片最杰出的設定是Arther的大笑?!拔覟槭裁纯偸敲鎺θ荩俊薄逗诎凋T士》中,小丑給了兩個版本的答案?!缎〕蟆分?,Arther一方面真誠地夢想能成為著名喜劇演員,給人們帶去笑聲,另一方面由于病理原因經(jīng)常爆發(fā)無法自控的大笑。
當他認真工作時,沒有想象中的笑聲,只有機械經(jīng)過的人群。而當笑聲不合時宜地爆發(fā)出來,迎接他的只有不解和厭惡。華金·菲尼克斯的笑聲凄長,笑到最后仿佛要嘔出靈魂。我們?yōu)槭裁床辉傩α??什么時候,笑聲也成了刺耳的噪音。在影片的一個時刻,悲劇和喜劇的一線之差被參透,小丑誕生了。
作為一個小透明,Arther說話也沒有人聽,索性不說話了。于是我們看到小丑無時無刻不在舞蹈。面對并不存在的觀眾,演練著出場、亮相、致意、舞動,這些都在慢鏡中無比殘忍。言語的盡頭是舞蹈。我們在各種電影中見過小人物的舞蹈?!栋兹昭婊稹分谐鲑u愛人恢復原職的中年人舞蹈,油膩而悲涼,《燃燒》中的夕陽獨舞是馬上就要逝去的美。它們渲染出一種意境,讓小人物也成了目光焦點,讓小人物的喜怒哀樂也變得鮮明。
音樂片中,舞蹈讓整個世界旋轉起來,所有人自動被吸引進來。而小丑之舞是格格不入,像社畜偷偷在電梯里舞蹈。華金·菲尼克斯為戲減肥到瘦骨嶙峋。片中第一個露上身鏡頭,突出的骨頭陡然撐起一個直角,觸目驚心。
盡管我們知道他最終將成為那個邪惡化身的小丑,但當他拖著瘦成皮包骨的身軀飄蕩在哥譚時,我沒有感到下一秒就要爆發(fā)的恐怖,我感到的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個孤魂野鬼。
我們坐在電影院里宣泄日?,F(xiàn)實中積累的不滿,這是電影的社會凈化功能。但《小丑》忠實地讓這窮途末路的狀態(tài)保持到了最后。小丑面具最終成為符號,而他們的堆積卻不像《V字仇殺隊》般氣壯山河。他們自始至終是老鼠。我們熟悉的小丑聚集,點燃汽車,四處破壞的場景也不像《搏擊俱樂部》般令人振奮。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反超級英雄的。
華金·菲尼克斯是那個把你撕碎的人。在我的觀影中,在Arther正式成為小丑的那個時刻,一襲紅衣的背影讓我想起希斯·萊杰。但除此之外,再不相似。希斯的小丑抹抹鮮紅的嘴唇浮起笑容時,我分享他的邪惡,我被壓抑的不安被喚起,我渴望他的叛逆;而華金的小丑做出那個動作時,我只想哭。華金·菲尼克斯的眼中有一種孩子氣的淳樸天真。
所以當他告訴你,他夢想成為喜劇演員,為人們帶來歡笑時,以及當他作為一個字面意義的小丑表演時,你會真誠地相信,無所擔憂地笑出聲。也正因此,當這種孩子氣的天真中爆發(fā)出破壞性,你跟著他由痛到悲,體會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我們?yōu)槭裁礋釔坌〕??不只是因為我們厭惡了英雄故事,也不只是因為我們生活中不再有奇跡出現(xiàn)了,而是小丑,他的窮途末路,他的虛無主義,確確實實地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靈魂里。
● 摘自幕味兒?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