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厚道街

        2019-10-30 14:52:27鄭武文
        當(dāng)代小說 2019年8期

        鄭武文

        不許動

        1

        厚道街有這么兩口子,那時候幾乎每天傍晚都會穿過厚道街去北大橋河邊散步。一個矮胖,腦袋看著地面,好像總在找東西,他叫吳福旺。他爹給取的名字,說是咱家祖祖輩輩就是干活的命,沒有福,也擔(dān)不起福,只要人旺相相的,比啥都強。可偏偏這個兒子還就是有福,你看人家找的那老婆劉彩花,昂首闊步,高跟鞋踩得地面咔咔響,而且足足比吳福旺高出了半個頭。

        這樣的兩口子,你一定會以為老婆在家自然是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好花都讓豬拱了,這吳福旺既沒錢又沒長相,守著如花似玉的媳婦,每天給她洗腳都是燒高香了。可實際上吳福旺還是很有話語權(quán)的,平時沉默,說出話來砸地上就一個坑。劉彩花說:“能咋的,這人一條道跑到黑,總得有個人讓兩步吧?湊合著過唄,還能離咋的?”臉上卻笑嘻嘻的,顯然很滿足這種生活。

        兩口子都在一家機械廠上班,吳福旺干車床,劉彩花干磨床。后來廠長慧眼識花,就把劉彩花調(diào)到了廠長辦公室。辦公室人員不用干活,可是要迎來送往接待客戶,有時還需要陪同領(lǐng)導(dǎo)出差。吳福旺一根筋,劉彩花陪客戶吃飯,他就在飯店外面等著,即使是冬天,凜冽的寒風(fēng)也不怕,而且會時不時打電話,這讓廠長很懊惱:就你老婆是朵花?就是你老婆真是朵花你也不能總拴在褲腰帶上吧?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暗地里卻指使車間主任多給吳福旺安排工作,還給他指派徒弟讓他指導(dǎo),錢掙得多了,工夫卻沒有了。

        劉彩花卻不追求進步,對于領(lǐng)導(dǎo)的暗示裝瘋賣傻。廠長長嘆一聲,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死牛蹄子不開丫,都什么年代了還搞老封建,有些大學(xué)生上趕著要給人當(dāng)二奶還當(dāng)不上呢。

        廠里效益開始下滑,廠長大筆一揮,果斷提議,先把吳福旺踢出企業(yè),成為第一批下崗的人。

        吳福旺雖然少言寡語,卻是一個埋頭苦學(xué)的人,這是厚道街人普遍的優(yōu)點。人雖離開了,廠里許多技術(shù)活卻還離不開他。精車是個高技術(shù)活,在數(shù)控技術(shù)如此發(fā)展的今天,“神五”上天的一個部件還需要普車親自操作,何況是在當(dāng)初?這一切都是融技術(shù)與經(jīng)驗于一體,多年摸索出來的。

        下崗又返廠干得多了,吳福旺難免鬧點情緒:“老子都被掃地出門了,還來給你們擦屁股,不干了!再干加錢!”廠長也惱了:“用你,是看你在家沒事做給你增加點收入!離了張屠夫,照樣不吃帶毛豬。不干?走人!另一個也一塊兒走!”于是第二批下崗工人里就有了劉彩花的名字。

        兩口子轉(zhuǎn)眼之間就成了無業(yè)游民??墒呛⒆舆€要上學(xué),家里花銷大不能沒了收入。好在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家雀,何況是兩個身體倍棒的人?吳福旺的家是厚道街的一個二層小樓,地勢好,厚道街文化底蘊豐厚,政府又在打旅游牌,再加上邢本善等本地老畫家的帶動,引來一大批賣古董、字畫的人。前幾年古董、字畫生意好,成就了許多百萬、千萬富翁,許多人都跟吳福旺商量過,要把他家一樓沿街的房子改造了租賃,可是吳福旺誰說也不動,現(xiàn)在沒辦法了,兩口子就想在這開個店。人家弄古董發(fā)了財,吳福旺不眼饞,開車床咱是內(nèi)行,干古董生意,完全是外行,做外行生意很少有賺錢的,買了來賣,不是買到假的就是買到貴的,還想賺錢?門都沒有??墒浅缘暮鹊脑蹆?nèi)行,開個小賣部,甭管干什么生意,柴米油鹽都用得著,咱分量足不賣假貨,掙個吃穿保證沒問題。

        可是給房子開門口的時候兩口子發(fā)生了分歧,劉彩花的意思,對街開門,旁邊再弄個大窗戶,老遠就能看到了,挺亮堂??蓞歉M煌?,說是那么開房子就不好修復(fù)了,不干了恢復(fù)不了原樣。把劉彩花氣得一頓大吵,你這房子是民國時期的不假,可是離古董還遠著呢,還能指望國家給你保護起來?

        爭論的結(jié)果,還是只開了個小門口,光線暗淡,大白天也要開燈。劉彩花也不愿看吳福旺那張嘴臉,自己經(jīng)營,老吳該干啥干啥去。

        2

        小賣部開張,雖算不得紅火,但是一個月下來,卻也比工廠賺得多。吳福旺呢,在外面給人家干點零活,順便給一些小企業(yè)修修床子,也沒少賺。日子開始往想象中的美好生活發(fā)展,兩口子甚至商量著過幾年買輛車或者早給兒子打算著買處新房,房子的價格是翻著跟頭往上漲?。?/p>

        那天下過一場雨,門口的街道上積了不少水,吳福旺早早就出門了,劉彩花拿著掃帚在那掃水,一輛嶄新的奧迪A6駛過,劉彩花正用力掃水洼的水,不小心就把臟水掃到車上了,司機一伸頭看到一個打扮樸素的婦女弄臟了他的車,忍不住張口就罵:“你他媽瞎啊!沒看到我的車?”劉彩花不愿惹事,還算好脾氣,忙賠不是。那小子還來勁了,說:“你知道我的車多少錢嗎?你賠得起嗎?”

        旁邊賣古董的張老板看不下去了,說:“哎,我說你小子怎么得理不饒人呢?就你那破車,在我們這古董街誰家還不能買個十輛八輛的。就這個大姐,是這百貨店的劉老板,上下兩層樓都是她家的,你這樣的破車,能買一堆?!?/p>

        司機抬頭看看樓房,臉一紅,灰溜溜開車走了。

        劉彩花回過頭來問張老板:“我家這房子真的這么值錢?”張老板哈哈大笑:“你以為呢?你們現(xiàn)在可是住在元寶里啊。你什么時候想出手了,告訴我,我買了?!眲⒉驶ㄓ樣樀匦α藥茁?,就回屋了。

        誰知道這事還真的一語成讖,沒過多久,劉彩花出去進貨的時候遭遇車禍,一條腿就要保不住了。肇事司機逃逸,把聞訊趕來的吳福旺急得直薅頭發(fā)。醫(yī)生出來說:“病人的腿很難保住,要想保住還需籌備大量的錢,你先去籌錢吧?!?/p>

        街坊鄰居都來詢問,張老板也過來,私下里對吳福旺說:“現(xiàn)在救人要緊,我也不是趁人之危,你的房子出個價,你租給我十年八年也行。你要賣的話我保證給的錢夠給大嫂治病還能省下再在別處買套房子。大哥,你考慮一下,我是真想幫你?!?/p>

        吳福旺卻是想也沒想,直接把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房子不能賣,你別打房子的主意?!睆埨习逡策€算仗義:“大哥,既然這么說,這二百元,算我給大嫂買點營養(yǎng)品。”

        吳福旺親戚朋友都借遍了,邢本善、葉天一等老街坊也幫著湊了點,等拿著錢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你來晚了,腿開始化膿,保不住了,要切除!”

        看著劉彩花憔悴的面龐,吳福旺忍不住泣不成聲。劉彩花早已知道了張老板買房子的事,可她沒有怪吳福旺,丈夫是個犟種,犟了半輩子了。

        3

        劉彩花進不了貨,吳福旺就不能再出去干活了,兩口子守著一個小店,平時再磨點豆汁,賣點時鮮蔬菜增加收入。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兒子吳強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老房子雖然平方不少,但是窗戶小,構(gòu)造不合理,再加上供水、供暖不到位,與現(xiàn)在蓋的新房相比,還是有許多差距的。兒媳婦就提出來,把老房子賣了,添點錢,再去買處新房。

        可是吳福旺死活不答應(yīng)。兒媳婦就想辦法給未來的老公公施加壓力。吳福旺沒辦法,經(jīng)常借酒消愁。劉彩花也說:“老吳啊,你犟了一輩子,我都依著你,這次你就答應(yīng)孩子吧。”

        吳福旺不說話,一口酒灌進肚子里,兩行眼淚流下來,說:“你不懂?!被仡^去柜子里找出一個存折遞給老婆,說:“這是咱倆這些年的積蓄,你給兒子交個首付,以后咱再掙錢慢慢還吧?!?/p>

        老爸不開竅,吳強也犯難。禁不住老婆總吹枕頭風(fēng),兩個人搬進新居里,很少來老房子里。媳婦說:“看到你爸那個老古董我就心煩,這么對我,還想不想讓我給他養(yǎng)老送終了?!眳歉M犝f后不說話,只是苦笑了一下,繼續(xù)沏上一壺茶,倒上一杯酒,弄兩塊榨菜咸菜幾粒花生米,嗞溜一口嗞溜一口自斟自酌。

        日子算不上富裕,卻還能勉強過得去。不久兒媳婦懷孕,生下一個兒子,吳福旺感覺自己的幸福生活就要來到了。

        4

        劉彩花雖然安了假肢,但是抱不了孩子。吳福旺給老婆上好貨,就騎著自行車去兒子家看孩子。盡管兒媳婦不給好臉色,但孫子是自家的親骨血。吳福旺代替奶奶給孫子洗尿布,洗衣服,啥事也做。人心都是被感化的,時間久了,兒媳婦的彎也就轉(zhuǎn)過來了,公公雖然行為怪些,畢竟是孩子的親爺爺。

        別人家的孩子一歲多就能走了,可是孫子小寶都兩歲多了還一直不會走。吳福旺很擔(dān)心,跟兒子兒媳陪著去醫(yī)院看了幾次,醫(yī)生說骨骼發(fā)育正常,大概沒有什么問題。孩子就是三歲會走論說也算正常,各人情況不同,再等等??墒切殔s總是盜汗,身體虛弱。吳福旺發(fā)覺不正常,就又喊著兒子和他去看。兒子說:“醫(yī)生都說沒事,可能是身體弱,補一補,吃點鈣片啥的也許就行了?!?/p>

        孫子斷奶后,兒子兒媳工作忙,平時看孫子的事就落在吳福旺身上。吳福旺改裝了三輪車,把車斗子放在車把前面,又在車斗子里安裝了寶寶椅,這樣自己騎著三輪,孫子就在眼皮底下,放心。他每天早去把孫子接到自己的小百貨店里,晚上兒子兒媳下班后又給喂飽了送回去。

        這天他在賣貨,劉彩花和小寶在床上玩。小寶挺快活,從床這頭爬到那頭,嘴里“咯咯”笑著。笑著笑著,卻突然眼睛一翻,昏迷了過去。劉彩花嚇壞了,沒命地喊吳福旺,吳福旺過來一看,臉也立即就變黃了,跑出來,正好遇到張老板,說了情況。張老板沒含糊,立即發(fā)動車拉著孩子去了醫(yī)院。

        真是禍從天降,孩子竟然查出有先天性心臟??!吳福旺就覺得眼前一黑,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等到兒子兒媳趕來,醫(yī)生說了情況,說這種情況需要手術(shù),也是越早越好,不過手術(shù)費和后天治療費價格昂貴。

        兒子買房、結(jié)婚花光了積蓄,現(xiàn)在家里是再也拿不出錢了,能想的辦法還是賣房子!張老板又提出買古董街的老房,吳福旺坐在一角抽煙,不說話。

        后來李老板和錢老板聽說房子要賣,也過來提出要買。吳福旺把兒子吳強拉到一角,說:“強啊,老房子實在是不能賣,要不先把你的新房賣了吧?!眳菑娬f:“老房子有什么好?新房子剛剛還完房貸,寬敞明亮還耐住,而且有電梯,媽上下都很方便。咱那老房子,媽都好多年上不了樓了。爸,你放心,賣了老房子,我保準好好孝敬你跟媽?!眳歉Mf:“唉,兒子,早晚有一天我要跟你講,咱那房子實在不能賣啊……”

        吳強哼一聲,走了。小寶等著治病,沒辦法,只好把新房子賣了。兒子、兒媳住到了老房子的樓上。

        5

        因為要打造旅游城市,厚道街的房子全都面臨改造。居委會的人多次來做工作:這條街大多是老房子,可是近些年已經(jīng)破敗不堪,尤其是很多人不按規(guī)劃,亂搭亂建,在那些青磚老房子上,再搭建些紅磚房,顯得極其不協(xié)調(diào),影響了城市形象。而且供電、供暖、供水不配套,到處是蛛網(wǎng)一樣的水管、電線。政府這次是把這些房子扒了重建,使其更加適宜居住,并且是以舊補舊,老房子扒下來的磚瓦不損壞,繼續(xù)蓋到房子里。最重要的是房子產(chǎn)權(quán)不變,個人只出極少的一部分資金,其余都是政府買單,政府出資幫你把房子重建一遍!

        吳強對這房子早就住夠了,聽到這天大的喜事,第一個就回家告訴了吳福旺。他想盡快讓老爸也高興高興。沒想到吳福旺聽到第一句話卻是:“我不同意!”

        這下吳強不干了,他說:“爸,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這樣又窄又難住的房子有什么好?你怎么就認準了呢?”

        對于吳福旺這樣的老頑固,政府沒有強拆,而是展開強大的思想攻勢。辦事處的干部分成三班,二十四小時給他做工作。雖然說話細聲慢語,可是卻造成吳福旺嚴重睡眠不足。

        一天,兒子說:“爸,我跟你找個地方睡一覺,一時半會兒咱還不搬遷,東西還在店里,不會怎么樣,咱先養(yǎng)足精神再說?!眳歉M胂胍彩?,就跟著出了門,去了兒子岳父家附近的一個旅館。好長時間沒睡好,吳福旺頭一接枕頭就睡著了。等到醒來竟然是第三天的傍晚,匆匆忙忙跑到老房子那兒,早已是廢墟一片!

        6

        吳強早已租好了房子??磥硪患胰硕忌塘亢昧耍筒m著吳福旺呢。任憑吳福旺在那兒酗酒痛哭,一家人該干啥干啥,就連劉彩花也不理他了。說急了,劉彩花才會嘟噥一句:“這么好的事,你咋就想不開呢,是不是腦袋被驢踢了?”

        那天吳福旺照常在租來的家里喝酒,聽到外面吵吵嚷嚷。劉彩花出去一問,才知道是統(tǒng)戰(zhàn)部的領(lǐng)導(dǎo)和一個臺灣的燕先生要找吳福旺。

        吳福旺在屋里喊了一聲:“怕啥來啥??!”汗珠子就下來了。等劉彩花把人領(lǐng)進屋子里來,卻沒找到吳福旺。劉彩花說:“這老東西最近犯了毛病,剛才還在這兒呢,不知躲哪兒去了。”到內(nèi)屋一找,果然蜷縮在一角。劉彩花把他拖出來,他卻一下子趴在燕先生面前痛哭流涕:“我對不起燕伯伯,對不起我爹,我給老吳家丟人了……”

        燕先生把吳福旺拉起來,說:“您就是吳叔叔吧,您先起來聽我說……”燕先生把事情敘述一遍,吳福旺也補充,大家才明白:吳福旺家的老房子是老燕家的,當(dāng)初燕老爺去臺灣前把房子托付給吳福旺的爹給看著,說過不多久就能回來??墒沁@一去,就再沒回來。吳福旺的爹又把房子托付給兒子,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燕老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托付的事腦袋掉了也要辦到。這房子他托付咱看著,只能住不能動,我死了你要看好,一塊瓦也不能少了……”

        吳福旺一邊說一邊痛哭流涕:“賢侄啊,我無用,沒有看好房子,我對不起你!”燕先生眼含熱淚:“吳叔叔,我爺爺過世的時候也囑咐:你們一家都是實在人,時局變遷動蕩,不能給你們增加負擔(dān)。本來我父親早就想來,可惜他老人家身體不好,這不我正好有事過來,跟您說說。您的事我都聽說了,您費心了?!?/p>

        燕先生拿出一張紙,遞給吳福旺。

        吳福旺一看,嚎啕大哭:那是一張房屋贈與的遺囑,燕老爺將房子無償贈與吳家,翻建買賣吳家自便。下面署的時間是一九五零年。

        柳 玉

        時間推進到農(nóng)歷的七月底,到了邢記點心鋪一年當(dāng)中除了臘月最忙的時候。邢掌柜提前采購了玫瑰花和青紅絲,以及冰糖、紅糖、果仁等,鋪子里洋溢著一股自制玫瑰醬的清香,這清香絲絲縷縷地通過點心鋪的窗戶、門縫飄蕩在厚道街青石板路的上空,混合著點心烤制的麻糊芝麻香,以及各家制作食品的店鋪飄出的香味,共同營造出一種中秋佳節(jié)歡樂祥和的氣氛。

        邢掌柜七八歲的兒子邢本善,跪在權(quán)作柜臺的方桌后面的椅子上,瞪著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在翻動著一本不知翻過多少次的小人書。外面青石板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大家都在三三兩兩購置著過節(jié)的東西。邢本善時不時通過門上的兩塊玻璃瞅瞅店鋪門外的大街,當(dāng)他剛把眼光收回來,心思又轉(zhuǎn)到小人書上,卻聽到屋門“咯吱吱”一響,屋子里驟然一亮,然后又一暗,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子飄進來,悄無聲息,卻帶著一股特有的香味。

        邢本善抬起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打量著這個進來的穿著格子旗袍的好看女人,女人臉上有一種丁香一般的淡淡憂傷,目光卻依舊清澈明朗。邢本善雖然看著店面,卻是啥也不懂,急忙回身呼喊父親。正在后面勞作的邢掌柜挓挲著兩只手跑出來,手上還滿是面粉,他一面用圍裙擦著手一面指著笸籮里擺著的各式各樣的糕點說:“都是剛做的,還熱乎著呢,看好哪種給您稱上斤嘗嘗?”女人卻是目光呆呆的,缺少應(yīng)有的靈氣,她用目光逡巡了好久,才指著青紅絲的月餅,輕啟朱唇,慢悠悠地說:“兩個?!毙险乒衩鎺⑿φf:“好嘞,新出爐的,給您兩個我不要錢了,您嘗嘗,給打個廣告?!闭f完用夾子夾了兩個月餅放到包裝紙里包起來遞給女子。女子接了,卻沒有走的意思,在方桌邊的椅子上坐下來,輕輕打開包裝,用纖纖玉指夾起一個,放到嘴邊咬了一口。邢掌柜一看,這是要在這里吃啊,急忙從茶壺里倒了一盅茶遞給她。她不說話,接過茶,輕啜一口,臉色突然一變,自己嘟噥道:“不行,我要回家陪他吃?!庇谑莿幼餮杆俚鼐椭b紙原有的折痕把月餅包起來,對邢掌柜說:“再給我包上兩個?!毙险乒裼盅杆俳o她包好兩個遞給她,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小手絹,輕展開,把四個月餅的錢放到方桌上,拿起月餅疾步轉(zhuǎn)身離去。

        女子推門出去,邢本善也跟著站了起來走到街上,看著女子慢慢遠去。他曾經(jīng)見過許多穿旗袍的女子,卻不曾有一個如此雅致不俗。好奇讓他忍不住輕抬腳步,迷迷糊糊跟著女子走了。

        剛解放不久的厚道街,還沒有穿梭的車輛,孩子們也大都是在街上瘋跑,性格文靜的邢本善穿著干凈,不喜打鬧,反倒顯得特立獨行。

        女子其實住得并不遠,也就在前面一里路左右的一條巷子里。邢本善心想父親肯定是認識女子的,自己也一定曾經(jīng)見過她,只是不曾引起過注意,這次卻如同著了魔一般跟著她走了。

        那是一條叫福壽巷的胡同。胡同內(nèi)的路面坑坑洼洼,兩面的房子也破敗不堪,很多屋面已經(jīng)坍塌,長著衰草和茁壯的小樹苗。幾個門樓卻依舊高聳,斑斑駁駁的朱紅油漆彰示著曾經(jīng)的輝煌。女子進入的房子是陳公館,邢本善曾經(jīng)跟父親經(jīng)過此地,父親指著這些破敗的宅院給他講述過這些公館家族的輝煌歷史和公館里那些老爺少爺們的傳聞軼事。

        女子進了院子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邢本善推了推沒有推開,可是大門已經(jīng)變形,有著很大的縫隙,而且四周的圍墻也已經(jīng)坍塌,放著一些張牙舞爪的樹枝分出院里院外遮擋著君子。

        邢本善先去圍墻那里看了看,樹枝的縫隙可以讓他輕松進入,可是他想了想,還是走向大門,先用手用力拍了拍門,可是他的力氣太小,微弱的聲音被風(fēng)聲和遠處的嘈雜聲淹沒了。于是邢本善一側(cè)身,就從大門的縫隙中鉆了進去。

        院子里倒是掃得干凈,并無雜草和灌木,反而墻角一簇簇的月季和叫不出名的花開得蓬蓬勃勃。房子破敗卻也干凈,從正房的門口他已經(jīng)看到女子亭亭玉立的身姿。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粉紅色的旗袍,顯得更加嫵媚嬌艷。在這樣一個深宅大院里,有著這些古樸的衰敗的建筑做襯托,邢本善感覺一股鬼魅之氣,不禁感覺后背涼颼颼的。

        邢本善朝著女子喊一聲“姐姐”,女子往外抬眼,看到了邢本善,臉上并無驚訝之色,只是頓了頓,遲疑了一下,才張嘴說:“你來了。先在院子里玩會兒,我和你姐夫吃飯。”仿佛是一個經(jīng)常來玩耍的鄰家小孩。她走過來摸了摸邢本善的頭,纖細冰冷的手指穿過邢本善的頭發(fā)滑過頭皮,邢本善卻感覺暖暖的,顧自去看月季叢下兩只相斗的蟋蟀。

        邢本善在那待了好一會兒,只聽女子在屋里說話,忍不住想去看看這樣精致的女子,該有一個怎樣的丈夫。于是走到門口,從門縫里看進去。女子滿面含笑,與以往的癡呆判若兩人,正在和一個臥著的人說話。邢本善看那地上的人,忍不住大驚失色,一聲狂呼轉(zhuǎn)身就跑。臥著的人,竟然臥在一口棺材里,邢本善并未看到人,只看到女子把月餅掰得一小塊一小塊地往棺材里放。鄰居家盧老爺子去世邢本善見過棺材,并且聽說在蓋棺以后盧老爺子詐尸了,蹬得棺材作響,是他的家人請了道士才安撫下去。盧老爺子是厚道街的屠夫,平時殺豬宰羊一臉兇相,衣服上常見迸濺的鮮血,邢本善見了他活人都害怕,何況有此傳聞?經(jīng)過他家門口都是繞行。他還沒見過別的棺材,由此也對這種東西內(nèi)心本能充滿恐懼。

        他撒丫子往外跑,剛轉(zhuǎn)出福壽巷到厚道街,踉踉蹌蹌慌不擇路,正好撞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車上,立即被撲翻在地,車也戛然而止。騎車的高個男人立即下車把他扶起來,那人拍拍他身上的土,詢問道:“沒事吧?小朋友。我眼睛不大好,沒看到你?!闭隗@恐中的邢本善不哭不鬧,只是眼睛呆呆地目視前方。有人認識邢本善,就對騎車的人說:“這是郉記糕點鋪邢掌柜的孩子,就住在前面路左?!蹦腥税研媳旧票饋?,放到自行車后座上,推著他在青石板路上慢慢前行。千年青石板,踏過了無數(shù)的腳印和車印,青石板邊緣的棱角都被磨光了,石頭之間便有些縫隙,為避免車輪滑進縫隙里,車子就走得小心翼翼,并且不時扭轉(zhuǎn)車頭來避讓。

        還沒到邢記點心鋪門口,就發(fā)現(xiàn)邢掌柜站在那里四處張望。他一定是在尋找轉(zhuǎn)眼就不見的兒子。邢本善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車上,自行車長方形的后座是由扁鋼焊接而成的,他叉著兩條腿坐在上面,顯然后座的寬度對他幼小的屁股有點大,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再加上車子的扭動,他的身子也扭來扭去。此時遠遠看到了他的父親,一股委屈從心底慢慢涌上來,眼眶頓時就濕潤了。

        邢掌柜顯然也看見了邢本善,同時也認識高個男人。他先遠遠批評邢本善:“你個孩子去哪瘋跑了?還讓崔科長給送回來?!闭f著緊走幾步把邢本善從自行車上抱下來,又幫著崔科長支好車子,然后挽著崔科長進了屋。邢掌柜給崔科長倒茶,崔科長卻一直在說:“都是我眼神不好,近視眼,在福壽巷頭撞到了令郎,也不知摔壞沒有?!毙险乒裾f:“小孩子一天摔倒無數(shù)次,骨頭柔韌得像彈簧,哪里就那么容易摔壞?你看,這不又蹦蹦跳跳玩去了?!?/p>

        邢本善去轉(zhuǎn)了一圈,其實也沒去玩,又跪在當(dāng)初他跪著的那把椅子上翻他的小人書,有一搭沒一搭聽兩個大人說話,他也知道了高個男人是縣畜牧局的科長。

        說到福壽巷,兩個男人就說到了柳玉。邢掌柜說:“這個孩子平時不言不語,但就是好奇心重。剛才柳玉來買了四個月餅,他一定是看著她奇怪跟著去了,然后受到驚嚇倉皇逃出來撞到了你?!闭媸侵幽舾?,邢本善在心里奇怪,父親就像看到了一樣。兩個大人又不禁感嘆不已談起了花旗袍的故事。

        原來穿花旗袍的女人叫柳玉,是慶州城西柳家營子人,從小也是生在一個殷實之家,父母開明,送她去讀新學(xué),與厚道街陳公館的陳力強是同學(xué),兩人漸漸從互生好感到兩情相悅。陳力強父親早亡,只有一個母親,家道也已經(jīng)漸漸敗落,入不敷出,靠變賣一些家私過活。柳玉的父母親就柳玉這一個孩子,視為掌上明珠,對這未來女婿便非常不滿意,于是橫加阻攔。怎奈兩人情投意合,已經(jīng)私定了終身。高中畢業(yè)以后,陳力強去了南方的一所外語學(xué)院。柳玉則考取了濟南的一所省城教會學(xué)校,畢業(yè)以后在慶州廣德醫(yī)院做了一名護士,因為她勤勞能干,不怕苦不怕臟,不久就升任了護士長。此時陳力強也馬上面臨畢業(yè),新社會新國家,講究婚姻自由,由政府做主,他們再也不怕父母對他們的婚姻橫加干涉了,美好的未來近在眼前??墒浅r戰(zhàn)爭爆發(fā)了。一腔熱血的陳力強立志報國,因為戰(zhàn)場上外語人才奇缺,他要用自己學(xué)到的知識為國效力,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毅然奔赴前線……戰(zhàn)場的血腥和詭異多變,又是面臨著當(dāng)時世界上最強的軍隊,沒過多久陳力強的一腔熱血就灑在了朝鮮的土地上。

        聽到消息的柳玉當(dāng)時就昏厥過去,而陳力強的母親更是經(jīng)不住打擊昏過去后再也沒有醒過來。柳玉拖著病弱的身體,披麻戴孝,把陳力強的母親當(dāng)作婆母送走,然后用自己嬌小柔弱的雙足踏上了尋找陳力強遺骨的旅途。

        三個月后柳玉回來了。大家不知道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整個人變得憔悴不已,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三天,然后穿著那身粉紅色旗袍出來,洗凈了臉面,高梳了發(fā)髻,甚至還輕施了粉黛。她不顧父母的勸阻,執(zhí)意搬進了陳公館,睡到了陳力強的房間里。后來她打制了一口紅木棺材,把陳力強的遺物還有一個罐子,也許是盛了她未婚夫的骨灰放進去。因為她從來未對人講過她找回了什么……她變得癡癡呆呆,瘋瘋癲癲,已經(jīng)不能在醫(yī)院上班。醫(yī)院里同事都很同情她,可是大家給她爭取不來權(quán)益,因為她跟陳力強并沒有結(jié)婚,甚至連訂婚也沒有。只是朋友關(guān)系,又怎么能算烈屬呢?父母也勸她:“一個人的一生很漫長,會遇見許多男人,我們還需要你養(yǎng)老送終。這一段過去了,你就放下吧,你往后的路還很長,你真正相愛的人也許還沒出現(xiàn)?!绷癜V癡傻傻看了父母一會兒,說:“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的。力強還在家等我吃飯,我先回去給他做飯,吃完了飯我再來看你們?!?/p>

        柳玉不像別的瘋子,總是穿著旗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偶有不懂事的孩子朝她扔石子,她也總是面帶微笑:“小調(diào)皮,你們力強哥哥會來打你們的,你們等著。”說得大家頭皮發(fā)麻,不寒而栗。

        破敗的陳公館,院墻和大門的坍塌,如同將柳玉的臥室置在了街邊,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無疑會惹得轆轤把街、褲襠巷那些無所事事的浪蕩青年時不時覬覦偷窺。柳玉的父母很是擔(dān)心,甚至想搬來與她同住。幾次想自己出錢給修繕一下,柳玉卻堅決反對,她說就要陳力強在的時候的樣子:“要不他會不適應(yīng)的?!本拖耜惲娬娴淖≡谶@里一樣??墒牵娴淖≡谶@里嗎?終于,一個色膽包天的青年,忍不住柳玉美色的誘惑,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走進了院子。臥室門沒有鎖,他輕松地走進了柳玉的臥室,甚至把穿著粉色旗袍的柳玉抱在了懷里。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感覺讓他興奮不已,而且柳玉也沒有想象中的大喊大叫,而是滿面含春地看著他,眼睛里注滿了柔情蜜意,那一刻他甚至心里想,柳玉不是要堅守殉情,而是民間說的“淫瘋”而已,因為陳力強的原因,一個花季女子再也沒有男人來追求她、親熱她,她的心里充滿了渴望。他感覺自己是來對了,毫不費力就摘取了這朵嬌艷欲滴的鮮花……正在他想進一步行動的時候,他聽到正房里的棺材響了,一聲炸雷,隨著閃電,他看到陳力強從棺材里站了起來:穿著綠軍裝,依舊是高高瘦瘦的個子。陳力強慢慢走進臥室,面目猙獰,掄圓了胳膊,一個響亮的耳光在目瞪口呆的青年臉上炸開。青年驚呼一聲,嚎啕而出……

        口眼歪斜的青年第二天向人訴說著在陳公館的遭遇,像祥林嫂一樣一邊訴說一邊渾身顫抖。有膽大的就猜想陳力強沒有死,而是當(dāng)了逃兵,被柳玉偷偷養(yǎng)在棺材里,成了美帝的特務(wù)也有可能,為蔣王朝反攻大陸做臥底也有可能。厚道街民兵組織禁不住大家議論,就在柳玉白天上街的時候偷偷搜查了院子。棺材里無非是一些舊衣物還有那個罐子,打開罐子看,里面果真是盛的人骨灰。民兵們不禁潸然淚下:不遠萬里去到異國他鄉(xiāng),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中,尋找一個早已逝去的人的尸骨帶回,對于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不是一般的艱難和痛苦。

        柳玉依舊每天穿著花旗袍在厚道街上閑逛,偶爾會到邢記點心鋪吃塊點心,只要看到邢本善,必會用她纖細冰冷的手指摸一摸邢本善的頭,對于那些令人驚恐的傳聞,邢本善也多次聽人繪聲繪色談起,可他心里不害怕,只是再也不敢去陳公館玩了。好在柳玉的父母家境還算殷實,接濟著柳玉。柳玉花銷并不大,只是每當(dāng)看到街上有對前線的捐款捐物,總會傾囊而助。

        錢財是小事,女兒弄成這樣,父母難免整日唉聲嘆氣,不久竟然相繼去世。

        柳玉辦完了父母的喪事,卻是更加癡癡呆呆,在街上再也不說話,好像連邢本善也不認識了,而且走得越來越遠,有時候數(shù)日不歸。然后有一天,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見到柳玉了。這時候,有人在西門瀑水濺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邢本善跟著人去看,那是一個老年女子,穿了短衣短褲,不是柳玉。過了不久,又有人在文廟前面的水井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溺水而亡的尸體,卻也不是柳玉,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也不知是意外還是想不開。

        柳玉就這樣從厚道街消失了。大家打開陳公館的門,發(fā)現(xiàn)正堂里的棺材沒有了,院子里有新土。這是柳玉做好了打算,讓陳力強入土為安了,也就心安了些,不再努力去尋找。

        幾十年后,著名畫家邢本善去南方一座靜謐險峻的大山中去寫生,大山中灌木叢生,山勢挺拔,頗有一些原始森林的意味。邢本善神迷其中,越走越往大山深處,漸漸竟然迷了路,天色欲晚,又突然烏云密布要下大雨,走投無路的邢本善正在暗自叫苦,轉(zhuǎn)過一座山峰卻發(fā)現(xiàn)了一座深山古剎,急忙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座尼姑庵,大門上三個大字“圓覺庵”。邢本善剛剛跑進大門,大雨就傾盆而下。

        莊嚴肅穆的大殿里,一位年長的尼姑在蒲團打坐,輕敲木魚,對門外的風(fēng)聲雨聲充耳不聞。邢本善在旁邊的蒲團坐定,平靜心緒,回味所見美景。直到老尼做完功課,兩人才親切交談。老尼吩咐徒弟泡上一壺清茶,又備了齋飯。邢本善也對佛教頗有研究,他看老尼眉目清秀,言談不俗,兩人彼此談經(jīng)問道,而老尼口音竟夾雜出一些慶州土語。再仔細端詳老尼,突然想起兒時的花旗袍,忍不住問道:“師父,您可是從故城縣慶州來的?”老尼一怔,又呆呆看了邢本善一會兒,輕聲言道:“阿彌陀佛。老尼自來處來,至去處去。佛光所照處,自是吾故鄉(xiāng)……”

        仙客來

        初春的陽光已經(jīng)燥熱,盡管剛剛旭日東升,萬道霞光就照射在厚道街1943年斑斑駁駁的青石板路上。非常時期,城門開得晚,又等了好一會兒,城門內(nèi)外都聚了一大群人了,南城門守衛(wèi)才在班長董大牙罵罵咧咧的吆喝聲中“吱吱呀呀”打開,進出城的排成兩隊,任憑守衛(wèi)在身上摸來摸去接受檢查出入。

        等到日上三竿,人群已經(jīng)不再擁擠,從西南方向顫顫巍巍走來一對青年夫妻。女子穿著鮮艷,上身是桃紅帶花的襖子,下身是蔥心綠的褲子,扎著雪白的綁腿,橫騎在一頭棗紅的馬駒上。這身打扮,一看就是山里的女子。女子略施了脂粉,精心梳理的頭發(fā),朝陽的光輝又讓女子更加水嫩動人。負責(zé)檢查的士兵忍不住在她穿著繡花鞋的三寸金蓮上摸了一把,女子的臉馬上如燦爛的桃花變成了粉紅,士兵垂涎欲滴,抬手又要往她胸前摸去,旁邊的黑臉漢子一聲斷喝,同時抓住了士兵的手腕。士兵還在詭辯:“看她如此鼓鼓囊囊,會不會暗藏了什么違禁品?!焙谀槤h子手里使勁,士兵感覺手腕如同鉗夾般疼痛,使勁甩了兩把才甩開,一股怒氣出不來,把馬背上的山貨包袱打開,弄了個亂七八糟才算完事。

        北大橋集市逢五、十為集,今日正是集市日,看來這兩個山里人是來趕集的。厚道街南澇洼村的王老五也要進城,看到水靈靈的山里妹子,忍不住想起說書先生的一句話:深山出俊鳥,柴屋有佳人。忍不住也偷偷看了那女子幾眼,才悄悄對漢子說:“大集在城北,再來可以繞城西直接去,也省得遭這些漢奸侮辱?!蹦腥说吐曊f:“還不是因為她,想到慶州城里看看,看看繁華的厚道街。”女人微微低下了頭,臉色更紅了。

        這兩人跟別的趕集人不同,人家都是先去干正事,該賣的賣了,該買的買了,再到城里轉(zhuǎn)悠一圈,可他們要賣的東西還在馬駒上背著呢,士兵檢查的時候都看到了,有核桃、軟棗、柿餅,還有男人背著的那一大包獸皮。他們從南面慢蹭蹭往北走,看了花園,去了廣場,廣場東側(cè)是鬼子的倉庫,里面存著軍糧,有重兵把守。兩口子好奇地往里瞅,被門衛(wèi)一聲斷喝,才驚慌慌離開。他們還去縣政府大院門前看了看,去縣監(jiān)獄瞅了瞅。深山里來的人,看慣了樹木石頭,荒草野花,來到繁華的縣城,看一切都是新鮮的?!澳阍谀抢锟达L(fēng)景,你也成了別人的風(fēng)景?!焙竦澜謨膳陨啼伒睦习鍌?,或坐在自家的店里,或者就直接坐在門口,看女子耷拉在馬駒肚皮旁邊的兩只三寸金蓮。大清滅亡以后,特別是“五四”運動以來,城里人最先接受新思想,已經(jīng)很少有人裹腳了,大姑娘小媳婦都是蹬著一雙天足在厚道街的青石板上跑來跑去,踮著小腳的只有那些老太太們了,如此水靈的小媳婦這樣經(jīng)過,確實讓一幫人大開了眼界。大家相互打聽這兩口子是哪里來的,然而聽到來處無不張大了嘴巴:竟然是從胡林古來的。在慶州人以至整個故城縣的人眼里,胡林古如同一個遠在天邊的所在,比北平、南京還遠,畢竟這些地方可以車馬能到,可胡林古卻極少有人去過。即使這擁有幾千年歷史的厚道街,也難逃歷史上一次次戰(zhàn)亂之禍,從五胡亂華到蒙古人的大屠殺,曾經(jīng)一次次被屠城,一次次百里無人煙,現(xiàn)在的住戶能夠有所記載的大都是明成祖之后從山西洪洞、河北棗強遷來,所謂的東夷古人、土著民族大多了無蹤跡。而能一次次逃過災(zāi)難的,只有胡林古,胡林古的記載直達兩漢。最近的一次據(jù)說就是朱元璋時期,一個歷史沒有記載的原因竟然要屠光故城人,軍隊四處掃地式搜索,見人就殺,見屋就燒。有些殘存的居民藏在山洞里,軍士就在高山上設(shè)立哨兵,看到炊煙就會直奔而去……但是他們沒有找到胡林古,走在深山里,他們看到?jīng)]有路了,蜘蛛都在樹杈上結(jié)了網(wǎng),兔子見到人都不害怕了,他們以為到了山的最里面,往里再也沒人居住了,就撤兵回來了。據(jù)說歷次災(zāi)難那個叫胡林古的村落都是通過這種方式避開禍端,也為故城縣留下銀杏樹一般千年血脈基因,更因為外界極少有人到達,成為神一般的所在。

        因為去年的早寒,高粱尚未結(jié)果就下了一場大霜,秋季作物幾乎顆粒無收。春脖子又長,田野里尚未長出果腹的東西,已經(jīng)有好多人家斷炊,慶州城那些敗落的紈绔子弟們,更是將家里的古董都翻出來換了糧食。因此厚道街也好,北大橋集也好,吃的東西價格昂貴,而用的東西相對價格便宜。同樣,平時商鋪林立,顧客摩肩擦踵的情形今年也冷清了許多。邢記點心鋪的邢掌柜,本來這時候應(yīng)是制作點心最忙的時候,卻也因為原料不足只象征性地做了一點就坐在前面的店鋪里看起古書來。猛一抬頭,正與坐在馬駒上的女人目光相碰。女人因為斜坐馬駒,經(jīng)過這大半天,馬的脊背將她的屁股硌得有些不舒服,不停扭動著身子,三寸金蓮在馬腹左側(cè)晃來蕩去,看到邢掌柜在看她,忍不住面色又是一紅。而邢掌柜的心里卻是一震,他感覺這女人眼里有一股凜然之氣。想想又釋然,千年厚道街,走過多少英雄好漢,又走過多少江洋大盜?該來的終歸會來,擋也擋不住,不該來的自會隨歲月而去,慢慢流淌進時光的隧道。

        這對夫妻穿過厚道街,過北門,直接下到河灘集。集市上沒有以往的擁擠堵塞,反倒是人流熙熙攘攘,小販們躲在墻角或者樹蔭下打著哈欠,因為早飯大概都沒吃飽,一個個慵懶地半躺在攤位前,也懶得吆喝,盡量節(jié)省著力氣。災(zāi)年糧缺,大家都想通過冬眠的方式度過饑餓。山里人的核桃、柿餅、軟棗一開攤大家就圍攏過來,也不打價,有幾個拿起來就想往嘴里填。好在兩人要價并不高,一袋煙的工夫就賣完了,只是獸皮無人問津,天已經(jīng)逐漸暖和了,當(dāng)務(wù)之急比穿暖更重要的是填飽肚子啊。

        山里人的厚道街之行,一直到過去了許多年還被人津津樂道,那特有的裝束,那羞澀的面容,讓好多已經(jīng)丟卻榮辱觀念的厚道街人想起了純真的從前,他們甚至在內(nèi)心里渴望著那些遙遠的胡林古人再一次出現(xiàn),認真看一下真正的故城人與大家這些遷徙來的有何不同。只可惜,大多數(shù)人的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斜坐馬駒的粉紅女子再未“嘚嘚”經(jīng)過厚道街。

        當(dāng)天夜里,卻是一股土匪急槍快馬包圍了慶州城。守城士兵尚未反應(yīng)過來,幾個土匪用繩索鐵鉤攀上城墻,殺死守衛(wèi)南城門的漢奸班長董大牙,一班漢奸望風(fēng)而逃。土匪打開城門,直奔位于廣場東側(cè)的糧食倉庫。當(dāng)日正好駐城鬼子全都因事調(diào)出,只留下兩個拿著倉庫鑰匙,一番激戰(zhàn),鬼子戰(zhàn)死。城內(nèi)到處燈火通明,吶喊聲四起:神槍“仙客來”已經(jīng)殺進城來!雖然尚有數(shù)百漢奸,也只為吃口飽飯當(dāng)兵,背負罵名已然被鄰里瞧不起了,自是全無斗志,倉皇而逃。

        厚道街居民不敢開燈,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鎖房門,從窗戶、門縫間往外瞅著。點心鋪邢掌柜也偷偷窺看,發(fā)現(xiàn)街上人流不斷,看來是西南山里幾股土匪聯(lián)合作戰(zhàn)搶糧。猛然間,邢掌柜看到一個英姿颯爽的身影,正是匪首仙客來:披著紅色的斗篷,騎著一匹棗紅馬,臉用一塊紅色絲巾蒙著,那雙眼睛卻是如此熟悉!再往下看,放在馬鞍子里的那兩只小腳讓邢掌柜心里豁然開朗。仙客來手使雙槍,槍響人倒,幾乎彈無虛發(fā)。

        等到鬼子援軍趕到,天色已經(jīng)大明,土匪和糧食早已經(jīng)消失在慶州城西南的茫茫群山之中。鬼子小隊長惱羞成怒,命令火速追擊,怎奈山路難走,鬼子的重武器又派不上用場,反倒被善于叢林作戰(zhàn)的土匪又搶去一些槍械子彈,損失慘重。

        時間又過去幾年,先是鬼子投降,后又故城解放。厚道街南首澇洼村的王老五也已經(jīng)到了三十多歲,從一個被人稱作小五子的年輕人改成讓孩子們叫一聲五叔了。慶州城西南八百里大山,千百年來匪事不斷,也讓慶州人養(yǎng)成尚武精神。練武之人各有竅門,大多摔跤弄棒,也有的山上擔(dān)柴,有的河中挑水,五叔是個拾糞積肥的,就練了一個拾糞功。五叔有個橢圓形的糞筐,一頭開口,斜背在背上,糞鏟跟柄成九十度。五叔拾糞不用拿下糞筐,用鏟子將糞鉤起來,一揚手,正好飛進糞筐里。有人看著好奇,也想試試,用糞鏟鉤住糞回手一揚,結(jié)果“啪”一聲,全糊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五叔拾糞起得早,總是天不亮就出去了。那天背起糞筐,一開門卻發(fā)現(xiàn)下了厚厚的一層雪,這樣的天氣是撿不到糞的,可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不出去走走身上難受。他沒想到這次還真沒白出去,撿到了一個大活人。

        發(fā)現(xiàn)女人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村頭的柴垛旁凍僵了。女人蓬頭垢面,臉如菜色,衣衫破舊,可是五叔卻從那臉上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記憶:太像當(dāng)年的胡林古女人了!自從1943年初春見到那對夫妻,女人就時常走進五叔的夢里,盡管五叔深深知道女人是有丈夫的,而且是偶遇,相距如此遙遠,也許會一輩子再也遇不到。解放以后,人民政府修建了去胡林古的路,天塹變通途,去胡林古再也不用幾天幾夜穿行一座座大山了,越來越多的胡林古人也能夠走出大山,來到慶州城。五叔也曾經(jīng)打聽過一個在政府工作的胡林古人老劉,老劉聽著五叔描述了女人的樣子,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這個人!”他堅定地說:“胡林古就是幾百口子人,況且在白色恐怖籠罩時期,中共故城縣政府幾次被破壞,找不到安身之處,就因為胡林古閉塞,曾經(jīng)有好多年,包括1943年都把縣委縣政府設(shè)在胡林古里……”五叔目視前方,驀然發(fā)呆。

        這次五叔把糞筐一扔就把女人背到了家,又是灌姜湯又是搓手心腳心。五叔看到女人的三寸金蓮,雖是小腳,腳卻并未受太大傷害,只是天然的小腳而已。五叔三十多了還孤身一人,女人又無家無口,也問不出來自何處去向何方,大家撮合順理成章組成了一家。

        果然是恢復(fù)健康的女子雖然腳小,卻是走路一陣風(fēng),健步如飛。到鄉(xiāng)里登記的時候,王民政問五嬸子叫什么名字,五嬸子一口外地口音,說話也聽不大懂。王民政就說:“外地逃荒來的不少,現(xiàn)在都解放了,沒名沒姓的都姓了黨,你也姓黨,叫黨山菊吧?!睕]想到,這黨姓還幫了五嬸子不少忙,“文化大革命”有人檢舉五嬸子來歷不明的時候,五嬸子就說:“誰說我來歷不明,我姓黨,是黨的女兒!”

        五叔兩口子結(jié)婚晚,可沒耽誤生孩子,四年的工夫就生了三個,紅紅火火一家人。

        只可惜好景不長,五嬸子在四十來歲上,竟然雙目失明了。一家五口,縫縫補補可怎么辦?不過大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多慮了,五叔家的孩子照樣收拾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家里更是干凈利索?/p>

        刮過幾場北風(fēng),田里沒什么活了,大娘嬸子們聚集在五嬸子家里,納鞋底,給孩子做衣服。五嬸子坐在炕上,雙腿盤攏,本地土話說得也很地道了,于是一樣的閑聊,一樣的飛針走線。當(dāng)一根線用完以后,大家伙瞪大了眼睛,看五嬸子是怎樣把線紉到針里去的。五嬸子不慌不忙,像正常人一樣用牙齒咬下一段線,在線頭上沾點唾沫捻一下,然后把針和線藏到大襟褂子下面,臉上帶著笑,摸索一陣,再拿出來,線已經(jīng)在針鼻里了……驚得大娘嬸子們瞪大了眼睛,合不攏嘴。

        五嬸子眼睛看不見,可是懂得東西很多,特別是熟讀《水滸》《三國》,每每讓嬸子大娘們聽得津津有味。一天,也是讀書人家出身的二大娘就說:“那《水滸》里描寫的很多場景,比如清風(fēng)寨、二龍山就在咱澇洼村的西南山里。那里山高林密,地勢險要。解放前,出了個女土匪頭子‘仙客來,她手持雙槍,指哪打哪。我就親眼見到過,仙客來騎著棗紅馬,紅巾蒙面,紅襖紅褲,那叫一個威風(fēng)啊!鬼子站在炮樓上,她連看都不看,揮手一槍,鬼子就應(yīng)聲倒下了。鬼子投降的時候,國民黨縣黨部去受降,鬼子說,你們敗軍之將,也好意思來接受我們投降?除非仙客來,我們絕不交出武器!縣黨部無奈,只好授仙客來為上校團長,負責(zé)受降……”

        嬸子大娘們嘖嘖而嘆,只有五嬸子不說話,靜靜地聽著。

        平淡的歲月過得飛快,冬去春來,麥收不久就立秋,地里的玉米冒出了嬌嬌嫩嫩的粒子。五叔負責(zé)護秋,玉米卻被盜得厲害,隊長一個勁罵五叔:“要是玉米再少,我就扣完你的工分!”

        五叔咧著嘴:“地那么大,我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啊……”

        到了晚上,五嬸子偷偷跟五叔說:“晚上你在家看孩子,我替你去護秋?!蔽鍕鹱邮傲诵┬∈?,坐到玉米地中間的瓜棚上,“吧嗒吧嗒”抽旱煙,側(cè)著耳朵聽,哪邊有動靜,一塊石子扔過去,嘴里說:“我是老五家的,幫著老五護秋呢。我知道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可您再來,我們一家就要喝西北風(fēng)了……”

        玉米竟然再也沒被偷過,五叔護秋帶老婆也被傳為笑談。五叔不說話,只是嘿嘿笑,心說我才沒帶老婆呢,我在家睡得好著呢。

        轉(zhuǎn)眼到了1987年,一個西裝革履的臺灣男子在鄉(xiāng)長的陪同下找到了五叔。鄉(xiāng)長說:“這是臺灣來的僑胞,要找仙客來,聽說她后來嫁給你了?!?/p>

        五叔說:“我不認識什么仙客來。我老伴早就去世了……”

        臺灣男子說:“我是仙客來的兒子。我來的時候家父囑咐我,家母就是去世了,也要帶她一塊骨頭回去同葬。你們要錢要東西都行……”

        五叔說:“我啥也不要!你們找錯人了!”頭也不回進了屋,把房門使勁一甩。

        鄉(xiāng)長看得目瞪口呆,臺胞是招商引資請來的,從省里到鄉(xiāng)上,都把他當(dāng)財神爺供著,誰敢給他使臉子?要不是臺胞在眼前,鄉(xiāng)長非大罵五叔一頓不可。

        可現(xiàn)在還要軟語相求,心里卻在罵著。

        說了好半天,五叔才說:“骨頭找不到了,火化了?!?/p>

        鄉(xiāng)長說:“不對啊,那時候只是在火化推廣階段,該不會吧?”

        五叔說:“她是我們公社里第一個火化的。這是她自己的遺愿……”

        鄉(xiāng)長急急地問:“那她的骨灰盒埋哪兒了?”

        五叔說:“沒有骨灰盒,她臨走時囑咐我,到時,把骨灰揚在田里做肥料……”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狠狠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 久久精品第九区免费观看| 日本视频一区二区二区| 亚洲综合久久中文字幕专区一区 | 无码人妻精品中文字幕| 国产裸拍裸体视频在线观看| 人妻无码αv中文字幕久久琪琪布| 中文幕无线码中文字蜜桃| 亚洲va在线va天堂va四虎| 超短裙老师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亚洲国产精品久久婷婷|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乱子伦一区二区三区| 内射精品无码中文字幕| 高清国产美女一级a毛片在线| 色av色婷婷18人妻久久久| 白白发在线视频免费观看2|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天堂古代| 激情偷乱人伦小说视频在线| 久久亚洲午夜牛牛影视| 国产精品三级在线不卡| 日本添下边视频全过程| 欧美aaaaaa级午夜福利视频| 亚洲日韩图片专区小说专区| 国产av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久久一二区女厕偷拍图| 亚洲精品乱码8久久久久久日本| 亚洲欧美成人a∨| 精品亚洲不卡一区二区| 久久综合久久综合久久|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97色一本一本 | 在线精品首页中文字幕亚洲 | 一本色道久久亚洲综合| 人妻丝袜无码国产一区| 99国产精品无码专区| 人妻有码av中文幕久久| 北条麻妃国产九九九精品视频 | 久久AV中文一区二区三区| 中文字幕久久人妻av| 亚洲成av人综合在线观看| 国产三级在线观看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