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林

經(jīng)歷了200余年的明王朝到神宗（1573—1620年在位，年號“萬歷”）時已經(jīng)是風雨飄搖，在困局中苦苦掙扎。支撐這一困局的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本文的主人公葉向高。葉向高（1559—1627），字進卿，號臺山，福建福清人。萬歷十一年（1583年）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萬歷三十六年入閣。由于萬歷長期不補缺額官員，葉向高一人獨撐內(nèi)閣近7年，被人稱為“獨相”。萬歷年間，最嚴重的問題有兩個：一是政治危機，一是財政危機。本文擷取葉向高抓主要矛盾分析其主政特點。

一、取中庸解決政治危機

萬歷年間的政治危機完全是由明神宗的偏愛私心引發(fā)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爭國本”后引發(fā)宮中系列大案和朋黨之爭。期間共發(fā)生過四件大案，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的《憂危竑議》妖書案和萬歷三十一年的《續(xù)憂危竑議》妖書案。最有名的是梃擊案、紅丸案和移宮案，俗稱明末“三案”。中間又夾了個巫蠱案，整個萬歷朝的政爭從張居正被清算后，只過了十來年的安穩(wěn)日子，之后就沒消停過。

葉向高主政時期，碰上的是“爭國本”與巫蠱案。萬歷皇后無出，見到宮女王氏，萬歷一時興起把王氏“幸”了，隨后生下皇長子朱常洛。后來還想不認賬，在太后的干預下，讓內(nèi)侍拿來記載皇帝生活的“內(nèi)起居注”，你跟哪個妃子、宮女睡覺，上面記得清清楚楚，萬歷賴不掉了，只得承認此事，于是封宮女王氏為恭妃。而萬歷最寵愛的鄭貴妃生下的是皇三子朱常洵（就是后來被李自成殺死的福王）。因為萬歷寵愛鄭貴妃，愛屋及烏，也就喜歡皇三子朱常洵。萬歷不喜王恭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皇長子朱常洛就不為其所喜。萬歷在鄭貴妃的影響下，想廢長立幼，遭到朝臣們的竭力反對。在帝制時代，太子被視為“國本”，圍繞廢長立幼的這場政爭就被稱為“爭國本”。爭國本經(jīng)過15年的無數(shù)回合，直到萬歷二十九年才告結(jié)束，朱常洛被立為皇太子。這場激烈的政爭影響實在太大，有四位首輔和十多位部級高官離職，牽涉其中的各級官員300多人，有100多名被罷官、解職、發(fā)配，并且在激烈的政爭中孕育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東林黨。此后的黨爭直到明亡也未能停息。在爭國本的過程中，葉向高是朱常洛的老師，自然是維護朱常洛利益的鐵桿。葉向高緊緊把握以遵循固有制度、調(diào)停維護為宗旨的方針，一再陳述不能違背祖制，必須“無嫡立長”，要求萬歷早日冊立朱常洛為太子，甚至動用閣臣封還圣旨的權(quán)力，毫不妥協(xié)。在朱常洛立為太子后，葉向高仍不敢懈怠，總是千方百計說服神宗讓福王早日就藩，以穩(wěn)固太子的地位。

在這場爭國本中不少官員遭貶，葉向高卻毫發(fā)無損，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他的上疏在任何時候都用語平和，從不激怒皇帝，講究策略。所謂“直道難行，嚴威易折”就是這個道理。當皇帝對章疏留中不發(fā)，根本不聽時，葉向高也不霸王硬上弓，與皇帝戧上，而是閉口不再提。等緩過一段時間后就不停上疏借口各種原因要求退休，甚至不惜以辭職相“要挾”。他一共向皇帝提出過62次辭呈，還三次“以病罷工”，杜門不出。本來各衙門缺員就嚴重，首輔一旦“罷工”，整個政府不就歇菜了？逢此，神宗皇帝不得不做出讓步。有一次，還是太后出面安撫，葉向高這才上班。葉向高之所以敢于“要挾”，逼皇帝就范，有個重要原因，他從萬歷清算張居正，知道皇上不喜歡權(quán)臣、強臣，所以他時時刻刻注意把握好分寸，恪盡臣子的本分，避免張居正的悲劇重演。在萬歷朝48年中，即使有時動用了封駁權(quán)，可明神宗與葉向高的關(guān)系始終很融洽。這是很少見的。

二是他個人道德品質(zhì)為皇上所重?！睹魇贰氛f他“為人光明忠厚，有德量，好扶植善類”，為世人推崇。以至于有人認為他是東林黨人。葉向高“好扶植善類”，有件事很能說明問題。禮科給事中王元翰為官清廉，做人耿直，實在看不慣某些官員上下其手，兜售其奸，貪贓枉法，不斷上疏指名道姓揭露這伙人的貪腐，要求皇帝追查。因此，遭到貪官污吏的集體忌恨。他們糾集一起，唆使御史鄭繼芳上疏彈劾王元翰貪贓。王元翰憤怒上疏辯冤，但萬歷卻不聞不問。這樣一來，對立面更加有恃無恐，變本加厲，指使人包圍王元翰住宅。吃瓜民眾不了解真相，圍觀中不斷議論咒罵，王元翰無法自明，只好將家中財物盡行搬出，晾在大街上自證清白。王元翰帶著家人“慟哭辭朝而去”。葉向高清楚這完全是萬歷只要忠君不問貪腐的結(jié)果。他上疏竭力為王元翰辯護，留住王元翰改任另職。還提出將言官們近年上疏的奏章盡數(shù)發(fā)給朝臣們討論，如此相互攻訐，究竟何為？目的是借此明辨正邪，扶持正氣。

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又發(fā)生巫蠱案。錦衣衛(wèi)百戶王曰乾上書神宗，說有人剪了三個紙人，上面分別寫著皇上、皇太后圣號，皇太子的生辰，在這三個紙人身上分別釘了七七四十九個釘子，擺設香紙桌案和黑瓷射魂瓶，由妖人披發(fā)仗劍，詛咒太后、太子。這很類似西漢武帝時宮中的巫蠱術(shù)。王曰乾在疏中揭發(fā)，做這個事的三個人是受太監(jiān)姜麗山的指示，姜麗山是鄭貴妃宮中的。萬歷見到此疏后，龍顏大怒，氣得幾乎將把御案給掀翻了。左右近侍不敢近前。稍后，萬歷才責問道：這么大的事，怎么宰相沒有說話？內(nèi)侍見皇上發(fā)話，這才把早已遞進的葉向高奏疏呈上。原來王曰乾與孔學、趙宗舜、趙圣等因糾紛而互相對簿公堂，未獲勝訴。王曰乾便闖入皇城放炮，刑部官員大驚，擬將王曰乾以“禁地放炮”論死。于是王曰乾便告發(fā)“孔學受皇貴妃密旨，行詛咒，謀害東宮”。葉向高建議萬歷冷靜處理，他在奏疏中說：王曰乾、孔學這類人就是京師的無賴，一貫欺騙、作偽，不可信。這件事就像早年的妖書。妖書是匿名，故難于處置。現(xiàn)在告者與被告者都關(guān)在法司，一審就能弄清，皇上只需靜待審理處之，不必張皇，否則中外紛擾，后果究竟怎樣就很難說了。

隨后，葉向高再上密揭，重申前疏的意見，強調(diào)王曰乾的奏疏不宜發(fā)下，一旦王曰乾的奏疏泄露，就會上驚太后，下驚太子，不如留中。只要讓法司治這些奸人罪，讓其消失，天下就無事。葉向高的密揭讓心神不定的萬歷，猶如服了一劑涼藥，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遂轉(zhuǎn)怒為喜，怡然說道：“吾父子兄弟全矣！”葉向高此招的確讓這場可能導致不可預測后果的政治危機，找到了一個妥善解決的處理方案，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則就會像妖書案一樣鬧出一場政治風波，牽扯到的官員勢必個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知哪天大禍臨頭。而王曰乾第二天就悄無聲息地死在了牢里。對這一真假難辨的案件，葉向高以不審理、不追查的方式了結(jié)，采取與妖書案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將可能導致一場巨大政治風波的危機化險為夷，化有為無。兩年后發(fā)生梃擊案，葉已于上年致仕，神宗還不無遺憾地說，葉向高在，不至于此！

因為巫蠱案牽涉到鄭貴妃、福王，圍繞“爭國本”宮里宮外鬧騰了整整15年，幾乎沒有一個官員不被牽涉其中，鄭貴妃、福王母子一直處于漩渦中心，攪得朝爭不斷，影響至深，不論是之后出現(xiàn)的朋黨之爭以及諸多政治案件無不源于“爭國本”。巫蠱案了結(jié)后，葉向高趁熱打鐵，提出讓福王盡速就藩。萬歷在葉向高的堅持下，被迫于是年下詔，宣布賜予福王良田400萬畝，在良田準備就緒后福王才能就藩。賜田400萬畝實在驚人，又會擾民不安。葉向高堅決反對，利用一切機會向神宗陳述利弊。最后福王封田被限制在190萬畝。雖然減少了一半還多，但仍給百姓帶來了沉重負擔。由于巫蠱案的妥善解決，神宗很欣慰，接受了葉向高的建議，選定吉日讓福王就藩。次年五月，福王離開京城前往河南洛陽。一項繼“爭國本”之后圍繞福王就藩朝中又爭斗了13年的政爭，到此總算畫上了一個句號。對此，葉向高曾經(jīng)說這是自己為首輔五六年來“報國第一事”。內(nèi)廷宦官也為此事感佩葉向高，私下紛紛傳頌。神宗的孫子朱由校繼位后，曾流著眼淚回憶說：父親朱常洛一次帶著他去覲見祖父朱翊鈞，在宮門口等了整整一天，都沒能見到祖父。原來祖父正陪著鄭貴妃以及寶貝兒子朱常洵在宮內(nèi)玩耍，根本不理睬太子與皇長孫在宮外候著，這件事反映了明神宗易儲之心的不死。從中，不難窺見葉向高維護太子調(diào)?；适颐艿碾y度。

為了防止因福王就藩再出什么幺蛾子，葉向高可謂煞費苦心。明制，福王就藩，需拜別皇太子，皇太子坐受藩王四拜，可以不說話。葉向高特地密啟太子朱常洛，對其作了交代。福王到了，朱常洛欲下座答拜，福王固辭，乃站立受二拜，并還禮，握手哭別，送到宮門。對太子的殷勤答謝，福王大喜。而神宗與鄭貴妃早已暗中派人觀察太子的態(tài)度。在偵知這些情況后，也很高興。至此，皇太子朱常洛總算度過了“爭國本”以來此起彼伏的諸多危機。滿朝文武也都松了一口氣，無不認為幸有葉向高的轉(zhuǎn)圜處置，避免了節(jié)外生枝。維護皇室內(nèi)部的團結(jié)和睦，也就成功化解了朝廷內(nèi)爭的政治危機。對葉向高竭盡全力維護太子地位，朱常洛一刻也未忘，時常說到這里就流淚。登基后一再說：“我有大恩人未報。”召葉向高還朝?？上е斐Ｂ鍍H做了一個月的皇帝就去世了。

二、動用內(nèi)帑穩(wěn)定財經(jīng)形勢

明財政從嘉靖朝（1522—1566）開始就相當糟糕，萬歷前期因張居正改革，財政狀況有所改善，國家積銀1150萬兩。但隨著張居正被清算，僅過了十來年，改革紅利基本消耗殆盡，如萬歷二十年虧95.3萬兩、萬歷二十八年虧50萬兩，最高一年虧空203萬兩。地方財政也是不容樂觀，政府開始入不敷出。

財政困難的后果是礦監(jiān)稅使四處出動，加大對民眾的盤剝。征稅名目花樣百出，搞得民不聊生。葉向高面對的是法紀廢弛、貪腐成風、吏治敗壞、已成不可救藥的潰敗之勢，其腐敗又以礦監(jiān)稅使為烈。礦監(jiān)稅使的貪腐搜刮手段花樣百出：督民開采，坐地分贓;包礦牟取;重征迭稅;私加征稅對象和名目;以包稅藉名掠奪;攘奪和敲詐。礦監(jiān)稅使的四出掠奪，國庫沒進多少，大頭都進了皇室內(nèi)庫和這批礦監(jiān)稅使腰包。如真保礦監(jiān)王虎計收黃金557兩、白銀92642兩，然而，王虎上繳黃金為196.1兩、銀34875兩，其余部分就被自己收入囊中。廣東礦監(jiān)稅使從該地共解往京城白銀300萬兩，可實際入庫的白銀僅42.2萬兩。余下的都進了他們的腰包。從萬歷二十五年至三十四年，礦監(jiān)稅使共向內(nèi)庫繳納黃金12437兩、銀5690088兩。根據(jù)上面礦監(jiān)稅使所貪，按比測算，至少兩倍于此數(shù)量為其所貪。這還不包括貪污的大量實物，如夜明珠、名馬、珠寶等。礦監(jiān)稅使的貪腐不僅導致地方官與他們的矛盾沖突，更直接引發(fā)了無數(shù)“群體性事件”。天津稅使宦官馬堂在當?shù)丶诱髻x稅，導致天津全城罷市，衙門被憤怒的市民燒毀，30多名隨從被殺。云南稅使楊榮在當?shù)貫E征礦稅，引發(fā)群體性事件，并演變?yōu)楸?，當?shù)剀娒袢f余人焚燒礦場，殺死楊榮與隨從200余人。讓人驚訝的是，這些群體性事件，并非僅是窮苦勞動階層所為。所有群體性事件中，不僅有富人參與其中，還起了重要的“引導”作用，甚至于得到地方官或變相支持或充當領(lǐng)導。如萬歷二十六年，陜西富平縣縣令王正志，親率百姓抵制宦官梁永收稅，梁永調(diào)動周邊駐軍才將這次群體性事件鎮(zhèn)壓下去。這些地方官本應是“群體性事件”的彈壓者，卻變成了“群體性事件”的合作者、支持者。最早發(fā)生群體性事件的是蘇州，紡織工人葛賢帶領(lǐng)工人將稅使打跑。葛賢后來雖然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但在牢房里好吃好喝得到照顧，許多當?shù)孛鞲粦?，還排著隊去監(jiān)獄里探視。經(jīng)富戶們上下打點，過了幾年就給放了出來。葛賢事件傳出后，影響到整個江蘇蘇南地區(qū)，不少作坊、工場的工人們聯(lián)合起來要求增加工資，達不到要求就罷工。以至于當時流傳“吳民喜亂”一說?？梢?，礦監(jiān)稅使不僅讓農(nóng)民“背朝青天臉朝黃土”無法維持生計，城市中的底層體力勞動者、小商小販辛勤勞作也無法活下去，即使富人與地方官也給礦監(jiān)稅使壓得苦不堪言。為此，葉向高多次上疏請求召回礦監(jiān)稅使，無果。明光宗即位當月，知道這是葉向高一直堅持的，立即下詔廢止礦監(jiān)稅使。

為解決對后金作戰(zhàn)的軍費困難，朝廷又加派遼餉，多時年達520多萬兩，即使這樣仍因兵餉被拖欠而發(fā)生兵變。如天啟元年（1621年）五月，陜西都司陳愚直以固原兵入援遼東，士兵走到臨洮全軍潰散。接著，寧夏援遼騎兵復潰散于三河。同年十二月，浙江參將袁應兆領(lǐng)兵7000援遼，潰逃2000余。到了天津，招補新兵，許給每名士兵安家銀5兩，結(jié)果不給。新兵索要反遭捆打，于是新兵盡數(shù)逃散。葉向高為此于泰昌、天啟元年，曾擬動用內(nèi)帑銀700萬兩以穩(wěn)定財經(jīng)。內(nèi)帑是皇帝的專用庫銀，葉向高也敢動，由此可見他是廉潔奉公、一身正氣才敢于如此。否則在那個逆淘汰的大環(huán)境下，不等葉向高啟動，只怕是“出師未捷身先死”，早就被趕下臺了。為了解決士兵欠餉，加強遼東防務，葉向高分三次發(fā)內(nèi)帑充兵餉犒賞士兵，此項共計用了內(nèi)帑白銀530萬兩。明熹宗曾悻悻地對工、戶、兵三部的尚書說：“內(nèi)帑所發(fā)已多?！边@一舉措解決了士兵的困難，穩(wěn)住了軍心，也減輕了百姓的稅賦負擔，給病入膏肓的晚明王朝注入了一針緩釋劑。

葉向高兩度入閣，共計11年4個月，其中有7年在萬歷朝是“獨相”。他在時局艱危之際，不以個人進退為念，盡一己全力濟時匡漏，努力消弭社會矛盾，使皇權(quán)得以平穩(wěn)銜接;以平穩(wěn)溫和的政治作風鞠躬盡瘁，對因“萬歷偏愛”引發(fā)的系列政治危機多有匡正。其主政策略可謂典型的中庸之道。

（作者系江蘇省工運研究所研究員、教授，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