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向春

端方，晚清重臣，屢任要職，地位顯赫。萬中立，平平小吏，名不見經(jīng)傳，才具亦無過人之處。

但在萬中立歿后，端方不僅為其撰作墓銘，親書上石，又復(fù)篆蓋、點主，可謂是垂青備至。

以兩人地位之懸殊，他們的交誼頗可令人稱異。而個中緣由，則離不開兩本宋拓漢石經(jīng)的流傳……

頗可稱異的交誼

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正月二十七日，湖北漢陽人萬中立突遭惡疾，竟然不治而亡，卒年四十有七。據(jù)湖北省博物館館員劉信芳：「萬中立生于咸豐十一年，原名立，字欣陶，號梅巖（厓），湖北漢陽人。嘗官江蘇道員，好藏彝器、碑帖，時有甲東南之譽。」（楊先梅輯、劉信芳校注《楊守敬題跋書信遺稿》之《散氏盤拓本跋》注釋四，巴蜀書社，一九九六年，第四頁）可見，萬氏當(dāng)時以收藏而富盛名，而百年以往，知漢陽萬氏者，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了?！肚宕賳T履歷檔案全編》中所收光緒二十四年的引見折述萬氏前半生之經(jīng)歷相對要詳細(xì)一些：「萬中立現(xiàn)年三十九歲，系湖北漢陽縣人，由附貢生于光緒五年遵籌餉例，在晉捐局報捐道員不論雙單月選用，同案內(nèi)報捐分發(fā)試用，六月在部庫捐免保舉。復(fù)在山東賑捐局捐戴花翎，又在直隸藩庫報捐三品銜。十九年，應(yīng)癸巳恩科順天鄉(xiāng)試中式舉人。本年四月，遵新海防例報捐，以道員分指江蘇試用。本月初十日吏部帶領(lǐng)引見，奉旨照例發(fā)往?！共贿^，萬氏雖是乙榜（舉人）正途出身，可惜《清代朱卷集成》中沒有他的履歷，不能對他的出身有更加詳明的了解，實在令人遺憾不已。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近見盧康華主編《近代稀見碑拓史料叢刊》第一輯（商務(wù)印書館，二〇一八年）中，竟然收錄有萬中立的墓志銘，可謂是萬氏生平的絕佳記錄。而尤其使人稱奇的則是墓銘的落款：「頭品頂戴陸軍部尚書南洋大臣兩江總督兼管兩淮鹽政端方撰并書丹篆蓋?！箵?jù)墓銘，萬氏銜為「清故榮祿大夫二品頂戴江蘇候補道」，不過所謂榮祿大夫是從一品封階，二品頂戴也是捐納或者保舉所得的虛銜，真正的職位不過是四品的候補道。以萬氏的資歷，他其實是候補道中的即補道，即以捐納而得，一般無缺可補，僅能得到或長或短的臨時差委，據(jù)端方所撰墓銘：

「（萬中立）二十四年入貲為道員，待次江南。二十六年，今協(xié)揆定興鹿公巡撫江蘇，以淮河久淤不利運，檄令踏勘。君周歷河壖，不間風(fēng)雨，浹月而畢?；I疏濬之法甚備，為圖說以進?！怪f氏在鹿傳霖任上曾被委派查勘淮河淤情，這正是即補道所獲之差委。除此之外，萬氏似乎并無職事可稱。也就是說，從職銜來說，萬中立其實只不過是江蘇眾多捐納候補道之一，并無特出之處。再據(jù)端方所撰墓銘：「丙午夏，余歸自歐美，與君遇于滬上，各出所獲相賞析。及重蒞江南，將以皖南茶事畀君筦榷，而君不及赴矣?！沽頁?jù)同時的繆荃孫《藝風(fēng)老人日記》中記載：「（光緒三十二年六月朔）端、戴兩大臣上岸，住洋務(wù)局。」則端方與萬氏相識，大概就是在此前后。墓銘又云：「其有位不副德，容貌若中人，而精鑒好古，敦行不怠，足與諸家相頡頏者，則莫如吾友梅巖萬君?！雇嫫滢o意，端方與萬氏之交往，并無淵源，最初僅系普通長官與屬吏關(guān)系，不過因共同愛好，曾互相賞奇析疑而已。

閱讀鏈接

繆荃孫

—

◎ 繆荃孫（一八四四年～一九一九年），字炎之，晚號藝風(fēng)老人，江蘇江陰人。中國近代藏書家、目錄學(xué)家、史學(xué)家、教育學(xué)家，擅長金石、書畫鑒定，著有《藝風(fēng)堂藏書記》、《藝風(fēng)堂金石文字目》、《藝風(fēng)堂文集》等?？娷鯇O與萬中立、端方皆有交往，兩人收藏多經(jīng)其寓目。端方的金石書畫著錄書，如《壬寅消夏錄》等由其參與執(zhí)筆。

端方自海外考察歸來，于光緒三十二年七月任兩江總督。據(jù)上文所言，他本擬以萬中立掌管皖南，即擔(dān)任皖南茶厘局總辦。而在此之前，據(jù)《那桐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六月：「初八日。早，江蘇候補道萬中立來拜。萬號梅巖，湖北襄陽縣舉人。人精明，似有煙癮。因黎玉屏介紹來拜也?！褂?jǐn)?shù)日之后：「十四日。早，江蘇試用道萬中立因黎玉屏介紹持贄來拜。萬為湖北漢陽縣人，癸巳科舉人，年四十三歲，號梅巖，行六。人甚明白，于江南情形尚熟?！垢鶕?jù)萬氏墓銘 「（光緒二十六年）是年，居母田太夫人憂。二十九年服除，復(fù)至江南」，則萬中立此次京中之行，正為起復(fù)候選。而那桐對其評價，雖有門生黎氏為之奧援，仍不過平平而已，由此可見萬氏才具當(dāng)無過人之處。再據(jù)袁飛《試論清末皖南的茶厘與茶厘局》{《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二〇一五年，第一三八～一四〇頁}一文研究，皖南茶厘局，初名皖南茶引局，由兩江總督曾國藩于同治元年在徽州創(chuàng)設(shè)。皖南茶厘局總辦由兩江總督任命，茶厘局其他屬員設(shè)置則由總辦決定，各分局卡或由總辦決定或由總辦會同知縣協(xié)商辦理。茶厘作為厘金的一種，是許多地方政府和地方大吏的主要財源之一，地位非常重要。皖南歷來就是著名的產(chǎn)茶之地，茶葉貿(mào)易非常興盛。清末以降，茶葉貿(mào)易雖呈下降趨勢，卻沒有改變茶厘的重要地位，兩江總督對其控制絲毫不懈。再據(jù)《中華民國檔案史料匯編》所錄一九一四年《陸溁關(guān)于安徽漢口茶葉調(diào)查報告稿》：

「皖南茶厘局（又名茶稅局）設(shè)立屯溪，前清向歸兩江總督管轄，每年征庫平銀三十三萬余兩?！梗ǖ诙v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檔案史料匯編》第三輯《農(nóng)商》，鳳凰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第八〇七頁）可見，皖南茶榷一事，其實是一個優(yōu)缺。

萬氏歿后，當(dāng)時身在江寧的繆荃孫曾在其日記中留下來一些相關(guān)記錄，據(jù)《藝風(fēng)老人日記》光緒三十三年三月十六日：「萬公館約陪午帥點主，申刻方回。」午帥即端方（字午橋）。綜上所述，端方在擔(dān)任兩江總督不久，即擬委派萬氏優(yōu)缺，出掌皖南茶厘局。在其歿后，則不僅為其撰作墓銘，親書上石，又復(fù)篆蓋、點主，可謂是垂青備至。而以兩人地位之懸殊、相交時間之短暫、相知之淺來論，似乎頗可令人稱異。

若即若離的流傳

如前文所言，萬氏一生不顯，所藏雖富，但也少有人知。幸其與當(dāng)時主江南學(xué)術(shù)壇坫的繆荃孫交好，因此可以藉繆氏日記來勾勒其藏品。《藝風(fēng)老人日記》光緒二十五年三月八日：「欣陶出視漢石經(jīng)兩冊，一黃小孫（松）藏本，一孫淵如藏本。」光緒三十年十一月廿五日：「萬欣陶招飲……萬藏宋商丘侍東坡象（像）、杏園雅集圖、翁覃溪題郭巨石室，又金拓本四冊、兕觥歸趙圖，均極佳?！构饩w三十一年七月廿五日：「見馨（欣）陶雪浪石盆銘拓，較舊，覃溪跋。又見程清溪臥游圖，亦覃溪題長款?！雇晔率巳眨骸溉f梅厓招飲……書畫則明文衡山三絕圖，馬守貞、吳娟娟、林雪四人合繪，王百谷題黃癭瓢屠琴塢山水。金石則太室圖、谷朗碑，東坡海市詩、覃溪札子二本，均極佳。又見雙漢石經(jīng)。」十月廿四日：「還萬梅厓寉銘拓本?！故掳巳眨骸附栊捞赵囟Y器碑?！故仑ト眨骸该穮兯图庞∽V來?！构饩w三十二年三月十日：「欣陶見示宋板目?！谷率眨骸赴萑f欣陶，見順治戊戌、□□、□□三科殿試錄，法梧門藏洪稚存書簽，又見祝允明行書手卷，題跋亦多，再續(xù)藥洲圖?！顾脑露眨骸割}雙石經(jīng)歌次覃溪先生韻?！勾稳眨骸高€雙漢石經(jīng)歌與萬欣陶，借順治壬辰、乙未、戊戌三登科錄回……題三登科錄，再次覃溪先生韻?！故湃眨骸冈勅f梅巖談，還三科齒錄，又見明刻寶祐登科錄并摹文、謝二公印，佳刻也。」即便僅從這些記載來看，萬中立石經(jīng)龕中所藏，都能當(dāng)?shù)蒙鲜且粫r之選。而所有這些東西里面，最值得重視的，便是兩種宋拓漢石經(jīng)。

漢石經(jīng)，因其始刻于漢靈帝熹平四年（一七五年）而得名，又稱熹平石經(jīng)。又因為它單以隸書一種字體書寫上石，所以又叫一字石經(jīng)、今字石經(jīng)。一般的說法是，這部石經(jīng)包括了《魯詩》、《尚書》、《儀禮》、《周易》、《春秋》、《公羊》、《論語》七部著作，分刻于四十八塊石碑上面。其中正文四十六碑，又后記兩碑。雖然當(dāng)年也曾是眾多求學(xué)者心中的圣典，但沒過多久，熹平石經(jīng)就因戰(zhàn)亂和政權(quán)頻繁更迭而多遭厄運。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又后漢鐫刻七經(jīng)，著于石碑，皆蔡邕所書。魏正始中，又立三字石經(jīng)，相承以為七經(jīng)正字。后魏之末，齊神武執(zhí)政，自洛陽徙于鄴都，行至河陽，值岸崩，遂沒于水。其得至鄴者，不盈太半。至隋開皇六年，又自鄴京載入長安，置于秘書內(nèi)省，議欲補緝，立于國學(xué)。尋屬隋亂，事遂寢廢，營造之司，因用為柱礎(chǔ)。貞觀初，秘書監(jiān)臣魏徵，始收聚之，十不存一。其相承傳拓之本，猶在秘府?！梗ㄎ横纭⒘詈聴钡茸端鍟肪砣钢镜诙摺そ?jīng)籍一·經(jīng)」，中華書局，一九七三年，第九四七頁）而后東漢衰亡，直至李唐肇建，海內(nèi)方才重告乂安。期間，尤其是東晉以還，胡蠻亂華，中州洛陽早已是荊棘銅駝，不可問矣，熹平石經(jīng)也自此而湮沒數(shù)百年之久。殘石在有唐一代已經(jīng)有所發(fā)現(xiàn)，并曾經(jīng)拓墨，黃長?！稏|觀余論》云：「開元中，嘗藏拓本于御府，以『開元』二字小印印之，與法書名畫同藏。蓋唐世以前未錄前代石刻，獨此見收，其可寶如此。」另外，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也著錄了不少石經(jīng)拓片，其中顯然有一部分指的是漢石經(jīng)。入宋以來，也確有拓本存在，如黃長?！稏|觀余論》又說到：「此石在洛宮前御史臺中，年久摧散，洛中好事者時時得之。今張燾龍圖家有十版，最多。張氏壻家有五六版，王晉玉家有小塊，洛中所有者止此。予皆得其拓本?！沟陨纤f的這些拓片和殘石，都早已湮沒在歷史之中，毫無蹤跡了。宋代熹平石經(jīng)的拓本其實不止于此，在殘石出土之際，這些漢代文獻(xiàn)的遺存就已為當(dāng)時的學(xué)者視為瑰寶，故而多曾翻刻，比如洪適曾刻于會稽蓬萊閣，胡宗愈曾刻于成都西樓，另外還有越州石氏本等，但這些本子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還沒法搞清楚。

閱讀鏈接

一字石經(jīng)與三字石經(jīng)

—

◎ 熹平石經(jīng)又被稱為一字石經(jīng)、一體石經(jīng)。事實上，一字石經(jīng)不止于此，但所以如此稱呼的原因，可參張國淦先生所言，他認(rèn)為：“石經(jīng)言一字者始此。石經(jīng)有一字、二字、三字（即一體、二體、三體）之別，漢一字隸書，唐、后蜀、南宋、清一字真書，北宋二字篆、真書，魏三字古、篆、隸書。今以一字對于三字言者專屬漢。《后漢·儒林傳序》古文、篆、隸三體書法，顧藹吉《隸辯》一體為一字。所謂三字者，古文為一，篆為一，隸為一。曰一體、二體者，蓋言三體而推言之?！保◤垏啤稓v代石經(jīng)考第一編》之《漢石經(jīng)》，民國時石印本）隋唐時人將漢石經(jīng)（熹平石經(jīng)）和魏石經(jīng)（正始石經(jīng)）字體數(shù)目混淆，認(rèn)為漢石經(jīng)是三體，而認(rèn)為魏石經(jīng)是一體，故而《隋書·經(jīng)籍志》載：“魏正始中，又立一字石經(jīng)?！倍腥A書局本《隋書》云據(jù)《晉書·衛(wèi)恒傳》，將“一字”改為“三字”，當(dāng)誤。

自清代以來流傳至今的熹平石經(jīng)殘石宋拓，其實只有兩本。一本后來因曾藏于仁和黃易而被稱作小蓬萊閣本，另一本則因曾藏大興孫承澤而被稱作硯山齋本。小蓬萊閣本存《尚書·盤庚》五行、《論語·為政》八行、《論語·堯曰》四行，共計一百二十七字；硯山齋本則較小蓬萊閣本《尚書·盤庚》又多出「兇德綏績」一行四字。共計一百三十一字。據(jù)顧炎武《金石文字記》中所言：「予兩見此本，一于鄒平張氏，一于京師孫氏（當(dāng)指孫承澤）?！梗櫻孜洹额櫻孜淙返谖鍍裕虾９偶霭嫔?，二〇一一年，第二三六頁）仔細(xì)考究顧氏所言，則他要表達(dá)的意思或許是，這個宋拓本他曾先后在張、孫二氏兩處獲見；張本、孫本其實就是同一拓本，即現(xiàn)在所謂的硯山齋本。而既然張、孫二氏并聯(lián)而言，則此本之流傳，當(dāng)即就是由張而孫。那么這個「鄒平張氏」究竟指的是誰？現(xiàn)在還不敢確定。但顧炎武在順治十五年（一六五八年）過鄒平時，曾與張萬斛有過交游，并作有《鄒平張公子萬斛園上小集各賦一物得桔橰》一詩，則這里所說的「鄒平張氏」，或者就是張萬斛吧！據(jù)《梁鄒西張氏族譜》（孝冊）「忠定公幼子萬斛」小傳中所言：「萬斛，字幼量，號定庵。拔貢，性情淡遠(yuǎn)，胸襟灑落。善書法，別業(yè)在城西美井莊。號藥圃，自署其門曰『桃花源里人家』。誦讀其中，琴樽盛友，徜徉自適。晚家不幸，家人徐升龍充巡撫署中書吏，后為公仆毆斃，事連公，有司文致其罪，陷文網(wǎng)，十年乃脫。」亭林（顧炎武被學(xué)者尊稱為亭林先生）過張氏之時，想來已是萬斛出獄之后，此時張氏家族已漸衰落。如果以上推論無誤的話，那么這個石經(jīng)殘字拓本，應(yīng)該就是在這次觀賞之后不久，從其府中流出，轉(zhuǎn)入大興孫氏退谷（孫承澤，號退谷）之手的。

順治十五年（一六五八年）八月，此拓本已經(jīng)為孫承澤所藏，曾被孫氏著錄入其《庚子銷夏記》中。孫退谷歿后，此本并沒立即轉(zhuǎn)手，直到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年）時，朱彝尊還在孫府中再次觀摩了此拓，并予以題跋。最晚在康熙末年時，此本以三十金的價格被轉(zhuǎn)讓給了華亭王鴻緒，一直流傳數(shù)代，直到乾隆中期，尚在王鴻緒的孫輩王顯曾之手。

到了嘉慶年間，此本從華亭王氏家族中散出，流入濟南市肆。嘉慶十一年（一八〇六年），時任山東督糧道的孫星衍從濟南購得這個宋拓本，存于江寧的孫氏祠堂之中。但在嘉慶二十三年（一八一八年）淵如（孫星衍，字淵如）去世后不久，這個本子可能就從孫氏家中流出了——顧千里于道光四年（一八二四年）至孫氏冶城山館拜訪時，這個拓本已經(jīng)不見蹤跡了。到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川沙沈樹鏞費一年之力，終于在年底時以兩萬金購得此本及小蓬萊閣本，并于川沙正前街沈宅西齋專辟漢石經(jīng)室來貯藏這兩冊拓本。自此，這兩冊宋拓開始了大概有四五十年的聚合期，其中存于沈氏凡三十五年，之后又同儲于漢陽萬氏直至光宣之間。光緒二十七、八年（一九〇一年、一九〇二年）間，萬氏將兩本宋拓同攜上海，付諸石印，從此化身千百。之后，這兩冊拓本就轉(zhuǎn)讓給了長白端方?？上У氖?，寶華庵中的長物，隨著陶齋（端方，號陶齋）身歿，很快就散失了。這兩冊宋拓也隨同陶齋的其他藏品轉(zhuǎn)入了衡永及景賢叔侄之手?，F(xiàn)在硯山齋本封面楷書題簽「宋拓漢石經(jīng)/孫退谷本/寸園酒仙氏臧」，下鈐「酒仙所臧金石」白文方印，小蓬萊閣本封面楷書題簽「宋拓漢石經(jīng)/黃小松本/寸園酒仙氏臧」，下鈐「酒仙所臧金石」白文方印，就是衡永收藏時留下的印記。（衡永，別號寸園酒仙，其住所稱寸園思鶴庵）衡永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二日病故，終年八十四歲，而這兩件宋拓本應(yīng)該是在此后不久再次分散了。小蓬萊閣本在一九七二年時經(jīng)文物商店售予了故宮博物院，而硯山齋本則又曾經(jīng)康生收藏，直到一九八四年也進入了故宮。這兩本宋拓殘字，分分合合多次之后，終于又得延津劍合，一起安藏于故宮博物院文物庫房之中。

閱讀鏈接

小蓬萊閣與硯山齋兩本宋拓漢石經(jīng)

—

◎ 小蓬萊閣與硯山齋兩本漢石經(jīng)拓本皆傳為宋拓，但馬子云在《碑帖鑒定》一書中因未見熹平石經(jīng)孫承澤本（硯山齋本），以為已經(jīng)亡佚，只說“現(xiàn)在所存只有黃易于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年）購得《盤庚》五行，行五、六字，《堯曰》四行，行六至九字，《為政》八行，行六至十字，皆為宋拓本。”（馬子云、施安昌《碑帖鑒定》，《中國文物鑒定叢書》，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第六二～六四頁）碑帖鑒藏家張彥生也認(rèn)為黃易本（小蓬萊閣本）毫無疑問是漢代原石所拓。（張彥生《善本碑帖錄》第一卷《秦漢碑刻》“漢熹平石經(jīng)殘石”條，《考古學(xué)?？芬曳N第十九號，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第三一頁）

閱讀鏈接

衡永、景賢叔侄

—

◎ 衡永（一八八一年～一九六五年），完顏氏，滿洲鑲黃旗人，晚清重臣崇厚第三子，字湘南，號亮生，民國之后又名衡亮生、王衡永或王湘南。清末民初北京地區(qū)重要書畫鑒藏家，所藏甚富，元趙孟頫、管道昇、趙雍《趙氏一門三竹圖》卷（故宮博物院藏）以及元吳鎮(zhèn)《漁父圖》卷，皆為其舊藏。

◎ 景賢（一八七六年～一九二六年），完顏氏，滿洲鑲黃旗人，崇厚次孫，衡永之侄，字享父，號樸孫。與其叔父同為清末民初北京地區(qū)重要書畫鑒藏家，書籍書畫收藏甚富，當(dāng)時與端方往來頻繁，端方逝后，其收藏多入景賢之手。

與硯山齋本相較，小蓬萊閣本見于記載更要晚上百年左右。根據(jù)清代中期江都江藩的說法，這個本子先是藏于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至于后來又如何北上入京，被漢軍董元鏡所藏，則不得而知。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年）七月，仁和黃易晉京，聽說董氏藏有漢石經(jīng)殘字宋拓本三段（《尚書·盤庚》五行、《論語·為政》八行、《論語·堯曰》四行）共計一百二十七字，固求一見而不得。但黃易并未就此放棄，一月之后，董氏以嫁女需資，黃易抓住機會以數(shù)十金獲得此本，將其重新裝池，又請吳江沈塘繪制小像、嘉定錢坫題耑（即題端，指題文字于其首）以為紀(jì)念。黃易得到此本之后，喜不自勝，多次邀請大興翁方綱共同賞玩，并由翁氏為其于卷首題「小蓬萊閣」四字，自此此本就被稱為小蓬萊閣本。黃易歿于嘉慶七年（一八〇二年），想來這本宋拓應(yīng)該一直由他保藏。而其歿后是否仍存其家，則不得而知。咸豐六年（一八五六年）時，此拓本驚鴻一現(xiàn)，為碑估（指以售賣碑帖為業(yè)的商人）攜至潘祖蔭處訪售，但卻終入他人之手。小蓬萊閣本再次有了明確的藏家線索，是在同治二年年末，沈樹鏞同時得到這兩個宋拓石經(jīng)殘字。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秋，萬中立因翁綬祺（翁同龢門生，工詩文，官廣西梧州、平安等縣）之介，從沈樹鏞之子手中購得小蓬萊閣本。之后，則如上文所述，此本又經(jīng)萬氏之手轉(zhuǎn)入了端方的寶華庵中，再入衡永的寸園思鶴庵。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這兩本宋拓再次分道揚鑣，一則入了故宮，另一則被康生收藏，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再次合璧。

從石經(jīng)龕到寶華庵

兩種宋拓漢石經(jīng)殘本，都是萬氏購自川沙沈樹鏞之靈壽華館之中，其詳情據(jù)帖后題跋大概如下：

光緒十九年癸巳（一八九三年）

九月，漢陽萬中立于海上得翁綬祺之助，得以借觀沈氏漢石經(jīng)齋所藏之小蓬萊閣本三日，并鈐閱記。

光緒二十二年丙申（一八九六年）

萬中立始于滬上獲睹硯山齋本。

光緒二十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年）

四月二十八日，武進費念慈偕兩子獲觀硯山齋本于吳下，并題觀款。（按：時此本尚存川沙沈氏，攜去蘇州，當(dāng)為覓緣求售）

秋，萬中立因翁綬祺之介，購得小蓬萊閣本。遂請吳江沈塘重摹小松小像于冊前。

萬中立題記：「乾隆四十二年丁酉，黃秋盦先生三十六歲，得漢石經(jīng)遺字時小象。后一百二十載光緒廿有三年丁酉，此冊歸我某（梅）巖精廬，因倩沈君重摹以志景仰。梅巖學(xué)人萬中立。」

光緒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年）

正月，萬中立因翁綬祺之介，得硯山齋本于松江沈氏。又自為題簽。

萬中立題記：「北平孫氏硯山齋本，今藏楳（梅）巖之石經(jīng)龕。漢陽萬中立?！?/p>

九月九日，萬中立于小蓬萊閣本卷后題寫長跋，以紀(jì)其獲取兩本之經(jīng)過。

冬十月朔，萬芳（南泉）過萬氏梅巖精舍，為硯山齋本題簽。

萬芳題跋：「光緒戊戌春正月，梅巖得于松江沈氏。其冬十月朔，南泉萬芳過某（梅）巖因題?！?/p>

光緒二十五年己亥（一八九九年）

七月初七，萬中立于石經(jīng)龕撰硯山齋本長跋。

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一九〇一年）

十月，江陵郭秀為萬中立繪制四十一歲小像，裝于小蓬萊閣本卷前。

郭秀題記：「梅巖先生四十一歲小景。江陵郭秀題。得黃本石經(jīng)后四年。」

十月二十日，蘄水陳曾望（畏齋）為萬中立繪制《石經(jīng)龕圖》并題絕句三首。同月，萬中立和其韻，成五絕四首，后又續(xù)成兩首。

陳曾望題記：「小松先生得石經(jīng)，名其閣曰小蓬萊，繪有《小蓬萊閣圖》。梅巖得黃本后，復(fù)得孫本，擬做一龕合儲之。既屬沈君雪廬繪圖于孫本，而以黃本之圖委余，欣然寫此，并題絕句三首，即請梅巖先生同年兩政。光緒廿七年辛丑十月廿日蘄水陳曾望畏齋燈下書?！?/p>

萬中立題記：「光緒辛丑十月，和畏齋同年《石經(jīng)龕圖》韻，自題四十一歲小像?；浭?，足疾作，枯坐無聊，復(fù)得二斷句。」

十一月十五日，陳曾望為硯山齋本撰長跋，述萬氏將以兩本石印之事。

十二月，吳江陸恢為萬氏繪制《石經(jīng)龕圖》，裝于小蓬萊閣本前。

約本年年末，萬中立至上海將兩殘

拓付諸石印，又?jǐn)M請吳門碑拓名手漢貞閣唐仁齋將兩本上石（似未果）。（柳向春《兩種宋拓熹平石經(jīng)殘字年譜》，《曲終雅聲：漢石經(jīng)極其拓片研究》，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二〇一八年）

此后傳世兩本宋拓中，雖然再無萬氏相關(guān)題記，但前引《藝風(fēng)老人日記》中，記載了光緒三十二年三月繆氏尚為梅巖所藏雙漢石經(jīng)殘拓題詩一事，則直到此時，這兩本宋拓應(yīng)該還是收藏于漢陽萬氏齋中。那么，這兩本珍貴的宋拓，究竟是何時入藏端方寶華庵中的呢？結(jié)合前述端方對萬中立在生前身后的種種青眼，很有可能就是在光緒三十二年三月至三十三年一月萬氏辭世之間，萬中立將此傳世之珍贈與上司端方的。如果這一猜測無誤，那就可以很好地解釋端方所以格外關(guān)照萬氏之故了。而繆氏題詩系因新題，尚未及裝入，故今存故宮博物院之此兩宋拓本中，并無繆氏手跡。

另外值得說的還有一點，就是萬氏墓銘最后所署刻碑者為「句吳唐文杰刻」。唐文杰即唐仁齋，實系無錫人。清末民初時，曾于蘇州護龍街設(shè)碑刻鋪漢貞閣，主要承攬碑石的鐫刻、碑帖的販?zhǔn)鄣葮I(yè)務(wù)，曾為蘇州地區(qū)各園林、寺廟及私家刻過各種碑石，如網(wǎng)師園中的書條石、寒山寺的《寒山拾得像》與《楓橋夜泊》詩碑、裴景福的《壯陶閣帖》、《吳大衡墓志銘》等，皆為漢貞閣的杰作。唐氏因寓居蘇州，故而署名多作「句吳唐仁齋」等。而萬中立生平最為珍視的兩種漢石經(jīng)拓本，據(jù)光緒二十七年冬至后三日陳曾望跋：「梅巖懷寶兢兢不肯自秘，近合二冊攜赴上海石印，然后倩吳門唐仁齋博士上石。仁齋為近日翻刻古碑神手，刀法不在芑堂下。更得石印以為之模范，則他日漢陽萬氏之摹本必有加南昌翁刻一等者，而梅巖不朽矣?！勾藘杀咀罱K何以未曾上石，現(xiàn)在尚不可知。但唐氏為萬中立所心賞則可由此而知。不料數(shù)年之后，萬氏自身墓銘竟又交付唐氏，中立九泉有知，也算是可稍得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