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中國的印人一直將閑章視作表達內心訴求、精神寄托、自戒自嘲的載體。近年來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書畫印三項國粹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語境中,激起了民眾的廣泛響應,不少印家除了齋室印、藏書印、吉祥印、紀年印外,還喜好調動印石方陣制作大作品,比如心經(jīng),比如名人名語,比如唐詩宋詞,比如詞牌曲,比如成語典故,比如戲曲劇目等等,巨制佳構,玲瓏串珠,均可堪摩挲玩味,為書畫、插花、焚香、讀書、品茗、掛畫、撫琴、拍曲、弈棋的時空,點上一顆美麗的朱砂痣,或冷不防地撞響內心的鐘聲。
上海的滬諺熟語是活態(tài)的文化遺產(chǎn),見微知著地見證了一座偉大城市的形成與發(fā)展。
滬上知名篆刻家、書法家周建國從滬諺熟語中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將大俗化為大雅,為古老的篆刻藝術澆灌文學與風俗的養(yǎng)分,拓展了中國篆刻的表現(xiàn)空間。
以民諺俗語入印,此前少有人指涉。三年前,周建國靈光閃現(xiàn),以滬諺熟語為題材刻了幾方閑章,受到同道的鼓勵與稱贊。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有個“上海閑話”專版,每周一期,鼓勵作者將上海方言植入小品寫作,引爆了上百萬讀者的興趣點。那么周建國的滬諺熟語印豈止是版面的點綴,更是寫作者的靈感來源與遣字造句的依據(jù)。他勇于擔當,樂此不疲,用志不分,愈戰(zhàn)愈勇,積三年之功,蔚成大觀。
上海的滬諺熟語是活態(tài)的文化遺產(chǎn),見微知著地見證了一座偉大城市的形成與發(fā)展,凝聚了上海人的集體智慧,體現(xiàn)了上海人的品性與風度,也體現(xiàn)著一個族群對世界的基本認知方式和成果,尤其在特定的場域、語境、情勢中,傳遞了上海人處世待人、評判時事的機警與善意。滬諺熟語與成語典故有著相似的功能,視不同對象、不同場合而精準、含蓄、婉轉、直接、文雅、通俗地表達語義,往往因形象生動、比喻恰當、意蘊豐富、回味悠長而獲得很好的溝通效果或評判質量。當然,隨著時代的嬗遞,有些諺語已進入休克狀態(tài),有些仍在較大范圍使用,為方言爭取到更大的轉寰空間,體現(xiàn)出地域文化的頑強生命力。
周建國選擇滬諺熟語入印,自設門檻不低,過于粗鄙的不取,江湖氣太重的不取,描寫惡俗場景的不取,涉嫌暴力行為的不取,容易引起不愉快聯(lián)想的不取,用普通話可以表達本義的不取,有違道德規(guī)范的不取。為此他不僅走訪市民階層和文化界的“老上?!?,還翻閱了大量方言典籍和民國時期的文學作品,精選了一批可以入印的素材。比如“看人挑擔不吃力”“花好稻好樣樣好”“腳饅頭浪打瞌充”等,體現(xiàn)了農耕文明對上海市民生態(tài)的深遠影響,而“照排頭”“出外快”“有心有想”“別苗頭”“勿上勿落”“有數(shù)有脈”“工夫賣銅鈿”“求人不如求己”“悶聲不響大發(fā)財”“吃力勿討好”“兜得轉”“頭子活絡”“有花頭”“看三四”等,又折射了上海走向商業(yè)文明階段城廂社交空間的微妙變化和市民的精神狀態(tài)。再比如“小家敗氣”“人來瘋”“好白相”“推板一眼眼”“勿領盆”“豬頭肉三不精”“做人家”“有腔調”“路道粗”“現(xiàn)開銷”“老克勒”“茄門相”“篤悠悠”“身寬不如心寬”等,表達了市民階層評判人事的尺度或生活態(tài)度。這些滬諺熟語很難在普通話或外國語中找到對應的詞匯,個中奇妙精微,唯有上海土著能夠體察。
值得注意的是,滬諺熟語不僅流行于巷閭坊間,還被活色生香地引入戲曲、小說、評彈、滑稽、說唱、童謠、繞口令、謎語等文藝形式,在民間文學領域則有更為廣闊的伸展空間。
我們應該將周建國的這項藝術實踐放在上海文化界著力研究、弘揚海派文化的宏大背景下來審視、來評判、來肯定。