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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的阿爾善河

        2019-10-30 08:16:33景暖
        地火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劉衛(wèi)東李妍二連

        景暖

        車出了張北就進入壩上草原。草原、沙漠、藍天、白云,視野變得格外開闊。

        我們的車在忽高忽低的柏油路上起伏著,一幅幅浪漫的山水畫卷在眼前掠過。同車的人或驚嘆或尖叫或凝神,興奮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車風(fēng)馳電掣,我們要趕在天黑前到達目的地。司機唐師傅說,我們不會再有吃飯的地兒了,有上廁所的嗎?我給你們找地兒停車。唐師傅把我們拉到一個無人區(qū),讓我們下車,男左女右,方便一下,接著趕路。

        由于干旱,這里的樹都是些矮矮的灌木叢,甚至連葉子都長不出來。等我們從馬路兩邊的低凹處爬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漲紅了臉。

        過了寶昌,穿過錫林浩特,翻過一個大坡,天黑前,我們趕到了華北油田二連基地——阿爾善。

        我和趙伶俐分到了一間宿舍。她比我大2歲,臉上長滿雀斑,駝背,八字腿,走起路來,像小腳老太婆,步子碎而急促,像是趕著去說媒的媒婆。她男朋友在大城市讀研,每個月都來看她。而我,整個感情軌跡都在一首詩里,成熟的標志不過是從《我愿意是激流》跳躍到《當(dāng)我老了》。

        首先來拜望這位大姐的是劉衛(wèi)東。他留著一頭長發(fā),穿著一條喇叭褲。他屋子的墻上掛著一把吉他,沒事的時候就乒乒彈兩下。見到劉衛(wèi)東,趙伶俐笑著說:“這是又寂寞了。”

        聽說他以前談過一個女朋友,會唱歌會彈吉他,說話聲音甜甜的??上О?,他一來二連油田,人家耐不得寂寞,又找了別人,掰了。

        趙伶俐說:“衛(wèi)東小伙子人不錯,聰明能干,看你們幾個誰能和他成?!闭f完,她露出慣有的微笑,一雙小眼睛彎成月牙形。

        反正我是不合他胃口了,第一個打敗我的是我不合時宜的詩。他總是跑過來說:“濕人,今天哭了沒,寫出幾首詩?”我就罵:“滾,哪涼快哪待著去?!彼徒鑴菖艿絼e的女孩那去了。

        我們屬于參戰(zhàn)單位,干兩年就撤回任丘,和那些一畢業(yè)就分到二連油田,戶口身份都落在這里的二連油田勘探開發(fā)公司的人相比,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也就是說,我們是有期徒刑,他們是無期徒刑。他們也許還要子子孫孫留在這里。

        這里建了體育館、圖書館、電影院、辦公樓,甚至足球場,還有幼兒園、學(xué)校。

        鑒于此,我們選擇性地和參戰(zhàn)單位有了一次青年聯(lián)誼會。跳舞、聊天,來自總醫(yī)院和通訊公司的年輕人,和我們研究院的年輕人在一起跳了舞。跳完舞,總醫(yī)院的大學(xué)生王天看上了趙伶俐,不知道是舞廳的燈光實在是太暗,還是王天的眼光實在是太好,竟看上了一個名花有主的人。一個是研究生,一個是大學(xué)生,一個在大城市,一個在小縣城,高下立判。趙伶俐立刻做了選擇,根本就沒和王天談。但王天似乎沒有任何挫敗感,轉(zhuǎn)而向我們研究院的李妍投來了橄欖枝。李妍個兒矮,微胖,臉是圓的,身材是紡錘形,嘴巴會說,有頭腦,善于社交,但每次相親都沒有機會展示她的優(yōu)勢。雖然王天追過她的同事,讓李妍心里不爽,但看王天五官端正,膚白貌美,身材勻稱,誠實善良,最重要的是人家是一名醫(yī)生,所以,李妍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于是,王天和李妍開始了約會,朝朝暮暮。研究院通往醫(yī)院的林間小路上,多了一對纏纏綿綿的戀人。

        趙伶俐的愛情只能紙上談兵,幾千里的距離考驗著她和他。對于未來,她有了更多的不確定,甚至有點擔(dān)心夜長夢多。眼前的握不住,心里的飛了咋辦。李妍和王天越熱乎,她越不爽。

        我們的石油基地不大,從住的油礦樓到醫(yī)院,不過300米。李妍每晚從王天那回來都要發(fā)布一下當(dāng)天的所見所聞。記得那是那年的9月份,一個風(fēng)清氣朗、月明星稀的晚上,她回來后把門輕輕掩上,輕聲對我們說:“你們聽說了嗎?作業(yè)隊一個工人被水泥車擠死了,才18歲,剛上班兩個月?!?/p>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我們齊聲問。

        “今天送到我老公的醫(yī)院,當(dāng)時我老公值班,人送來時都不行了。”李妍現(xiàn)在都把王天叫老公了。

        “聽說他們作業(yè)施工現(xiàn)場可危險了,以前還電死過一個作業(yè)工,施工井架和高壓線接觸,當(dāng)時就死了?!崩铄駠u道。

        二連油田剛剛投產(chǎn)時,急需人才,從華北石油學(xué)校、華北石油技校分去了一批學(xué)生。他們年齡最大的20出頭,小的不過18歲。他們從事鉆井、油井大修、輸油管線巡檢、采油等工作。

        那一晚,我們很晚才睡,看一輪明月從窗前慢慢移過,想著那個我們不曾謀面的年輕人再也看不到這一切了。

        第二天,我們?nèi)グ柹茖毩Ω矜?zhèn),那里有一口啤酒泉,泉水清澈甘洌,喝起來有一股啤酒的味道,我們帶著面包火腿腸,來了一場野外宿營。劉衛(wèi)東因為拜趙伶俐為姐了,趙伶俐便不得不把小弟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極力撮合我和劉衛(wèi)東。

        趙伶俐說:“劉衛(wèi)東聰明能干,是咱們的技術(shù)骨干,領(lǐng)導(dǎo)眼里的紅人,咱們單位誰能比得了他?最重要的是人家癡情呀。”

        “怎么講?”我問。

        “自從和衛(wèi)小紅分手后,又談了兩個,一個叫蔣小紅,一個叫陳小紅,他的口味多么專一!”趙伶俐說。

        “那我要找了他,還得改叫余小紅嗎?算了吧,他還是去他的怡紅院碰碰運氣吧?!蔽覒B(tài)度堅決。

        李妍在旁邊聽著,暗笑不作聲。后來,李妍悄悄地對我說?!皠e找他,學(xué)歷太低?!?/p>

        “我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她話題一轉(zhuǎn),“我今天去地質(zhì)隊,你猜怎么著?見到了我的師哥,比我早三屆,一畢業(yè)就分到這了。人長得不錯,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p>

        “我將來是要回任丘的,難道你讓我們兩地不成?”我反問。

        “雪純,別那么想,難道人家還能一輩子待這嗎?人家在準備考研,去年差幾分,今年努把力,就應(yīng)該差不多了。”李妍道。

        “我可是聽說這的大學(xué)生來了都很難走,單位不放人?!蔽艺f。

        “那就等著瞧吧,師哥說,考上了就辭職?!崩铄f。

        此時正是9月份,也是錫林郭勒大草原的雨季,草原的雨說來就來,我們正聊著,突然下起雨來,我們幾個急忙躲到了車上。但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兒雨停了。雨后天空湛藍。李妍喊我:“雪純,快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條大大的彩虹掛在藍藍的天際。這時,司機唐師傅說,我們?nèi)ゲ赡⒐?。于是,他將車開到了一個地方,我們一下車,發(fā)現(xiàn)一個一個的小蘑菇,像士兵一樣列隊等我們。我們呼啦呼啦像一群小鳥撲過去,采摘起來?!安菰哪⒐较癫菰难蛉阂粯佣?,下一場雨長出來一層,總是采不完?!碧茙煾嫡f,“我們采了蘑菇,回家自己開火做羊肉燉蘑,喝啤酒。”

        采蘑菇、摘野花、拍照,那一天,我們玩得可開心了。太陽落山了,我們才驅(qū)車往回趕。望著那大片大片的火燒云染紅了西邊的天際,還有夜幕下無盡的草原,散落在路旁的蒙古族民居,我竟有些醉了。

        “夏天一身油戰(zhàn)三伏,冬天一身冰戰(zhàn)三九?!睂τ诰伦鳂I(yè)工人來說,這就是他們?nèi)粘I畹恼鎸崒懻?,但就是這些油井醫(yī)生,保障著二連油田的持續(xù)穩(wěn)產(chǎn)。

        炎炎夏日,劉衛(wèi)東裹得嚴嚴實實的,又上井搶險了。出門的時候,我攔住他:“不熱嗎?這似乎是秋天的打扮。”

        “哈哈,妹妹什么時候也關(guān)心起我來了?”他順勢捋起褲子,讓我看里面的秋褲,又黑又臟。我罵了句,還不趕緊滾,趕緊滾!

        “妹妹,你就別去了,那不是女人去的地兒,更不是你這種不長眼的女人去的地兒,回來等著給我洗衣服吧?!彼吷宪囘厸_我開玩笑。

        司機一踩油門,車開走了。

        那天,劉衛(wèi)東回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油人,頭發(fā)、衣服都是黑魆魆的油污。他趕緊回宿舍換了衣服,把臟衣服扔給趙伶俐,一口一個姐的叫著。趙伶俐也不好意思,只能給他洗。然后,他又把我叫到水房,又妹妹妹妹地叫我。

        “何事?”我大喊。

        “沒眼力嗎?洗頭?!彼畹馈?/p>

        “自己不能洗嗎?”

        “不好洗,妹妹洗得好?!彼移ばδ?。

        “那我就要按我的余式洗法伺候您了?!蔽倚Φ?。

        “快點,別廢話了,這原油粘頭發(fā)上不好受。”他急了。

        我接了一盆水,嘩嘩倒他腦袋上,一邊倒,一邊問:“舒服吧?”

        “你是真傻還是假呆?有這么開玩笑的嗎?這石油得用汽油洗?!彼绷?,“剛才發(fā)生井噴,要不是我跑得快,命都沒了。你狗屁不懂。”他開始罵人了。

        我第一次見他發(fā)這么大火。

        過了9月,就是10月,草開始發(fā)黃,到11月份的時候,雪便飄下來了。伴隨著白雪飄落的,是內(nèi)蒙古大草原的狂風(fēng)。它嘶吼著,像是要把一切撕碎。雪剛剛飄落地下,還沒有生根,就被這肆虐的狂風(fēng)卷起,扔向天空,瞬間,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這就是傳說中的白毛風(fēng)。

        我曾經(jīng)歷過。當(dāng)時,我們的車行駛在張錫公路上,四周一片白茫茫,地球像一個巨大的容器,裝滿了白色懸浮物的容器,我們像是在這個容器里游泳,靠不了岸,也找不到岸。我佩服我們的司機唐師傅,他真是好樣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沿著公路行駛。

        在二連油田,有時候,你在闖無數(shù)的生死關(guān)。只是我們當(dāng)時太年輕,根本不懂那是人生的一道道關(guān)口。

        上井是這樣,回家休假又何嘗不是這樣。那時候從阿爾善到任丘要走兩天,中間要在張家口二連油田辦事處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4點多再出發(fā)。從張家口到北京的那一段路都是盤山路,車在大山里繞,我們也對車一側(cè)的懸崖視而不見,更意識不到危險就在眼前。

        無數(shù)次的危險擦身而過,總有那么一次,你躲不過。

        那一天,我們的車已經(jīng)過錫林浩特了,有消息傳來說,前面出事故了。我們的車行至前面,才發(fā)現(xiàn)是劉衛(wèi)東乘坐的車與對面卡車相撞,人沒死,但右臂斷了。由于當(dāng)?shù)蒯t(yī)療水平有限,又離北京太遠,無法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就那樣,他永遠地失去了右臂。

        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還在沖我們笑,說,撿了一條命,可惜不能上井了。我們沖他豎起大拇指,但眼淚卻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一件事。上大學(xué)時,我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男孩兒,畢業(yè)時,彼此留下聯(lián)系方式。他去了西部油田,我來到了二連油田,雖距離遙遠,但我們相互通信,彼此勉勵,我們的感情經(jīng)住了距離的考驗,卻沒抵得住時間的無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就不再聯(lián)系了,又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快把他忘了時,我又收到他的來信。信里句句是相思之苦。但無奈,我們緣分已盡。是偶然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我才知道,他出事故了,可是他沒有告訴我這件事,這一切都由他一個人默默承擔(dān)。后來他調(diào)到機關(guān),等生活納入正軌,才重新和我聯(lián)系,但為時已晚。

        當(dāng)我艱難地走過孤獨的半生時,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年輕時遇到彼此心儀的人,是多么低概率的一件事。后來,也許你還會無數(shù)次地偶遇到令你動心的人,但你還有機會還有勇氣還有能力毀掉那下了半盤的棋,重新來過嗎?

        在地質(zhì)所,我也見過李妍的師哥。真心講,我那時還沒有談對象的打算,所以,就不了了之了。后來,聽說他終于考取了研究生,離開了二連油田。

        兩年后,我調(diào)回到了任丘。

        十年后,驚聞我的同學(xué)毛志剛因為一場意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戰(zhàn)斗和生活了十幾年的二連油田,將生命永遠地定格在35歲。

        值此二連油田勘探開發(fā)30周年、國慶70周年之際,謹以此文獻給那些為二連油田的勘探開發(fā)奉獻了青春乃至生命的建設(shè)者們,是你們以無私的奉獻,筑起了石油的一座座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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