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曾勛 康琴 王蔚

日本街頭的十字路口，雖然車水馬龍，人頭攢動，但一切井然有序。

日本：不給別人添麻煩的麻煩

“你完全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上世紀50年代，哈佛大學社會學家弗洛倫斯·克拉克洪對身邊的研究助理埃茲拉如是說，因為她覺得這愣頭青沒有異域生活經歷，搞研究成不了大器。埃茲拉聽了前輩的建議，拿到哈佛社會學博士學位后，立馬飛越重洋到日本體驗生活。后來他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字，叫“傅高義”，其大作《日本第一》于1979年問世，掀起了之后十年西方“向日本學習的風向”。

傅高義觀察日本這二三十年，也是一個國家激烈蛻變的時代。他剛到日本時，那里的經濟飛速發(fā)展，《國民所得白書》卻充斥著“未整修的道路”“空氣污染”“事故、公害”，還有垃圾遍地的街道照片。一個“經濟巨獸”，身上卻生長著毫無公共秩序的毒瘤，日本是如何做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外科手術”，締造了如今秩序井然的社會？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法院審理了許多公害案件，比如熊本和新潟的水俁病、四日市的哮喘病等。從個人到企業(yè)，為了經濟忍受混亂漠視規(guī)則，讓社會付出了沉重代價。

有人終于忍受不住，氣憤地吶喊：“讓虛幻的GNP（國民生產總值）見鬼去吧！”公民意識的覺醒再加上70年代的石油危機，使日本人終于醒悟。隨之，一系列涵蓋環(huán)境治理、公共秩序的法律法規(guī)出臺。

按照1971年生效的《廢棄物處理法》，隨意丟棄垃圾的人，輕則罰款3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1萬元），重則將被處以5年以下有期徒刑以及10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71萬元）的罰款。

嚴苛的法律之下，日本逐漸形成了對亂扔垃圾行為的譴責風氣。街頭遍布由志愿者組成的監(jiān)察隊，專門搜索違法的垃圾袋，并尋找證據把這些不法垃圾送回主人家。甚至電視臺直播采訪亂丟垃圾的人，節(jié)目還創(chuàng)下極高的收視率。

不同于西方的原罪說，日本有一種“恥辱感文化”，使得個人注重他人感受與公眾輿論。于是，“管好自己，不給社會添麻煩”的覺悟慢慢形成，畢竟，被監(jiān)察隊找上門或者“上電視”是相當丟臉的事情。

1980年版的《日本第一》中文譯者之一的王泰平，當時作為記者走遍了日本，并以批判的眼光來報道日本五花八門的問題?！吧鲜兰o80年代后期我再去日本工作時，環(huán)境完全變了，日本變成了山清水秀、空氣清新的國家，實現了國土花園化?？繃绤柕姆桑渴忻襁\動，靠經濟轉型、科技創(chuàng)新，靠全民的環(huán)保意識的提升?！?/p>

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日本森永毒奶粉事件到“地溝油”危機，日本在反思中，制定了苛刻的食品安全法。2000年6月，日本關西地區(qū)共有1.4萬人因飲用雪印乳業(yè)公司生產的低脂牛奶而中毒。當年，在政府的監(jiān)督下，雪印乳業(yè)依法向受害者支付29億日元（約合人民幣2億）的賠償費。1925年就已建立的70多年的老品牌毀于一旦，到如今品牌早就沒有了，即使如此，還有受害者通過法律途徑向相關涉世人員和組織索賠。

本尼迪克特在關于日本民族性的名著《菊與刀》中說，日本人“既刻板又富有適應性”，而且“這一相互矛盾的氣質都是在最高的程度上表現出來的”。然而，當我們回看日本的現代轉型，恐怕不應該將轉型前后的日本割裂，過多強調民族文化，更不應該低估特殊性背后的一般性，即他們在現代化過程中強有力的制度建設以及在經濟發(fā)展等方面做出的諸多努力。

《日本第一》的中文版出版后不久，傅高義應中國社科院邀請訪華。其間王泰平問他，“中國向日本學習，主要學什么呢？”他說，首先是學習日本國民的團結，中國強調的團結太抽象，雖然理性概念是需要的，但光憑它來達到社會團結還不夠。

“不給別人添麻煩”，日本小學生《社會生活教育》的開篇赫然印著這句話。當社會養(yǎng)成了這種自律精神，意味著一切按文明、公義的規(guī)則運行。

“一些成年人糾正不了的惡習，其實都是從小就開始養(yǎng)成的。好習慣是人一輩子的根基，這就像建房子一樣，如果地基沒打好，房子建得再高，也有倒塌的風險?！焙下萌兆骷姨菩磷痈嬖V廉政瞭望記者，日本人的規(guī)則意識是啟蒙教育的結果，并不是他們長大了才懂的。

唐辛子的女兒在幼兒園上大班時，搬個小凳子去操場開運動會。開完運動會后，她和小伙伴兒們不需要大人提醒，就自己從口袋里掏出小抹布，把每張凳子擦得干干凈凈后，再搬進教室。自己的背包自己整理，下雨的時候自己打傘，連皇室的小公主也不例外。正是由于從小的平等意識教育，讓日本的公共社會幾乎沒有特權思想。

“這是簡單的生活常識的教育，這種教育中國就比較缺乏。另外，日本學校重視國民教育，到了小學六年級，學生要學日本的憲法，特別是憲法中的和平條款，小學生大都耳熟能詳?！碧菩磷诱f，小到家庭規(guī)則，大到國際規(guī)則，現代日本人都試圖讓孩子盡早知曉。其中，涵蓋了日本人對歷史的反思。

去年，記者曾到本州進行了為期10天的旅行，對于日本人骨子里一絲不茍的“規(guī)則先行”深有體會。陽光之下，必有陰影。高度自律與秩序井然之下，少不了一絲壓抑與遲暮的況味。

“我不給你添麻煩”下一句是“你也不要來麻煩我”。日語中有個詞語叫“村八分”，這個詞誕生于江戶時代。村民在“冠、婚、喪、蓋房、火災、疾病、水災、旅行、生育、忌辰”十項活動中，如果有8項準則不能遵守并難與其他村民合作，村內所有人家都會與其絕交。在生產力低下的漁獵文明時代，一個人被如此孤立，想要生存下去是不可能的。這種嚴苛的秩序，何嘗又不是另一種“麻煩”。

如今，當日本人幫助了你，不要先說謝謝，要先說“抱歉”。因為書掉落了，人家?guī)湍銚炱饋?，這就已經給別人帶來了麻煩……這樣嚴謹的人際交互累不累？是的，確實有點累，這也許就是規(guī)則意識的“附帶傷害”吧。從日本的經驗看，嚴謹的法律與看似“不近人情”的執(zhí)行力度，對規(guī)范公共秩序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久而久之，對法律法規(guī)的敬畏外化為內心自律，形成了一套新的社會文化和心理，從而提升了公民的規(guī)則意識。

奧地利：歐洲人其實愛管閑事

奧地利，在讓世界著名的音樂大師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和施特勞斯等人靈感泉涌、流連忘返的同時，這里還曾誕生過21位諾貝爾獎獲得者。

阿藍和她老公一家人住在奧地利圣瑪麗，在她看來，這個人口不到900萬的國家，能取得如此高的科學和藝術成就，除了重視教育外，還有一種“紳士精神”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奧地利皇室歷來有贊助音樂會、舞會的傳統，這些貴族的傳統藝術對民間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中國人講“文質彬彬”，而在一個熱愛韻律藝術的社會中，人文底蘊也是“安靜的，傾聽的”。因此，奧地利的公共環(huán)境總是呈現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平和與寧靜。

阿爾卑斯山的雪山融水也滋養(yǎng)著奧地利的有機產業(yè)，近百年的發(fā)展歷史使奧地利擁有健全的有機認證體系和監(jiān)管法規(guī)。奧地利有大大小小四十個登記在冊的環(huán)保組織，這些組織監(jiān)督政府項目審批和企業(yè)履行環(huán)境責任，讓整個社會形成了非常高的環(huán)保意識，即便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也知道垃圾在丟棄之前要先分類。

奧地利人的垃圾分類做得好，這是因為如果不把有機垃圾分離出來，垃圾分量增加，要繳納的垃圾處理費就會增加。又比如你在路上看到的貨運車或者哪怕拖拉機，都會非常整潔，那是因為如果上路車不干凈，車主會因為影響公共衛(wèi)生被處以高額罰款。

“孩子規(guī)則意識的養(yǎng)成，都是從小潛移默化中培養(yǎng)起來的。”阿藍說，在奧地利大多數小學，“環(huán)境保護”都被作為開學后第一堂課的主題。參觀垃圾處理站，邀請專家進行相關知識講座，讓孩子們了解飲料瓶的回收過程，以及用環(huán)保餐盒帶食物上學，而不是用塑料袋或錫箔紙。孩子們有了環(huán)保意識，自然也會在家付諸行動，甚至改變父母的生活習慣，增進家長們的環(huán)保意識。

在奧地利你不用擔心有“奸商”，商品交易都自覺講究誠信。一次，阿藍去一戶農戶家采買新鮮的農產品時，在付款時才知道，原來根本不需要人看管，買東西的人按照紙牌上標明的價格，取需要的東西，把錢留在無人看守的倉庫。

阿藍剛開始也有這個疑問，后來就發(fā)現是自己想多了，從小的家庭環(huán)境和公共教育環(huán)境的頭條都是誠信，而很多東西都是計入誠信記錄的，沒有人愿意承擔失信的后果。

奧地利人的這些規(guī)則意識，其實還跟傳統文化有關。與鄰里的和睦相處幾乎是所有人默認的一條公共規(guī)則，這一點讓法規(guī)完善的社會顯得有人情味。

比如，在很多地方，如果身處被陌生人環(huán)繞的電梯里，你往往不會跟人有眼神接觸。出入很多公共場所，你也不會刻意和陌生人交流。但在奧地利，人們并不會這么“冷漠”。當你進出陌生的場合，總會有人會和你打招呼。

阿藍表示，這也許并不因為人們友好，而是因為奧地利人很重視他人的感受。她初到奧地利時，有一次和朋友去蒂羅爾州的一個小村子，因為沒有和路過的人打招呼，居然被告知這樣做沒有禮貌。

其實，歐洲人的鄰里關系一直十分微妙，一方面他們保持著尊重他人隱私的規(guī)則，另一方面卻“愛管閑事”。這與歐洲的騎士精神有著一定的關系。

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等文藝作品讓騎士形象深入人心，騎士身上有很多值得稱道的品質，如勇武、謙遜、忠誠、扶危救困等，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他們的規(guī)則意識。

中世紀的歐洲，由騎士階層組成了一個職業(yè)共同體，而這個共同體是由其職業(yè)倫理維系的，騎士在冊封時必須銘記“避免一切欺詐和虛假的行為”“回避不公正，惡意以及欺騙”等誓言。這些文化傳統，都在無形中影響著現代歐洲人的處世之道。

從文藝復興開始，歐洲人便有一種崇尚理性的文化，什么都講究嚴謹、適度卻也不失融洽。一名在德國生活的朋友說：“不管鄰里關系多好，也不會介入鄰居的私生活；在鄰居需要幫助的時，又能及時出手幫忙，但又懂得及時退出?！?/p>

在德國，如果主人不在家，鄰居看到可疑的人在家門口轉悠，一般會馬上報警。如果隔壁有獨居老人，最近兩天沒有見到老人，他們就會馬上敲門或與其家人聯系。

在英國，1982年就出臺了《鄰里守望相助方案》，居民志愿者在當地警方支持下建立鄰里守望組織，組成社區(qū)工作小組和地方警察一起防止犯罪。每個街道的組長會經常征詢居民的意見或建議，偶爾也會組織一些活動，比如，下雪天幫助子女不在身邊的老人打掃門前的積雪。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也會習慣于相互幫助，從小培養(yǎng)社會責任感，懂得奉獻。

當然，奧地利并不是天堂，據奧地利警方統計，網絡犯罪案件多年來一直呈上升趨勢?；蛟S正如卡夫卡在《變形記》所表達的，凡有規(guī)則，必有異化。人類的進步，無非是最大限度地趨利避害。

新加坡：鞭刑制造規(guī)則？

沒有首都，城市就是國家；沒有火車，因為一站就開出國了；一到兀蘭，就能收到來自外國馬來西亞的短信；“不聽話，要打屁屁。”……說起新加坡，不少人腦海會浮現這些印象?，F代而文明的花園城市保留著古老而野蠻的鞭刑，這是很多人不理解的新加坡“奇葩國策”之一。

英國統治100年、日本占據3年、英國重新殖民18年……新加坡幾經滄桑，到1959年趕走英國人新加坡自治邦成立，人民行動黨領導人李光耀成為第一任總理。這名受過劍橋精英教育的律師，并沒有廢除“打屁屁”的傳統，反而制定了一套嚴刑峻法。

其實，新加坡的鞭刑是舶來品，最早是英國人帶來的。1826年，還是一個野蠻的時代，英國國會頒布的《第二憲章》里就有鞭刑制度，專門對付海盜、強盜等罪犯。被殖民時期，新加坡法院屬英國法院體系的一部分，新加坡使用的法律就是英國的法律。

雖然1948年英國在本國內將鞭刑廢除，但新加坡直到獨立，還保留這一制度。由于獨立之初，國家面臨快速發(fā)展經濟、穩(wěn)固政治局面、解決種族沖突、凈化社會風氣等壓力，鞭刑制度因社會治安壓力得以繼續(xù)存在。新加坡的經驗是經濟發(fā)展，而秩序和穩(wěn)定是發(fā)展的基礎，這是他們的經驗和國情。

以此管窺新加坡的嚴刑峻法，就不難理解了。如今，新加坡以“立法全、執(zhí)法嚴”而著稱，法律、法規(guī)達400多種，涵蓋了公民權利和義務，以及人們的言談舉止、衣食住行等各個領域。

一個彈丸之地，能發(fā)展成如今這樣的國際大都市，必有其“骨骼清奇”之處。單單看看這些“奇葩”規(guī)則，就令人唏噓不已。為了保持空氣質量，家用吸油煙機都不讓裝排煙道；買個東西用硬幣數量都要管，不能超過20枚；自殺未遂，罰款還可能坐牢；在自己家裸體被投訴，罰款；喂樓下鴿子，罰款；上公共廁所不沖水，罰款……看似不近人情的規(guī)章制度，卻切實起到了立規(guī)矩、正方圓的效果。

新加坡夜景。

新加坡一家口碑較好的肉骨茶店，一年四季都排著長隊，和國內的餐廳拿號不同，新加坡的餐廳都是顧客自發(fā)地沿著店排起一條隊伍。有人在排隊時，身后站著了一家子大陸游客，有老有小。他們對餐廳服務員說：“老人和小孩餓得有點難受，能不能安排優(yōu)先用餐？”

讓隊伍中的老人和小孩優(yōu)先用餐，聽起來是很人性化的處理方式。但服務員卻告知他們：“不可以，如果覺得等待時間過長，可以選擇換一家店就餐，下次早點過來惠顧，但餐廳不能安排優(yōu)先用餐。”

國內的海底撈餐廳一直以人性化的服務聞名，即便常年都要排隊，但只要你和服務員說明隨行中有孕婦/老人，就可以安排優(yōu)先用餐。事實上，這種做法一直都存在爭議。

一部分人認為排隊時讓老人小孩優(yōu)先，是企業(yè)與社會大眾責任感的體現。另一部分人則認為知名餐廳并不是公共交通、醫(yī)院等老人、孕婦的必須選擇，如果他們選擇在高峰期用餐，就必須和其他人一樣遵守排隊的規(guī)則。餐廳選擇很多，老人小孩去知名餐廳用餐可以插隊的行為并談不上尊老愛幼，長此以往，反而給人一種錯覺：我特殊，就能在相關領域找到對應的“特權”。

新加坡的威權體制毫無疑問是保證這些規(guī)則能夠被執(zhí)行的原因之一，李光耀也一直以新加坡是一個國土狹小、資源貧乏的小國，不能出現多黨紛爭政治，否則將難以生存這樣的話來警告國人。實際上，新加坡的成功并不在于它的權威體制，而在于這個國家充滿著憂患意識和發(fā)憤圖強的精神，特別是人民行動黨在民主制的框架下，全心全意為民服務，以爭取人民支持的結果。

一名兩年前投資移民的朋友方頓，曾經是一個“八面玲瓏”的生意人，而這兩年在新加坡的生活，方頓認為對他為人處事方式的改變極大。“舉個例子啊，以前在國內我覺得開車超速這種都是小事，被交警逮了積極認錯求情，偶爾還和交警成了朋友。有的交警執(zhí)法時，執(zhí)法對象會耍渾甚至毆打執(zhí)法者。這種行為在新加坡就很罕見了，因為你違規(guī)了，要鬧事、撒潑，這個處罰就會翻倍?！?/p>

作為新移民，方頓坦承自己在新加坡做生意“有一些束手束腳”，但也同時慨嘆，“當所有人真正按規(guī)則辦事時，才能保證社會的運轉效率，熟人辦事快、不信任陌生人，其實是某種意義上的人情社會，總體來說對社會的運作不利?！?/p>

當下，我們身邊哪怕有交警、協管人員在現場“招號”，叫破了喉嚨，也有不聽勸的人闖紅燈。一些地方將闖紅燈的人的信息投射到現場大屏幕曝光，立馬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這樣的“非常手段”惹來了爭議，但似乎也不是沒有它的道理。讓規(guī)則管人，總比讓人管人省時省力省錢。

10年前，道路上車讓人可謂天方夜譚，如今扣分罰款了，效果不也出來了嗎？也許，規(guī)則意識就是這樣一點一滴通過良性博弈建立起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