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小朱這人有個癖好，逛商店的時候喜歡讓售貨員把柜臺里的商品拿出來，放在手上左瞧右瞧。一面瞧，一面還嘰嘰咕咕。這時他的身邊有必要站著一個人，聽著他發(fā)出驚異、感嘆以及種種議論。這個人往往是我。我是小朱的好朋友，經(jīng)常陪他逛商店。有時，他也陪我逛商店。

我說這是小朱的一個癖好，是因為他從來不買東西，只瞧不買。瞧了還不過癮，還要拿在手里把玩。這就顯得有些奇怪了。反正我沒有見過小朱在商店里買過什么東西，尤其是那些經(jīng)過他把玩以后的東西。摩挲一番后，小朱將商品交還售貨員，然后轉(zhuǎn)向另一截柜臺，另一截柜臺里的另一件商品。

他的這個習(xí)慣讓我神經(jīng)緊張。

一次，在夫子廟的一家古董店里，小朱放下一個銅質(zhì)鍍金的彌勒佛，正欲離開。店主說道：“我有正經(jīng)的古董，要不要看一看？”小朱當(dāng)即停了下來。店主從柜臺下拿出一只頗為考究的雕花木盒，從里面取出一個碧綠古怪的玩意兒。我認(rèn)出來，是一只玉如意。小朱毫不猶豫地接過，在手上把玩起來。一面把玩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問店主：“這玩意兒賣多少錢？”店主說：“一萬?！蔽业男膸缀跆岬搅松ぷ友?。我很想提醒小朱，又怕反倒驚動了他。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欣賞了個夠，將如意交還店主。整個過程中我沒有說一句話。是的，我記得事情就是這樣的。

三天后，我們?nèi)チ酥芮f。周莊是旅游勝地，可兩個大男人跑去旅游怎么說也是怪怪的。原來最近經(jīng)人介紹，小朱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他約女孩去周莊旅游，已經(jīng)說好了，車票也已經(jīng)買了。那女孩突然臨時有事，去不成了。小朱于是便拉上了我。他說：“不能讓一個女人壞了咱們的興致。”“咱們的興致”？這話說得好生奇怪，去周莊旅游本來就沒有我的事兒。但如果我不去，倒真的會讓小朱掃興。誰讓他是我的好朋友呢？就權(quán)當(dāng)陪他去散散心吧。

周莊的確不錯，古屋民居，小橋流水。我們?nèi)サ臅r候旅游旺季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仍然有不少游客。經(jīng)常可以看見一對對的外地情侶徜徉在水邊橋頭，這不禁勾起了小朱的心事?！拔覀儾皇菦]有女人，而是我們的女人待在家里沒有來。”他強調(diào)說：“是的，是的。”我回答。我的女人，就是我老婆，她的確待在家里，需要上班帶孩子，所以沒有來。而小朱的女人，就是那個臨時變卦的女孩了。

為證明這一點，小朱百般尋覓，他要買一件禮物（紀(jì)念品）帶回去送給他的女人，也就是那個女孩。

周莊遍地都是賣旅游紀(jì)念品的店鋪，小朱又有如此充分的理由，于是，他的癖好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們哪里都沒有玩，一家接一家地逛著賣紀(jì)念品的小店，甚至都沒能顧得上拍照。每到一處，小朱便東摸西瞧，拿起那些美不勝收的小玩意兒逐一欣賞。開始的時候我還有所戒備，后來，到底被拖垮了。我在河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休息抽煙，看著小朱的身影在店鋪門前出沒。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我這才走上一段路，換一張可以看見小朱的石凳坐下。

突然，我聽見一聲驚叫，是小朱發(fā)出的。等我跑到跟前，看見小朱正彎腰從臺階上撿起一物，是一只玻璃鎮(zhèn)紙。那鎮(zhèn)紙煙盒大小，呈扇形，邊角上被摔裂了一小塊?！鞍パ?，哎呀！”小朱叫道。還沒等店鋪里的女人開口，他便說道：“我買，我買，我買下來。”

“多少錢？”小朱問，一面忙不迭地去摸他的錢包。他將玻璃鎮(zhèn)紙遞給我。我掂了掂，之后仔細(xì)地打量起來，努力估計著它的價值。

“不是說過了嗎，六十塊?！迸苏f。

“哪能呀，哪能呀，”小朱說，“我還沒有還價，你看你……”他慌張得有些詞不達意了。

“實價也就五十，不能再低了?！迸苏f。

“二十，二十，就二十?！毙≈煺f，一面抽出一張一百元的錢塞給那女人，生怕她不收似的。

女人并不急于收錢。“五十，不能再低了，這是成本價，我們進貨也得這個錢?！彼f。

“二十五，二十五，就這樣啦！”小朱說。他將錢硬塞到女人的手里，似乎這樣一來就算談妥了。

女人收下錢，放入錢箱，從里面拿出一張五十的遞給小朱。這回，輪到小朱不肯收錢了?！霸俳o二十五，再給二十五，二十怎么樣？再給二十。你說說看，我們又沒有賴賬，又沒有說不買。再給二十嘛……”

但是，不可能再有二十了。

我出了個主意：將五十塊錢收下，也不再要那二十了，但鎮(zhèn)紙不拿走，就擱在那兒，讓那女人再賣一回。

始終都很鎮(zhèn)定的女人被我的建議激怒了，從柜臺后面站起身，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東西是你們的，就是把它砸了也不關(guān)我屁事！”

我說：“那就砸了吧?！?/p>

可小朱拒絕了我的建議。他接過五十塊錢，拿上玻璃鎮(zhèn)紙拉著我離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朱買了一件東西，而且是一件他把玩了好一番的東西。

現(xiàn)在，小朱終于有了一件可以隨便把玩的自己的東西了。

“我要把它送給崔曉莉。”崔曉莉就是那個爽約的女孩。小朱又說：“這個禮物還不錯吧？”

我說：“不錯不錯，就是有一道裂縫。不過你可以打磨一下，就看不出來了。”

我本以為就此可以擺脫那些賣旅游紀(jì)念品的店鋪了，找個地方喝喝茶，或者乘船在周莊眾多的河汊里蕩漾一番?？墒俏蚁脲e了。自從買下那塊玻璃鎮(zhèn)紙，小朱更是心無旁騖，專揀賣紀(jì)念品的鋪子鉆?，F(xiàn)在，對其他的紀(jì)念品小朱已沒有興趣，專盯著玻璃鎮(zhèn)紙，尤其是扇形的，大小如一個煙盒的，上面勾勒了幾筆水墨山水的。也就是說，小朱要找的鎮(zhèn)紙和他買下的那塊是一模一樣的。

這樣的鎮(zhèn)紙有很多。實際上，幾乎每家店鋪都有出售。小朱問：“賣多少錢？”有說六十的，也有說五十的。小朱攔腰一砍，對方先是不賣，看小朱欲走，便說：“賣給你吧，賣給你吧，誰讓這時節(jié)生意不好做呢！”當(dāng)然，小朱不會再買第二塊鎮(zhèn)紙，于是招來店家的一陣斥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